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王緩緩醒來,眼神迷茫,妖異的麵孔腫著,他覺得自己已經死了,不然怎麽會看到大哥?


    於是他小心翼翼地問道:“大哥,是你嗎?你願意來接我,我好高興。”


    姬琮冷聲回道:“你還活著。你忘了嗎,我是琮。”


    衛王璧抱住頭,喃喃道:“琮,是琮。哈哈,我不要做衛王了,我要回家,我要大哥,我要妹妹。還有阿母,阿母做了我最愛吃的,她等著我呢……”


    崔祁不忍看衛王瘋癲的模樣,別過頭去:“阿霖,他瘋了。”


    姬琮也麵露落寞,他恨了十年的仇人並不是真正的凶手,現在又瘋了,這叫他怎麽辦?


    難道十年的仇恨就值得輕飄飄的一句瘋了嗎?他不知道,隻是心痛的要裂開。


    衛王無助地揮著細瘦的胳膊,黑色的血管隨時要爆裂開來,為什麽沒人?他就快要死了,為什麽不能來看看他?不管是誰都好,來見見他吧,告訴他: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了。


    崔祁心腸軟,受不了這場麵,可姬琮卻蹲在衛王身前:“我是琮,不是你大哥,是你那個跑去虞國的侄子。我想知道到底是誰害死父親,你又在其中扮演什麽角色?”


    衛王無神的眼瞳漸漸聚焦,他先是嚇了一跳,很快冷靜下來:“琮,沒想到你敢回來。”


    姬琮冷笑:“我當然敢回來,我是衛國人,我為什麽不能回來?而且我已經在越國見到姑姑了。”


    衛王盡力讓自己看起來慈祥一點,奈何他瘦的隻剩骨頭,怎麽笑也透著陰森。


    他壓低聲音:“既然已經見過息,想必你已經知道不少了。你的第一個問題我回答不了,至於第二個,我殺了父親,逼迫母親服毒。”


    姬琮厲聲質問:“為什麽?弑父殺母,你到底想做什麽?”


    衛王很平靜:“不想做什麽,父親已經瘋的不行,母親喂給他血也不能阻止他。至於母親,她不該死,卻不得不死,我不過是推了一把。”


    姬琮麵色猙獰,他與大母雖不親近,可大母對他很好,怎麽是不得不死,憑什麽是不得不死?


    他悲憤不已,音色淒厲:“大父瘋魔,你不思勸阻,卻動手弑父。大母又做錯了什麽,一定要死?”


    衛王依舊笑著:“我恨,我太恨了!他們的錯為什麽要讓我們承擔?從小我就羨慕大哥能隨意哭出來,我卻隻能笑,息被他當做一把刀,而不是他的孩子。”


    “母親一直在哭,那雙寶石一般的眼睛哭到失明。有瘋血的孩子都不過是物件,而不是一個活著會思考,會呼吸的人。”


    “我不願意忍下去,便與母親說好讓息假死出宮,殺了那個生我們的瘋子。可是那個瘋子日日給母親喂他的血,等到那一日,母親痛的在地上打滾。”


    姬琮隻覺得心涼了下去,他對大父印象不深,隻記得那是個笑著的人,他終究沒體會過那種噬心的痛苦,不知道人瘋起來會做出什麽。


    衛王瞥了一眼姬琮,他也不在乎,繼續說了下去:“瘋血給了我看透人心的能力,所以我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個瘋子不過是拿我和息當做他清理衛國的刀。”


    “而母親的作用就是盡可能多生育,他從中挑選正常的孩子,再用有瘋血的我們給他鋪路。”


    “大哥心善,不忍使用我們,可是我們本來就是作為工具出生的。息生活在黑夜裏,不停收割生命,而我則負責揪出不忠誠的臣子。而二哥並非母親所出,他一出生就被瘋血毒死了。”


    姬琮喪失了所有氣力和勇氣,他不敢再聽下去,工具,工具。


    他對公主息說自己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聽從擺布,可他們生來就是要成為工具的。


    衛王自顧自說著,他要死了,這些話不說也沒有機會了。


    “他不允許我們提起被毒死的二哥。我計劃了十多年,拉攏了一切能拉攏的勢力,許諾給那些貴族好處,才在一個春天的雨夜殺了那個瘋子。”


    “他死了,母親體內的瘋血燒了起來,息求我救救母親,可母親卻在求我給她一杯毒酒。我不願意再看下去,可大哥闖了進來,他說他會救我們。”


    “我和息抱著母親,等著大哥回來,可他沒回來,他被灌了牽機。我狠下心,喂給阿母鴆酒,她不再掙紮,死時還在笑。”


    “後來我與息定下十年契約,她以宮女的身份替我繼續清掃,十年後放她自由,那時我們的壽命也不剩多少了,大家都幹幹淨淨地離開。”


    “到時你以英雄的姿態來拯救衛國,我們也算不辜負大哥了。”


