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不二》


    作者:初禾初


    文案:


    我也幻想以後要找一個人,她要是愛我三分,我也愛她三分。


    她要是愛我五分,我也愛她五分。


    她要是愛我十分,我就愛她十二分,這樣就算以後分開了,她也總得記得自己還不起的那兩分,記得我是她十分愛過的人。


    我想了那麽久,等了那麽久,可你從始至終,就隻肯愛我三分而已。


    而愚昧如我,僅憑這三分薄愛,就做了你的不二之臣。


    第1章 引子


    淩晨的風,吹的有一些凜冽。


    這是陳當好露著胳膊才察覺出來的,“凜冽”這種詞在她的腦海裏一閃而逝,往常的這些時候,她似乎都沒發現。


    白日裏來參加葬禮的人都散了,時間過了淩晨,總覺得四周都是蟄伏的危險。她穿了一件黑色高開叉貼身長裙,領子開的有些低,修長的頸子在月光裏泛著瑩白的光。遠遠看去女人身材瘦骨伶仃,偏頭往遠處看的時候,鎖骨細長,催生人的毀滅欲望。


    月光下的女人不說話,路過的鳥大概都要駐足疑惑,誰家的姑娘,半夜三更的等在這種地方,時代早已變換,女鬼招魂的招式卻怎麽老也不變。黑色長裙下是一雙豔紅色高跟鞋,就跟她嘴上的紅一樣,長著這麽一張臉,一副身段,任誰都想要多看幾眼。


    偏生今天夜裏月朗星稀,照得美人麵色慵懶,她靠著早已合上的門,低頭給自己點了根煙。再拐過幾個彎去,就能到前麵看見守夜的人,百無聊賴,索性仰頭數星星。


    這星星也調皮,數來數去,相同的不同的都在眼前繞了幾圈。一根煙還沒燃盡,有腳步聲接近,陳當好叼著煙,也不去望那聲音來源,倒是側身站好了,去揉自己有些僵硬的頸肩。


    有滾燙手掌熨帖在腰部,沿著腰線摩挲一圈,將她拉進懷裏貼在自己胸前。男人身體繃得很緊,她把煙從嘴裏拿出來,煙圈在兩個人之間散開,帶著點話梅香氣,不等男人說話,她已經將手肘往男人的胸膛不輕不重的招呼上去,悶悶一聲響,如同砸在鐵板上:“注意點,那邊還有人。”


    “早睡了。”梁津舸接替了她的手,替她在肩膀處輕輕揉了幾下,鼻息卻早已迫近,若有若無的觸碰她細膩的脖子:“你不冷?”


    像是順應他的話,還真的來了習習晚風。陳當好縮了縮肩膀,眼睛眯起來笑,轉了個身手便順著他黑色的西服邊緣溜了進去。白色襯衫紮在腰帶裏,她仰著頭輕輕啄他的下巴,手下動作不停,扯出襯衫下擺,將冰涼的手貼在了他熱乎乎的後背上。


    幾番扭動,肩膀處衣衫便也歪斜了大半,梁津舸捏住她的腰,沒有辦法似的在她耳邊輕輕歎了口氣。她比他矮一頭還不止,貓一般半吊在他身上,撒嬌呢喃,聲音清淺撩人:“冷,等太久了,抱我。”


    他不說話,默默將她抱緊,像是要融入骨頭裏去的抱法。


    “季明瑞睡了嗎?”她在他懷裏,手依舊不安分的往上遊走,摸著他背後漂亮的骨頭紋理,有一下沒一下的吻他。梁津舸遲疑了一會兒,慢慢搖頭,聲音很低:“我不知道。”


    “那一會兒他出來發現了怎麽辦?”陳當好也跟著壓低了聲音,模糊的聲線都藏匿進他的懷裏,熨帖著他用力跳動的心髒。


    她在逗他,卻偏要說這種他不大樂意聽的話。這女人向來不識好歹,梁津舸不回答,攬著她向後退了幾步,兩個人糾纏的身影便淹沒在樹影裏。月亮大約選擇了回避,黑暗裏他低下頭,輕車熟路的尋找到她的耳垂,懷裏的人身子一扭,被他攔腰鎖緊。


    她窩在他的肩頭笑,也不知是笑他高估還是低估了自己,紅唇貼上去,印在他嘴角。


    他們在黑暗處接吻,牆壁冰涼,陳當好仰著頭,看見頭頂的朗朗夜空。視線裏有一棵老樹,這樣一棵樹怕是早有了些靈性,陳當好皺著眉,指甲扣在他的肩膀:“真是罪過……”


