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懸疑驚悚] 《刺局3:截殺南唐特使的山水局(出書版)》作者:圓太極【完結】


    出版社:北京時代華文書局


    出版時間:2015年10月


    內容簡介:


    1.在煙重津齊君元利用“五朝壓一案”的風水局相布設的殺兜,以七人殺光三百人。


    2.範嘯天以自身為兜布局,說動周逢迎,離間他和唐德關係。


    3.申道人與阮薏苡的一場論道對決,給阮薏苡打下開創蠱術一技的基礎。


    4.煙重津秦笙笙禦鳥飛天脫身,齊君元巧勁躍懸崖。


    5.天馬山腳下,覬覦寶藏的幾方力量為一個皮卷大開殺戒。


    6.清平村齊君元渾身解數鬥不過缽鼠群。


    7.趙匡胤“遊龍吞珠”一策打動柴榮,佯襲南唐,兵發蜀國。


    8.歷史上南唐李璟立太子李弘冀卻又旨告天下傳位給弟弟李景遂,此中矛盾逐漸突顯。


    9.剛出“滿地天眼”,又入“密網拖蝦”,齊君元期待一個時辰的刺活成功,從而幫助自己脫困。第一章 山水局朝壓案天色已經過了午時,太陽變得更加火辣。遠遠望去,煙重津的山林變得有些恍惚,像是蒙上了一層不住晃動的透薄的輕紗。這應該是水分被太陽曬得蒸發起來形成的現象。齊君元帶著所有人直接到了煙重津九座山嶺的第三嶺鱖魚嶺。這是一座長條形的山嶺,在風水學八門九星的山形中屬於巨門一類。鱖魚嶺嶺頂為狹長的密林,叫做歸鴉林。頂上的山勢極為窄削,無法形成路徑通行。所以通過鱖魚嶺的道路是在北側,半山偏下的位置,就像一條腰帶圍著山嶺。道路一邊是長滿蒿草叢的陡坡,坡下便是湍急的淩上江。另一邊是陡度比較小的緩坡,緩坡從路邊可以直達上方的歸鴉林。這條道路算是比較寬綽的,而且是煙重津範圍內僅有的兩條直道之一。足夠侍衛和官兵排列防護隊形保護車隊通過。“就是這裏。”齊君元說完這句話便住了口,他是想先看看其他人的反應,看有沒有一點英雄所見略同的共鳴。樓鳳山前後看了看,不算長的直道可以從路頭看到路尾。然後又往遠處看了看,遠處是連綿山嶺,綠色如被。最後他還舉起手掌,用幾種指形度量了一下,這才不急不緩地開口說道:“由此過去還有六嶺,山形分別為貪狼、破軍、左輔,這樣在分布上就形成了‘五朝壓一案’的風水格局,又叫‘五行拱聖’,這種格局在視覺上很容易產生恍惚、錯辨的情況。另外,由此往前覆蓋的林木有不太明顯的高低差和顏色差。所以在這個方向上隻要稍作布設,就可以讓行進到此地的人產生視覺上的誤差,從而減緩行進的速度。”“對了,前麵路尾的一段有稍向外側的斜度,然後外側臨江的坡勢又特別陡峭。我們可以隱身在歸鴉林中,待那車輛到了這一段突殺而出,即便不能找到準點子(江湖話,意思同“準確的”)的刺標,也可以設法將七輛車掀落江中。”樓鳳山的一番話提醒了王炎霸,他很快也看出了一些竅門。齊君元又等了一會兒,見其他人再沒建議,這才開口說道:“樓先生的功底真的不同一般,一下就看出‘五朝壓一案’的格局,並且由此想到外加布設來影響刺標車隊的速度。但是我要求的恰恰相反,不是讓車隊的速度變慢,而是要加快。還要不知不覺中在方向上發生一點偏移,讓他們往路邊的下坡靠近。不知樓先生可有辦法做到這一點?”樓鳳山聽了這話後又看了一下路尾方向,低頭稍稍思考了下後肯定地說道:“可以,隻要在前麵這一路用顏色鮮亮的石塊或樹木設下幾個明顯的對照點,那麽‘五朝壓一案’的格局便會讓人產生距離的錯覺。然後請王小哥幫忙,在前麵做一個陰暗的虛影,讓領隊的以為前麵有陰涼處。這麽熱的天氣,人都會急著往陰涼處趕。我則會在路邊配個斷續的下道線,讓行走的人感覺是在下行,行進速度就會不斷加快。另外,還要麻煩王小哥每隔二十步就在路邊做個突出的假草葉,用惑目的色兒(有顏色的虛影,沒有實際形狀)也行。我呢相應地在合適的位置布下導向石,這就可以讓行進的隊伍在不知不覺中往一邊偏移。而實際上路尾的一段有稍向外傾斜的實際坡度,加上假象誘導肯定會越走越快、越走越偏。”說完這些,樓鳳山停了下,突然間又想到些要補充的:“可這些迷攝的虛招不像坎子家的顛撲道那樣勢出不收,最終是會被實景提示的。當偏移過大距離後,他們還是可以從其他參照物上發現並及時調整,不可能真就順著陡坡走下去的。”“我知道。”齊君元回答道,“所以你們隻需要將虛招設到路尾那一段稍往外側斜的位置就行了。到了那裏,我們可以讓他們的馬匹推他們摔下坡去。”“他們的馬匹?”何必為感到很是驚訝。“是的,此道路上麵緊鄰歸鴉林,為防止林中有重型器物的突然衝擊,護衛方式應該會將騎卒、騎衛安排在內側。因為馬匹的體型、力量都大,抗擊打能力比人要強得多,可防止從上方衝下的突襲。我們就利用這些內側的馬匹將外側的護衛推下坡去。”“可那些馬匹在別人的騎控中,怎麽可能推自己人?”何必為依舊無法理解,他專心研習的技藝未曾涉及這範疇。齊君元轉頭看著秦笙笙:“臨荊縣中狂馬拖死張縣令,你用的藥料應該可以辦到吧?”秦笙笙微微一笑:“用臨荊縣中的那種藥料反而麻煩,要提前給馬下料,然後還要看好了位置、時機發出驅動信號。其實要達到你要的效果隻需在那段道路內側的草葉上布下‘驚粉’就可以了。然後我自己還可以抽出身來在其他位置布局,根本不用管那些馬。”齊君元知道“驚粉”是怎麽回事,它不是離恨穀中研製的藥料,而是吐蕃牧民發明的。是專門用來訓練牲口不食用外麵的食料,以免被盜賊下套麻昏偷走。“驚粉”中的配料主要是倒椒粉、胡椒粉、油麻粉、刺鼻草,製成後遠聞有股子鹹香,能吸引牲口的食慾。但靠近聞時會有種嗆刺的感覺直衝腦頂,牲口會不由自主地連續打嚏,驚跳開來。因為效果極佳,所以常被離恨穀的穀生、穀客拿來對付烈性的牲口,嚇走兇猛的獸子。“驚粉”的配方和作用與匠家的“線粉”非常接近,但它沒有像“線粉”一樣被《異開物》收錄。隻在北宋黃望東《望燕州騎》中有提到它的詩句:“溫馴卷尾撣紅蠅,突覺驚粉翻四蹄。”“可以,不過你撒‘驚粉’的位置要配合好樓先生和閻王所設的兜形,要在使隊速度達到最快、便移方向最大的時候產生效果。”“沒問題。”秦笙笙很自信地回道。“我已經完全清楚了,這是個好兜子。剛才那幾個布設如果達到預期效果的話,應該可以將前半段使隊的人馬和車輛折損掉大部分,餘下不多的人馬和車輛再出手料理一下也不困難。但是後麵半段的人馬和車輛怎麽辦?”樓鳳山又提出疑問。“其實我是準備分三段下手,隻要求你們兩個將開路的兵卒和護衛解決了就行。七輛馬車以及後麵的兵卒和侍衛由我們來對付。”齊君元對樓鳳山他們的要求一點也不高。“後麵的都由我們對付嗎?剩下的還有七輛主車、貼身護隊,以及押後的兵馬。最重要的一點是所有的高手都集中在主車附近,憑我們五個人恐怕很難得手。”六指親眼見過使隊,所以知道真實的情形和難度。“是很難,但是方法合適還會握成功的。”齊君元是給大家打氣,也是給自己打氣。沒人再問什麽,很明顯他們都在等待,等齊君元說出合適的方法。“地勢、地形是固定的,這就像一個已經定下規矩的棋盤。既然前麵一段需要利用‘五朝壓一案’和傾斜的路麵,那後麵的車輛和人馬便壓在了這段道路最安全的位置上,不可能再利用地勢了。所以我們隻能從自己的特長入手,將可利用的已有條件發揮到極致。”齊君元此時能感覺到淩上江吹來的涼風,他臉上的汗水已經幹了。“大家看下,當前隊人馬入兜並往坡下沖落時,押後的人馬所處位置正好是在這一段。這一段往上一側緊靠樹林,而且這小塊樹林與前麵大片歸鴉林被一道山壁隔住,是個可以突然出擊的好地方。而且出手之後,前麵隊伍擔心另一側會有埋伏,是不敢貿然回頭救援的。而往下一側緊靠蒿草叢,看不到坡下的情況,所以即便在遇襲的情況下,被襲的人一般隻會堅守而不敢往下逃走。如果在這位置的兩段設下兩堵草牆,然後由上側樹林頂上滾落下幾卷長草蓆。還有道路上方緊靠著的樹林和下方的蒿草叢,全作用到一起可以將押後的人馬盡數蓋住……”齊君元剛說到這裏,唐三娘突然插了一句:“我知道了,你是想用‘蓋匣抖料’的法子(蓋匣抖料的意思是製造一個封閉的或相對封閉的空間,然後在其中撒入毒藥或迷藥)。抖料這活兒我可以保證沒問題,但是用作蓋匣的草牆和草蓆卻非得你這妙成閣的高手才行。”“我不行,因為我還要對付七輛主車。不過六指兄應該可以的。”齊君元覺得六指有能力做出通體竹子的雙連環“八俏頭”,做些草牆、草蓆更不在話下。他的推論果然沒有錯,六指連連點頭表示同意。“最後就是七輛主車了,當使隊前後發生狀況時,它們應該是在這一段。”齊君元輕輕跺了兩下腳,他此時正站在預料中七輛主車會停住的路段上。大家往兩邊看去,所在位置的兩側全是緩勢的坡度。往上一側是整片的草地,直到與歸鴉林相接。往下一側為臨江緩坡,除了零星草叢和孤樹外就是石麵,沒有什麽遮掩物。這個位置對於突襲來說不太有利,但對於車輛來說不管避讓,還是逃遁都存在著很高的難度,這一點還是值得慶幸的。“主車跟著前麵的隊伍。即便前麵的隊伍發生混亂往坡下沖落,那些護衛主車的高手也不一定會讓車子停下。因為這些江湖高手知道,危險已經來臨,停止隻會讓危險度進一步提高。隻有繼續移動才有可能擺脫危險。所以我會製作一些‘滾木籠’來對七輛主車的護衛和高手進行第一輪攻擊,同時將七輛完全一樣的車子定位。然後我從上側殺出,但不滯留,而是一殺之後便落到下側坡上。我使用的武器完全可以在下麵的坡上找到個固定點掛住,不至於讓我落入江中。衝殺的目的是將主車護衛和高手們吸引到另一邊,而當高手和護衛被我吸引到另一側時,裴大哥從隔斷樹林的那個石壁處出來,順道路往前進行二輪攻擊。‘石破天驚’七塊天驚牌正好一塊摧毀一輛主車。砸完最後一輛車就直接和前段的樓先生、閻王兩人會合。”齊君元說完後看著大家,他估計會有人提出些疑問,而且他也想好了怎麽回答他們。但是沒有,一個都沒有,這讓齊君元感到非常奇怪。君至遲整個兜子的布設雖然極為精妙,但是所有的步驟沒有一個備用方案,所有的細節都要求一次成功。由七個人分三部分實施的一個刺局,難免會有銜接不到位或效果不理想的情況。布設殺局最大的難度是在出現意外後該怎麽處理,怎麽化劣勢為優勢。所以真正的刺客高手會更加關心萬無一失過程中的萬一。“如果‘石破天驚’未能將車輛盡數毀了,或者刺標裝扮成護車侍衛或騎馬而行,那也不要緊。因為我會在上邊樹林中安置好第二個爪子‘火螭落雲床’,隻要裴大哥攻擊結束,便由秦姑娘施放。將主車這一段所有剩下的人砸死、燒死。”齊君元主動說出一個後備方案,想以此提醒其他人將疑問及時提出。但是依舊沒有人說話,就連最喜歡說話的秦笙笙也沒有說一句話。出現這種現象有兩個可能,一個是他們完全相信齊君元,相信他布設的刺局會萬無一失。還有一個可能就是他們全都已經知道出現萬一後該怎麽辦,隻是他齊君元不知道!“對了,我差點忘記說了。這個兜子還有個難度,就是布局的時間。南唐使隊通過這種兇險地帶前,他們肯定會派前哨先巡察一遍。巡察的人中肯定有能辨查兜爪的高手,所以我們所有的設置要在前哨走過之後才能動手布設,否則就有可能被辨出局相。一般而言前哨會提前一個時辰走過,那麽我們的布設時間隻有大半個時辰,這麽短的時間大家沒有問題吧?”“隻要今夜將材料備足,明早之前運到布設點位,然後將可製作的部分預先製作好,剩下布設到位有大半個時辰肯定夠用。”幾個人中隻有六指回了一句。六指的回答讓齊君元徹底放心了。這些人中他最擔心的就是六指,草牆加草蓆的工作量很大,而且要做得細密,否則達不到封匣的效果。六指巧力之技在細密度上應該沒有問題,但是他的動手速度一直是齊君元擔憂的。現在從六指自信滿滿的態度看,應該沒有問題。不過齊君元放心的同時又莫名其妙地生出些疑惑。自己查辨地勢、地形也好,布置刺局也好,秦笙笙都是一反常態地在旁邊默默地注視著。不問她話絕不會多說一句,眼中流露出的情感很是微妙。秦笙笙這樣的情形不但齊君元發現了,王炎霸、唐三娘、樓鳳山也都發現了。但是對於秦笙笙這種狀態每個人的理解並不一樣,有人的理解是正確的,有人卻可能想歪了。但不管正確與否都沒一個人主動說破,隻是各自在心中暗暗思考這狀態可能會帶來的後果。所有人當即離開了鱖魚嶺,下山準備各種材料。其實能準備的材料也不多,也就是些繩子、火油、篾片之類的東西,還有一些可用的工具。其餘像齊君元做滾木籠、火螭落雲床,還有六指做的草牆、草蓆,都是需要就地取材的。需用的材料和工具在第二天天沒亮時就全部運到了鱖魚嶺,全部藏在了樹林中。然後齊君元開始動手,鋸砍樹木、製作爪子。其實他的工作量比六指的還要大,而且都是些很費體力的事情。六指也開始動手,用枝葉、蒿草配以篾條製作草蓆。但是草牆卻不能做,因為太大、太重移動不便,必須是在選定的位置附近現做,並配合好機栝、杆架才能準確堵住人馬,所以他的工作量是最大的。所有工作做好後,接下來便是等待。從等待的那一刻開始,齊君元心中又多出一個萬一來。萬一南唐使隊沒有採用前哨探路而是直接通過,或者探路的和後隊間距拉得很近,那麽自己的所有設想便不能實現了。但這個萬一很快就消除了,和齊君元預料的一樣,南唐使隊果然有前哨探路的。時間也對,前哨到鱖魚嶺正好是正巳時(上午10點多),估算下來前哨騎隊差不多是在辰時初(早上7點到8點)出發的。這樣使隊應該在巳時初(上午9點到10點)出發,即便使隊行速較慢,那也應該是在午時初到初時末(11點到下午2點)這段時間通過鱖魚嶺。和齊君元推算的時間是一致的。但是仍然有些情況是出乎齊君元意料之外的,就是前哨隊伍中根本沒有高等級的護衛和高手,全是南平界防營的兵卒。隊列人數不多、鬆鬆散散,通過時速度很快。而且隻是心不在焉地朝兩邊掃看了幾眼,根本不像探路察看地勢、地形的。這情形讓齊君元心中一驚,立刻想到秦笙笙在臨荊縣刺殺張鬆年的事情。張鬆年試圖混在騎卒中間逃過殺劫,那麽蕭儼、顧子敬會不會也採用這種方法混在前哨中通過呢?“應該不會。”齊君元在心中回答自己。神眼卜福曾親自辦理過張鬆年的案子,看出張鬆年是被刺殺而不是意外,並且能夠找到線索在臨荊縣外堵住秦笙笙,雖未曾能將秦笙笙拿住,卻被他套問出秦笙笙是如何辨出騎卒中的張鬆年的。所以卜福肯定會堅決反對再採用“渾水流珠”的方法,因為這方法非但對一些刺客起不到混淆的作用,反而可能會掩蓋刺殺的真相。卜福未能抓住臨荊縣的真兇,那麽肯定會將張鬆年案子的查偵結果詳細匯報給顧子敬來邀功。所以這次使隊中即便沒有卜福相隨,那顧子敬也斷然不會採用這種方法。齊君元轉頭看了一眼秦笙笙,而秦笙笙正微閉雙目辨聽著什麽。不用問,她肯定也是怕張鬆年那種招法再用於此處,所以想辨出這些前哨騎卒中有沒有異常。秦笙笙睜眼後見齊君元正看著自己,立刻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麽,於是趕緊朝他搖了搖頭,很明確地告訴齊君元那些前哨騎卒中沒有絲毫的異常。當前哨騎隊過去後,大家立刻動手,按原來設計好的兜相開始布設。這一陣是忙碌的、緊張的。隻要是有一處的兜子布設不到位發生破兜,那所有計劃都將前功盡棄。在大家的努力下,所有的布設都到位了,每個人也都到了各自的出擊位,隻等南唐使隊到來。在這布設過程中最為不易的是六指,他巧力加大力,將草牆、草蓆全都製作完成並布設到位,不管是機栝設置和草蓆編織的精密程度,還是草牆架構製作和架設到位的重量,都不像他一個人完成的。還有就是齊君元,他這次做的全是大器物,而且要根據重量、大小精準計算出施放的距離再進行布設。當這些大器物都布設到位時,看著蔚為壯觀,讓他頗有些成就感。不過老天似乎永遠都是追求平衡的,當一件事讓你驚喜時,總會出現另一件讓人驚嚇的事。而齊君元他們沒預料到的事情不止是磨去了驚喜,那簡直就是在煎熬他們的內心。前哨騎隊已經過去了將近兩個時辰,後麵的使隊遲遲未曾出現在鱖魚嶺,這就是那件沒有預料到的事情。天氣依舊像昨天那麽炎熱。雖然今天所有的人都可以躲在樹林的蔭處,不用在太陽底下曬,但密不透風的樹林中卻是另一番難當的悶熱,再加上等待的心焦,汗水很快再次濕透了所有人的衣裳。齊君元的頭上像在往下潑水,滿臉的汗嘩嘩地往下流。午時已經過去了,南唐使隊沒有出現。雖然依舊在預算的時間段中,但是齊君元心中還是不由得犯嘀咕,設想各種可能出現的意外。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何這次刺局做得會如此沒有自信,一顆心始終沉穩不下來。未時過去了一半,使隊還是沒到,這已經和前哨騎隊差了有足足兩個時辰(按現在的計時就是4個小時)。使隊滯後一個時辰以內屬於正常,速度過慢或臨時有什麽事情耽擱的話,最多再晚半個時辰。因為白天最安全的時間總共就那麽幾個時辰,耽擱得太久就有可能無法在最為安全的時間中通過,那麽就得調頭回去仍在之前的住所停留一晚。這做法是官家保護方式中的一條規定,隻要是官家的侍衛、護卒都知道,在刺行之中這規定也是常識。那麽,現在這情形會不會是南唐使隊真的遇到了什麽意外,重新退回界防營,今天不過煙重津了?未時之後天氣沒有那麽燥熱了,而且他們的位置是在山陰側,沒了頂頭的大太陽,山裏的涼氣一下就冒出來了。但齊君元的汗水依舊滴滴答答,如此熱是因為他心中窩著一團燥火。會不會南唐使隊今天根本就沒準備通過煙重津?早上過去的前哨一路匆匆,其中沒有護衛高手,也不像是在察看周圍情形,也許他們本就不是前哨,而是另有事情經過此處?抑或者自己提前躲在樹林中做的一些事情讓那些前哨看出了什麽,然後發飛信或採用其他什麽傳訊方式讓南唐使隊不要通過此地。申時也過了一半多了,南唐使隊還是沒來。