活著的祖宗?!死了一百年的祖宗忽然活了?!


    陸焰的驚訝與驚喜交雜在一塊兒,說不出來的感覺。


    和曦卻不像他那樣驚訝。


    從日記本與男屍中,和曦就知道了陸家這位祖宗與她弟弟肯定有什麽關係。日記本上寫著的神明,很有可能就是賀息。


    和曦唯一想不明白的是,賀息的旨意是什麽。


    陸家祖宗目光輕飄飄的從陸焰身上滑過。似乎是知道這是他的後代,又似乎不知道,整個人如同被人用線牽著的木偶,唯有複雜的眼神能顯露出他作為人的情感。


    但那情感轉瞬即逝,最終他隻是木著臉,端正而恭敬地對和曦彎腰說,“請隨我來。”


    像是陌生人,又像是十三區中蕭寒手底下的仿真人。


    熱血遇著冰的陸焰,將放在祖宗身上的目光訕訕收回,對著和曦說話,又更像是在喃喃自語,“你說我祖宗是不是喝了很多孟婆湯,把自己的前生給忘了。”


    忘沒忘和曦不知道。


    但孟婆湯是肯定沒有喝的。


    死了的人是靈魂,靈魂記著生前事,而隻要渡過黃泉,喝過孟婆的苦湯,不管加沒加香菜,都會將前生遺忘得幹幹淨淨,成為一個新的生魂,與所有往事劃清界限,也將自己身上能被陰差捕捉到的死魂氣息擺脫的幹幹淨淨。


    而陸焰祖宗身上的死魂氣息還很明顯,更何況,喝了孟婆湯,也沒有半點可能在人世間生存的。因此,即便他沒有說認不認識陸焰,他也絕對沒有喝過孟婆湯。


    “沒有。”和曦答了一句。


    陸焰雖然大大咧咧,但通過和曦的不答話與慢反應,再加上她臉上十分嚴肅的表情,也就能明白此刻的和曦,可能不是很想和自己說話,不想和人類交流。


    他覺得自己不想搭理的人時候,就不喜歡別人搭理自己。雖然也沒什麽人搭理他,但這個理論放在和曦的身上依舊合理。


    善解人意的陸焰選擇不再說話,繼續盯著祖宗的後背,自己玩自己的。


    路程不算近,但陸焰的祖宗似乎腳踩風火輪,順便給陸焰和和曦也裝上了風火輪,流水拭過臉頰的速度很快,一會兒就到了他們的目的地。


    是無明海的最盡頭。


    這兒的水是淡藍色的,同碧綠的水形成陰陽兩界,一線之隔,一邊是藍一邊是綠。


    淡藍是一小部分,碧綠占了更大麵積。


    這藍與森林的幽藍也不同,這兒的藍色更加幹淨清澈,是那種讓人見了便心生愉悅的藍。


    “阿姐,我等你好久了。”剛才傳過的男聲又一次傳來,可能是因為剛才的距離比較遙遠,聽得不能太真切,此刻站在這樣近的地方,男聲灌入耳裏,情感便更加的清晰。


    聲音好聽得讓陸焰一個男孩的耳朵都想懷孕。


    他忍不住偷偷地抬起眼去看,想知道究竟是什麽樣的人物可以擁有這樣美好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也不負他的盼望。


    陸焰才悄悄摸摸看了一眼,這一眼不要緊,本來就是魂魄的他,在看清那人的臉時,靈魂深處發出對於驚世美麗的驚顫。


    匆匆一眼,陸焰原本是想在一切看清後,瞬時收回眼的。畢竟這是偷窺,被人發現了可能不太好。但隻是一眼,他根本來不及收回,也沒有辦法收回。


    眼睛在見到那樣極致的美麗時,就像被人用膠水死死黏住一般,根本不由陸焰掌控。


    在地府中的和曦本體也很美,但和曦的美麗與此刻陸焰所見的美麗不同。


    相較於和曦那樣清冽微寒的美麗,眼前這種是純粹到極致的美。


    那是一個躺在用水製成的椅子上的男人,白衣白發,眉間覆雪,眼眸深藍,整張臉是無法用言辭形容的美,超脫性別的美麗。隻需一眼,便讓人七魂六魄暈頭轉向。


    傳說之中,有美麗的女妖用歌聲引誘過往船人,憑此奪人魂魄。而這個男人,隻要坐在那兒,不用發出任何聲音,所有的船長與船員都會目不轉睛,任由船隻撞擊毀壞。更不用憑什麽奪人魂魄,所有人都會心甘情願的將靈魂雙手奉上,祈求他垂憐般的一個目光。


