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口吻變成勸說的模樣。


    “我並不想趕快成為一個成熟的人。”


    “你倘若打算永遠待在父母的身邊不離開,這便錯了!我們想趁著身體好的時候,讓你建立一個牢固的家庭。”


    “倘若你們找我是談這種事,我便走了。”大矢想要站起身來,父親攔住了他。


    “嘿!你先看看照片吧!”


    父親一邊說著,一邊遞上一張相親用的照片。大矢的目光無意中朝照片瞥去。不料,他眼睛發直驚愕不已。他感覺到照片本身散發著一種光暈。


    “怎麽樣?很漂亮吧。這樣漂亮的人是很少見的哎!”


    父親自信地說道。他從一開始便顯得很從容,也許就是因為對這照片上的人充滿著自信的緣故。大矢的目光無法從照片上移開。照片上雖然是一副靜止的表情和肢體,卻蘊含著冰冷的妖冶和神秘。


    照片裏的人完全脫離了單純的美的範畤。從女人的照片中散發出來的光暈中,隱含著一種令男性消魂的麻醉力。那種麻醉力,不一定對所有的男性有效,隻在擁有特異感覺的男女之間才有效。


    對照片的主人,大矢頓感有一種同類的意識。也許,她在人生中也看不到生活的意義。在看不到人生價值的角落裏生活著。不是人們不讓她看到生活的價值,而是她看不到生活的價值。


    從優越的位置上俯視著人生,捨棄著人生。這種姿態,便如同既屬於這個社會又不屬於這個社會一樣。也許就是這種姿態,便釀成了她的妖冶、攝人魂魄。


    倘若和這樣的女人結婚,一定能夠在人生的消磨中增添樂趣吧?增加消遣的樂趣,結果會怎麽樣呢?


    對此,大矢感覺到一種危險,但他已經被牢牢地吸引住了。


    他的父母親是不理解那種同類的氣息的。


    “看樣子你很喜歡啊!無論對方的家庭,還是本人的性格,或是她的同族,都是無可挑剔的。比她再好的人,不可能找到了吧。”


    父親變得沾沾自喜。大矢斜視著照片默不作聲。


    “怎麽樣?見一次麵吧?”父親叮囑著大矢似地說道。


    3


    大矢隆一和大杉美奈子的相親,選定在1月下旬的大安吉日,在東京都市中心的旅館裏進行。這次相親的牽線人,是人稱“財界總理”的經團聯(經濟團體聯合會的簡稱。——譯者注)原會長鶴岡銀次郎。


    鶴銀出麵為兩人牽線搭橋,說明這次婚姻已經納入軌道。隻要沒有像樣的理由,雙方的任何一方都不能拒絕。因為倘若拒絕,便有損鶴銀的麵子。


    在能夠眺望日本式庭園的、遠離旅館主房的偏房裏,相親由鶴銀和雙方的父母陪同進行。就是為了雙方的父母和鶴岡銀次郎,才租借了帶有日本式庭園的房間。


    見到本人之後,大矢頓覺對方比照片更加楚楚動人。他被深深地吸引住了。


    大杉美奈子身穿友禪花紋的中袖和服,艷麗華貴,腰佩金銀幣花樣的筒帶(一種雙層筒狀的帶子。——譯者注),打著福良雀結(日本少女一種膨起的髮型及帶子的結法。——譯者注)。她的身邊仿佛散發著一圈光暈。在雍容華貴之中飄蕩著一種蓋世的氣質。但是,這是映現在非同類者目光裏的形象。


    在籠罩著美奈子的光暈中,隱含著一種危險的氣息,如雌性螳螂一旦有雄性螳螂的滋潤便會產生的那種危險。而且,雄性樂於被雌性吞噬。也可以說,兩人是這樣一種同類,即都有著一邊蠶食著對方一邊走向死亡的命運。


    “年輕人之間不是很投緣嗎?我們大家還是去院子裏走走吧,讓他們年輕人談談,怎麽樣?”


    鶴銀故作機靈地說道。他的口吻裏含有一種自信,這次牽線必定成功。


    相親的雙方都必須覺悟到,倘若拒絕鶴銀牽搭的鵲橋,今後便是與他為敵。然而現在,從兩人的神態來看,雙方的父母都已經感到釋然,不必懷有此種擔心了。


    大矢隆一與大杉美奈子的婚姻立即定了下來。據說,美奈子於去年春天從東京某所有名的私立大學畢業,在幫助父親工作。她的父親是日本屈指可數的畫商,在國際上也享有盛名。他在日本的畫壇上有著一種暗勢力,在銀座擁有畫廊,得到她父親的認可,是通向畫壇的龍門。


    由於與大杉家的聯姻,對大矢父親的生意會有極大的好處。大矢對父親的生意絲毫不感興趣。作為大矢家的長子,他命中注定要繼承祖父和父親創建的家業和財產。但是,不經任何努力,隻靠血源關係便能從父母那裏承接巨大的財產,他對此沒有絲毫的感激之情,隻是覺得有總比沒有好。


    然而,他知道自己是靠著父輩的財產,才能夠娶美奈子為妻。假如父母不給他創造財富,隻讓他赤身裸體一個人,無疑今天與美奈子絲毫沾不上邊。所謂的“同類”,便是指相互間都站在父輩築起的財產之上。


    “像你這樣漂亮的女性,現在還是獨身,真叫人不敢相信。”大矢在訂婚後第一次吃飯時,說道。


    “喲!我這樣的人倘若隆一君不要,便一輩子都是老處女啊!”美奈子謹慎地答道。


    “你太謙虛了吧!男人不可能放過你的。”然而,大矢內心裏知道,與他是同類的人,決不會趨炎附勢的。


    “我不太像是家庭型的女人。”


    “你說不像家庭型的女人,是指不大喜歡將自己關在家裏嗎?”


    “有那麽一點。不過,所謂的家庭,是靠著夫婦兩人才能構築吧。”


    “正是如此呀!”


    “對靠人構築起來的東西,我不會抱太大的幻想。夫婦兩人不可能同時一起去死吧,隻要不是自殺,便會分別奔赴黃泉,結果總會有人留在最後。那時,倘若留下夫婦兩人共同構築的東西,那種感覺不是極其虛幻嗎?”


    “我也有同感。夫婦兩人不可能在同一天去世,隻是‘人生’這一旅途上的伴侶吧。兩人同行比一個人單獨旅行更容易消除寂寞。倘若有行李,也能夠兩個人分擔。”


    “倘若沒有行李,便用不著分擔啊!”


    “正是如此!我希望行李不要沉重。”


    “我也是。”兩人相視而笑。


    “我們好像很投緣啊。”


    “真的。”


    這便是兩人大致的對話。他們雙方都加深了同類的意識,有相見恨晚之感。


    他們自出生時起便擁有一切,本能地厭惡過分沉重的行李。倘若知道結婚會成為壓在他們身上的重荷,他們準會毫不猶豫地解除婚約。兩人在試探中增進了相互之間的理解:結婚不能給對方增加負擔,配偶隻是消遣的最好題材。他們對此達成了共識。


    回想起來,這是一樁非常奇特的婚姻。他們是人生和社會的異端者。這是異端者相遇而訂下的婚約。不必考慮那樣的婚約會向何種方向發展。結婚是以什麽為前提的。


    “我們一定會成為一對好夫妻啊。”美奈子徽微地笑著,舉起斟滿著深紅色拉威爾葡萄酒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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