煙重津是東行的必經之路,這是最兇險的路段,這麽晚都沒有通過,那麽今天應該不會再過去了。另兩處伏波的閻王和六指先後用折射光影和“自飛蝶”(一種以弦簧力量發射短距離直線飛行的器具,有點像皮筋拉射的紙飛機,結構簡單,可隨手取材製作)詢問齊君元下一步該怎麽辦,他們也早就等得不耐煩了。現在看著日頭偏西天色漸晚,都覺得刺標今天不會再由此通過了。所以想知道眼下是不是先將兜子撤了,等明天重新布設再行截殺。“再等等。”齊君元以“肢言”(一種以四肢的不同姿勢來表達簡單信息的方式)回復了那兩個人。他是生怕自己剛剛撤出,而南唐使隊又正好到了,那這一把就輸得太懊惱了。既然已經等到這個時候了,索性就再等一等,隻要過了申時,那就能確定刺標不會再來。因為到那時候就算順利通過煙重津,他們也已經來不及趕到前麵最近的州縣、集鎮,如不冒險連夜趕路就要露宿野外。這對於一個國家的使隊是絕不可能做的事情,負責安全護衛的都尉和隨身的高手也不會同意。殺盡數這時候太陽已經轉到西麵山嶺的上方。山區之中比平原天黑得早,隻要太陽往山背後一沉,那就有很多溝壑、角落和黑夜完全一樣了。樹林的頂上此時升騰起一層迷霧,而且越來越厚、越來越濃。這是由於中午時段氣溫太高,將樹林中的水汽曬得蒸發了上來。而現在太陽轉西,山中氣溫快速下降,蒸發的水汽便凝結成了霧氣。不單是那些樹林,旁邊的上淩江中也不斷有裊裊的霧氣升起,一起匯入凝結的霧層。山區之中出現這種現象非常正常,人們在崇山峻嶺間觀賞到雲霧繚繞、雲海翻湧就是這種原因形成的。而此地被叫做煙重津,很大可能就是因為依傍上淩江,周圍環境多霧而取的這名字。霧氣在一個比樹林高些的位置越聚越厚,就像是雲層慢慢往下壓著。雖然現在還沒有影響到視線,但是照著這個速度下來,不用等到天黑,這裏所有的一切都會浸沒在一片混沌中。也就在這時候,不斷地有撲扇的聲響穿過霧氣層,落入到樹林中。沒等齊君元開口問怎麽回事,秦笙笙已經主動告訴他:“是鳥兒回巢。”“該撤了。”齊君元心中對自己說了一句,“用不上等到天黑了,歸鳥已經回巢了,說明再有一會兒這裏將什麽都看不見。”齊君元走到樹林邊緣,準備用“肢言”讓各點位的同伴拆掉設置、撤出刺局。可就在他邁出樹林的腳將要落地時,眼前突然閃過一團亂光,讓他不由汗毛驚豎。亂光是閻王發來的折射光影,但是沒有任何規律,不存在任何含義。隻是緊急時的一種提醒,而這個時候最緊急的事情莫過於刺標出現!刺標果然出現了!雖然周圍環境中多出些蒸騰的霧氣,但齊君元還是一眼就看出來是南唐使隊。使隊的儀仗規格、護衛的服飾、旗幟的標誌都非常明顯,七輛主車、前後雙都尉、南平軍負責開道和押後等情況,也都符合六指昨天探到的信息。齊君元收回已經邁出卻未落地的腳步,迅速回到施放“滾木籠”的點位上。其實他在收回腳步的一剎那,腦子裏閃過一絲異樣的感覺:南唐使隊為何會這麽晚才到?他們真的準備今夜在野外過夜或者連夜趕路嗎?但是眼下的情形已經不允許他再仔細斟酌這些事情,布設刺局的實際目的其實就是在製造一個時機,一個利用一切條件來殺死目標的最佳時機。現在如果是要把所有附加的、相關的事情都想明白、弄清楚,那麽自己製造的那個最佳時機將會一去不復返了。所以齊君元眼下唯一能做的也是最應該做的是放下一切雜念,聚氣凝神,按步驟和計劃收兜,殺死刺標!隨著隊伍漸漸走近,齊君元的心跳也變得更加低緩、平穩。他的腦子裏再一次構思了整個刺殺過程,最終確認自己所設刺局是成功的。所以在他的眼中現在仿佛是在看著一隊幾百個死人在朝自己這邊走來。事實也證明齊君元的構思是準確的,接下來所發生的一切都在按他的布置進行著,而且時機的把握、前後的銜接全都恰到好處。“五朝壓一案”的效果比齊君元要求的還要好。遠處的山形景象在樓鳳山所設對照物的作用下已經產生了極大的心理暗示,再配合上下道線,導致開路的隊伍不停地加大腳步、加快步伐往前走。而王炎霸本來要以虛影做個假陰涼處的,當過了未時天氣不再炎熱之後,他立刻改變方案,將虛影變成摺疊影,這樣不但讓人覺得前麵的景物近在咫尺不斷加快腳步,而且還讓行進的腳步變得不穩,不時出現顛簸和磕絆。另外,王炎霸本來每隔二十步就要在路邊做個突出的假草葉來配合樓鳳山布下的趨向石。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直接搬弄了一些雜草種在道路邊和路上的石縫中,並且每兩步就有一處。這不但讓行進的隊伍在不知不覺中往一邊偏移,而且為了避免被雜草絆到,使隊的人在行進過程中還會大幅度避讓或跨過,這樣就會不可避免地將靠近下坡一側的人強行往外逼推。所以當到了路尾那一段實際坡度稍向外傾斜的地方時,整個前隊已經是緊貼著外側的路邊在走。而且隊伍一片混亂,跌跌撞撞,磕磕絆絆。就算沒有秦笙笙布下的“驚粉”讓內側騎卒的坐騎驚狂將人往外推擠,單單這麽走也會讓一些人在走出路尾之前跌向下麵的陡坡。而秦笙笙的“驚粉”也撒得恰到好處,那位置正好是整個前隊速度最高、偏斜最大、碰撞最多又偏偏還沒來得及進行調整的瞬間。馬匹是一匹一匹按順序跳撞出去的,就好像是排著隊聞“驚粉”、排著隊跳撞。這速度正好配合上外側兵卒越走越快的步伐,配合上傾斜的路麵。先是馬撞人,然後是後馬撞前馬。人在沖跌翻滾,馬匹也在沖跌翻滾。整個隊伍就像往陡坡下傾倒的瀑布,一發便再不能收。前隊中隻有最後幾個騎卒勒住了馬匹,沒有隨著前麵的隊伍栽下陡坡。但是他們剛勉強勒住馬匹,還未從驚恐中理出一點正常的思維來,就已經被連續滾下的“滾木籠”砸落江裏。即便沒砸落江裏的,也都被“滾木籠”釘死在了路麵上。“滾木籠”其實就是一人多高帶斜撐的木頭框子。框子包括斜撐都是用原木綁紮而成的,每根原木綁紮好之後兩段都支出一尺多長,並且削成尖端。這種“滾木籠”最早是守城器具,由墨家發明。但最初守城用的“滾木籠”要小許多,綁紮得也更細密些。而且為了增加攻擊力,還會在籠中裝入石頭和磚塊。製造“滾木籠”並沒什麽了不起的,一般的木匠、柴夫都能做。但齊君元製作的“滾木籠”卻有著獨到的妙處,這是一般木匠、柴夫無法辦到的。這獨到的妙處就是“滾木籠”能從樹林中滾出,滾衝下山坡並落在路上。這看似沒有什麽了不起,卻是經過對坡度的測量、距離的測量,對木籠材質重量的測量,然後通過計算,確定木籠的大小、兩段支出的長短、施放的角度和起始位置。否則一個四方的木框,而且所有角上都有支出部分,怎麽可能一路滾下,中途不會停住?也不會滾得太急衝過路麵繼續往下,最後偏偏是恰到好處地釘在路麵上?一個“滾木籠”釘在路麵上不足以擋住七輛主車,所以這些木籠是連續著滾滾而下。十幾個“滾木籠”紮堆在一起,便將那路堵得死死的,不花費些工夫肯定打不通。使隊的護衛們反應很快,他們根本沒有考慮怎麽打通被堵的道路。因為就算打通道路前麵等著的也可能是更大的殺機,否則開路的人馬怎麽會瞬間就折損得不剩一個。但是來路他們自己剛剛走過,可以確定是安全的,所以調頭往回逃走才是上策。馬車的車頭才調過來一半,又一堆“滾木籠”翻滾而下。這次砸下的位置是在七輛主車的後端,不但釘牢了路麵、堵住了道路,而且還將在後麵押住主車的副職都尉連人帶馬砸在了下麵。七輛主車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所有護衛隻得收縮防守,將車輛團團圍住。就在齊君元施放“滾木籠”的同時,使隊押後的那些兵卒正悽慘地低聲哀號著,而且聲音越來越低。除了哀號就再不曾有什麽大的聲響,就連拔出兵刃的聲響都不曾響幾聲。前後突然滑出的草牆就像是將押後的兵馬關入了一個欄圈。還沒等他們想好是鼓足勇氣往上側樹林中沖入,還是冒險滑下下側陡坡逃遁,緊接著又是幾張又長又大的草蓆覆蓋而下,他們立刻從欄圈轉而被關入了一個棺材裏。六指設置的滑落草牆大小合適,定位準確,施放的時機也恰到好處。草蓆的覆蓋是由旁邊樹冠頂上直接翻滾下來的,但是六指除了在草蓆上加了牽拉施放的絲線外還加了纜風線。這樣草蓆在落下時就不會因為氣流而飄到其他位置,而且還可以藉此固定距離、高度,保證草蓆以需要的形態落在需要的位置上。厚密的草蓆落下來,在那些已經驚恐無措的兵將們看來就仿佛是天塌了。它不僅帶走了最後一絲光亮,而且還帶來了異樣的氣息,如同地獄般的氣息。唐三娘在六指編製這些草蓆時就加入了一種毒料,叫“鬆肌散”。這種藥粉一旦吸入,身體就會立刻鬆軟不能做力。然後隨著毒性深入,內腹器官也開始失去維持功能的動力,中毒者很快就會死於呼吸的驟停或心髒的驟停。草蓆太輕太薄,被困之人隻要反應及時,用長矛頂住草蓆便可從未落下的空隙中逃出,或者在落下時抽刀揮砍草蓆,那麽沒幾下也可以破開口子脫身而出。但是採用了“鬆肌散”後,草蓆未到那藥粉就已經抖灑下來了。即使反應再快,也是沒有力氣豎起長矛、撥快刀,隻能任由草蓆覆蓋而下。而唐三娘除了“鬆肌散”外,還在草蓆上布下了“無常煙”。“無常煙”其實就是一種木盒子,盒子裏麵有硝石、煙苗做成的引燃裝置。一旦草蓆覆蓋而下,盒子掉落下來發生撞擊,盒子裏的硝石和煙苗便會燃燒起來。盒子所用木材為“無常櫟”,此木易燃,立刻就能燒成一個煙團。而“無常櫟”的木料中還含有一種奇怪的毒素,燃燒產生的煙霧吸入後,會立刻讓呼吸道灼傷起水泡。水泡堵住呼吸道,就像被一根無形的繩索勒死。最初人們並不知道“無常櫟”的特性,有人在使用這種木材燃火後突然死亡卻又不知是什麽原因,便說這些人遇到了無常鬼。“無常櫟”這樹名就是這麽得來的。唐三娘加入“無常煙”是因為山間樹林中潮濕,布設位置又緊鄰著一條江水。生怕“鬆肌散”結塊、黏附,不能盡數落下且灑落均勻。所以雙殺齊下,以保萬無一失。結果比齊君元預料的還要好。後隊的兵卒和護衛在“鬆肌散”藥粉的瀰漫之下,一個個隻能癱軟在地,放聲哀號,根本無力脫出草蓆的覆蓋。而隨即燃起的“無常煙”全都悶在草蓆下麵,它的致命作用比“鬆肌散”更快,才吸入便讓已經開始艱難的呼吸徹底阻斷。隻有一些靠近草蓆邊緣的兵卒、護衛艱難地爬出了草蓆,沒有吸入“無常煙”。但是最多也就爬出一兩個人的身位便在“鬆肌散”的作用下固定了最後的姿勢。不識仙按照計劃,齊君元應該是在這個時候出擊,直攻下去,衝到道路的另一側,吸引護車高手的注意力,給裴盛製造攻擊的機會。但是整個刺局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出現了意外,那裴盛根本未曾等到齊君元殺出就已經搶先行動,從山樑下的蒿草叢中徑直衝出。裴盛的速度很快,奔走的路線是事先勘察試走過的,攻擊的位置、高度也預先設想過,所以這一輪攻殺依舊是肆無忌憚、暢行無阻,根本沒有一個護衛能及時上坡攔阻。而那七輛主車雖然被眾多護衛團團圍住,卻也沒有任何措施能夠阻擋裴盛霸道的“石破天驚”。七塊天驚牌,準確擊中了七輛主車的車廂。看似結實的車廂被天驚牌的那片烏光撞上,頃刻中便化作了四散的碎片。所以殺局雖然出現意外,但結果仍是讓人滿意的。齊君元雖然被裴盛搶了先,但他還是衝出了樹林,往坡下殺去。他這是怕沒有前麵的攻擊吸引那些侍衛和高手的注意力,那些侍衛和高手可能會及時反應過來,將裴盛包抄圍堵住。所以他現在衝下去的目的已經不是為了吸引誰,而是為了救援裴盛。但是齊君元隻衝下去小一半的距離便強行控製住了自己的腳步。因為那些侍衛根本沒有包抄圍堵,而裴盛已經完成了對七輛主車的攻擊。七輛主車的車廂盡碎,車板上隻留下些零碎的支撐木柱和車廂壁板。看到這些,齊君元立刻回身重新往上麵奔去,邊奔邊高聲給秦笙笙下達指令:“快!下爪兒,放火螭!”七輛特使乘坐的主車都空無一人,而且車廂一擊即碎,根本沒有內甲護網等設施,說明這些華麗的主車隻是誘眼兒用的,兩個刺標根本不在車裏。而那些護衛和貼身的高手隻想到調轉馬車往回走,卻不考慮搶攻坡上,阻截攻擊的刺客。同時擴大防護範圍,分散自己的被攻擊麵,這其中是存在問題的。而問題的可能性有兩個,一個就是那些侍衛和高手名不副實,最多隻是有些趕馬車的高手在。這個可能性應該不大,畢竟是南唐皇家所遣的正規使隊護衛。至於第二種可能性其實說出來也很難讓人相信,就是刺標就在那些護衛和高手中間。他們是怕自己一旦搶攻坡上,擴大防護範圍,就沒人近距離保護刺標了。但不管是哪一種可能,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趁著下麵護衛主車的人沒有散,把“火螭落雲床”砸下去。不用分辨到底誰是刺標,隻需一個不留全部殺死,那麽刺標肯定也逃脫不了。沒等齊君元回到樹林,第一根“火螭落雲床”就已經滾下去了。這火螭是用整根樹幹做成的,粗細都超過銅盆直徑。樹幹上澆了火油,點燃後滾下。但如果隻是點了火的樹幹滾下去,那和一般的檑木沒什麽區別,之所以會用火螭為名,那是因為這根看著平常的樹幹中還藏著三排“螭龍脊刺”。“螭龍脊刺”可以用金屬製作,也可以用木頭、竹子製作,齊君元就地取材用的是硬木。硬木削成尖刺狀,然後在樹幹上鑽眼,以竹片為簧,將硬木脊刺填入。一般一根樹幹裝三排,然後根據樹幹的長短設定個數。正常情況下每隔兩掌長(中指、拇指張開的距離,大約四十五厘米)就有一支。這是因為冷兵器時代並肩作戰時,為了自己揮動武器方便,又不妨礙旁邊的人,一般都會保持這樣的距離。“螭龍脊刺”的機栝並非十分可靠,在滾動中會有少數脊刺觸發射出,但絕大多數脊刺是在樹幹撞擊停止的時候射出。如此粗大沉重的樹幹,滾動衝擊的殺傷力已經可觀,然後衝擊停止的剎那,三排硬木脊刺強力射出的殺傷力也是威力強大。最後還有隨風竄動的火苗、火團,就像怪蛇一樣到處亂遊、亂咬、亂纏,這是很徹底的殺傷。所以當看到連續兩組“螭龍脊刺”滾下山坡後,齊君元放心了。他能確定這一輪下來,坡下路上不會再留下什麽存活的人和牲口。齊君元的判斷是準確的。當第一組火螭滾砸到路上時,隻見木刺亂射、火團亂飛。七輛已經破碎的主車一下全被砸向了另外一側的斜坡,有的直接掉入江中,有的翻倒在坡上。原來圍在主車周圍的護衛也被砸下去大半,在路麵上、斜坡上留下一大片身上紮滿木脊刺並且已經開始燃燒的屍體。第二組火螭滾下後,將路麵上剩下不多的人清掃得更加幹淨。包括使隊領頭的正職都尉也在這一輪打擊中身中四五支木脊刺,連人帶馬滑摔到坡下。主車所在的這段路麵連帶兩側斜坡,滿滿當當全是火團、火苗,蔚為壯觀。這些火焰、火苗有的是被引燃的主車殘碎片和蒿草枯枝,有的是死去護衛的肢體和他們隨身攜帶的物品,還有一些是未射中人的木脊刺。兩輪的“火螭落雲床”隻有三根火螭砸到路麵後被東西卡住沒有滾下坡去,此時越燒越猛成了三堵火牆。齊君元在樹林邊停住腳步,回身往下看去。滿滿一坡的火焰、火苗中,有人在滾跑嘶叫,這是幾個很幸運地躲開火螭和木脊刺的護衛,卻未能避開如雨如風的火團火苗。而被點燃痛苦遠勝過瞬間被砸死或刺死,所以滾跑嘶叫的時間都不會持續太長,很快這些幸運者不是直接在昏亂中栽下山坡,就是滾撞到掉落在地的兵器和木脊刺,繼續幸運地快速結束痛苦。還有一些被砸被刺後受傷未死的護衛也在火中掙紮,他們比那些滾跑嘶叫的護衛還不如。生生感覺著燒灼的痛苦,卻沒有自救的能力和釋放痛苦的途徑,隻能用生命最後的本能做著些毫無意義的動作。此時的霧氣更加濃厚了,壓得也更低了。特別是樹林之中,霧氣被枝葉阻擋不能完全蒸騰上去。再加上林中光線昏暗,能見度已經很低,看什麽都影影綽綽。鳥兒的叫聲和翅膀的撲扇聲變得更加喧囂,應該是有更多的歸鳥還巢了,難怪此處會取名歸鴉林。但這喧囂並不隻是因為鳥兒太多,山坡下的火光、煙霧,還有屍體燃燒的焦臭,都是讓它們難以安靜的原因。鳥叫聲讓齊君元很是心煩難安,麵對這樣大的殺場,眨眼間數百個大活人失去了生命,即便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刺客也會不安。身後就是歸鴉林,這名字似乎預示著此處就該是個曝屍之地。那麽多的鳥兒中肯定有很大一部分是林鴉,那麽山下的這些屍體明早肯定會成為它們的一頓美餐。雖然心中有些不適,但是齊君元還是決定趁著天色還能看清要下山確定一下,最好是能確定刺標已經死了,如果無法辦到,那也得確定所有人都已經死了。但是齊君元才走下去兩步,就感覺出有些不對。他看到了裴盛直直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就像一個朦朧而孤寂的孤魂野鬼。裴盛擊碎七輛主車順利跑到路尾一段,但他卻沒有繼續往前和王炎霸、樓鳳山他們會合,而是立刻止住腳步,凝視道路的前方,全不管身後發生的一切。道路的前方現在已經是煙霧朦朧,“五朝壓一案”的格局已經變得模糊。但是龍吐霧、蛇吐瘴,朦朧了的、模糊了的景象中往往會掩藏著更多的危險。一陣山風吹過,將燃燒的煙霧和上淩江中升騰的水霧吹散了些,齊君元除了裴盛之外又看到了更多的人,有二十幾個人的樣子。那些人和裴盛一樣,站在路尾口子處一動不動。齊君元雖然沒有看得太清,但他可以肯定那些的確是人,而不是剛剛死去的那些護衛、兵卒的鬼魂。因為這些人穿的服飾和護衛、兵卒完全不同,基本都是便服或勁裝。另外,那些人的站位也很奇怪,很像是“上三洞仙列位”的陣式。還有,就是這些手中拿著的東西非常古怪,有一些都不知道到底如何使用。但齊君元能夠確定,他們拿著的都是武器,可以比正常形狀武器更加輕易奪取別人性命的武器。突然在路尾出現這麽多人已經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更奇怪的是為何樓鳳山和王炎霸一點警示都沒有?是他們自己也沒有發現?或者是王炎霸的折射光影因太陽光線已弱再加上煙霧遮蓋,沒能傳達到齊君元這裏?