    梁津舸不說話,他是她見過的話最少的男人了。陳當好的聲音媚出了水,腳上的紅色高跟鞋晃晃蕩蕩,總像是要掉,卻總也沒掉。


    時間在不斷積累的快感裏流逝飛快。


    “梁子……”她在他的懷裏閉上眼睛,腳尖繃直,高跟鞋終於是掉了下去。男人伏在她耳邊喘氣,平複呼吸,一邊撿起地上她被揉成一團的布料塞進自己的西褲口袋裏。


    擁抱著彼此,胸膛起伏,心跳卻像是退了潮的海麵慢慢平緩。梁津舸輕輕撫摸著她還帶著汗的後背,她就隻有在這種時候是溫順的柔軟的,願意這樣安靜靠在他懷裏的。這種心思他不能給她知道,不然恐怕就連這麽短短幾分鍾的溫存都會不複存在。


    可終究還是有盡頭,從他懷裏抬起頭,他聽見她低低的聲音。


    “幹嘛?”陳當好把裙子整理好,臉上還帶著潮紅,向他伸手:“給我。”


    他卻將她壓在牆壁上狠狠吻了吻,故意曲解她的意思,聲音帶笑:“沒要夠?”


    陳當好無所謂的跟著他笑,伸手推開他站直了,又恢複到最開始的模樣。雙手抱臂,她淺笑著看他,也不再去討要被他裝在褲兜裏的東西:“你說,季明瑞發現了怎麽辦?”


    饜足的男人摸出根煙,點燃的同時深吸一口,眯起眼睛:“死唄。”


    “誰?”陳當好挑眉。


    “你。”梁津舸聲音帶笑,見她神色不變,他眨眨眼,覺得胸腔裏那口沒來得及呼出的煙都壓抑著想要訴說:“還有我。”


    她抬了抬眼皮。


    “我陪你死。”梁津舸聽見自己幹澀的聲音。


    陳當好眼神一滯,半秒的恍惚裏她忽然笑開,白玉似的手在他脖頸處摸了摸:“說什麽死呀活呀的,我可不想死,你也別亂講。”


    他把煙放進嘴裏,沒接她的話。


    愛情最好和最壞的結束方式,都是死亡。死亡不可怕,陪你愛的人死怕是做鬼也快活。隻是你先得明白,存在於你們之間的,到底是不是愛情。


    風又吹起來了,淩晨的風,吹的有一些凜冽。


    這是梁津舸說完這些話後,才察覺出來的。


    第2章 自人間浸沒(一)


    遇見季明瑞那年,陳當好十八歲。而等她遇見梁津舸,卻已經是兩年之後。她站在二十歲的末尾,他站在他們故事的開頭。她躺在逼仄的車廂裏,血色模糊,他朝她伸出一隻手。


    那樣清晰的眉眼。


    梁津舸長了一雙念舊的眼睛。他這麽看著你的時候,就好像看透了你生命裏流經的那些故事。就在兩個小時之前,她還未見過他,她滿心想的都是如何與季明瑞同歸於盡。而在看見他之後,陳當好閉上眼,跌進他微微汗濕的胸膛。


    她忽然記起很多事。


    離開家鄉的那年,大夏天。她回過頭,黃土地上藍天依舊,穿著布衫的父親對她笑,不僅對她笑,也對別人笑,一邊笑一邊淚眼婆娑:“我家丫蛋有出息,等她大學念完了,你們都得上電視上看我閨女去!”她那些認知都來自這個皮膚黝黑的男人,他教她是非黑白,教她但行好事,卻唯獨忘記教她燈紅酒綠的城市裏有什麽樣的陷阱,那些陷阱又帶著多麽誘人的外表。


    思緒恍惚裏,她被他從車廂抱出來。她聞見男人身上的汗水味道,夾雜著他因為剛剛疾步奔跑而粗重的呼吸。她的裙子是前幾天才訂做的,季明瑞跟設計師說她的尺寸時滿眼曖昧,而現在那條裙子上沾滿血汙,緊貼在梁津舸胸前。她幾乎可以感受到他胸膛的溫度,混合著還沒幹涸的血液,濕熱的在彼此間流動。


    她又記起自己離開家鄉來到陵川的那一年,火車站人潮擁擠,她不知所措。播音主持專業的學生們大多貌美,她看著她們從包裏拿出各種各樣的化妝品,看著她們在每天早上把自己打扮的漂漂亮亮去上課。她素麵朝天,遇見季明瑞的時候更是冒失,隻因在校慶上跟他撞了個滿懷,比所有文章的開頭都還要惡俗。


