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珩眼神清清亮亮,水潤瑩澤。他又垂下眼瞼,輕輕動了動唇,“相逢情便深,恨不相逢早。識盡千千萬萬人,終不如伊好。”反反覆覆,竟然是在咀嚼詞間話隙。何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為何就想起了雲瀾,非那個清貴溫潤坐在蓮華宮內的雲瀾,而是那個躲在石頭背後哭哭啼啼的雲瀾。那抽泣聲似是就在耳邊,他灌了一口酒入喉,莫名的又覺得心煩意亂。


    何岫眼波曼轉,不待一曲終了,便揚聲喊道:“拿琴來。”


    琴師奉上手中瑤琴。何岫隨意撥了一個調子,邊彈邊唱道:“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陸珩始終清清冷冷,眼中的笑意卻是愈來愈濃。他突然仰天長嘯一聲,也不管驚愕的眾人,一撩衣擺,人已經在竹林之外了。


    第27章 第 27 章


    以何岫的經驗,接近一個心儀的人,總結起來無非是這樣一句話,“涉世未深,聲色犬馬;歷經滄桑,東籬桑麻;情竇初開,寬衣解帶;閱人無數,灶邊爐台”。掌握他的喜好才是關鍵啊。


    因此,陸珩早上一邁入飯廳,就看見何岫笑眯眯的坐在案前。


    “陸君”


    陪坐在一旁的郭秉直起身施禮,陸珩抬手回禮,端坐一旁,亦不開口,隻拿一雙漆黑的眼睛看著何岫。


    何岫被他看的心尖直顫,故作鎮定的笑道:“何某今日要上蓮華宮拜會故人,特來問陸君是否同行。”


    陸珩既然自稱是雲翳的弟子,自然是要去見雲翳。行程早被何岫從郭秉直哪裏問出來了。陸珩絲毫不意外的看了一眼郭秉直,後者麵色坦然,顯然不知道自己被利用了。陸珩神色如常,端起一碗湯,小抿了一口,“那就有勞了。”


    何岫有心在陸珩麵前賣弄,略施法術將手中的的烏木筷子往朝著堂下枯幹的樹間一扔,那樹上的麻雀咕嚕嚕滾下來一隻,變做一匹麻灰色的高頭大馬,身後拉著一輛烏黑的馬車。郭秉直嘖嘖稱奇,讚嘆不已。陸珩亦似是麵露異色。何岫得意的做了一個請的姿勢,親自扶著陸珩上了馬車。


    馬車內,寬敞舒適。陸珩端坐在車內,掀開簾子。出了郭家大門往外既是鬧市,入目皆是行人。車夫吆喝了一聲,大馬輕輕打著鼻息,從市中招搖而過。


    陸珩道:“本朝律法,非有官階者,不可乘車過市。”


    何岫半靠在車壁上,不以為然,“我朝律法還規定殺人償命,那趙繼梧還活的好好的。”


    陸珩不語。


    年節將至,街上人來人往,多是買年貨的百姓。其中不少老弱婦孺,穿梭人群,或買賣或閑逛,討價還價,吆喝攬客,三三兩兩交頭接耳,充滿了煙火氣息。


    馬車路過一處賣布的店鋪,店鋪老闆正指著道路對麵一老嫗大罵,罵聲響亮,不堪入耳。


    陸珩聞得皺了下眉頭,放下簾子,眼不見為淨。何岫卻越過他的身子,半俯在他身上,饒有興致的挑開那一處布簾。


    這布店老闆,恰何岫認識。正是那陳三茂的大哥,陳茂。被他辱罵的老嫗衣衫襤褸,顯然窮苦出身。身後背著一個嗷嗷嚎哭的嬰兒,身前的籃子裏裝了幾隻呱呱亂叫的鵝。她一邊輕聲哄著孩子,一邊照看著鵝,一邊作揖央求布店老闆寬容則個。


    陳茂道:“我這是綢緞鋪子,來往都是貴人。你這鵝腥臭呱噪,我店裏的客人都被吵走了。”


    老嫗接連道歉,直說賣了鵝就走。


    陳茂不依不饒,“出我門去往東,就是東市,哪裏由你隨意賣什麽。為何要來我鋪前,壞我生意?”