就在齊君元不知該如何應對路尾所發生的狀況時,一隻竹製“自飛蝶”從他眼前飛過。這是六指在提醒他有狀況發生,於是齊君元趕緊朝路頭那邊望去,這一望不由得更加心驚膽戰。路頭那邊出現的人更加多。這些人衣甲鮮明、旌旗招展,還有很多馬車、馬匹,所以即便沒有山風吹去霧氣也一樣可以看清。而齊君元心驚並非因為看到了這麽多人,而是因為那些人竟然是南唐使隊的護衛隊。又驚變這是怎麽回事?怎麽會有南唐使隊的護衛出現?齊君元的腦子裏“轟”地一響,他立刻想到自己在瀖州刺殺顧子敬失利的事情。難道這次又有人提前泄露刺局,然後提前獲知信息的南唐使隊反套一兜,將自己這些人盡數收了攏口(收入包圍圈的意思)!剛才裴盛搶先殺出,可能就是因為他的位置可以發現到路尾處有異常情況,所以才沒按步驟進行。他這樣做一則是為了刺活能夠成功,再則也是想提前完成動作搶到脫身的機會。還有剛才那些護衛和高手之所以沒有搶攻而上擴大防護範圍,並非因為刺標在他們中間,而是他們真的名不副實,因為他們很可能都是假冒的。這些設想和懷疑眼下根本無法印證,但是有些情況卻是很快就可以確定。新出現的南唐護衛隊確實不是為了保護特使車輛通過煙重津,他們的隊伍中根本沒有車輛,也沒有使隊儀仗。所有護衛全副裝備地緩緩逼近,是要圍捕什麽目標。而路尾的十幾個人顯然也不是過路的,他們擺出的陣勢很奇妙。即便是已經開始行動,往坡上坡下四散開來,整個陣勢布局依舊保持不變。從這幾個人的陣形走向來看,他們是針對歸鴉林這邊的。所以不單是裴盛,齊君元、秦笙笙也是在對方的目標範圍內。裴盛也開始動了起來,他走得很慢,方向也很奇怪。但內行的人都知道,他這是極力在尋找對方陣形中的縫隙,然後抓住時機衝出去。不過事實證明這樣的縫隙和時機都很難獲取到,隨著雙方的不斷移動,裴盛的趨勢始終是被逼著往歸鴉林這邊退卻。“順流!伏波!是九流侯府的硬刺兒!”有人在高聲呼喊,聽聲音是樓鳳山發出的。這種情況下他竟然直接發生示警,全不顧自己可能會暴露行蹤,而且他呼喊的內容又是讓順流(逃跑)又是讓伏波(躲藏),可見此時的樓鳳山已經是一個非常慌亂無措的狀態。隨著這聲喊,路尾的高手瞬間化作閃電一般,各自往不同的方向疾奔。可以看出,他們奔出的路線有交叉、有迂迴、有直衝,整個就像畫出了一張縱橫交錯的符咒,上三洞的神仙們一起顯神通捕獲妖孽的符咒。也是隨著這聲喊,“上三洞仙列位”陣式的背後出現五個也是便服裝束的人,這些人也都手持奇形的武器,以配合有序的“五行生剋”陣式朝樓鳳山發出喊聲的位置圍堵過去。與此同時,路頭的南唐護衛們也動了,他們的行動明顯是在高人的指點下進行的。一隊入樹林直上嶺頂,這是將上行的退路給封住。一隊沿樹林邊緣繼續前奔,看樣子是要占住隔斷歸鴉林和西邊樹林的石壁。還有一隊扇麵般斜向推進,撲向石壁西邊的樹林。這是官家護衛常用的搜索方式,迂迴包圍,濾網搜索。他們的目的是要將石壁西邊樹林中的六指和唐三娘兜堵逼迫到石壁下的角落裏。除了逼堵六指和唐三娘的三隊人外,還有一隊直接從下側斜坡走過,繞過堵住道路的草牆、草蓆,以及草蓆下覆蓋著的上百具屍體。這隊人不多,動作卻很快。能從斜坡上如此快速通過則說明這些人都是高手。當這隊高手過了第二堆滾木籠後,隊形立刻單鞭展開,這是一個往上方歸鴉林中橫掃而來的架勢。而這個架勢正好和路尾擺開“上三洞仙列位”陣式的九流候府高手形成一下一斜、一南一東兩個攔截麵,再加上西側石口,其實已經是將齊君元、秦笙笙、裴盛這三個人從三個方向合圍住了。“量骨裁命。”秦笙笙認出那隊高手中領頭人的兵刃。“是神眼卜福?”齊君元問一句。他雖然和卜福較量過,但始終隻聽到聲音未看清麵容長相。秦笙笙沒有回答,因為這是個根本不用回答的問題。使用這種獨門武器的高手,南唐的官家人,特使顧子敬的隨身護衛,同時符合這幾點的隻有神眼卜福。隨著高手們不斷逼近,齊君元也認出兩個人來。這兩人在瀖州城時明著是為顧子敬牽拉馬車和鳴鑼開道的下等家僕,暗地裏其實都是顧子敬私聘的貼身保鏢。卜福和這兩個保鏢的出現,更加說明這次的刺局又露底了。問題到底出在哪裏了?為何每次顧子敬成為刺標時,他總能提前知道,而且還可以憑藉得到的準確信息反設兜爪捕捉刺殺之人。但是眼下的情形根本不允許齊君元思考。卜福帶領著人已經逼到很近的距離了。對於再次遭遇反扣兜爪,齊君元雖然感到非常的吃驚和意外,但卻並沒有慌亂,甚至還沒有在瀖州城那次慌亂。麵對危險,他的心跳變得更加沉穩,心境也變得更加空靈。然後一點靈思迅速將周圍的環境特點攏入其中,構思出一幅真假交合的場景,在場景之外再幻化出一種意境。他現在要做的就是從別人很難發現也很難理解的意境中找出條生路。而裴盛此時的狀況已經變得非常危急。這危急來得有些突然,讓剛剛還能夠從容應對的裴盛頃刻間就陷入包圍之中,而且他都還沒有看清楚這一切是怎麽發生的。裴盛是想從對方圍堵陣形中找到漏洞脫身衝出的,但對方的陣形始終沒有給他這種機會。所以他隻能在不斷被逼退的過程中左右急奔,想用這種方法牽製對方的陣形並拉扯開一個缺口。裴盛的方法是有效的,他的確是將對方陣形拉開了一個缺口。但就在他已經看到成功希望的瞬間,卻突然發現自己很不可思議地被六個九流侯府的高手圍住。九流候府的高手們。為了能擋住裴盛,他們的確也在將已經畫好的符咒再拉伸,再擴展,再移動。陣形的各點位看著也的確是間距越來越大。但就在裴盛發現到一個最大間隙時,也是他奔向斜下側準備將這間隙徹底衝破時,九流候府的幾個高手突然將“上三洞仙列位”陣式變成了“飛雲流轉式”。這個變化雖然因為地勢原因沒能整個陣形轉換過來,但“飛雲流轉式”最上端的六人卻是恰好飛出,再順坡度疾奔而下,呈一個六麵形將裴盛圈住。“出浪一麵,往沒影兒處順流!”齊君元看到裴盛被困,卻不能前去救援,隻能是大聲提醒。他的意思是讓裴盛抓住六個合圍麵中的一麵攻擊,然後往歸鴉林方向逃跑,與他和秦笙笙會合一處。之所以這樣指點裴盛,是因為齊君元剛剛構思出的意境是在他身後、在上邊。身後是茂密的歸鴉林,光線昏暗、霧氣昭昭,適合與對方周旋。而上邊是鱖魚嶺狹長形的嶺脊,隻要能擺脫追蹤翻過嶺脊,那麽山巒連綿、溝穀縱橫的複雜地形就能讓他們如同魚入大海。現在天色正快速暗下來,霧氣也在繼續積聚下壓,這些都是對他們非常有利的趨勢。齊君元心裏很是自信,他確定隻要堅持到夜幕降臨,然後從林間遁走,那麽見識過他子牙鉤的卜福絕不敢追著自己進入林中。再有林中的霧氣變得濃厚之後,即便有很亮的光盞子(照明燈盞)也無法看得太遠、太清楚。在這種狀況下,就算卜福有雙辨查蹤跡的神眼,也無法很快找到他們翻越嶺脊而去的行跡,隻能任由他們從容離開。但齊君元隻能是出聲指點而不能親自去救援,因為一旦離開了歸鴉林的邊緣衝下去,就等於明告卜福林子前的坡麵沒有施放爪子。那麽卜福他們隻需斜插一道,就能將他擋在歸鴉林之外,置身南唐使隊的高手和九流侯府高手的夾擊中。這種做法是愚蠢的,是主動斷了退路。齊君元當然不會這麽做,就算裴盛的處境再危急十倍他都不會這樣去做。不是因為他齊君元冷血無情,而是作為一個優秀的刺客就必須冷血無情。從開始學習成為一個刺客時起,執掌、前輩、同門都在反覆教給他這個常識。作為刺客,就應該有斷肢餵虎以全其命的信念和意誌,絕不能做於人無施、於己無益的愚蠢的事情。現在去救援裴盛就是一件於人無施、於己無益的愚蠢的事情,現在的裴盛已是一個隻能用來餵虎全命的斷肢。所以齊君元提醒完裴盛後便再不看他一眼,而是徑直朝卜福迎去,他要為自己爭取最後一點時間,堅持到夜幕覆罩鱖魚嶺、霧氣浸沒歸鴉林。第二章 把自己做成兜子驀無蹤就在齊君元迎上卜福的時候,幾百裏外的潭州城中,範嘯天也在做著他這輩子最勇敢的事情。這事情不是要他刺殺哪個難以得手的刺標,隻是和一個陌生人麵對麵商量些事情。範嘯天是個常年在離恨穀中留守的穀生,平時很少與外人打交道。遇到同門中人還好,他知道隻要對別人禮貌客氣,別人也總會給他些麵子。別人對他不客氣時,他就算譏言諷語以對,那些同門也不能把他怎麽樣。但是每當和外界不相幹的人打交道時,他便會心中虛慌、沒有底氣,思慮的狡獪、言辭的犀利全不見了。也正因為這種原因,當初他路過盤茶山時好奇地看了幾眼,竟然會被幾個惡奴給嗬斥趕走,全無高手的形象。而這一次確實與以往不大一樣,因為他想找到並和他商量事情的陌生人不是個一般人,非常的不一般。這人可以在範嘯天還未能說清楚一句話的時候,就用半句話要了範嘯天的命。所以讓範嘯天和這樣一個陌生人打交道,他愈發覺得心頭髮涼、嗓門發梗,腳步怎麽都邁不向前,恨不得能強拉個什麽人來替代他前往。很不幸的是沒有一個人能替代他。商量事情的活兒啞巴肯定做不了。倪稻花雖然裝瘋賣傻有一套,但她畢竟是個女子,而且又不是離恨穀門人,範嘯天再怎麽無賴、沒風度,都不會讓她替代自己往這兇險處去。所以哪怕到時候嚇尿了褲子,他範嘯天也隻得自己硬著頭皮去做這活兒。範嘯天要找的人是周行逢。周行逢是武定軍節度使,楚地之主,唐德的老丈人。找他商量些事情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因為實在是找不到唐德的蹤跡。那天接到黃快嘴傳遞的指示後,範嘯天帶著啞巴和倪稻花沿東賢莊、盤茶山一路追蹤下來。剛朝盤茶山方向追出不遠,啞巴就已經發現到路上有大量車馬和行人通過的痕跡。從痕跡特徵分析,這是同一批人留下的,人群中有車有馬也有步行的人。接下來幾天,範嘯天也在沿途的州縣官衙和軍營中發現了大批人馬駐紮留宿過的痕跡。從這些官家安置的規格上可以明顯看出,這是一些身份等級很高的人在押解著一大群囚犯趕路。因為每次除了官驛、客營住滿外,還都動用了獄牢或囚營。等過了盤茶山,痕跡就更加明顯了,倪稻花在路麵上發現有人用石塊畫的“上”字印。這“上”字印是上德塬族裏獨有的標記,用作族人之間的留跡和指引。倪稻花發現的“上”字印畫痕很新鮮,筆畫邊緣和尾端的浮土都堆起未散,說明畫“上”字印的人離開不久。奇怪的是一路上每次發現的痕跡都是離開不久,但就是追不上。唐德他們人數眾多,還有車馬輜重,再加上押著上德塬的那人,速度不可能太快。而範嘯天他們三個人都是毫無累贅、輕步簡裝,怎麽就偏偏追不上?範嘯天決定辛苦一下連夜趕路,一定要先瞄上準點子(真實目標、準確目標的代稱),再決定下一步該如何操作。這連夜趕路還真的見了成效,差不多淩晨的時候他們終於追上了唐德的大隊人馬。那一晚唐德的大隊人馬是在瀏河大營歇息的,這種大型軍營戒備森嚴,遍布遠哨、近哨、明哨、暗哨。所以,範嘯天雖然身具詭驚亭鬼神般的技藝,卻也不敢就此潛入。因為在不清楚大營布設的情況下偷偷潛入,雖然可以隨機應變躲過明哨,卻很難躲過暗哨。往往還在自作聰明地躲躲藏藏,卻不知自己已經被人盯上了。另外,軍中大營環境複雜而陌生,各部分功用設置的排布不像官府衙門,很是隨機,要找到被關押的上德塬族人會頗費工夫。而此時天色已近淩晨,時間太過倉促,就算找到人也帶不出來。而且範嘯天他們覺得自己根本不必倉促行事。現在已經追上了、盯住了,早晚都可以找到更加合適的機會把事情辦了。但是當第二天唐德大隊人馬開始上路時,範嘯天驚訝地發現自己已經沒有了任何機會。理由很簡單,這大隊人馬中根本沒有上德塬的人。隊伍的組合是禦外營騎卒和步行的鬼卒,而唐德在不在其中更無從知道。範嘯天知道自己上當了,沿途所有痕跡的目的都是誤導,誤導自己朝著一個虛假的目標追蹤。如果是齊君元在,他應該不會上這樣的當,因為誤導的假象其實是有很多破綻的。的確如此,其實隻要注意到一些細節他們就不會犯這錯誤了。一路上的痕跡顯示有車有馬有步行,但是可以看出步行的腳印是統一鞋紋,而且是以整齊隊形行走的。由此很容易推斷出步行的這些人不是被囚押的上德塬族人。沿途官家招待安置雖然分為官驛和獄牢,軍營中分客營和囚營,但是從唐德的角度看,他又怎麽可能很隨意地將這群重要的犯人交給地方官員或軍校看押,而自己則在保護措施很難嚴密的官驛、客營中安心大睡。他難道就不怕這些已經變得非常重要的犯人丟了?他難道就不怕自己的腦袋丟了?還有,不管什麽人在押解重要的犯人,都會將他們攏在隊伍中間,而不會讓他們拖在大隊最後,那樣有誰做點小動作或掙脫繩索逃跑都沒人能發現。所以“上”字印如果是上德塬族人悄然留下的話,肯定會被後隊的兵卒馬匹踩踏得印形模糊甚至痕跡全消,而絕不可能像倪稻花發現的那樣,連筆畫邊緣和尾端的浮土都沒散亂。按常理推測,如果“上”字印是要給自己的族人留下的暗號,那麽應該在被押往東賢山莊的路上就已經留了,所以鈴把頭驅狂屍可能就是循著這標記找過去的。而狂屍群還未到東賢山莊,莊裏就已經做好一切應對準備。肯定是有東賢莊高手早已經發現上徳塬族人在沿途留跡,並由這“上”字印覺察到狂屍群追蹤而來。東賢山莊的人學會這並不複雜的標記應該就是在那個時候,而他們逃出東賢山莊的時候正好可以將其利用為一個誤導別人的伎倆。最後範嘯天還悟出自己一個更大的失誤,自己帶著啞巴和倪稻花滯後一天上的路,都能發現並緊追上唐德的隊伍,那其他三個國家派遣的秘行組織一直盯著東賢山莊,追上唐德不是更沒問題嗎?可這一路連啞巴和窮唐都未曾發現三國秘行組織的痕跡,這說明他們根本沒一個人是追上這路的。確定自己上當的同時,範嘯天也確定自己以後不會犯同樣的錯誤。對於這點沒人會懷疑,因為他在失敗的過程中獲取了許多的經驗。這些經驗是以往在書本上學不到的,比書本知識更難以忘卻的,這也正是範嘯天與齊君元相比所欠缺的。發現到真相,問題也隨之而來。唐德在哪裏?上德塬的人在哪裏?唐德怕死,他更覺得自己沒有必要死,但是眼下至少有五路人會要他的性命。那幾個不知來歷的刺客是一路,如果他們三天內沒有死在東賢山莊設好的兜子裏。然後就是三個國家的秘行組織,如果他們要的人和東西確實是在自己的手裏。剩下就是上德塬殘餘的族人,如果還有活著的又沒被自己擒獲,如果他們知道了火燒上德塬是自己的指示。那麽肯定會想方設法來要自己的性命,就像前幾天那個當場以身為價要取自己性命的瘋狂女子一樣。而現在唐德除了怕死還怕上德塬的人被救走,因為他還沒有弄清楚上德塬到底藏著什麽秘密。為什麽連幾個國家最高級別的秘密組織都蜂擁而至?為什麽那個說三天內要取自己性命的刺客用兩個看似無關緊要的信息,就能讓三國秘行組織為他出力搏殺?雖然目前仍不知道緣由,但從這些異常現象可以看出那些人獲取上德塬秘密的欲望是何等的強烈。從這強烈的欲望上又可知秘密中隱藏的價值是何等的巨大,與之相比或許就連他唐德的性命都顯得微不足道。唐德是急匆匆帶領人馬離開東賢山莊的,但才走出二十幾裏路,便得到消息,盤茶山被梁鐵橋帶領的南唐夜宴隊攻占。於是他邊發令調周圍的州縣駐軍增援盤茶山,邊帶著禦外營大隊人馬往盤茶山而來。但這次隻走了十幾裏,便又有消息傳來。說南唐夜宴隊全數撤出,不知去向。唐德頓時醒悟了,那三國力量追蹤自己、搶奪上德塬的人是為了一個和錢財、寶藏有關的秘密。否則他們不會莫名其妙地去攻占盤茶山的,因為他們以為自己也和他們一樣早就聽說了上德塬的秘密,並以為自己盜挖盤茶山就和這秘密有關。夜宴隊是除了南平九流侯府外搜羅江湖奇異人才最多的秘行組織,他們中肯定有精通查辨寶藏墓穴的高人,自己費盡人力、物力挖開的盤茶山,他們或許隻要進去看一眼便知道有沒有自己要找的料。從南唐夜宴隊的這番折騰來判斷,盤茶山沒有寶藏,或者是所藏寶藏不知關鍵竅要便根本無法開啟,否則他們不會拚死拚活地闖入看一眼就又走了。而不管是哪一種情況,從現在開始自己所掌握的上德塬族人就成了關鍵。雖然可能隻是其中一人知道關於寶藏的秘密,雖然可能隻有一人有能力啟開寶藏。但在自己沒有把這秘密撬出之前,這些人都是不能丟失的寶貝。所以,唐德立刻改變計劃,他給自己下了一個大賭注。以禦外營的兵馬和大量鬼卒來製造假象,拿著自己的金批令箭按原計劃走州穿府,吸引三國秘行組織和追殺自己的刺客以及上德塬可能殘餘的族人。而他自己則和大悲咒、大天目,帶著一些貼身的高手和不多的魈麵人,押著上德塬的族人走入了荒山野路。這真的是一個大賭注,是將他的性命和上德塬族人所攜秘密一起押上了。按原計劃那麽走,最多是在前往潭州的過程中被人將上德塬的秘密偷走或搶走。而現在如果他的行蹤被別人發現,沒了禦外營大隊兵馬的保護,那麽丟失的不僅是上德塬的秘密,還有他的性命。但是隻要禦外營的兵馬和鬼卒能將假象維持幾天,那麽他就能完全隱沒在荒山野路之中。到那時就算有人發覺再尋痕跡追他,也來不及了。自上門唐德消失得真的就像黑夜中的影子,範嘯天和啞巴想盡一切辦法都沒找到他們的一點蛛絲馬跡。最後範嘯天隻能採取最後一招守株待兔,在潭州城裏靜心等待。因為他知道唐德最終是要到這裏來找他老丈人的。但是他們在潭州城裏等了將近一個月,始終沒有發現唐德的蹤跡。萬般無奈下,範嘯天決定放棄這件事情,回離恨穀衡行廬領受處罰。但就在此時倪稻花的一句話讓他改變了主意,讓他決定冒死嚐試一個連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的法子。“天底下可能隻有周行逢能把唐德找出來了。”倪稻花這話說得正中要害。被提醒了的範嘯天前前後後仔細盤算一番後,發現真有可能讓周行逢把唐德找出來。於是他決定去找周行逢商量一下這個事情。範嘯天在節度使府的門前的大街上緩步走著,這已經是第三個來回了。雖然路兩邊有樹如蓋很是陰涼,但他仍是滿頭滿臉排列著細密的汗珠。有兩次經過節度使府的大門時,他試圖鼓足勇氣走過去。但一看到門口守衛威嚴的氣勢、冷橫的麵孔,他便緊張得幾乎要吐出來。與嘔吐相比,範嘯天情願流汗,所以他仍然在大街上來回走,等待周行逢自己出現在府門外麵。其實要見到周行逢真的並非難事,自從他掌控楚地的政權後,行事做派很是廉政親民。