    那一年就是她的十八歲,換句話說,季明瑞就是她全部的十八歲。陽光從頭頂蔓下來,她覺得自己身上的血液也要被烈日烤到幹涸。那些回憶生生斷裂在疼痛裏,陳當好張了張嘴,所有因為車禍撞擊而變得遲鈍麻木的感官突然都鮮活了起來。


    身邊是嘈雜的人聲,當各種人的聲音交織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老磁帶卡在了錄音機裏,刺耳且堅韌不屈。她仰著頭,卻隻聽見四肢百骸叫囂的疼。她自己都不理解為什麽到了這個地步,她的感官依舊這麽敏感清晰,陽光兜頭而下,如同一盆冷水,澆得她濕漉漉汗涔涔。恍惚間聽到抱著她的人低頭說話,聲音不高,隨著他的走動,那些句子也跟著飄忽:“把眼睛閉上。”


    有人突然拔高了聲音,這一次陳當好聽得清清楚楚:“那個人是季明瑞吧?電視上那個季明瑞?”


    “對啊出車禍啦?一會兒是不是記者就要過來了?”


    “司機呢?司機沒事吧?哪去了?”


    “不知道啊,是不是肇事之後就跑了啊……”


    陳當好終於閉上眼睛。


    哪裏有什麽司機,季明瑞自己就是司機。他推掉晚上的飯局,不過就是為了來帶她出去過生日的。像他這樣的身份,陵山市屈指可數的富商,又是大學名譽校長,不知多少女人肖想當他的情婦。而他實際帶在身邊的情婦卻太不識好歹,竟然在心裏算計著他的死。陳當好覺得喉頭腥甜,不知是不是有血返上來,明明是這麽短的距離,到上了車之前,她卻覺得漫長的像是一個世紀。


    她果然還是怕死的。


    時間退回到兩個小時之前,風華別墅的大廳。陳當好穿著裙子下樓的時候,季明瑞還沒到。他指派在別墅外圍的幾個保鏢個個嚴肅,無論何時都嚴陣以待,她在客廳坐下,看向外麵的車。


    那不是季明瑞平日裏會用的車,大多數時候就這麽放在別墅院子裏,偶爾心情好了,帶著陳當好出去兜風。因著身份的不光彩,兜風也隻能選些僻靜地點,次數更是有限,時間長了車身像是蒙了塵,遠遠望去帶著灰蒙蒙的煙色濾鏡。


    季明瑞有自己的司機,也就隻有司機和這幾個保鏢知道她的存在。風華別墅依山傍水,山清水秀的環境裏那輛車大咧咧的停著,好像跟一切都格格不入。陳當好把裙子的腰帶緊了緊,在季明瑞打開車門的時候,她回身迎著他走過去,蒼白的臉上有淡淡笑意。


    “生日快樂。”儒雅的男人站在車邊,朝她張開雙臂。季明瑞今年剛過四十,歲月大概也勢利,並不在有權有勢的人臉上留下殘忍痕跡。他這麽站在那,像大學裏風度翩翩的教授,像剛剛脫下白大褂的和藹的醫生,卻唯獨不像一個滿身銅臭的商人。他說話的時候眼神追著她,等到她走近,他便與她輕輕擁抱。


    她像隻波斯貓,而他是她的主人。周遭站著的人都不說話,陳當好聲音沙沙的,她在問他:“你記不記得你答應我,我生日的時候就咱們兩個人?”


    季明瑞凝視她兩秒,然後笑著點頭,下巴在她頭頂親昵的蹭了蹭:“當然。”


    她心裏的弦繃緊了,故意換做輕鬆的語氣:“那今天換你來當我的司機了?”


    “非常榮幸。”季明瑞是善於與女人接觸的男人,從動作到話語,無不透露著對你的萬分珍惜。他說這話的時候眼神也溫柔,手拉開車門,扶著陳當好坐進去,還要親手幫她係好安全帶。


    陳當好眉目溫順,任由他在自己額頭落下一吻。


    車子離開風華別墅,周遭風景秀麗。陵山是個好地方,經濟發展程度不低,氣候四季宜人,城外群山環繞,若是放在古代還是個易守難攻好地方。風華別墅建在城郊,陳當好好幾次從房間的窗戶往外看,都能看到不遠處青山連綿,把自己安靜的圍困。


    手伸到車窗外麵去,風從指間絲絲縷縷的穿過。她目視前方,用再平淡不過的語氣,壓抑著心裏的蠢蠢欲動,強裝溫和坦然:“我昨天接到吳羨的電話。”


    季明瑞神色不變,隻是微微眯了眯眼,眼角皺紋因為他的表情堆疊在一起又舒展開來:“她也是有本事,你都換了幾個號碼了,還是能找到你。”


    “她說……”