    老嫗哭道:“東市賣鵝要交市錢,老婦一日所得甚微,交不起啊。”


    陳茂橫眉怒視,“於我何幹?”一邊又動手轟趕那老嫗。那老嫗蹲在道對過,隻是哀求道歉,貪這地方人來人往,方便買賣,一味不肯離開。


    “這鵝甚是厭惡,怎麽就沒有人都給你偷了盜了去?我耳邊還能清靜些。”


    路人皆搖頭暗嘆。


    麻灰大馬打著鼻息,在綢緞鋪子前慢慢的走過。何岫從窗口縮回頭,對陸珩笑道:“雲翳道長是個寬容大肚之人,不會介意咱們晚上一日半日。”


    陸珩眨了一下眼睛,頗有些困惑的表情。何岫愛他這偶爾流露出的懵懂眼神,往他跟前湊了湊,呼吸噴到陸珩的臉上,“想來君久居繁華之地,少見市井人家。今日恰有機會,何某帶陸君演一場好戲。”


    再說陳茂雖然厭惡那鵝鳴聲嘈雜,街對麵卻也不是他的地方,他不能當真將人趕走,隻得罵罵咧咧的反身入鋪。恰中午十分,鋪中無人,賭氣灌了一氣涼水,坐在店裏生悶氣。


    又過了一個時辰,店內突然來了一個形容落拓的青年。陳茂冷眼瞧他雖然衣衫邋遢,卻頗有氣勢,恐怕是街頭無賴。心知惹不起,故而說話還算客氣。


    假扮落拓的何岫以手按著櫃頭的一捆緞子,輕聲道:“實不相瞞,我是一個小偷,想偷對麵那老嫗的一隻鵝吃,隻是大街上難下手。我有一個小法術,隻要一個人贊成。”


    陳茂疑道:“如何贊成?”


    何岫說:“我在這裏問,‘可以拿走嗎?’你就高喊,‘可以拿走’。我再問‘真的可以拿走嗎?’你就說:‘可以。隨君拿去’。我就將鵝拿去,這樣掩人耳目。托你贊成。但是,你必須躲到屋裏去,不要窺視,你看見了,法術就不靈了。你就聽那鵝的叫聲兒沒了,我的事兒也就辦妥了。你就出來。”


    陳茂上午才同那賣鵝的老婦吵罵過,一肚子的氣還未消,一聽竟然有這樣的好事,立刻就同意了。


    見他躲進屋子裏,何岫在門口高聲問:“我拿走可以嗎?’”


    鵝高聲呱噪不停,陳茂皺著眉,在內應道:“隨你拿走。”


    何岫偷笑,又問:“我真的拿走了?”


    鵝依舊高鳴,陳茂高聲說:“說定了,任你拿走。”


    兩旁店人皆聽見這二人的問答,何岫兒暗笑了一聲,拿起櫃上的緞揚長而去。左右鄰人,皆以為是借去的。


    陳茂在內聽得屋外的鵝依舊“昂昂昂”叫個不停,不敢出來。何岫匆匆負布走到一處巷子口,哪裏一人早就等了一人,白衣翩翩,眉眼靈動,正是陸珩陸執玉。


    何岫以手為棚,遙遙看見一女娘坐著羊車走過來。他將那一匹緞往偏僻處一扔。衝著陸珩眨了眨眼睛,笑道:“該陸君上場了。”


    陸珩眼底笑意愈濃,竟然當真點了點頭。


    這一條巷子旁,恰是那陳茂的家宅。陳家娘子從城外蓮華山祈福回來,正趕著羊車往家中來。公羊蹄子踩在石子路麵上,發出噠噠噠的聲響。走的正緊,羊車突然一顛簸,陳家娘子往那車輪子底下一看,前麵恰恰卡著一匹緞。陳家娘子見左右無人,遂遣趕車的家奴跳下車來,正要將那緞子抱在懷中,恰前麵走過來一個人也朝那緞子伸過手來。家奴抬頭,正對上何岫故作落拓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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