即使公務繁重,他也總會抽些時間帶幾個親隨出來轉轉,體察一下民情,了解一下民願。所以在潭州的農田間、街巿上、茶肆裏都有可能見到他。每當這個時候,你可以和他打招呼說家常,也可以攔街告狀或獻謀獻策。而他總會很熱情、很認真地回應你,並把重要的事情讓手下記錄在案。有人說周行逢這做法是裝模作樣、收買民心,而事實上老百姓還真就吃這一套。楚地的民眾都對周行逢很是臣服、愛戴,奉其為楚地的明主、真王。就從這點而言,不得不說周行逢是別具智慧的。而周行逢另一個更具智慧之處是他雖據楚地卻不稱帝稱王,而是以武定軍節度使的名分屈尊於大周之下。這也是他能夠隨時便裝簡從隨意出行的原因,因為不用怕別人對他不利也不會有人對他不利。道理很簡單,如果有人想謀取他的位置刺殺他,那最後也不能獲取到什麽。因為他上頭還有個做主的大周,一旦周行逢出事,大周肯定會出麵幹預。最終謀位者肯定是不得善終,而楚地之主的位置仍會在周家子孫手中。所以對他所做的一切不利都沒有什麽意義,除非是謀取他位置的人奪權後能有強大的軍事支撐,與大周抗衡。當然,周行逢一代梟雄也是絕不可能甘心長久如此的,當他暗中積聚的能量足以摧毀一個或幾個鄰國,足以來與大周分庭抗禮時,那麽他肯定會有所行動。也正是因為心存這樣的目的,他才會讓唐德暗中做些挖墓掘財的缺德事情來充實府庫的軍資。範嘯天已經走第四個來回了,節度使府大門口的外值護、內旗牌都早就盯上了他。由於周行逢掌權後明令官家不得無據拿人,所以他們不能貿然將範嘯天擒住。不過在範嘯天走了第二個來回時,他們已經將情況通知了府中的一眾聚義處。一眾聚義處就相當於南唐的夜宴隊、蜀國的不問源館。因為其中成員都是周行逢占據楚地之後招安平寨網羅來的江湖高手,所以才取了這麽個名字,意思是將原來各處山頭的聚義堂都集中在他這裏了。一眾聚義處的高手雖然覺得事情蹊蹺,但也未立刻將範嘯天拿下。不過在範嘯天從門前路上走第三、第四個來回時,每一趟都會有不同的幾個人陪他一起走過。這些人都是穿的便服,行走時有意無意隱在其他行人間、樹木後。但不管是快走慢踱,他們始終是以有遠有近的一個不規則的圈子將範嘯天圍住。而這個情況範嘯天卻未曾覺察,因為他缺少這方麵的經驗,因為他的注意力過於集中在周行逢的出現上了。周行逢終於出現了,而且一出府門便徑直朝著範嘯天走來。範嘯天並不認識周行逢,但節度使府中出來一個氣勢不凡之人,並且帶著幾個護衛徑直朝他而來,這讓他臉上滿布的細密汗珠開始流動起來。周行逢今天本來是要去鹽糧市上轉轉的。南唐提高稅率後,對楚地還是有一定影響的。楚地雖然是糧食高產的地方,但是受大周糧價暴漲的影響,楚地的糧價也增長了不少。另外,楚地的大部分食鹽都是從南唐購入的,所以這兩樣價格一波動,楚地民眾不可避免地出現些慌亂。針對這種形勢,周行逢讓楚地的一些特產貨物也小幅上調了稅率。這樣做既可降低南唐提稅的影響,又可以不對其他鄰國造成太大衝擊。所以最近這些日子他一直都注意著這方麵的動態,其他一些不太重要的奏報他都讓手下人替他處理了。剛要出門,有人報知周行逢,說門外有鬼祟之人,似乎有不軌的企圖。聽到這情況後周行逢的看法和別人倒是不一樣。他覺得自己經常外出,真要有什麽不軌企圖的話,完全可以選擇其他更隱蔽的地方下手,根本沒有必要在大門口來回踱步暴露自己。所以周行逢覺得這個在門口轉悠的人應該是找自己謀富貴前程的,但又懼於府門守衛的威嚴,不敢求見。周行逢迎著範嘯天走去,就在距離範嘯天差不多十步的時候,周圍頓時身躥影閃,幾個人如同鬼魅般將範嘯天圍在了中間。每個人都離範嘯天不足三步,對於練家子來說,這麽近的距離已經相當於貼靠在了一起。這種又圍又貼的做法是為了防止範嘯天有什麽隱秘的小動作,所以此時範嘯天就算想抬手擦個汗、撓個癢都會被斷然製止。“我是周行逢,你是在等我?”周行逢很坦然,語氣也很委婉。能做到這樣子是因為他確信自己不會受到傷害。麵前這個已趨老年的男人一副很窩囊的樣子,根本不像個能傷害別人的人。再有周行逢很了解圍住範嘯天那幾個高手的本事,再加上自己身邊身後的幾個內衛高手,不要說這個老男人,即便出現的是一隊強悍兵將,要想傷害到他也是很難的。範嘯天臉上的汗珠不再一粒粒排列著了,當聽到“我是周行逢”時,所有汗珠全黏糊在了一起,變成幾片水麵兒滿頭滿臉地披掛下來。那個瞬間他腦子裏一片空白,雖然沒有聽清“我是周行逢”後麵的話,但他還是下意識地點了點頭。“你是什麽人?”周行逢問道。如此饒有興趣,是因為他從範嘯天的神態看出了自己的判斷是準確的,所以想進一步證實其他的判斷。範嘯天嘴唇哆嗦兩下,然後脫口而出:“我是個刺客。”周行逢也出汗了,但他出汗的感覺有些涼颼颼的。這個回答完全出乎他意料。雖然明知周圍眾多高手絕不會讓麵前的刺客有對自己下手的機會,但如此近距離地麵對一個刺客他還是第一次,所以陡然出些冷汗並不奇怪。圍住範嘯天的幾個人聽到“刺客”兩字立刻同時再進一步,這下範嘯天就連試圖抬起根手指都非常困難。反倒是周行逢轉瞬間便緩過神來,將收緊的心髒舒放開來。他想到了一點,如果這真是個來刺殺他的刺客,又怎麽會如此坦白地將自己的身份告訴他?“你是來刺殺我的?”雖然知道不會是,但周行逢還是問了一句。“當然不是,否則我怎麽會麵對麵地告訴你我是刺客。”範嘯天感覺自己的口舌和思想都開始靈活起來,汗也不怎麽流了。人都是這樣,沒接觸的事物總有怯懼之意,但是真正接觸過了,最怯懼的那一刻熬過去了,他就會覺得也就那麽回事。“那你來找我幹什麽?”“我要刺殺的目標不見了,我想可能你會知道他在哪裏。”“我知道?那你要刺殺的是誰?”“唐德。”周行逢的眉頭猛地挑起,他再一次仔細打量了下麵前的這個人。這人可能有些窩囊、有些猥瑣,但絕不狂妄也不呆傻。可是他為何會告訴自己他要刺殺的目標是唐德?難道他不知道唐德和自己的關係?不對,如果不知道的話他幹嗎要來找自己?也不對,就算不知道他也不該把刺殺的目標告訴自己呀。周行逢感覺自己的思維有些亂了,他的額頭再次沁出汗來,這次不是冷汗,也不是因為天氣熱。“為什麽要刺殺唐德?”周行逢又問,他覺得要想理清思路就必須把這個問題弄清。“你不知道為什麽?”範嘯天很認真地反問一句。“我不知道。”雖然周行逢對範嘯天的反問滿是不解,但還是同樣認真地回答了這個反問。“那就不對了。”範嘯天再次顯出慌亂來,“我以為你也要殺他,但因為他是你女婿你不好下手,所以我才來找你合作的。這樣你解決了自己的麻煩,而我也可以順利地做成刺活。我還想呢,說不定大人慷慨,到時候還能多賞我一份刺金。”範嘯天完全卸下了心理負擔,話越說越順溜。“我又為何要殺他?”周行逢感覺更加混亂了,麵前這人看神情、聽語氣都是非常正常的,可說的話卻奇怪之極,就像瘋語和夢囈。“你真的不想殺他?”範嘯天再次問道。周行逢平靜地搖搖頭,但其實此刻他心中已經不平靜了。這個人的話絕不是空穴來風,怪異之事必有叵測源頭。“看來最近楚境之中那些鬧得翻天覆地的事情你全都不知道,這可能是有些人刻意對你隱瞞了。這樣的話我就隻能告訴你我為何要刺殺唐德,以及刺殺過程中見到的一些事情。”“行,回府裏細說。”周行逢說完轉身往府門裏走。而範嘯天在一眾高手的圍逼下,也隻能跟在後麵。言合實武定軍節度使府的一個僻靜小廳中,很難得的一下聚來這麽多的護衛高手。不過人雖然很多,小廳卻依舊和平時一樣安靜,隻有一兩個人的說話聲。範嘯天此時徹底沒了負擔,所以在對周行逢敘述事情時顯得非常的正常。單從他的神態、語氣上判斷,沒有一個人懷疑他在說謊。其實範嘯天也真沒有說什麽謊,整個敘述過程中他隻在兩個點上稍微扭曲了下事實。一個是範嘯天最初的任務應該是去上德塬找到倪大丫交給他一件東西,而範嘯天告訴給周行逢的是去上德塬刺殺倪大丫拿到一件東西。還有一個是東賢山莊逃出後再次接到的任務是追蹤唐德,找到被他擒獲的倪大丫,把尚未交到他手中的東西交給他,而範嘯天告訴周行逢自己的任務是刺殺唐德,拿到一件東西。範嘯天在敘述到這兩個扭曲事實的段落時,每次都吸氣緩吐,腹胸微彈。這是運用了“全吸含虛送實法”,色誘屬“掩字誘語”技法中的第三法。與他去呼壺裏船上窺破秦笙笙所用的“掩字誘語”第四法“吸吐餘一送一”功用相近,可以讓別人從聲調、音量、語速、節奏上都覺得以此技法說出的謊話比真話還真。除去這兩點,其他所有情況範嘯天都是據實相告。從唐德遣人搶在他和三國秘行組織之前滅族上德塬,將所有青壯男性全部抓走;然後東賢山莊動用全莊力量和禦外營兵馬與三國秘行組織對敵;後來又調動周邊州府的駐軍聚集到盤茶山;再後來又指使禦外營兵馬和鬼卒快速往潭州進發,而這個時候唐德自己卻和一批高手帶著被俘獲的上德塬族人消失了。周行逢很認真地聽著,範嘯天的敘述方式很對他的口味。他隻需要別人敘述事情的過程,而不需要帶有主觀意識的分析。因為周行逢並不是一個從別人說話的語氣上來判斷真實性的人,而是一個綜合了內容、做法、動作等條件進行判斷的人。他相信自己能比別人更好地分析出真相,而且他也隻相信自己分析出來的真相。在範嘯天整個敘述過程中,周行逢隻問了一個問題:“你要拿到的是一件什麽東西?”範嘯天也回答得很是誠懇:“其實我也不清楚那是件什麽東西,接到活兒時隻說是件從墓裏挖出的老東西,但是刺標自己知道是什麽。所以這活兒有點麻煩,在殺死刺標之前還必須從刺標那裏要到東西。不過我也覺得麵對生死,不管什麽人都會將真東西交出來的。後來做活過程中,從那三國秘行組織口中才知道,那東西應該是個皮囊,至於皮囊裏麵是什麽卻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那裏麵的東西關係到一個巨大的寶藏。”就算範嘯天的表現再誠懇幾倍,周行逢也不會輕易相信他的。好在以周行逢的權力和能力證實一些事情並不費事,他的手下在很短時間內就把一些可靠的證據遞交了上來。上德塬滅族慘案的奏摺早就由當地衙門經過裏、縣、州、府幾級周轉遞交到刑部。而那幾級衙門在轉遞時的批註其實都是在告知刑部,此事是唐徳所為,不能查也不必查。於是這份奏摺的周轉行程便在刑部的密櫃中終結了。不過好在是鎖入了密櫃而沒有毀掉,所以今天才能有機會轉到周行逢的手上。與東賢山莊大戰有關的奏摺兵部、戶部都有,那一戰折損了不少兵卒,撫恤的事情需要上報兵部和戶部撥款辦理。另外,東賢山莊平時需用的供給都由當地官府負責,每隔幾日都要運送大量消耗品過去。而現在莊裏突然間隻剩下寥寥幾人,出現了這種異常情況當地官府肯定也會急報戶部的。但由於這些事情都與唐德有關,而且以往也曾有類似的事情發生,所以都壓下沒有報到周行逢這裏。調動周邊駐軍聚集盤茶山的奏摺兵部和吏部都有,而關於禦外營和大批鬼卒往潭州快速行進的奏摺更多。他們過關、過卡的批報,借住沿途軍營、府衙的花費,還有從沿途官家料場、器場、草場等地方提領補充器具物資,等等,所涉及的方方麵麵很多,所以從這些渠道都有奏摺報上來。範嘯天說的事情都一一被證實了,那麽再將這些事實連貫起來,就能明顯發現其中有內情、有企圖。周行逢的心中開始忐忑不安起來。“有沒有查到禦外營的那支兵馬現在在哪裏?”周行逢問手下人。“査到了,就在潭州城外湘江邊上,緊靠嶽麓山安的營。他們駐紮那裏快有一個月了。”手下人回道。周行逢眉頭打起了結,禦外營加上鬼卒人數不算少,這一路浩浩蕩蕩地跑到潭州,然後就在潭州城外駐紮了近一個月,自己竟然絲毫不知。“他們有沒有向兵部和潭州防禦使報知移營至此的目的?”周行逢又問。“沒有,剛才前往兵部和防禦使處調看奏摺時問過,他們都說不知道禦外營駐紮此處的事情。反倒是工部的器作坊有人知道,因為禦外營曾有人持金批令箭調他們的人前去營中給他們打製器械。但因為是駙馬的手下拿金批令箭叫的差,他們也就和以往一樣歸在暗活(秘密的工作)中沒有上報。”“有沒有問都做了些什麽器械?”“那些工匠自己也說不出名稱,但從器械形狀上看,應該是用來挖石毀牆的工具。”周行逢又開始冒冷汗了,而且不止額頭上在冒,背脊上也在冒。之前近距離麵對範嘯天這個刺客時,他隻是因下意識的心驚而冒出些冷汗。而現在不止是心驚,他還從心底感到恐懼和後怕。楚地境內連續發生這麽多驚天動地的大事他都不知道,而一支虎狼之師離開原駐地,急馳數百裏駐紮到自己的睡榻之旁,自己竟然也毫不知曉。周行逢沒有要身邊人提供一點參考意見,他自己將所有現象和細節仔細梳理了一遍,然後在腦子裏構思出整個事情發生的布局以及將會繼續帶來的後果。最開始時周行逢對三國秘行組織出現在楚地境內還心存懷疑,但範嘯天隻大概說出些人的名字、長相和他們的行動特點,他身邊的高手便立刻確定這些人的確是大周禁軍鷹狼隊、南唐夜宴隊和蜀國的不問源館。肯定了這一點,便可知幾方麵爭奪的那件東西的重要性了。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那件東西確實關係著一個大寶藏,但大周、南唐、蜀國這三方力量都參與爭奪,其中利益就可想而知。而從上德塬滅族一案的奏摺上獲知,上德塬倪姓半族擅長挖地盜墓,那麽從古人墓穴中獲取一些秘密的可能性便極大。而如果他們真的得到了一個關於巨大寶藏的秘密的話,那麽居身之處離上德塬不遠而且也同樣在做挖墓尋財事情的唐德肯定會最先獲得消息。這樣他能搶在那三國秘行組織和其他覬覦之人的前麵襲擊上德塬也就不奇怪了。而為了防止關於寶藏的秘密落入他手裏的事情被傳出,不惜火燒上德塬滅口、滅跡的這種事唐德也是做得出來的。唐德不但獲取了秘密,而且俘獲上德塬大量男性族人。不用說,他肯定是要利用這些人去開啟那個大寶藏。這些人有本事發現寶藏秘密,那麽也應該有本事開啟寶藏。不過從後麵發生的事情來看,唐德滅口、滅跡做得並不成功,很快就被別人發現了。於是狂屍群追過去了、刺客追過去了、三國秘行組織也追過去了,這便有了東賢山莊大戰。而且從此開始,別人的刺殺目標也由倪大丫轉為唐德。而唐德也意識到自己成為了眾矢之的,於是決定立刻行動,帶領人馬和上德塬族人前去開啟寶藏。而事情發展到這地步,唐德都沒有將關於寶藏的事情密報周行逢。所以周行逢很堅定地相信,唐德做的所有事情不是為了周家基業,而是要為了他自己開啟寶藏。而關鍵處也就在這裏,就唐德現在的地位,還有手中掌握的權力,周行逢手下的所有官員沒有一個可以和他相比。特別是周行逢還賜給唐德金批令箭,可以隨意調動地方駐軍,讓他直接掌握了大量的軍事力量。唯一有些缺憾的就是他所做的都是暗中的事情,無法在大庭廣眾麵前張揚。身居尊貴卻不能張揚,這其實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所以唐德如果試圖改變這種狀況還是有極大可能的,但是一個貴為駙馬的人,一個掌握了大量軍事力量的人,還想不為人知地獲取到敵國的財富,那麽他試圖改變的東西就值得懷疑了。周行逢想到這裏時,他心中感到十分後悔。這後悔是因為唐德可能就是因為不能人前顯赫才會有其他想法的,這後悔也是因為給了唐德金批令箭才讓他敢於有其他想法的。唐德對盤茶山下了很大工夫,明說是在挖掘山中古墓,暗地裏說不定是在營建他的老巢。而這麽幾年都說挖墓財徒勞無功,說不定是將挖到的墓財全隱藏在盤茶山中。所以他才會將周邊駐軍召集到盤茶山,那是要用以往的墓財收買他們,以便在他行不軌之事時聽從他的號令。的確,他周行逢屈尊於大周之下,別人想謀取他的位置替代他很難,因為他上頭還有個做主的大周會出麵幹預。除非是謀取他位置的人一旦奪權就有強大的後盾支撐可與大周抗衡,而唐德如果開啟了那個巨大的寶藏,他便有了強大的後盾支撐。所以召集駐軍到盤茶山,派遣禦外營和鬼卒暗駐潭州城外,都是為他的下一步在做準備。一旦他開啟了寶藏,緊接著要做的就是將楚地之主的姓改了。所有現象和細節組合合理,所有的分析嚴絲合縫。如果說齊君元的構思是要體現一種留白意境,那麽周行逢的構思則是完全的工筆寫實。而工筆寫實最容易犯下的錯誤就是在描繪許多幾乎完全一樣的羽片、葉片時,不經意間會有變形。而且隨著描繪的數量增多,變形會越來越大。而當整個畫麵畫完後,呈現的效果可能就和設想中完全不一樣了。在將整個事情完全想通之後,周行逢雙手撐住桌案長嘆口氣:“千防萬防家賊難防,最厲害的暗算總是最信任的人做的。”範嘯天一直都在旁邊關切地注視著周行逢,這在誰看來都很是正常,因為周行逢現在思考的結果將關係著他的命運和生死。當聽到一直冥思苦想的周行逢說出這句話時,一向故作文雅的他在心中得意地對自己說了一句話:“你成功了!”沖封殺趙匡胤在劉總寨煎熬了二十二天,所帶的手下和劉總寨軍營中的兵卒死傷了近一半。那天板鷂下蛋扔下來的“平地火雷鐵橫雨”,就殺傷了二十幾人。而堵在外麵的刺客看來是不殺趙匡胤誓不罷休,他們這些天對劉總寨的攻擊就沒有停止過。穿空火蛇矛、鐵猴子、筋鬥碌碡、雪刃蜻蜓,等等,各種不同技法的血爪、悶爪、皮爪層出不窮。每天都變著花樣招呼,有時一天還會換幾種。如此密集的攻擊節奏,如此繁多的高超殺技,如此精妙的攻殺器具,和最初幾次的刺局有著極大的差別。單從規模上判斷,組織這次大型攻殺的應該是個龐大的團體。人數眾多,配合有序,後備充足,否則不會這樣肆無忌憚地圍住兵營攻擊。而且看起來他們並不在意周邊官府發現到這裏的情況後會趕來救援,始終以很穩的節奏壓製軍營,逼迫他們往北麵的黑鬆林子和西邊的光石坡逃離。種種跡象在不斷證實著趙匡胤的推斷,實施這場刺殺的不可能是什麽江湖組織,而應該是哪個國家重金請了南平的九流侯府。而之前所說刺行中的高額暗金也隻是個幌子,這些天外麵的刺客連圍帶攻,已經花費了極大的人力、物力。如果再這樣持續下去,就會得不償失。也就在第二十二天的晚上,趙匡胤決定突圍,啟柵從北麵的黑鬆林或西麵的光石坡逃出。