    衛王身體已經是強弩之末,又一股腦說了太多。


    他倒在宮牆下,瘋狂地大笑,黑色的血淚流到紅袍上,瘦削的身體仿佛秋日的枯葉,麵上露出滿足的笑意,好似即將死亡的紅蝶。


    姬琮呆住了,他是那個幸運的孩子,而有一些人麵對的命運是那樣殘忍。


    崔祁源源不斷地給衛王注入靈力,他執念已了,身體衰竭的太快,不能讓他死在自己眼前。


    崔祁在衛王耳邊大聲大喊:“醒醒!你還有很多事沒辦完呢。公主息活下來了,她以後與常人無異。你得親手把衛國交付下去。”


    衛王神誌很清醒,身體先撐不住了,崔祁的靈力暫時吊住了他的性命,他虛弱地開口:“息沒事了,太好了。我不行了,先生救不了我。”


    崔祁額頭冒出青筋:“我的確救不活你,可是琮也無法繼任王位,父母無病子嗣也可能發病,衛國不能交給當年螣蛇的後人。你必須活著找到遠支宗親,而不是不管不顧地死了。”


    衛王璧苦笑:“原來如此,曾祖無病,大父卻身負瘋血,那個瘋子更是嚴重,而我們比之先人壽數更短。先生此言如撥雲見日,我明白了,這幾日勞煩先生,我會去找一個合適的繼承人。”


    崔祁鬆了口氣,衛王有了念頭,就還能挺住,不然再多的靈力也救不了一心赴死的人。


    他扶住受了太多打擊的好友,跟著衛王進了王宮。宮內烏鴉盤旋,偌大的宮室隻剩區區幾個宮人,個個滿臉驚恐,走的飛快,見到衛王更是腿軟摔倒。


    衛王也不看他們,而是叫來嬴姑姑,讓她去找找當年的後人,找不到就隨便抱一個姬姓族人。


    崔祁當然不覺得統治者的血脈高貴到哪裏去,可古代要想穩定必須塑造王族的不可侵犯,不然便是幾人稱帝幾人稱王的生靈塗炭,衛王的做法已經是最優解了。


    姬琮不知不覺已是淚流滿麵,他鼓起勇氣,來到衛國就是想得知父母死亡的真相,不料害死父親的凶手至今撲朔迷離,衛王卻要死了,他恨了十年的人要死了。


    他心中苦澀,顫抖著發問:“所以我見到的都是假象嗎?”


    衛王輕笑:“當然不是,你的父母都很愛你。大哥是個很好的人,兄嫂也是個溫柔善良的人,她總是給我和息帶吃的,那個瘋子為了懲罰我們,不許我們吃飯,兄嫂就做好餐食偷偷給我們。”


    衛王蹲在大殿上,他喜歡蹲著,這樣比較有安全感。


    “那個瘋子不甘心,他的大父明明是正常的,為什麽他就要忍受痛苦。”


    “大父也不甘心,他也想有無病的身體,所以他苛責那個瘋子,那個瘋子的瘋血更加嚴重,他想借越國詛咒來篩選。這些都是阿母和嬴姑姑告訴我的,那個瘋子發狂時什麽都說,他總是痛罵大父。”


    姬琮帶著哭腔:“為什麽?幼兒什麽都沒做,就要忍受瘋血的折磨和父親的迫害。”


    衛王語氣落寞:“因為先人的鬼迷心竅,因為瘋血發作時的痛不欲生。我與息想做那個終結者,所以我們不會成親,也不會留下子嗣。”


    姬琮低著頭:“我也不會成婚,幼子何辜。”


    崔祁拿出寒英,衛王的生氣和血液都被冰封,隻剩下一抹靈智,那個身體已經死了,靈力強行不讓魂魄離體,已經成了邪物,待到嬴姑姑歸來,崔祁就要斬殺這具屍首。


    崔祁麵露不忍“衛王,你已經死了,我強行留住你的魂魄,已是違反天道,必須要親手殺你才能了結這段因果。希望你不要怪我。”


    衛王發青的麵孔做不出什麽表情,他的身體已經硬了,死死抱著公主息的彎刀,可語氣很是歡快:“還要感謝先生呢,我從來沒覺得如此輕鬆。”


    崔祁除了歎氣,也不知該說什麽。


    嬴姑姑牽著一個不到十歲的孩子匆匆進了大殿。


    “大王,九世太遠,已經尋不到了,這個孩子姓姬,年紀也合適,人也聰敏。”


    那孩子生的很靈動,大大的黑色瞳仁眨巴著,皮膚也白淨,不像瘋血者那樣蒼白。


    衛王幽幽的聲音傳來:“嬴姑姑,準備一下,今日舉行繼位儀典,一切從簡。”


    嬴姑姑也不多問,她立刻傳令下去,新王繼位,都來參加,隨即便抱住衛王已經冰冷的身體。


    “大王,您太累了,以後就可以好好歇著,不再那麽孤獨了。”


    衛王語氣輕快:“嬴姑姑,我很高興,琮來見我了,息也平安,我真的很高興。死亡對我來說是解脫,不要為我傷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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