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淚順著楊文峰的臉頰再次流下來,沾濕了一大塊衣襟。


    “當爸爸回憶往事時,小平同誌已經上台,爸爸被落實政策、恢復名譽了,所以爸爸那話語中始終流露出憶苦思甜和正義必勝的喜悅感情……可是,我卻始終對爸爸的故事很冷漠,我提不起精神,更不願意用爸爸的成年人的眼睛把我記憶中的過去重新組合一次,我有我自己的記憶,有我自己的痛苦,有我自己的精神家園……爸爸不解我了,他以為我忘本,可是……爸爸,我想知道,你被平反了,你心中默默堅持的正義勝利了,可是,誰給我們這些孩子平反,誰能夠平反我們那被扭曲的心靈!……說實話,我可以告訴你,在我真正長大離開浙海省之前,我心中並沒有多少恨,也沒有多少愛,我沒有選擇,我被生出來就是這樣,我從小就接受自己是壞人、是特務、是地主剝削階級、是低人一等的種類……所以,當同年的小孩子欺負我時,我隻能躲在角落裏偷偷傷心,心中卻恨不起來,因為,我不認為那些欺負我的孩子有什麽錯,是成年人教導我們這樣的。我想,古代的奴隸的後代也有這樣的想法吧——他們隻有這樣想,才能夠心安理得的在皮鞭和棍棒下生存下來……可是,後來,我不但長大了,見了世麵,而且,中央的壞人被打倒,父親被平反了,父親喜出望外,但我看得出來,他好像知道這一天遲早要到來似的……可是,我卻從最初的糊塗、不解到後來的震驚、憤怒——原來我本來不應該這樣生活,原來是某個壞人選擇了我整個童年的生活,讓我整個童年生活在擔驚受怕之中,原來我本來應該生活得正常生活得幸福生活得像其他孩子一樣的……父親在新的政策下,很快恢復了工作,還補發了工資,父親寬宏大量,也原諒了那些折磨他的人——可是,我呢?誰來補發我失去的整個童年?有人說一聲對不起嗎?有什麽東西可以把我痛苦的靈魂來個撥亂反正?如果永遠不懂事,或者如果父親永遠不被平反,也許我生活得更加安靜,至少我知道我是罪有應得,我不會感到那麽憤憤不平——可是現在不同了,我心中漸漸生出了恨,當然也漸漸有了愛。這些年,我就是在心中這愛恨交加中走過來的,我想忘記,或者我假裝忘記,可是噩夢卻不肯放過我……”


    “每個人心中都有愛,也有恨——”戴維斯輕輕提醒道。


    “不,我說的是不同的,是那種刻骨銘心的愛和恨,我無法表達出來,也感覺到無法控製住它們,有時覺得隻有殺人才能發泄出來我的愛和恨!”


    戴維斯嚇了一跳,他看到楊文峰說完這話,眼睛已經睜得大大的。他從那眼睛裏看到極致的感情,但他說不清那是愛還是恨,隻知道它們在楊文峰眼睛裏燃燒。


    “那是什麽樣的愛,又是什麽樣的恨,你可以舉個例子嗎?”戴維斯很快進入到自己心理醫生的角色,聲音平和地問。


    “我沒有辦法描述,每次當我看到有孩子受到不公正待遇,甚至看到街上一個媽媽打自己的小孩的時候,我都會渾身難受,雙手捏得緊緊的……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失控,我會衝上去痛打那些媽媽……我愛那些孩子,特別是那些沒有選擇權利的孩子,他們因為家裏窮而沒有辦法上學,有些不得不去當童工,有些去乞討去偷竊,被人抓到後就跪在地上被人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我想賺多多的錢,我想保護天下所有沒有選擇權的孩子不受到傷害……這些年在我的心中始終存在兩股力量,我被它們折磨,受到來自兩股力量的熬煎……一種是愛和和解、寬恕,這種力量讓我堅持了這麽多年、讓我一度以為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童年,拋棄了不堪的過去……另一種力量卻頑固地不時從我心底湧出,讓我不要忘記,讓我刻骨仇恨,讓我報復,讓我去殺人……這個時候,我就想當兵當警察,就想拿起武器,殺光、消滅世間一切不公不平,特別是世間上一切讓孩子們受委屈受欺負受折磨的成人,他們都該死!”


    “可是,軍人和警察也沒有隨便殺人的權利,你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憤怒和仇恨——”


    “他們沒有殺人的權利,所以我還想當間諜、當特務,去剷除人間不平事,去保護天下所有的孩子不受侵害,這個職業適合我,我不就是那個一直躲在陰暗角落裏,沒有朋友的孤獨的小孩子嗎……”楊文峰記起了自己第一次聽到人家揪鬥父親叫出“特務”兩字時的情景,自己那慈祥堅強的父親為什麽要去當特務呀……如果父親去為我們國家當特務、為人民當特務那該多好呀……我長大了也要去當特務,去為國家為人民當特務……


    戴維斯表情沉痛地搖搖頭,他很難受,這種病例很普遍,然而,他上次竟然忽視了楊文峰也有這種疾病,而且症狀要嚴重得多。他心裏一陣後悔,上次鼓勵楊文峰去翻開過去的傷疤,還借給他一本心理分析的書,是不是已經鑄成了大錯?對於這種患者,最好的治療是強迫自己遺忘和去學會和解和寬恕,而不是像他上次鼓勵的那樣。


    “你必須學會控製自己的恨,我可以幫助你,隻有這樣,你的噩夢才會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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