沒錯,他明知道外麵的刺客一直是在逼迫他往這兩個方向走,也知道這兩個方向可能布設著更多、更厲害的必殺兜爪,但還是決定冒險突圍。因為不走不行了,白天外麵的刺客已經動用了“毒火龍頭撞”,不但是將劉總寨的幾處大屋子砸撞得一觸即塌,而且那些毒火還將寨子中的水源給汙染了。雖然寨子裏的糧食也快耗盡了,但是就算一粒糧食都沒了,再撐幾天也是可以的。現在水不能喝了,兩天之內便會完全失去體力。那麽,與其熬到任人宰割的地步,還不如趁著還有一定的戰鬥力拚命衝殺一回。趙匡胤決定在黎明前的時候突圍,因為那時的天色最為黑暗。他將寨子裏能夠自由行動的人分作兩隊,禁軍護衛和劉總寨兵卒混搭。一隊將從西麵光石坡突圍,一隊則向北邊的黑鬆林中突圍。而他自己既不會走光石山也不會走黑鬆林,他和張錦岱帶著五個最得力的親信依舊留在寨子裏。趙匡胤已經想好了,當寨外正麵圍堵的刺客察覺寨子裏的人已經突圍後,肯定會將力量調動轉移到其他兩個方位。或鬆開圍堵的兜子直接進入劉總寨,然後繼續在那兩路背後追殺。這個時候,他們幾個人就可以直接從正麵突殺出去。所有的計劃都安排好了,黎明時那兩隊悄悄撬開北麵和西麵的柵杆。但是剛出去沒走多遠,兩隊中劉總寨的兵卒便再難控製。這麽多天被堵在寨子中,不斷被殺傷力極大的武器攻擊,每一刻都有死亡的可能。所以積聚的恐懼和急於逃離危險的欲望一下釋放了,兵卒也不管方向路徑便拚命奔逃,並且邊跑邊不由自主地發出連串驚恐的尖叫聲。出現這種情況完全在趙匡胤意料之外,這樣一來很有可能就完全打亂了他原來的計劃,讓對方刺客提前知道突圍企圖,然後從各方位一起圍堵收縮。到時候非但一個都逃不出,就連他想誘開正麵兜形的計劃也泡湯了。很奇怪的是,雖然四散奔逃的兵座都在尖叫,但從聲音上判斷,他們並沒有遇到任何截殺。尖叫聲音是漸漸地遠了、漸漸地小了的,沒有一處出現斷音。趙匡胤不由得心中嘀咕,難道外麵的刺客已經看出自己的計策,根本就不搭理那些兵卒和護衛,於是將他們全數放走,而把所有力量依舊集中在對自己的圍堵和刺殺上?但是事情既然已經到了這份上,趙匡胤這幾人隻能躲在劉總寨的隱蔽處耐心等待,等待寨子外的刺客對他們施行刺殺。天色已經大亮了,寨子外的刺客始終是一點動靜都沒有。他們好像也在等待,等趙匡胤這幾個人熬不住了主動衝出去。又等了一個時辰,仍然沒有任何反應。以往這時候外麵的刺客應該已經開始對寨子進行攻襲了,可今天卻沒有。可能已經知道裏麵隻剩下幾個人,不想再浪費那些厲害的血爪殺器了。當相持到了午時之後,張錦岱和那幾個人再也熬不過去了,都向趙匡胤請求要衝殺出去。說實話,此時再要不沖他們也真的就沒有體力再沖了,從昨晚開始他們就已經水米未進。現在差不多已經是躺著等死還一時死不了,站起來搏殺卻也使不出全身力氣了。趙匡胤堅決阻止了他們,因為現在就算是躺著等死都不能往外沖。如果外麵的刺客已經看出聲東擊西的策略,那麽此刻外麵的兜爪會布設得更加嚴密以防自己突圍。而且今天刺客未再往營中施放爪子攻擊,可能就是認為他們會找機會突圍,所以將這些爪子用來做後手的防禦或直接殺傷突圍的人。另外,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現在已經用不著再冒險突圍了。那兩隊人已經衝出去了,他們應該很快就從附近的州縣搬來救兵,自己隻需耐心堅持到救兵到來的那一刻。但是張錦岱卻認為救兵不會那麽容易來。二十幾天了,劉總寨未曾傳出一絲音訊,周邊州縣早就該有覺察,也早就應該派人過來問訊。即便是周邊州縣疏忽了,但劉總寨並非地處極偏僻之地,就是路人也應該看到寨門被堵、寨裏被襲,並將這消息傳播出去。可是一直未曾來救兵,這說明外麵也在發生著他們想像不到的異常情況,沒人顧及到他們。趙匡胤覺得張錦岱的說法也很有道理,就在他猶豫是堅持等待還是就此衝出時,寨門外傳來一陣喧鬧聲,救兵到了!救兵到了,但是沒有遇到一個刺客,也不知道刺客是什麽時候撤走的,但可以肯定不是在救兵來了之後。他們應該很早就走了,而且是在更早的時候就做好了撤走的準備。門口的兜子雖然還在,但是走入之後便會發現用草垛、草把做出的殺兜早就撤了布局,隻留了個最靠裏的麵兒。帶硬殼蟲蛹的竹枝也都被換了,現在的竹枝上真的都是竹瘤竹節而非竹漿蟲。而一般像這麽大型的圍堵,又連續施放了那麽多天不同的爪子攻寨,外圍參與和協助的人數肯定不會少。但是非常奇怪,這兜子周圍卻沒有什麽遺留物和施放的痕跡,更沒有車馬的痕跡。是根本沒有留下還是被掃除幹淨了?沒人能回答這個問題。救兵是趙匡胤手下的護衛從前麵歸德府調來的。而根據歸德府所錄文案和附近幾個縣衙抄錄官文來看,早在二十幾天前,就有一紙軍文調劉總寨官兵保護殿前都點檢趙匡胤返回京都。所以包括泗陽縣在內的幾個衙門都已經將劉總寨軍營歸於停遣機構,暫時撇在可調用和常規聯繫的範圍之外。那紙軍文竟然是禁軍白虎堂下的,用的是很正規的軍文印鑑,不是假冒。推算了下時日,這份軍文差不多是在趙匡胤進劉總寨那天到達周邊州縣衙門的。知道這情況後趙匡胤的腦筋猛地一漲,雖然他已經意識到刺殺自己的事情是個大兜子,但現在看來這個兜局比他原來推測的還要大。從運用的兜形、爪子已經半路刺殺的次數來看,從使用殺器的兇狠程度來看,要趙匡胤的命是肯定的。但是趙匡胤冒險入江中洲時,在淮南走暗道偷運私糧、私鹽時,為何不藉機刺殺他?為何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下手,而且殺他又何必做那麽多的鋪墊?所以這其中肯定還有其他重要的用意和目的。趙匡胤已經漸漸悟出些現象。布設兜子的人是早就算計好自己不會繞其他路徑回京,所以才一環扣一環、一殺接一殺地用連續的低劣刺殺勾起自己的鬥誌。最後卻突然間將最厲害的兜子布在劉總寨,將自己困在其中。而與此同時外圍的事情也做好了,首先發軍文讓周邊州縣都與劉總寨失去聯繫。讓人心驚的是這一手段竟然用的是正規的禁軍軍文,這就說明辦這事情的人就在禁軍中,而且有較高的職位,可以接觸到軍中印鑑。具備這樣身份的人要想讓劉總寨這一段路沒有過客、路人也是很簡單的事情,所以劉總寨被困之事外界始終無人知道。從現在殘餘的兜子來看,圍困自己的刺客早就做好了兩手準備,殺了自己後及時撤離,沒有殺得了自己也及時撤離。這一點說明他們雖然有非常想殺死自己的欲望,但更怕自己從各種蛛絲馬跡發現到他們的真實身份。所以刺客們才會暗中將絞兜、困兜撤了,隻留下些假象,這是怕從布設的手法特點上看出他們的底細。而現場的所有遺留痕跡也都消除得幹幹淨淨,這是怕從刺客本身的諸多細節發現到他們的底細。另外,從北麵黑鬆林、西麵光石坡根本沒有布設兜子的情況來看。這些人殺死自己的目的還是次要的,將自己困在這裏才是主要目的。但是將自己困在此處的用意和目的是什麽呢?花這麽大手筆不會僅僅是為了讓自己不能及時應召回京而被柴世宗責罪吧?趙匡胤隱隱覺得要有大事發生。如果趙匡胤、張錦岱能在歸德府多留幾天,再到周圍幾個縣衙盤查一番,憑著他們的經驗和能力,或許能找到一些有價值的線索,或許能順藤摸瓜將主使這場刺局的幕後人查出來。但是趙匡胤沒有時間這麽做,金龍禦牌拿到手已經足有一個月了,要不是在劉總寨困住,差不多半月之前就已經回到汴京了。現在就算日夜兼程往回趕,也得走個六七日才能趕到,而且再往後可能還有刺殺自己的兜子,必須步步小心,急趕不得。唉,其實一路兇險、艱辛倒無所謂,趙匡胤怕隻怕是要誤了皇上的大事。聽說趙匡胤急於趕回京師,歸德府派出了一支兩百人的革甲騎卒一路保護。趙匡胤因為前麵的教訓,也不再托大推辭,帶著大隊人馬立刻上路。就在趙匡胤剛縱馬奔出北城門的時候,西城門外一隊禦前禁軍快騎保護著皇殿傳令使進了歸德府。他們這趟所傳諭旨歸結起來其實就四個字:“滅佛取財。”第三章 玄妙迭出且莫走蜀國皇宮裏,孟昶在一群太監內衛的簇擁下邁著輕鬆的腳步往後宮而去。今天他心中很是愉悅,於是連轎輦也不坐了,自己步行往後宮中走。南唐和大周使者都走了,不管怎麽樣,各種誤會都解釋清楚了,各種衝突蜀國也都置身事外。而且自己一直擔心的邊界易貨之事成了援助大周的好事。王昭遠提出的官商易貨真可以說是一舉多得。大周的態度是主動要求易貨,而南唐李弘冀密使傳達的消息也是要促成此事進行,並且還派人赴蜀幫忙,將易貨價格定在比南唐提稅後的價格略低。這樣大周可以接受但難得大惠,而蜀國則能獲取最大利益。孟昶很是佩服自己當初的眼光,這王昭遠真是個人才,這次終於有機會展現出他的真知遠見。而最為可貴的是王昭遠還不好大喜功,今天在朝堂上主動提出這次易貨之事以太子玄喆為主,而他作為輔助。這樣可以為太子累聚功績威望,為以後君臨天下打下基礎。就在孟昶一路喜滋滋地往花蕊夫人的慧明園走去時,申道人一路小跑從後麵追上來。“皇上,這是小道近來特地給你煉製的‘夢仙丹’。耗費了我半庫的珍貴藥材,六爐總共才出了這九十粒丹。皇上試服下,片刻便會有如仙臥雲般的妙處。此丹雖不能真讓皇上成了仙,但長久服用,定然可讓皇上延壽安康。”“好!這甚好,又辛苦大德仙師了。”孟昶來本就心情大好,又遇申道人進獻靈丹,不由得更加開懷。但就在申道人要將藥壺遞送到孟昶手中時,旁邊一陣清脆的“叮噹”聲響,一個高大的黑色身影挾帶著股怪異味道閃出,伸手直奔那藥壺而去。所有侍衛都沒有出手阻擋,因為他們都對這個黑色身影太熟悉了,就是孟昶出於對花蕊夫人的寵愛,所以對這黑衣女人也總是容忍幾分。另外,那突然出現的黑色身影曾經用異藥將自己身體的潛能提升出來,變得身輕如燕、力量過人。因此就算那些侍衛想阻攔,出手也不一定有她快。而出手速度即便趕上了,也不一定有力道能將她攔住。來的人是阮薏苡,她出現得突然,嚇了孟昶一跳。而她的舉止則更加莽撞,一把將申道人正要遞到孟昶手中的藥壺給搶了過去。“皇上,是藥三分毒,這靈丹還是讓我試驗無害後再服用吧。”阮薏苡說話時身上馱架所掛各種瓶子猶在相互碰撞、叮噹作響。“大膽阮薏苡,你要是驚了皇駕,十條命都不夠抵的。”申道人未等孟昶說話,搶先聲色俱厲地斥責阮薏苡。從這情形看剛才他也被很嚇了一把。阮薏苡沒有說話,但這絕不是因為申道人的斥責讓她意識到自己行為的不妥而感到後怕。而是因為在這後宮之中,她也就和孟昶、花蕊夫人能正常交談。其他人她都不願意搭理,也或者是覺得沒有必要搭理。阮薏苡原為交趾國人,生在偏僻蠻夷之地不知中華禮數,更不懂皇宮、官家的眾多規矩,所以她對自己突然闖出搶奪藥壺的行為並不以為是衝撞冒犯,反認為這是護主之舉。孟昶也沒有說話,他真的不知道說些什麽合適。對這個阮薏苡他其實打心底裏煩她,不隻是因為她不懂規矩,而是因為她太不懂規矩。平時的唐突、失禮也就算了,後宮之中亂闖亂逛也就算了,在內宮藥院亂拿珍稀藥材也算了,可這阮薏苡竟然有幾次在他和花蕊夫人歡愉之時偷偷闖入,並且還在旁邊專注地看。而且每次在將自己和花蕊夫人驚嚇得已經沒了快感後還不離開,不等兩人穿戴收拾幹淨,便不停地在旁邊追問各種細節。一個沒有婚配過的女人,沒有嚐過男女之歡的女人,卻經常在別人夫妻交合時進去細看,而且還細問感覺、感受,這也太變態了。不過細想之下她這樣很可能是對此種事情極有興趣卻又沒有男人共行陰陽事,所以孟昶幾次都想以此為理由將這女人趕出後宮,隨便發給哪個小官吏給婚配了。但是這個決定花蕊夫人卻堅決製止,用她的話來說,這是阮薏苡在關心他們、保護他們。因為她覺得孟昶近來食用的一些補藥很奇怪,所以想查出究竟,不要被人藥傷了身體。孟昶此時想了起來,阮薏苡懷疑的藥就是申道人給自己定製的“培元養精露”。自己第一次使用此藥便神勇無比,但可能是用量不對而始終守元不泄。此事正好被阮薏苡碰上,便覺得此藥有害。於是她將藥拿走細查了其中的藥性成分,查出的都是有益無害的大補藥物,而且各種配料恰到好處,絕不會對身體造成傷害。如若結果不是這樣,她又怎會將“培元養精露”還給花蕊夫人?今日申道人獻丹恰巧被阮薏苡撞上,她將丹藥搶走不知又是出於何種目的。而申道人見自己的藥壺被搶,表現出難得一見的憤怒,不顧大德天師的儀態而大聲嗬斥,這樣子看來應該早就聽說了阮薏苡懷疑他藥中有害的事情。不過孟昶也是懶得和這女人囉唆,見藥壺被她突然間搶走雖然麵現慍怒,但還是一言未發揮了揮手轉身走了,把個阮薏苡和申道人晾在了那裏。孟昶一走,申道人立刻腳底抹油也要溜。他看出來了,連皇上都不願意和這女人多說一句話,自己就不要自找麻煩了。阮薏苡不僅生於蠻夷之地,還因為無意中學會了辨藥、用藥而被無知鄉人誣為長發鬼,平時沒人敢接近交流,後來還差點被燒死。所以她在性格上、處世交往上很是偏執、拗直,根本不會什麽言語婉轉暗示。雖然後來在徐國璋府上學了流利的中土官話文言,但在表達內容時仍是直來直往、有疑必問,不留絲毫情麵。“申老道,這就走了?”阮薏苡很難得和不熟悉的人說話,但是今天卻冷冷地叫住了申道人。這其實也不算很奇怪,雖然她隻偶然見過申道人一兩次,但心裏可能已經將他當做一個非常熟悉的敵人了。“阮姑叫住貧道有何指教?”申道人也冷冷地。雖然嘴上很客氣地學著後宮的人喚阮薏苡為阮姑,但語氣中卻很是不忿。這蜀宮之中當麵很不客氣地管他叫老道的到今天為止恐怕也就隻有這個奇怪的女人。“申老道,你我都知道,有些成藥的藥性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快速變異或消亡的。今天我好不容易抓住個機會拿到你剛遞給皇上的藥,何不趁著藥性未散、未變我們一起來辨辨其中的藥性和藥理?”阮薏苡很明顯是在挑釁。申道人沒有回話,但臉色卻是在很短時間裏連變兩次。“怎麽?不敢了?這不奇怪,下暗手的人最怕的就是被別人掌握到最原始的實物。而今天你卻偏偏被我拿住了,這時是不是都有要殺我的心?”阮薏苡不僅是挑釁,而且是步步緊逼,將申道人逼到無法迴旋的地步。“阮姑,我得了個大德國師的名頭可能是因皇上錯愛。但前後都未曾行阿諛奉承之法,也未曾走裙帶富貴的路子。如今做些事情也都是為了回報皇上的分內所為,與人無爭,於己心安。如若哪裏做得偏差礙隔了誰的所圖所祈,先還請諒解貧道無知冒失。我想阮姑必不會讓貧道在混沌之中踏絕境,還望指個明處、讓個生路,我自苟存一隅,不礙他人海闊天空。”申道人雖然話裏含沙射影指阮姑是憑花蕊夫人的裙帶關係才張揚放肆,但其實是越說氣勢越弱,很明顯是懼怕了阮薏苡。“申國師似乎是誤會了,我才真正是在後宮中苟存一隅的,萬不及得國師人前神仙、人後妖鬼。今日鬥膽請國師留步是想討教藥理玄妙,怎麽國師反倒像心中懼怕了,莫非這丹藥中真有毒性殺機?”阮薏苡突然改換稱呼,尊稱申道人為國師。但這稱呼不改還好,一改之後直接將申道人指作人前人後各使一套的奸邪之徒,而且還直截了當地懷疑他敬奉蜀皇的丹藥是害人的毒物。“阮姑,此話不當亂講!要是傳到皇上耳中恐怕會給我帶來大劫。”申道人再次聲色俱厲。“是因為我所說的印證為事實後會給你帶來大劫,還是你認為皇上昏朽不辨會帶給你大劫?”阮薏苡給出的是個雙落扣的選擇,不管申道人選擇哪個於己都是不利。申道人沒回答,他在這一刻間突然明白,與這個女人糾纏下去最終吃虧的肯定是自己。難怪孟昶見到這女人後揮揮手一言不發就走了,這說明他還是非常了解阮薏苡的。所以自己現在最應該做的事情是離開,而不是繼續爭口舌之利。於是,他沒再反駁阮薏苡的話,而是一言不發快步往後宮側門走去。換了別人,申道人走了也就走了。但是今天遇到的是阮薏苡,她沒有把心中的疑問都搬出來之前是絕不會罷休的,更何況麵前這個人是個她認為絕對有問題的人。所以她緊跟在申道人身後,快步走動中搖響了一馱架的藥瓶。連串的“叮噹”聲響在後宮的靜謐環境中很是招搖,很快就惹得一大群宮女、太監跟在後麵看。在後宮中,難得有這樣戲劇性的場麵可以看到。即便是在成都的大街上,一個中年女子追著一個老道走的事情肯定也會被傳為奇聞逸事。“老道不實誠啊,壺裏是炒丹而不是煉丹。”阮薏苡邊走邊搖了搖剛剛搶來的藥壺,然後很確定地說道。隻憑丹藥在壺中搖動發出的聲音就能辨別出丹藥種類和製作方法,這說明阮薏苡不僅了解各種藥料藥性特徵,而且對製作出的各種成藥在密度、硬度、彈性,而且延產物上的差別也是了如指掌。聽到阮薏苡的話,申道人的腳步稍稍緩了下,他的心中也在暗暗稱奇。一直都聽說後宮阮姑精通藥道,但從未曾親眼見識過,所以申道人一直以為是後宮中人討好花蕊夫人編傳的虛言。但今日這一手聽聲辨藥的技法已經可見其功底之深。“炒丹隻是以藥糖、蜜油等物化漿成殼後包裹其他藥料,與煉丹的藥料質變完全不同。炒丹可控製藥性、藥理來達到製丹者的意圖,而煉丹卻是如同製瓷窯變得於偶成。煉好了則為天垂憐得成的靈丹仙藥,煉不好則為一堆廢物甚至是毒物。”申道人的腳步變得更慢了,但他的臉色卻變化得非常快、非常厲害。辨鬥藥“但是!”阮薏苡很果斷、很突然地折轉了結論方向,“但是我剛才明明聽見你對皇上說你煉了六爐隻得九十粒成丹。你將炒丹冒充煉丹,首先就是一個欺君之罪。而炒丹可控製藥性、藥理,那麽就可在其中加入一些詭道藥物來控製皇上的狀態,以此達到自己某些無法正取的目的,這就是挾君之罪。再者如果其中不是詭道藥物而是些慢慢沉積於體內的毒藥、毒料,那可就是弒君之罪了。”申道人站住了,他知道自己必須表明自己的清白,否則絕不能走。要隻是根本不予搭理甩袖而去,那阮薏苡轉身將剛才這些話再到孟昶麵前說一遍,自己的後果真的會很嚴重。“炒丹性溫,少極端作用,雖以藥性為先、仙性為後,但更能緩補慢治。如驟以大補強勢入體入腹,反而會增加髒器的負擔,身體會出現抵抗排斥的現象。各種藥物不能及時吸收化解,滯存物反會留於髒器角落成為毒害。”申道人停下後馬上對自己採用炒丹的意圖加以說明。