    “我訂的餐廳在西郊那邊,開車過去也要半個多小時,你要是覺得困就先睡一會兒。”季明瑞打斷她的話,顯然不想在這個話題上繼續下去。


    陳當好閉上了嘴,手依舊伸在外麵,他望了幾眼,半晌還是忍不住道:“手伸進來,一會兒到了市區,把車窗關好。”


    這般謹慎且見不得人的關係。陳當好早已習慣,收回手的同時將車窗關嚴,偏頭看他:“以後我就不用手機了吧。”


    季明瑞很快“嗯”了一聲,這句話正好順了他的心意。


    陳當好輕笑,眼神依舊落在他這邊。車子進入市區,路過陵山大學,她大概是被舊景勾起回憶,淺笑道:“我兩年前是在校門口遇見你的,飲料灑了你一身。”


    “誰知道是不是你故意。”季明瑞也笑,眼角的皺紋很深,讓陳當好更清晰的感受到心裏的惡寒。她看著他,拳頭握緊了,陷落回憶裏,聲音卻是平靜的:“其實遇見你以後挺好的,去了沒去過的城市和國家,也用上了以前聽都沒聽過的高檔貨。你記得嗎,你第一次帶我出去吃飯,我連刀叉都不知道該怎麽拿。生日的時候你送我一條項鏈,我偷偷問了同學項鏈的價格,因為不知道怎麽還禮,緊張的一晚上都睡不著。”


    這話說的溫情,季明瑞勾起嘴角,心裏那層朦朧的情愫還沒褪去,就聽到她接著說:“誰知道季老板家大業大,根本不在乎那一條項鏈。更沒想到季老板家裏有了夫人,還願意在我這麽一個清湯寡水的小姑娘身上下功夫。你當年追吳羨的時候是不是也這樣,我控製不住自己老是在想。”


    車子拐了彎,遠遠的可以看到紅綠燈。季明瑞表情變了變,腳下用力,忽然扭頭看她:“陳當好,你……”


    “對,我動的手腳。”她麵無表情的看著他,上過妝的臉更顯蒼白,嘴唇卻紅的嚇人:“你說我們能不能到西郊?要是前麵的紅燈你停不下來,怎麽辦呢?”


    他竟不知道她這麽恨他,恨到賠上自己的命也要脫離他的掌控。眼看著路口越來越近,季明瑞掏出手機匆忙按下一個號碼:“梁子,馬上到西郊附近來。”


    她看著他,看他跟自己的手下逐條交代。這個男人是有魅力的,即便她恨他,但她也得承認,當他沉著眉眼有條不紊的說話的時候,的確有那麽點味道。可現在,這一切毫無意義,她寧可聽他口述遺囑,好像還顯得真誠一些。


    “季明瑞,你不是喜歡我嗎?”陳當好扯開一個難看的笑,喜歡到毀她前程也要把她鎖在身邊,喜歡到囚著她困著她卻又不肯跟自己的發妻離婚,四十多歲的男人了,不說愛,仗著一句喜歡,肆無忌憚。


    車子即將到達路口,紅燈依舊,季明瑞心跳如雷,可以看見斑馬線外等待過馬路的行人,也可以看見前麵漸漸減速的車輛。馬上就是晚高峰,路上車不少,他不知道就算他僥幸能活,所造成的事故是否可以擔得起社會的輿論譴責。


    在那一瞬間,他想起自己身上的頭銜,想起自己印在報紙上的笑臉。他的人生不能毀在一個女人手上,她想跟他死在一起,他可還沒活夠。手握緊了方向盤,季明瑞橫了心,閉眼將車子打了個轉,朝著路邊近乎瘋狂的衝過去。


    “陳當好,你最好祈禱你別活下來,要是能活著相見,就不是現在這麽簡單了。”


    她聽出他聲音裏的威脅和怨毒,車子狠狠撞在電線杆上,安全氣囊彈出撞得她眼冒金星。陳當好覺得自己大概真的會死,她總是聽說人死之前會在腦內回放自己一生的經曆,當她意識到自己有這個想法的時候,她知道她的意識竟然還清醒著。


    頭偏過去,她撞見季明瑞的眼神,他的頭枕在方向盤上,不知哪裏流出的血讓他頭一次跟狼狽這樣的詞沾了邊。他就這麽微睜著眼睛,也不知是氣息尚存,還是死不瞑目。她忽然覺得痛快,從未有過的痛快,滿身麻木,她也覺察不到疼,張了張嘴,她發出氣若遊絲的聲音。


    “吳羨讓我去死。”


    似乎覺得不夠,陳當好用盡渾身的力氣,牙齒都在打著顫:“還有你,她說還有你,你也該死,我們都該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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