    “凡人,收回你的眼。”陸焰眼中美人對他不屑一顧,略帶幾分嘲諷與冷淡的聲音毫不留情地說著,連一個眼神都沒有施舍給這個凡人。


    他漂亮的蔚藍色眼睛沒有挪動,一直看著和曦,飽含深情濃鬱地仿佛要將溫柔滴出來,即便是在抱怨,聲音也依舊柔和,“阿姐怎麽又同凡人混在一塊兒了。”


    賀息不喜歡人類。


    這是和曦一向知道的。但賀息也不算厭惡人類,他隻是不樂意見和曦將注意力放在人類身上,不樂意見和曦同人類來往過密而已。


    其實人類對於和曦而言,也就是一個做工精細的藝術品,算不上什麽珍貴的東西。偶爾的瞧一瞧便罷,她也沒有要太過關注人類的意思。所有文明的傳承都是他們自己的事,和曦隻是一個造物者,與她的關係的確不大,她不想管也不會去管。


    這樣的話,和曦遊走洪荒時同賀息說過很多回,但他有自己的主意,和曦說多了也懶得再重複。隻是沒想到時至今日,賀息還會這樣認為。


    但她已經懶得去爭辯了。


    現在這個事情不重要,當務之急時在水榻上躺著的賀息。


    和曦原以為碧綠的水是在水底的神明故意而為。但在知道水底神明是賀息,並且在看見這塊淡藍色水域的時候,她就意識到大事不妙。


    賀息作為水的神明,水就是他的生命氣息之一。


    有時候,他的身體不會出現即將消亡的跡象,而作為他象征物之一的水出現異端,也能說明他的神靈有了問題。


    現在,淡藍的水成了碧綠,就是賀息正在消亡的證明。


    可作為上古神明,作為和曦之後,第二個出現在世間的神明,沒有什麽可以傷害到他,這樣的消亡是完全不應該的。


    除非是他自己不想活了。


    和曦擰著眉用神識探查他的身軀,在這個過程中,她的眉頭越擰越緊,而在見到他識海中支離破碎的神靈碎片時,和曦緊繃著的唇角終於破裂。


    “你靈斥了自己?”和曦看著麵前的人,鄭重地問。


    神靈已碎,對於上古神明而言,隻有靈斥可以得到這種結果。


    靈斥和後來的兵解差不多,但不為飛升,而為在短時間得到最大的能量。


    但賀息作為遠古神明,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


    他靈斥自己,隻能是為了另一個結果。在神識不足以支撐神體時,將識體分離,憑此長久駐於世間。


    “怎麽會這樣。”和曦想明白了反而更加不明白。


    她看著眼前多年不見的人,心中忽然記起天帝的話,又想起自己在沉睡之際那似有若無的感覺。她的眼睛驟然一亮,看向賀息斬釘截鐵地說,“阿息,當年是你替我擋了劫。”


    當年最末的大劫,足以讓世間萬物都消失於天地的劫難。


    普通的神仙在劫難之下,使不出任何發力,直接煙消雲散。


    即便是身為半個天道,在洪荒之中創造萬物的和曦,以身擋劫也隻有身消道隕一條路。


    那時她早有預料,並且是懷著必死的決心的前往。活了那麽多年,生生死死對她而言早就如同浮雲不值一提。況且身為天地間最尊貴的神明,她當了這麽多年,早就累了。


    融入天地對她而言算不上壞事。唯有一個伴她遊走洪荒多年的賀息,是她所放不下的。


    因此在劫難來臨之前,和曦為他想好了各種後路。


    她以為自己回不來了,卻沒有想到會在億萬年後蘇醒。


    原以為是劫難不夠狠厲,此刻回想起來,或許有另一個神軀與她共擔了這場劫難。


    “阿姐怎麽變得這樣矮,看上去不像我姐姐,倒像是個妹妹了。”賀息靜靜地看著她,看著她眼底翻湧的霧色,卻什麽也沒有回應。隻在和曦的目光下,慢慢揚唇笑了,笑意溫和,眼神也溫柔,看著小小一隻的和曦,繼續輕輕說,“阿姐壞得很,好歹讓我見最後一麵呀。”


    他的話裏帶著淺薄哀傷。


    像是在說此刻,又似乎在談往年。


    和曦卻知道,他是在說當年。


    在說當年的不告而別,說當年的以身擋道。


    和曦低歎一聲,慢慢走上前去,步履之間變回原身,她停在賀息的榻前,微彎下腰,將手覆在他的額上,手下是賀息柔軟的發與冰涼的肌膚,她再次輕輕歎出聲來,半日不知道該說什麽,最終隻能沉聲說了一句,“阿息,很抱歉當年騙了你。”