“道理確實如此,但緩補慢治也可成為緩毒慢釋。一般緩慢釋放逐漸見效的毒藥也是以炒丹為媒物最為合適。”阮薏苡針鋒相對,依舊很明確地表達自己對申道人的懷疑。“看來阮姑不把加害皇上的罪名強扣在我身上是絕不罷休的。”“強扣罪名和査找罪名是兩個完全不同的概念,這兩個概念下的好與壞是完全顛倒的。”“是強扣還是查找隻有阮姑自己心中最清楚。”申道人語氣中帶著恨意。“奴家愚笨難以清楚,倒是你自己做的心中最是清楚的。但隻要我將這丹藥配方査清了,真相大白於天下,那就誰都清楚了。”阮薏苡的話裏帶狠勁,她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之前的“培元養精露”。雖然到現在為止她還是沒有解出“培元養精露”中的秘密在哪裏,但從孟昶房事時的異常表現來看,她基本可以確定申道人的製藥手段並非正統,而是暗含著旁門技法。申道人的臉色真的很不好看,但是他此刻到底是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也無法從臉色上看出,這就是早期道家修煉中所謂的“心不控相,則以非常相藏掩心境”之法。在與阮薏苡凝目對視片刻後,申道人不怒反笑:“嗬嗬嗬!那今天我便領教一下阮姑的絕妙藥道,看你能從這靈丹中辨出幾味有毒有害的配料來定我好壞和生死。”“那倒是真好,我也正想聽聽大徳國師行藥的依據和目的。或許從中能辨出玄機。”阮薏苡似乎正中下懷。申道人端正麵容,暗走氣息、調勻呼吸,摒棄所有的他想雜念,將注意力都集中到耳目反應之上。這做法已經和江湖人的對決相近,是要抓住每個可利用的細節來堵住自己的漏洞、豁開別人的缺口。阮薏苡的表情變得凝重,身形則變得更加凝重。馱架上的各種瓶子再不發出碰撞聲,一個個懸掛著一動不動仿佛凝固了一般。這是一種將自身所有的感覺融為一體的狀態,這種狀態不單是將心境、心意投入,而且是將整個身體的內外感覺都投入其中。申道人先打了個稽首,然後順勢豎單手玄指訣緩緩朝前一點。這是示意阮薏苡開始。阮薏苡拔掉藥壺的壺塞,倒了一粒丹藥在掌心,然後先空握拳以掌心熱量烘捂一下丹藥,再在鼻子下倏然張開手掌,迅速地抽動鼻翼嗅聞兩下。“有溫甜味,沉落卻不混,溫、撫、提、按四用各守一功。是由朱芋、滾果、鹿血片、龜趾四味藥走了一線往下的藥性。另有清爽味,升騰卻不散,點、刺、和、闊四覺各見一效,是榕頂露、鸝啄、瓏朧片、犀角粉四味藥走一線往上藥性。”隻是嗅聞一下,阮薏苡便辨出其中八味藥料,並且能說出其功效特點。這似乎是在明告申道人一切盡在她的掌握中,不要試圖以欺詐應對。“皇上身體平時的耗費主要在兩大方麵,化食與男陽。皇上多食葷膩,此類食材性存腥毒,質地又韌。入腸胃後難化,滯體時間長。再加上酒水麻痹,髒腹動力低,使得毒素不能及時排出。我以朱芋、滾果兩味藥助化食通便,及時排出體外。男陽多耗之事,阮姑在後宮中應該知道得比我更清楚,丹藥中加入鹿血片和龜趾,它們的好處是具有鎖陽守元之功,卻又不會促欲泄陽,可給皇上的房事調緩周期。至於榕頂露、鸝啄、瓏朧片、犀角粉四味上行,乃是舒胸積、順咽塞、去口火,清氣、食兩道。”申道人應對自如。阮薏苡沒有說話,隻是凝眉思索一下。但這思索的時間極短,隨即她便將手掌中的丹藥用指甲切開兩半,仔細查看其中的成分。“質沉散,粘不結,有丹赤、流金色,是有硃砂、金粉兩味為料。粒不規,色有白褐,纏絮絲,觸則化,是有決明、彩螺灰、通竅草三味料。硃砂、金粉質重難消,正是與你剛才所說以朱芋、滾果兩味藥促化食、排腥毒相悖。決明、彩螺灰、通竅草清竅、開穴、走氣,這又與你用鹿血片和龜趾鎖陽守元相悖。這些與丹藥中相生相剋、君臣主輔之道完全不合。”阮薏苡一下就抓住了丹藥中的問題。“阮姑果然藥道高明,但我這硃砂、金粉兩味是用作安神定魂用的,與腸胃消排無關。而決明、彩螺灰、通竅草是用來開七竅的,明目、提鼻、洗舌、通耳,疏出腦中鬱氣。皇上軍國大事勞累傷神,腦氣鬱結,用這幾味藥正好可以調整改善。以便五覺敏、才思舒,運籌無誤謬。”申道人的說法依舊是正道的精妙藥理。但阮薏苡卻是在微笑,因為她覺得自己已經找到關鍵。如果申道人索性將幾種藥很含糊地合在一起說明其用藥目的和功效,她倒真不能將疑點直接落在申道人要害皇上的罪名上,但現在申道人明明知道各類藥的組合都必須各行其道,他還偏偏將這些藥做成一種丹藥讓皇上長期服用,其心就叵測了。“那幾味藥的藥性要想見效必須各行其道。但是丹藥隻在腹中所化,藥性不行則滯留成害。據我所知,龜趾、犀角粉的藥性相溶便可形成堵腸食石,滾果、瓏朧片可形成嚴重腹瀉,榕頂露、金粉、彩螺灰則可形成毒素,鎖肝閉膽,使人無力並慢慢垂死。”阮薏苡索性直言以對看申道人還能說些什麽。“嗬嗬,阮姑這樣問是因為還有一味藥料沒有辨出來。如這藥料辨出來了,那麽就不會再問我這問題。”申道人的表情反越發地輕鬆,這可能是因為他發現阮薏苡比自己還是差了一著。阮薏苡的眉頭猛地一慫,心中微微一顫。一般的丹藥她隻需要通過聞看便能查出所有成分的藥料,怎麽這一枚配方並不複雜的丹藥自己卻少辨出了一味?於是她再次嗅聞了下丹藥,並且將已經一半的丹藥撚碎了查看,始終看不出最後一味藥來。“要不還是我來告訴你吧。”申道人的語氣已經顯出些不屑。“慢!”阮薏苡隻說了這一個字,然後果斷將一些已經撚成碎粒的丹藥沫兒扔進嘴裏。品藥是一種危險的辨藥方法,但品藥也是一種最有效、最直接的辨藥方法,所以神農氏是嚐百草而不是看百草、聞百草。“柴仙草,還有一味柴仙草。”阮薏苡此時反不顯得得意和興奮,反而很凝重,這凝重一般是在確定對手是真正的敵人時才表現出來。也就是說,在他們辨藥開始時,阮薏苡便認定申道人是個要對孟昶不利的敵人,而隨後藥理論辯中申道人的解釋讓她逐漸轉變這個念頭。但是現在阮薏苡品出最後一味是柴仙草時,她再次確定申道人是真正的敵人。“柴仙草在此無補無療,但它卻有引性助行的功效,可引導藥性隨血脈氣息而行,促進藥療生效。”申道人看出阮薏苡的臉色突變,突然也意識到這場藥理對辨中自己太過認真,已經將辨點引到離不能告人的關鍵技法不遠。於是趕緊搶著說明柴仙草的特性,希望能利用它將這番對決告一段落。“柴仙草雖然可藉以引氣行血,攜藥性遊走內腑直至全身穴竅,但是此藥力如何與其他藥性相溶攜行?又如何控製其攜行之力不會與藥性原來該達到的治療處產生偏移?再有柴仙草最大的特質其實是帶毒透膚直散體表,丹藥中不管哪一味藥料見效都是需要時間的,同樣不管哪一味藥都會帶三分毒性。如直散體表將藥性快速導出體外,又如何取得藥效?”阮薏苡突然以極快的語速連續發問,就像一陣狂風暴雨劈頭蓋臉砸向申道人。申道人這次想都沒想便也快速回道:“草木為藥後均成死物,而將其製成丹藥是要它們重具活性。所謂仙草、仙果除百種病延百歲壽,都是剛剛摘取時便為用,目的是要保持其活性未散,有自主的辨識力和運行力。道家藥理中管這叫‘命在’。而煉丹之目的就是要讓藥中有命,死藥注生,以使得藥料達到最大效果。”“柴仙草有氣無命,無法達到你所說的效果。”“我說的不是柴仙草。”“那是什麽?”連續快速的一問一答突然間戛然而止,申道人堅定地抿緊嘴巴再不發一言。他知道自己真的說得太多,原來還隻是離一些秘密不遠,現在則已經涉及某些不該對外透露的部分。“怎麽了,國師不能自圓亂墜天花之說了,還是信口而言藥中帶命邪論已然詞窮?其實狡辯越多漏洞也越多,你口口聲聲稱這丹藥為煉丹,還說煉丹的目的是要在藥中注入活性生命。你難道是欺我生於僻國夷地,未見過中土之地如何煉丹?”“哪敢哪敢?阮姑博學多識,我們這些微末之技如何能不知。”申道人敷衍兩句,腳下卻是徘徊著又想走。“那我倒想再問一句,高溫爐火不斷地煉製幾日乃至幾十日,那丹藥之中還能有何種活性生命存在?”申道人不說話,臉上全是糾結不安之色。他根本沒有想到一番藥理論道,最後竟然會被阮薏苡逼問到這個問題上。這個問題不能回答,因為這是道家丹法的最大機密,是近些年結合多個道家高人所悟剛剛得出的絕妙玄機。“國師很是為難了,是因為有些東西不能說,說了害皇上之心便昭然若揭。這樣看來就隻好由我自己慢慢判斷真相了。”阮薏苡依舊認為申道人心懷叵測。申道人則鬆了口氣,他覺得阮薏苡這下應該會放自己走了,然後拿著丹藥回她的藥廬慢慢研究。而自己隻要能先矇混過眼前,之後可以再想其他種種說法來應對責難、含糊推諉。但是申道人很快發現自己錯了,阮薏苡根本沒有要走的意思。與申道人的藥理論道還不曾有個結果,她是絕不會就此罷休的。覺細微阮薏苡所謂的慢慢判斷指的是自己的動作,與時間概念完全沒有關係。此時的她依舊站立原地未動,隻是慢慢地抬起右手,再慢慢地落下。很小心地用小指上最長、最尖細的指甲從切開的丹藥中挑出一藥料,將其黏附在自己的耳垂上。阮薏苡的舉動就連申道人也無法理解。剛才阮薏苡先後採用了聽、看、聞、品四種方法鑑定丹藥配料,可以說已經將辨藥技藝發揮到了極致。而現在她又很不可思議地將藥料黏在耳垂上,這難道是要再次以更細微的聽覺來判別丹藥中未曾暴露的細節嗎?藥料黏上耳垂後,阮薏苡的動作沒有就此停止。她先慢慢地將右手食指在口中蘸了少許唾液,然後用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耳垂。那隻蘸了唾液的食指指肚則按住黏在耳垂上的藥料,然後很輕微、很柔和地慢慢旋轉撚動指頭。此時的阮薏苡似乎完全忘記周圍的一切,隻是微眯著眼睛,很像是在仔細聆聽著什麽。過了好一會兒,申道人依舊看不出阮蕙苡這樣做的目的,但他卻覺得阮薏苡通過這種方式肯定得不到她想要的結論。就像剛才搖藥壺辨別丹藥種類一樣,聽辨隻能對大體的質地形態進行判斷,從而推導出一些其他的信息。阮薏苡在耳垂處用指頭研磨藥料,如果聽覺足夠靈敏的話,的確可以辨別一些質地較粗的藥料成分,但一些質地細膩或原本就以液態混入的藥料卻是無法辨出的。而自己隱瞞不說的那部分成分質地應該比液態的更加細微難覺,所以以聽辨的方法根本無法査出。“除非……除非她不是在聽!”想到這裏申道人心中一陣狂跳。“如果不是聽,那就是傳說中的那種技法,難道這阮薏苡是會那種技法的?”申道人發出這種疑問其實代表他已經發現自己再次判斷錯誤,因為阮薏苡正是以一種隻有傳說中才有的辨藥技法在進行辨藥。的確,阮薏苡不是在聽藥,聽藥是最初級的階段。而她現在用的是最高等級的辨藥技法:觸藥,是以自身的觸覺來辨別丹藥中的藥料成分。一般人都以為直接品嚐辨藥是除了實驗器具加輔料外辨別藥料最直接、最可靠的方法。其實不對,人的味覺其實非常局限。味蕾分布在四個區域,舌尖品甜,舌根品苦,舌的兩側前麵部分品鹹,後麵的部分品酸。所以一種藥料入口要經過四區的鑑別,這本身就會出現味覺上的衝突和懷疑。而如果是含有多種藥料的成藥入口,則更加容易混淆。但是觸覺則不一樣,小塊範圍內的肌膚觸覺幾乎完全一致。這樣將丹藥揉撚在上麵後,可以根據不同藥料對皮膚不同的刺激進行準確辨別。而且辨別的過程中還可以相互間進行比對,更加有利於最終結果的準確性。阮薏苡選擇將藥料放在耳垂上揉撚,是因為這部位的毛細血管最豐富,感覺也更靈敏。清康熙年間工部編撰的《天工神授公列》中就收錄了一個“蒙目配百方”的奇人。此人無名,民間喚其“藥老子”,他就能完全不靠眼睛隻憑手感辨出藥鋪中的所有常用藥料,並且能以黑布蒙住眼睛,配出一百個方子的藥料來而絕不會有一味出錯。“藥蟲!你用的是藥蟲!”阮薏苡突然睜開微眯的眼睛發出一聲大喝。“不對!不是藥蟲!”申道人的腦袋裏嗡的一聲,腳下一軟差點沒跪在地上。當他覺得阮薏苡是在以觸覺辨藥時,已經很是擔心會出現這樣的誤會。阮薏苡根本不理會申道人的辯駁,隻管自己將所發現的情況大聲說出:“國師所謂的注入活性生命原來是在丹成之後加入藥蟲!看來我最初的判斷並沒有錯,你不是要害皇上,害了皇上你也什麽都得不到。你是採用的詭道做法,是想用藥蟲控製皇上!”阮薏苡的這種說法其實是申道人最為害怕的事情,比被她逼出自己丹藥中所藏秘密更加害怕。他清楚如果自己被別人誤會在所煉丹藥中加入藥蟲,那麽從此便會聲名掃地。而如果讓孟昶誤會自己在所煉丹藥中加入藥蟲,那麽便會腦袋落地。根據貴州羅源發現的碑石碎片記載,藥蟲是一種古老的醫療法。就是直接捕捉一些可利用的蟲子或者是自己用藥物餵育蟲子,以達到針對性的治療作用。這種方法現在我們又重新在嚐試,比如用毒蜂叮咬來治療關節炎,利用水蛭吸取腫脹的膿血,用螞蟻治療銀屑病,等等。其實自然界中可直接利用的蟲子極少。另外,因為不同的蟲子、不同的功用所採用的餵育方法和藥料都不相同,過程極為繁複,成功率極低。所以藥蟲的種類也非常少,而且形態大小各不相同,行藥功用很單一。藥蟲有利有害。有利者可將藥性直接帶入人體的病症部位,或者以藥蟲自身所帶特質來對症治療,個別種類還可以直接啃食、去除病變部位。有古醫學研究者說,它的作用其實就相當於現在的掛水,是以活著的蟲子作為藥物運行到全身需要部位的媒介。有害者是藥蟲入體比較艱難,需吞入或破切身體鑽入。這過程比較痛苦,特別是一些個體較大的藥蟲,過程中會損壞病人完好的身體部分。還有就是藥蟲入體之後,施藥者手段高的話,可讓其排出。但如果控製手段不夠,藥蟲不能為藥反噬其身。更有飼養者在過程中就會不小心被不受控製的藥蟲進入身體,那就會生不如死,備受煎熬。所以這雖然是行藥救人的技法,如是善良人為之,可以說是自己冒著危險來救別人的性命,但如果是被奸惡之人掌握,卻是害人害己的妖邪之術。“我用的是蟲藥而並非藥蟲!”申道人雖然心中糾結,但在眼下這種情況他隻能斷然否認,將不能泄漏的秘密脫口說出。“有什麽不同嗎?”阮薏苡覺得這隻是申道人的狡辯而已。“有,大小不一樣,形態不一樣,使用途徑也不完全一樣。”阮薏苡眉頭皺了一下,從申道人的語氣和態度來看,他應該不是在說謊。而且從她自己以耳垂觸覺對藥料的判斷來看,這丹藥中所含藥蟲也真的是自己從未見識過的。莫不是真像申道人所說,不是藥蟲而是蟲藥?可這蟲藥的概念又是從何而來?自己怎麽從未曾聽說過。阮薏苡許多年前曾遇到一個乞討阿婆,那阿婆餓極了趴在路邊啃食野草。阮薏苡心善,便將乞討的阿婆攙扶到附近一個土洞裏,然後每天從家中偷些米糰、薯根給她吃。而那阿婆為了回報阮薏苡,便口授給她一些藥理之道。阿婆在土洞裏待了一個多月,終究還是因為體衰而未能活下來。她臨終前最後傳授給阮薏苡的就是藥蟲之道,但是卻告誡阮薏苡此法隻能萬不得已時自救之用,切不可隨意育培藥蟲,更不能顯露於世。她還告訴阮薏苡,自己就是因為育培藥蟲失誤導致蟲不能控被侵入身體反噬內腑,自己一直感到飢餓並非真的飢餓而是藥蟲損壞了五髒,而且此種煎熬直到死都無法可治。一個多月的時間很短,阿婆雖然口授了許多藥理之道卻未曾來得及解釋。但阮薏苡似乎對藥理有著特別的天賦,然後對於此道又十分著迷。她覺得這些都是醫人救人的好技法,於是很努力地通過各種嚐試來印證和破解阿婆口授藥理中的奧妙。加上交趾國多產可入藥的奇花異草,這就讓阮薏苡很快自學成一門別樹一幟的藥理醫道。但入迷者往往會醉心於更深度的研習,所以阮薏苡忘記了阿婆的告誡,找個私密地方養了幾隻藥蟲。就在阮薏苡養的藥蟲快要成功時,有幾個頑皮的孩子闖進了她養藥蟲的私密地方。藥蟲被驚,入了孩子們的身體,將幾個孩子折磨得根本沒有人樣。但是還未完全成功的驚蟲阮薏苡沒有辦法將其排出體外,於是又養了幾種蟲子,想以蟲治蟲。新培育成的蟲子入體後,果然有一番兩蟲爭鬥,但爭鬥的過程本身就會對孩子造成更大傷害。而兩蟲爭鬥勝的蟲子吞噬了敗的蟲子會變得更加強大,這樣一來阮薏苡便更加無法將其排出體外,直至將孩子折磨至死。也就是因為這件事情,阮薏苡才會被當地人當做長發鬼要燒死她,幸虧遇到徐國嶂將其救下。因為有這樣的經歷,所以阮薏苡對藥蟲非常熟悉。剛才那些藥料在耳垂上稍稍一撚揉,她便覺出其中有活物。但阮薏苡也承認,這活物比最小的藥蟲都要小得多,如果不是有一定數量,根本無法覺出。而且這種活物雖然黏於皮膚卻沒有侵入欲望,活動性很弱,隻是沿著皮膚汗毛有微微地推伸和擴展,就像是植物的生長。但是隻要是活物,阮薏苡便認定這是藥蟲,否則在她所知道的藥理範圍內沒有其他概念可以解釋。申道人心中現在很後悔,後悔自己不該和阮薏苡來一場藥理論道。將事情發展到現在的地步其實自己也有責任,如果不是一定要在藥理上論出自己的清白來,也不會將對方引導到這一步的辨別和追究。他看著阮薏苡皺著的眉頭,便知道自己的說法根本無法使對方相信,所以必須繼續解釋,哪怕是將整個的秘密和盤托出。“這個丹藥真的是煉丹而不是炒丹。隻是你還不知道,如今道家的煉丹不再是單一的火煉,而是有很多種方法。我煉的這個丹是用的菌爐,也就是以各種植物菌種為添爐物。過程不用火,而是用溫暖的水汽促進藥料和菌種的融合質變。這其實也是由原來的火爐悟出的,火爐煉丹,經常會有一些丹藥會發黴或質變,用高火長時間煉製本不該出現這種情況的。後來發現這情況不是出現在煉製過程中,而是在抽火冷卻過程中。這過程中有一段時間爐溫溫和、水汽蒸發,所以容易發黴和變質。於是我道家前輩索性另闢蹊徑,創出新煉丹方法。以合適的溫度、合適的水分將有用的菌種加入藥料,讓其融合質變成丹。”申道人所說這種活性菌種入丹藥的技法可能是中國最早的生物科技。“這樣就能在丹藥成型的同時加入活性物種,而且隨著丹藥的存放周期,這些物種會有一個生長過程。所以你隻給九十粒的丹藥,就是控製好了這個過程。而這個過程中服下丹藥,就如同服下剛剛採摘的靈芝仙果一般。”到底是行家,阮薏苡一點即通。“對,不但可以控製過程,還可以通過菌種的不同、所融藥物的不同,以及包裹蜜殼的厚薄來控製生長的開始時間,或者是進入人體後的生效時間。”申道人看似和盤托出,但其實控製什麽溫度、多少水分、適合什麽菌種卻一樣沒說。他隻是盡量往其神奇度、功用效果上扯,盡量遠離帶來這種神奇和效果的方法。阮薏苡沒有再問,雖然她心中有許多想問的內容,但是她性格冷傲從不求人,另外,她也估計自己就算問了,別人也不會再多說出什麽來。因為此刻雙方心中都已經清楚,話說到這一步已經足夠洗脫對申道人的懷疑。至於申道人所說的方法是否真實可行,那就隻能阮薏苡自己去印證了。阮薏苡確實是個藥理奇才,她不但印證了申道人所說菌爐煉丹的真實性,而且還依照這方法再作拓展和創新。將它與自己的藥蟲之法相結合,創出了蠱咒技法。而且用下蠱之法製造出一樁歷史謎案,幾千年來無人知道其中的內情,但這些都是後話。早知悉蕭儼和顧子敬是在已經快出蜀國國境時才收到鴿信的,這是通過南唐在各國安插的密探道轉過來的。南唐的官員中能隨意利用密探道轉站換鴿快速傳信的人不多,但韓熙載肯定是其中之一。據送信來的坐探解釋,這鴿信是三封同發,通過密探道各站點直達成都。但是沒有想到信到之時蕭儼他們已經離開成都,另擇一途逕往南唐趕回。雖然成都密探站點當機立斷再用其他線路的密探道轉鴿信追趕他們,但由於蕭儼他們一路行程匆忙,所以比正常情況下還是多用了好幾天才送達。鴿信上的印鑑是韓熙載的,而且是秘用印鑑,並且還釆用了三封同發的方式,由此可見此信的重要性。打開信後才看個開頭,蕭儼便嚇了一大跳。他雖然早在成都獲知了字畫暗藏殺技的秘密後,就已經預料到自己可能會因為懷璧之罪成為被刺殺的目標,但當看到韓熙載的信件明確告知刺客已經設局要刺殺他時,還是禁不住地一陣心驚肉跳。這也難怪,不管是誰知道有人要殺自己時,肯定是會被恐懼和不安所籠罩的。更何況蕭儼一介文官,任職以來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不過蕭儼在恐懼和不安的同時卻也有著慶幸和感激,幸好韓熙載神通廣大獲悉了這個訊息,幸好是密探道的鴿信及時送到,否則他將茫然無知地就此踏入喪身之地。信中除了告知有刺客阻殺他們,而且還明確刺客選擇刺殺的位置是在南平境內的煙重津。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他們可以採取另擇路徑躲避刺客,也可以加強防禦應對刺客。但具體是避是防蕭儼卻不敢做主,這一套他全然不懂,因此他隻能將這事情全權交給顧子敬和卜福來做主。顧子敬見到鴿信之後的反應和蕭儼截然不同,首先他沒有一點害怕,竟然在心中生出一陣狂喜。作為鬼黨成員,顧子敬被別人當做刺殺目標的事情沒有少遇。要是沒有這些經歷和經驗,在瀖州時他知曉有人刺殺自己後,也不會那麽從容地設虛局捉拿刺客。而一般遭遇刺客次數多的人都會知道,被刺殺這件事情是不應該感到害怕的。如果刺客布設合適,以意外突殺轉瞬間要了你性命,那被刺的人可能連怎麽回事都不知道就魂歸六道循回,根本沒有機會感到害怕。而如果像今天這樣提前知道了有人刺殺,那麽也就意味著自己不會有危險,更用不上害怕。可以讓人替自己死,也可以讓人殺死刺客,總之接下來的事情可以說與自己根本沒有關係了。但是今天顧子敬卻立刻確定接下來的事情和自己有關係,極大的關係。這應該是一個危機轉換成的利好,運作得當的話可以讓自己從鬼黨成員升至真正位高權重的堂皇職位。有人要刺殺他們,這目的其實已經很明顯,是害怕他們將字畫裏暗藏的秘密帶回去。其實之前顧子敬聽蕭儼說蜀宮門口見到德總管後,就已經揣測以詭異字畫對元宗不利的人是太子李弘冀。而德總管的到來,說明李弘冀已經覺出他們突然出使蜀國可能存有其他目的,所以才派人追趕至此來核實真實情況。也正是因為德總管的出現,顧子敬才會急切地要蕭儼不顧禮數匆忙趕回南唐。而且還不走原路、另擇新路返回,就是怕他們已經知曉字畫秘密的事情被透露出去,然後會有人對他們不利。從現在的情形來看,他們獲悉字畫秘密的事情肯定已經被透露的,但背後具體運作的到底是不是太子李弘冀卻無法確定。而揣測之事特別是對太子的揣測隻能是在心眼中轉轉,沒有真憑實據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這可是涉及皇家內務、皇位傳承,一句沒有實據的話觸碰的可能是方方麵麵,不單是太子。原來想著將字畫的秘密帶回去就是大功一件,但那隻能是讓皇上有所防範,對周圍人多加小心,而幕後之人卻不一定能査出來。這件功勞的效果還不足以讓他顧子敬一步從暗到明,從奴才到棟樑。說不定大部分功勞還得是在最早懷疑字畫、取下字畫、追查字畫的韓熙載身上。但是幕後之人派刺客阻殺自己和蕭儼的消息漏出,而且還有具體地點。如果能夠反設一局拿住刺客,再順藤摸瓜查出幕後操縱的人,到時候隻要將探出的結果往元宗麵前一放,那自己就真的踩到一步登天的梯子了。而完成這件事情所冒的風險卻是一樣的,在將秘密告知給元宗之前他們始終會是被刺殺的目標。至於反設一局對於顧子敬來說是輕車熟路,隻需將他在瀖州城裏玩的那一套故伎重演一下就行。但是瀖州那次做得並不成功,所以就算是再玩一把,也需要吸取上次的教訓,彌補其中的漏洞。經過瀖州那一次之後,顧子敬已經意識到,要想擒住這些刺客高手,僅憑官兵的力量是不夠的。要有很多像卜福那樣的六扇門高手,或者很多江湖道的技擊高手,但最有把握的應該是比那些刺客更厲害的刺客高手。比刺客厲害的高手這世上肯定不少,但問題是自己在短時間中能從哪裏找來這種厲害的高手?顧子敬想來想去隻有韓熙載手下的夜宴隊。但是夜宴隊這個機構即便對於南唐高層來說也是謎,很少有人能知道其運作是怎樣一個模式。而且夜宴隊除了韓熙載外沒人能插手進去,所以要調動這方麵的高手肯定手續複雜,甚至可能要通過元宗才行。對於動用夜宴隊的做法卜福也極不贊成。因為他們雖然不清楚夜宴隊的力量的分布,但可以肯定大部分的主力應該是集中在金陵城中和周邊。從那裏到南平煙重津路途遙遠,並非一兩天能趕到的,所以遠水解不了近渴。當然了,夜宴隊在附近或許也有暗藏的據點可以調動人手,但是這樣的外駐據點所能調動的人數和實力不一定能滿足需要。布兜截殺的刺客是要從大批人馬和護衛高手中刺殺目標,所以這一趟來做刺活的刺客人數不會少,能力方麵也應該是最上乘的。而且對方能提前知道使隊行走路徑,選擇必經的煙重津設兜,說明他們獲取訊息的能力也很強。韓熙載能在金陵城中可以獲知刺客的行動,那麽刺客方麵也完全有可能探到夜宴隊的調動。所以要想下反兜捉住這些刺客,最好還是不要動用南唐範圍內的力量,特別是夜宴隊,否則可能會打草驚蛇。不過卜福不是那種隻會潑涼水而不加柴添火的人,在否定了夜宴隊之後,他提出可以臨時借用南唐勢力範圍以外的高手組織,比如說南平的九流侯府。九流侯府網羅的都是身具絕技的奇人異士,秘密行事的能力更在夜宴隊之上。而且刺客就是在南平境內動手,用九流侯府的人手名正言順、調動隱蔽。九流侯府的辦事門檻很低,隻需給予可觀的費用或鄰國的優惠承諾,他們便可以為任何一國解決別人不便出麵的事情。因為那些身具絕技的奇人異士根本無法判斷出是哪一國人,所以做完事情後不會留下任何後遺蹟象,更不會被人認為是南平所為。但其實其他幾國都心知肚明,隻是必要時有些事情是要九流侯府做的,也就不便戳穿。顧子敬身在鬼黨,知道皇家很多隱秘的事情,所以也聽說過皇家一些不便出麵的事情會委託九流侯府辦理。現在見卜福也主張借用九流侯府力量,於是當機立斷,讓蕭儼以特使的名義行文南平禮部,請九流侯府的高手秘密協助。行文中雖然沒有談及費用,但在顧子敬的授意下也先許了個不確定能實現的好處,說此事辦成後,將奏請元宗李璟降低對南平方麵的出境、過境稅率作為回報。行文發出後,南平方麵很快有了反應。其實即便沒有顧子敬開的空頭支票,他們在知道這情況後也不會袖手旁觀。因為南唐使隊從他們境內通行,如果在自己勢力的範圍內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怕會因此事得罪南唐,授人發兵討伐自己的由頭。他一個小國置身強國之中,哪一國都不敢得罪。除非是有一日積攢了足夠的財力和軍力或得到哪一強國的支持,能突然出兵在短時間裏占領別國的大幅領土,那才有翻身崛起的機會。這也是南平為何會貪圖小利為各方擺平尷尬事情的原因之一。九流侯府派人與南唐使隊進行了溝通,並且相互間建立起可快速傳遞信息的途徑。兩三次的意見互換之後,便定下了全盤的反兜計劃。第一步先任由刺客布設,讓他們放鬆發生意外情況的警惕。第二步再故意拖延通過的時間,讓刺客失去耐心,以為使隊不會通過而準備撤出刺局,而這個時候再讓假使隊通過,誘刺客出手。這樣就使得他們出手倉促,不能完全達到預期效果。最後在假使隊人馬與刺客糾纏之時,由九流侯府的高手和卜福所帶使隊的高手前後圍堵,力求生擒全部刺客或主持刺活的首要刺客。但是九流侯府的計劃卻是大意了,他們根本沒有想到刺客出手之後竟然一舉將假使隊全數殲滅。而他們之前以為會有假使隊人馬可用,所以隻派出了十幾個高手。當發現狀況與他們預想的大相逕庭後,這十幾個高手立刻將大部分力量用在目標最明顯的裴盛身上,力求將其生擒。隻餘下少數幾人以“五行生剋連”陣式循樓鳳山發出告警聲的位置而去,但其目的也隻是威懾和逼退,防止其他人突破陣形救援裴盛。相比之下,倒是卜福的做法更加謹慎。他用大量護衛和兵卒圍捕六指和唐三娘,而自己則帶高手直撲歸鴉林。因為他判斷此趟刺活的主事刺客應該是在最重要的部位上,也就是在施放兜爪擊毀中段七輛車的控製位置上。第四章 飛走再比鋒齊君元雖然看見裴盛被困,但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去救援。那樣不理智的行為不但救不了裴盛,反而可能連自己都會陷進去。一個優秀的刺客是絕不會犯這種錯誤的,雖然這顯得很是無情和冷血。所以,裴盛要想逃出,隻能靠自己。齊君元看清周邊形勢,以暗語提醒他攻破六邊的一邊,然後往歸鴉林中逃跑。而齊君元自己則從林中出來,徑直迎著卜福而去。他這樣做雖然是為了幫自己和秦笙笙爭取時間,讓天色再暗些、霧氣再濃些好借勢逃遁,但這同時也是在幫裴盛。如果他能擊破圍堵的一麵突出包圍,那麽暮色和霧氣對他的脫出也是極為有利的。由這些可見,齊君元似乎又不是那麽無情和冷血的。當看到齊君元獨自一人迎麵而來時,卜福頓時愕然了,快速移動的步伐也一下停住,對方竟然敢獨自出來麵對,這說明對方在周圍一定有著可靠的設置。所以表麵上雖然是自己這邊逼住了對方,但其實更需要小心的也應該是自己這邊。於是他自己在停住腳步之後又趕緊抬手示意,讓其他人也都立刻停止逼近。齊君元在距離卜福還有二十步的樣子停住了腳步。再往前的話就進入到對方弧線陣形的有效運用範圍內了。如果對方突然啟動展開陣形的話,自己轉身會有個時間差,再起步往上奔逃還有一段初速度。兩個滯怠加在一起,有很大可能會被對方包抄在陣形之中。齊君元和卜福麵對麵地站著,他仔細打量了下卜福。上一回他們兩個是在深山黑夜之中有過一番對決,並沒能看清對方的麵容。如果不是卜福手中的“量骨裁命”顯示了他的身份,齊君元很難確定這個形體健壯、麵相猥瑣的人會是神眼卜福。“來了。”齊君元說話淡淡的,就像熟得都有些厭煩的老朋友。“我們見過。”卜福的眼皮跳動了一下,這是在暗自按捺心中的意外和興奮。“聽出來了?”齊君元依舊淡淡的。“對,聽出來了。”卜福說這話時也仔細打量了一下齊君元,這回他信了瀖州城裏那些證人的話,麵前這人真的是什麽特點也沒有,轉身就會讓你忘記他的長相。這是刺客高手才會有的特質,是需要天賦加訓練才能擁有的特質。而齊君元在和卜福對視的剎那,便知道自己已經被這個六扇門高手的記憶捕捉了。神眼真的名不虛傳,他並不是完全從外表長相來記住一個人的,而是從一個人的目光。都說目中藏神,而每個人眼中的神都不一樣,卜福記住的就是齊君元的眼神。雖然這個記憶隻有卜福自己能用來辨認,無法轉訴給別人。但作為一個刺客來講,如果自己唯一可用來辨認的特點讓一個六扇門高手的記憶捕捉住,這總是一件極不舒服的事情。卜福似乎並不因為自己能夠抓住齊君元的特點而得意,因為他覺得這已經不重要了。這個別人認不出的人、自己曾經抓不住的人,今天再不能讓他逃脫掉。“上次我不該放你走的,否則今天也不會有這樣的殺場。”卜福這句話倒是真心的,對方幾個人轉瞬間便殺掉數百兵卒。今天即便將其拿下也是損失慘重,算不得自己計高謀全。“錯了,上一次是我放你走的。”“不管上一次誰放的誰,今天我都不會放過你。”卜福一下打斷齊君元的話頭,他是怕說得太多讓自己帶領的人聽了背後笑話。“你又錯了,是我不會放過你。”齊君元語氣冷傲,讓人感覺有種鋒利刺刃上發出的寒意。“你不會放過我?你是在說笑吧?”卜福眼珠亂轉,感覺齊君元所說很不可思議。“不是說笑,而是在嚇唬你。將你唬在這裏,那麽我的同伴便有時間逃出了。”齊君元語氣雖冷,但神情卻很誠懇。卜福感覺要麽齊君元已經語無倫次,要麽就是自己思維亂了。先說不會放過自己,然後又明告是嚇唬自己。他這是故弄玄虛還是欲蓋彌彰?是在唱空城計還是在請君入甕?“不過我知道神眼卜福不是輕易被唬的角色,所以你如果現在決定要去追趕我的同伴我也不攔。”齊君元說這話很自然地退了兩步,並側身做讓開狀,這姿態其實是將自己隨時快速退逃的準備做得更加有利。卜福沒有動,他覺得齊君元這一招太過拙劣了。自己即便要去追拿林中的其他人,既不用從他身邊走過,也不是他能攔得住的。他故意說這話做這種姿態,隻是想讓自己這邊的人下意識間以他所暗示的範圍行動,那就會正入他所布設的兜子中。所以卜福根本不理會齊君元的所說所做,而是將一雙神眼在周圍不停地搜索,尋找是否有透露真相的細節。覆蓋樹林的霧氣沒有異常的起伏流動,樹林中棲落的鳥雀沒有驚亂叫撲,這說明樹林中沒有人在快速奔跑。對方的同伴沒有逃走,即便逃走也是慢慢地在移動,也或許林子裏根本就沒有他的什麽同伴。“沒有關係,走就走了吧,隻要你還在就行。”卜福知道自己現在不能表現出一點菸火氣,一念之間的焦躁可能就會讓自己落入對方的兜爪,整個形勢隨時都會發生逆轉。“我也不會待得太久,等能走的都走了,你恐怕就要犯難了。”這一次齊君元的聲音放得很高,他這是在提醒不遠處的裴盛。因為此時太陽在山腳後隻留出一個窄爿,而歸鴉林中已經有霧氣順著山坡流下。天就要黑了,樹林中的霧氣已經滿了。“你的難題很多,誰能走,怎麽走,往哪裏走。而我的難題隻有一個,怎麽拿。”要想在氣勢上壓住對手,那麽就要比對手更加篤定,並點出對手的弱點。卜福正在這麽做。“你還是錯了,其實我可以將所有難題簡化成一個。”“一個?”“對,就是殺光你們。隻要殺光你們,我愛怎麽走就怎麽走。”齊君元此時反沒了那種銳利的寒意,言語間輕鬆得就像是在開玩笑。但就是這如同玩笑的話讓卜福心尖猛顫一下。他突然意識到一件事情,自己獲知對方在煙重津布刺局,那對方會不會也知道自己設反兜的計劃。這件事情並非絕無可能,因為涉及南平禮部、九流侯府,使隊中眾多高手和護衛,還有界防營頭領,哪個環節都有泄露計劃的可能。假冒使隊的兵卒全部被殺死不就在預料之外嗎,那麽會不會還有後續的刺局是要殺光真使隊和九流侯府高手的?抑或者前麵的一輪殺伐隻是將計就計的誘兒,實際是將自己的全部實力引出,然後在某處暗伏刺客趁隙對蕭儼和顧子敬不利?“雲旗左護衛長,立刻讓西側圍捕人馬撤回一半,護著使隊往回退走。陰陽手、鐵砥柱,你們各帶三人撤出,回隊協助保護兩位特使的安全。”卜福其實隻是顧子敬身邊的親信,官職等級比那些護衛長小許多。但是他的話卻無人不聽,而且當即執行。但是還沒等那幾個人各自行動,歸鴉林中突然傳來了一個女子清脆的喊聲:“天要黑了,霧氣濃了!銳鑿,快動手!”有些人當然可以聽出那是秦笙笙的聲音,而且馬上知道她說的是什麽意思。有人雖然不知道喊話的女子是誰,但揣摩下也能馬上明白這話裏的意思。卜福連揣摩一下都沒用,他聽到那話之後隻是用眼角瞟了一下山腳處隻剩一個亮點的太陽和已經將樹林覆蓋得看不出模樣的濃霧,然後便當機立斷:“先不回去了,他們玩的全是虛幌子,是在拖延時間呢。鬼流星帶人拿那女子,其餘人把當麵的點子圈住。”秦笙笙喊聲剛起,齊君元便心中暗罵一聲:“這個沒腦的白標兒又弄巧成拙,把自己的明相兒(真實狀況)給漏了。”但現在已經沒有任何彌補措施,他自己能做的隻有立刻縱步而上,往歸鴉林中逃入。而裴盛幾乎與此同時也動了,朝“飛雲流轉式”中六麵雲頭中的一麵衝去。他知道自己要衝出這個六麵雲頭隻需要十個大縱步,所以之前已經在心中完全計算好了。兩個縱步用來積蓄起跑速度,然後七個縱步為攻擊步。七步連發七塊天驚牌,最後一步正好完全脫出“飛雲流轉式”六麵的包圍。這是裴盛唯一的機會,這次攻擊使隊主車他隻帶了兩套天驚牌,因為天驚牌分量較重會影響行動。一套七塊天驚牌擊碎七輛主車用掉了,之後他立刻將第二套裝入“石破天驚”。但如果這七塊天驚牌不能幫他突出包圍的話,他就隻能束手就擒了。秦笙笙喊完話之後竟然還在歸鴉林邊緣上浮麵了,直瞪瞪地在那裏看裴盛如何脫出。就連與卜福一起的幾個高手朝她直撲而來都沒有注意到。齊君元非常清楚地看到了秦笙笙的處境,但是他卻過不去。因為秦笙笙所在位置和他呈一斜線,如果自己過去的話不但有可能會被卜福的弧形陣式包抄其中,而且撲向秦笙笙的高手還可以分出兩個圍堵自己。不過秦笙笙眼下隻是看著危險,還沒有到完全被困的地步。而裴盛的危險則是實實在在的,而且在射出第一塊天驚牌後已經有人確定,他連唯一的機會也沒有了。五指罩天驚牌的攻擊力道是無與倫比的,更何況裴盛是對一個人連續發出了七塊天驚牌。這種攻勢即便是大麗菊、啞巴都會應對困難,難免不被逼得連續後退卸開攻勢,或直接避開攻勢讓出路徑。