    在感受到劫難來臨與不可阻擋之時,因為知道結果,所以沒有選擇同他說,反而自作主張的選擇欺騙他去閉關去安養。


    這的確是需要抱歉。


    所有人都有選擇自己生活的權利。


    可倘若再來一次,和曦還是會選擇閉口不言。


    這是誰也無法阻擋的劫難,是一個神明注定的隕落,何必多添傷亡。


    賀息在她走過來時便沒有再閉上眼,此刻蔚藍的眼目不轉睛地瞧著麵前的人,眼眸下不為人所見的蝕骨情愫在沸騰,卻全部掩於唇齒,終隻是露出一個淺薄的笑,似笑非笑的模樣,“阿姐不必抱歉,阿姐想救世間萬物,我也是生靈之一。這有什麽錯呢,反而是我該感謝阿姐才對。”


    他說的話似乎是對的,可和曦卻感受到了他的本意。


    他不是這樣想的。


    果然,賀息抬起手,慢條斯理地拿起她的一縷銀發,悠悠地繼續往下說,“隻是阿姐沒有想過,我會不會樂意而已。當然,可能世上所有情感對於阿姐而言,都是不值一提的,所以便覺得不想也罷。”


    和曦很想說不是,但賀息卻沒有給她說話的機會。


    他慢悠悠地坐起來,一麵繼續說著,“所有生命對於阿姐而言都珍貴,都值得去守護,除了你自己的。可我不同啊,我隻想同阿姐在一塊兒。隻不過阿姐永遠不懂,想到的永遠是天下蒼生。”


    他伸手去慢慢攬和曦的纖細腰身,動作溫柔至極,說出的話卻冰寒透骨,“他們有什麽資格,值得阿姐去以命換命。阿姐死了,他們怎麽可以安穩活著。”


    和曦仿佛在迷宮探索多年的旅人,多年不得奧秘,卻在片刻間柳暗花明。


    一切都豁然開朗。


    可這豁然開朗裏,帶來的是更深沉的疑惑。


    “阿息,你……”和曦欲言又止。她能從賀息的話中,隱約知道所有事情的真相。但她不樂意去相信,不樂意相信自己疼愛多年的弟弟,會親手毀了自己創造的世界。


    “阿姐,我還沒說完呢。”被打斷的賀息不見煩悶,微微一笑滿是寵溺。


    和曦沒有再講,低著頭垂下深沉的眼神,纖細的手指輕撫著自己手腕骨頭。


    賀息看見她多年如一日的小動作,又是溫和一笑。


    滄海桑田,他的阿姐同卻一如往日,罕見心緒不寧的時候,就會做那個小動作。


    什麽都沒變,感覺還真是不錯。


    “阿姐沉睡在天宮,所有人卻和沒事人一樣,我是真的氣不過。阿姐自作主張離我而去,我更是氣不過。可惜阿姐已經聽不見我的聲音,所有一切便都隻能對著阿姐的遺物說了,隻是越瞧著這些玩意,我便愈發生氣。說到底,他們有什麽資格值得你去守護,尤其是在他們忘記你的時候,忘記所有一切的時候,我打心眼替阿姐不值得。”


    他挑起一縷銀發,同自己純白的發放在一塊兒,銀白交雜這顯露另一種美麗,融洽而適宜,不由得令他想起自己與和曦,便又緩緩笑了起來,接著慢聲慢氣地繼續說,“這樣的世界,有什麽資格存在。我便替阿姐毀了吧。”


    他自顧自說著,笑意永遠溫和,看上去同和曦記憶裏那個斯文的小孩沒有區別,但腰上緊擁著她的手,又似乎在告訴她,是有區別的。


    也可能沒有區別,或許他從來都是如此,隻是和曦沒有發覺而已。


    和曦垂頭想著,是一如既往,還是什麽時候變了質。


    兩個神明誰也沒有說話,唯一暴躁的人類卻沒有克製得住自己。


    “你算什麽神仙!”陸焰站在不遠處,將二神的對話收入耳底。


    在知道所有一切都是這個漂亮男人整出來的時候,暴躁的陸焰就克製不住自己體內的火焰了。什麽末世,什麽變異獸,居然都是這個漂亮男神仙折騰出來的事。


    神仙不都是大慈大悲的代名詞嗎,不應該是普度眾生的代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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