所以單從策略上講,裴盛的方法是完全正確的,專攻一人,強取一麵。當第一塊天驚牌狂飆般呼嘯著飛出時,“飛雲流轉式”六麵雲頭上所有占位阻擋的人卻沒有一個表現出意外和慌亂。可能是之前已經看到裴盛連擊七輛主車了,也或者早就知道襲擊使隊的刺客中有個會用“石破天驚”的高手。特別是正對裴盛攻擊那一麵的高手,直直地挺立著身體,不躲也不讓。任憑天驚牌朝他飛射而來,樣子就像在等死。但是就在天驚牌的那團烏光射出有大半距離時,旁邊突然又閃出一團烏光。那團烏光比天驚牌的烏光要大出許多,烏色要淡許多,也是呈旋轉狀飛行的。當那團烏光與天驚牌的烏光相互間接近到一定距離時,兩團烏光突然收縮,同時往一處貼近,然後裹在一處偏轉到極為意外的方向,翻滾著掉落地上。裴盛設計好的出手動作連貫不能收,所以也來不及反應到底出了什麽事情,隻管射出了所有的天驚牌。最後差點麵對麵撞到阻擋的高手,因為那高手並沒有像他預料中那樣退卻和避讓,而是始終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等待著裴盛的到來。直到這時裴盛才知道自己應該避讓。如果一個高手麵對你的攻擊可以肆無忌憚地一動不動地等著你,那就意味著他已經有足夠的把握對你採取任何行動。但是裴盛已經來不及避讓了,蓄勢而發的全力攻擊如果不能對目標起到作用,那麽導致的反作用就是將自己送入別人的攻擊範圍內。阻擊高手能夠挺立原地一動不動,那是因為他知道旁邊會有人用最合適的武器阻擊裴盛的天驚牌,也是因為他要抓準裴盛連續攻擊的餘勢,一舉將其拿下。裴勝將固定在斷臂上的精鋼簡板斜揮而出,這是近搏的招數。但是那個高手更早地揮手,撒出了一片縹緲,似霧似紗。但如果真的隻是霧和紗的話,那他就不會撒向裴盛了。裴盛想躲,但是餘勢未消的他此刻根本無法調整身形。想擋,精鋼簡板卻擋不開霧紗。於是隻能無可奈何地將自己扔進了那一片縹緲。裹住裴盛的是一張比霧比紗還輕還淡的網,最初應該是收疊在高手掌心中的,然後以五指彈射之力呈五角形兜頭撒出,迎麵罩下。被網裹住的裴盛跌落在地,正好是跌在一塊被烏光裹挾落下的天驚牌旁邊。“烏鋼鐲,五指山罩,原來是黃河九神合力拿我。”裴盛一眼便認出擊敗自己的兩件武器,並由此獲知圍住自己的是何等厲害的人物。烏鋼鐲,江湖中也有叫烏鋼圈、烏金琢。雖然是一種獨門異形武器,但從唐朝往後便一直為江湖中人所熟知。好多江湖兵器排行譜上都將其列入,明朝時有兩個聲名不是太響亮的譜子竟然還將其排在前三位中。烏鋼鐲這種兵器沉重,質硬,無堅不摧,既可當明器格鬥又可當暗器飛射。而且烏鋼鐲最大的特別之處是所選用的製作材料帶有強磁性,這樣再加上它的重量和硬度,還有使用時的力道,幾乎成為所有霸道暗器的克星。因為霸道暗器都是鐵製、鋼製的,在烏鋼鐲旋轉發射力和本身磁力、重力的影響下,隻要霸道暗器與它接近到一定距離內,都會被它吸附、撞擊導致偏向掉落。烏鋼鐲一般是成對的,而且會是由大到小的多對烏鋼鐲。使用者將其套在左右手臂上非常隱蔽,套得越多說明使用者的功力越高。五指山罩則知道的人不多,因為這東西原本隻是一件獵人捕獵用的工具,是一種以機栝觸發彈射的捕網。但是有些江湖人看了它的設計精絕巧妙,便按照其原理用玉麻絲編製出極為輕薄卻不失牢固的網罩,藏在手心以五指之力彈射而出。這個估計就和現在警察用的抓捕網槍有些相似。至今為止,與五指山罩有關內容的隻有元末安徽桐縣人王遇所著的《驚見記》,此書中提到一個“行腳僧捉猴奪金”的典故。說是一隻山中的猴子將過路商客的銀囊給偷走了,怎麽都搶不回來。恰好遇到一個行腳僧人,他手中拿幾個果子誘猴子接近,然後突然五指一彈,便撒出一張網將猴子罩住。安徽桐縣為吳承恩的祖籍,他創作《西遊記》中孫悟空被如來佛壓在五指山下一段,不知道是不是就從這典故中獲取的靈感。烏鋼鐲和五指山罩都是絕妙的器物,但它們卻又都是以人力發出的。所以能將這兩件東西用好的人都不是一般人,非得有極為強勁的臂力和指力才行。黃河九神就是不一般的人,而且有些方麵也確實很神。他們並非真的住在黃河邊上,被稱作黃河九神除了因為是九個人外,最主要的還因為他們是曲姓同宗,正好應合了黃河九曲由天入海的寓意。這九個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有父子,有親兄弟,有叔伯兄弟,輩分最高的是族裏的爺爺。他們的本事也很雜亂,每個人都有自己特別的絕技,應該全是外學的技藝而並非祖傳。還有,他們的配合也很複雜,這是考慮到各自不同技藝的特點後組合而成的最佳配合,而且已經經過無數次的訓練和實戰。這種配合是其他群體組合很難做到的。試想,如果不是父子兄弟的關係,誰敢放心將自己暴露在別人強勢的攻擊下,不躲不閃,完全信任旁邊其他人給予自己的保護。而自己則全身心地辨看對手的每個動作細節,抓住最佳時機給予對手最有效的一擊。會“上三洞仙列位”、“飛雲流轉式”這些陣式的組合很多,但是沒有一個組合能像黃河九神那樣將這些陣式的威力發揮到極致並拓展到極致之外。裴盛被網住之後沒有試圖掙脫和反抗,手腳完全自由時採取各種方法都沒能逃出黃河九神的圍困,現在被網住了就更不必枉費力氣了。秦笙笙是確認裴盛被網住後才轉身逃脫的,此刻正好是太陽最後的一點亮點被山腳遮掩。而歸鴉林也是在這個時候再也蘊含不住那些濃霧,就如同吸滿水的海綿被壓擠了一把。濃霧從樹木間的空當裏翻滾而下,就像被放慢了的山洪。而江裏升騰的霧氣此刻也已經積聚到了半坡的高度,於是與上麵滾落的霧氣翻卷融合到一起,眨眼之間便將嶺頭、嶺穀全浸入混沌之中。齊君元的逃脫很順利,當他往翻滾而下的霧氣中一鑽,後麵便再無人敢追了。兩邊包抄他的人倒是差不多和他一同鑽進了濃霧,但隻幾步的時間,有一側包抄的兩個高手便重重摔落,順著山坡滾了下來,連驚叫都沒來得及發一聲。誰都不知道濃霧裏發生了什麽,可能就算把這兩個人救活他們自己也不見得知道。“止步,找光盞子,招子不清爽不要追近。”卜福立刻發出警告和指示,但這個指示卻並不十分有效。如果隻是天黑了找光盞子有用,但現在是黑暗與濃霧攪和在一起,就算有光盞子也難以衝破周圍的混沌。秦笙笙的起步還是晚了些,卜福安排的鬼流星和另外幾個高手離她已經沒有幾步了。所以秦笙笙雖然暫時沒有被他們擒拿住,但她背後卻是墜上了幾個擺不脫的尾兒。雖然霧氣很濃,但是有秦笙笙在前麵快速奔逃的身體劃破霧氣,那麽跟在她身後幾步的人過去時,那些霧氣還來不及重新攏合。還有太陽雖然下去,樹林中雖然更黑,但在這裏麵奔逃的聲響也很大。所以一個模糊的背影和許多清楚的聲音是秦笙笙擺脫不了後麵幾人的最大原因,並且原來六七步的距離很快就縮短到了四五步。秦笙笙可能真的是驚慌了,她奔逃的動作連續變形,幾個跌撞踉蹌的步子之後差點就摔倒了。而這對於背後追趕的鬼流星他們卻是個機會,於是幾人猛然提氣大縱步往前想一舉將秦笙笙拿下。差點跌倒的秦笙笙站穩了、停下了,並且平靜地轉身了。就那麽一個剎那,背後追趕的人全都不見了。或者應該說,背後追趕的那些人變得更多,隻是腿是腿、頭是頭、手是手……想要再進行那樣快速協調的組合動作已經沒有可能。離恨穀的刺客做刺活中有一條宗旨就是首先要保住自己的性命,這也是他們祖師爺要離所遺五恨之一。所以就算秦笙笙是個白標,但如果沒有可靠的方法擺脫追趕的高手,那她是絕不會堅持到確定裴盛被擒才開始奔逃的。秦笙笙擺脫高手追趕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殺死他們。但是技法卻很絕,和齊君元的灰銀扁弦扣刃網異曲同工,叫“洪流幾線阻”。差別之處是,齊君元的扁弦扣刃網動作之後可將多個已經被定位掛住的目標變成一堆碎肉,而“洪流幾線阻”則可以將快速運動中的目標分割成許多塊。“洪流幾線阻”是預先將幾根堅韌的帶有切割力的弦線以一定規律牽拉在固定物之間。秦笙笙用的弦線不用想肯定是天母蠶神五色絲,而在歸鴉林中當然也會利用幾棵樹牽拉的固定物。弦線隻用寥寥幾根,並且按一定規律牽拉,其目的是讓前麵奔逃的布設者知道自己應該以什麽樣的姿勢和步伐從幾根弦線的空隙中鑽跨過去。所以秦笙笙的動作才會突然連續變形,步子才會跌撞、踉蹌,因為這是通過那些空隙最好的姿勢。而後麵那些快速前沖的高手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雖然隻有幾根五色絲,但是足以將他們的肉體勒割成好幾塊。秦笙笙這次使用的是預先固定的“洪流幾線阻”兜子,其實這兜子還可以一邊奔逃一邊在身後布設。但那需要和追趕的高手拉開至少十步以上的距離,而且隻可以用天母蠶神五色絲來布設。因為五色絲是有靈性的,能隨著使用人的心情、氣息、血脈而動,隻有用它才能在快速奔跑中布設到位。秦笙笙的手指像彈奏古琴一樣在五色絲上撥弄了一下,於是大樹間牽拉的那些五色絲上黏附的血液全都彈落下來,再指頭微撚,所有布設的五色絲便全收回到了袖中。然後她順勢從袖中拿出一支竹哨,這是烏坪小鎮上齊君元做的竹哨。霧中哨秦笙笙吹響了竹哨,她這是想知道齊君元在什麽地方。很快,林子的另一側也傳來哨聲。秦笙笙一下就確認這聲音和自己的竹哨是同一種聲調,於是立刻往那方向移動過去。這時已經不像剛才,剛才是她早就預先熟悉過的路,所以可以在前麵領頭一路奔逃。而現在是沒走過的路,隻能是在黑暗和迷霧中摸索前進。齊君元削了一個竹哨回應秦笙笙的做法其實很容易暴露自己,之所以還敢如此大膽地做,是因為他知道卜福他們就算聽到哨聲也不敢靠近。像卜福那麽謹慎小心的人會認為這是故意在誘騙他們過去。膽子小、不冒險是供職於官家的高手們共同的特點,因為他們不是為自己搏命,所以沒有必要太拚命。再有,齊君元他們之前不可思議地殺光了假使隊所有的人,而且還放言要殺死卜福。所以現在隨便這哨聲怎麽吹,在沒有可靠防護措施之前,卜福是絕不會往那方向接近半步的。卜福最終下定決心要將齊君元拿下是在知道了蕭儼被襲之後。蕭儼被襲的事情讓卜福覺得自己又上當了。之前已經看出對手是在拖住自己,也覺出對手的布局有可能會是個大的誘子,而且自己都已經決定分派人手回去加強對蕭儼和顧子敬的保護。結果就是被那女的一聲喊,讓自己又覺得對手用的全是虛招,果斷放棄了回防的安排。不過還算好,雖然死了兩個貼身護衛和一個私聘高手,但蕭儼本人隻是迷昏,算是有驚無險。但出了這樣的意外之後,顧子敬立刻讓人將圍住石壁西側的所有護衛和兵卒調回,全力保護使隊。這樣一來石壁西側的刺客就都放走了,而道路尾端的兩個刺客也沒找到。除了被九流侯府抓到的那個,就隻剩往林子裏逃的一男一女了。卜福決心下得很大,他竟然將自己身邊的大部分高手撤回去保護蕭儼和顧子敬,而將使隊那邊的刀盾隊調過來搜索。暗夜的樹林,沉浸在濃霧裏,在這種環境下搜索的最佳力量不是高手,而是全副盔甲,手持盾牌快刀的刀盾隊。他們可以組合成攻守兼備的陣勢慢慢推進,直到將要找的人逼到絕境。另外,卜福雖然將自己的高手調回去了,但他知道自己還有九流侯府的高手可以使用。在裴盛被擒之後,九流侯府的人便和卜福他們匯作一處了。有這些高手協助,生擒那一男一女應該不算難事。齊君元根本沒有想到鱖魚嶺上還有絕境。之前他觀察過,過了嶺頂雖然是比較陡峭的坡勢,但手腳並用還是可以下去的,隻是從這裏下去速度無法太快。所以唯一的問題就是不能讓對方的高手在背後逼得太緊,那樣的話從陡坡上下去時如果對方高手正好趕到,對於他們的殺招就無法招架了。也正是因為有這個問題,齊君元才會下去拖延時間的。拖到天色盡黑霧氣最濃,那麽使隊的高手就不敢跟進林子緊緊追逼了。但是當他和秦笙笙會合之後一路往上到達嶺頂後,卻發現自己所處的這一段從嶺頂過去後不是陡坡而是懸崖。“快,沿嶺頂往東邊走,我記得那邊是陡坡的。”從齊君元的語氣裏可以聽出,他已經有些急躁慌亂了。可才摸索著走出十幾步秦笙笙便停住了,並且“噓”的一聲示意齊君元安靜:“不能往前走,前麵嶺頂已經被好幾個高手占住。”秦笙笙靈敏的聽覺沒人能懷疑,在眼下的環境裏,她比別人要多出一雙不用看的“眼睛”。“往西呢?”齊君元趕緊問。秦笙笙先是微眯著眼睛沒有說話,過了一小會兒才輕輕地搖了搖頭。“有沒有辦法從堵圈上找點縫鑽出去?哪怕找個可用的戳點(可以採取小動作突破而不會驚動其他大隊人馬的位置)。”齊君元覺得哪怕是再嚴密的封鎖,在黑夜濃霧、密林山嶺等眾多因素的影響下,難免不會出現漏洞和薄弱點,但要找到漏洞和薄弱點必須是依靠秦笙笙靈敏的聽覺。“你先別急,我試試看。”秦笙笙說完立刻彎腰伏身,凝神聆聽。此時的她顯得格外的鎮靜,言語和行動上沒有絲毫慌亂,就像完全進入了另一個境界,又像早就胸有成竹。過了好一會兒,秦笙笙仍然是伏身聆聽狀,這讓齊君元不得不著急起來。如果剛才往東往西的路都被別人占了,那就意味著正麵圍捕自己的人也已經離得很近了。可是為什麽秦笙笙聽了這麽長時間卻一點反應都沒有,難道卜福已經知道自己在找縫和戳點,所以採取全體靜默的方法,以靜製動等待自己往他的圈子上撞?齊君元的汗下來了,不單有汗,還有水。水和汗一起將衣服浸透,水還順著發梢流到臉上。涼涼的水滴從齊君元的麵頰上滑過,讓齊君元一下驀然驚覺到一件事情,霧氣在凝露、在化水。其實當霧氣將整個林子覆蓋住並開始往林子外滾落時,其濃度已經是達到了最高點。而隨後因為太陽落山,山間的氣溫快速降低,這就使得因水分蒸發而形成的濃霧快速附著在物體上凝結成露水。也就是說,藉以遮掩行跡的霧氣很快就會沒了。夜色雖然越發黑暗,但這卻是可以藉助高效光盞子解決的問題,然後再加上尋蹤辨跡高手的搜索,秦笙笙和自己兩個人恐怕再難脫身而出了。“霧氣化水,卜福和九流侯府的高手肯定也發現了。所以他們採取靜默的方法應對,如果我們撞堵圈衝出那正中他們的圈套。如果我們不採取任何行動,一旦霧氣全消,仍是落入他們兜中不能逃脫。”齊君元心中在著急地盤算著。“所以不採取行動相當於束手就擒,但如果是要衝出去的話,也就必須是在現在這個時候,越晚越對自己不利。”“不找了,衝下去,就從正麵沖,那是他們最意想不到的位置。”齊君元在秦笙笙耳邊輕聲說一句後便率先起身要往下走。秦笙笙一把抓住了齊君元:“再等等,我想我可以找到縫兒。”齊君元的眉頭皺了一下。雖然他很相信秦笙笙聽音方麵的能力,但是從對方靜默的狀態下找出封堵圈上的縫兒他還是有些懷疑。又等了好一會兒,身邊的樹幹已經一抹一層水珠了,而上邊的樹葉也開始往下滴水。霧氣真的很淡了,秦笙笙閃動的眼睛齊君元已經看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也看清了這眼睛中並不晶瑩的光澤。不對,齊君元突然感覺不對,自己的身邊似乎有什麽東西比黑夜和迷霧更加混沌,就像一個永遠墜不到底的黑洞。齊君元還沒來得及細想什麽,秦笙笙已經悄然行動了。她沒有說話,隻輕輕牽拉了一下齊君元的手臂,然後像隻靈貓一樣斜著往西側的下方移動。齊君元緊跟在秦笙笙的身後,身形就像條魚一樣在樹林中繞來繞去。這種密林在別人未發現行蹤時潛行、躲藏都極為有利的,而一旦被別人發現後逃跑的話,那就會影響行動的迅捷度。“等等!”齊君元突然覺得有什麽不對,立刻製止秦笙笙繼續往前。他的特質之一就是能構思意境、發現意境,然後從意境中領悟出真正的含義,特別是危險。而此刻他正是從黑暗、淡霧和密林構成的畫麵意境中發現到了銅牆鐵壁、刀光劍影。周圍的光盞子亮起得很突兀,而這麽多光盞子的亮起能讓人有突兀感,說明這是計劃好的,也是有人統一指揮的。哨子響起得也很突兀,開始隻是單調的一聲哨音,但隨即便此起彼伏,四麵八方都有哨聲呼應。那些應該是一種扁圓體薄氣口的鐵哨,否則聲音不會這麽尖利刺耳,讓人聽著毛骨悚然。光盞子亮起後,齊君元立刻雙眼對地,以眼角四顧周圍,這是怕在被燈火晃閃了眼睛之際遭人偷襲。沒人偷襲,但也沒有人可以走的路。那麽多樹木間的空隙隨著光盞子的亮起一下全被堵住了。堵住空隙的是大半個人高的盾牌,還有盾牌後麵舞動的刀光。哨子響起後,樹林中繼而騷亂起來。有人們快速奔跑的聲音,有樹木枝葉搖晃的聲音,還有樹上宿鳥驚叫和翅膀撲扇的聲音。這是確定目標後發出哨音訊號,於是圍堵圈子開始移動收縮,所有參與圍堵的護衛和高手都往這方向聚攏過來。看來用哨音在黑夜和霧氣中相互聯繫還是很實用的方法,但卜福他們使用鐵哨子不知道是不是受到秦笙笙和齊君元竹哨召喚的啟發,還是他們早就有所準備。“回去!還往上走。”齊君元對前麵的秦笙笙大喊道。現在這種情況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離燈火,然後從其他未曾完全聚攏的方向殺出。禦鳥飛但是秦笙笙這時卻好像收不住下沖之勢了,依舊直不愣登地往那光盞子的中心衝去。齊君元想要趕過去拉住已經來不及了,隻能在原地跺腳拍腿毫無辦法。他估計眨眼之間秦笙笙就會像裴盛一樣被別人鎖拿住。秦笙笙似乎也在竭力改變自己的狀態,邊往下沖邊不斷揮舞手臂,那樣子就像在跳一種奇怪的舞蹈。而且越到後麵揮舞手臂的動作越快,腳步反倒開始變得虛晃起來。與此同時,樹林中宿鳥的驚叫和撲扇聲更加嘈雜了,同時枝葉的搖動也更加紛亂,就好像有很多鳥在樹冠頂上拍打掙紮。所有能看到秦笙笙的人全都目瞪口呆,包括齊君元。誰都沒有想到一個已經陷入圍堵圈子正中的人,一個根本再無路可走的人,竟然突然間飛了起來。從林木中拔出,掠過樹冠,飛越嶺頂,往遠處無盡的、墨邃的連綿山林飛去。歸鴉林之所以起這麽個名字,就是因為其中宿鳥無數。林中突然亮起的燈火和四起的尖利哨聲將這些宿鳥驚起,全都從巢中撲扇而出,欲逃離這個讓它們驚恐不堪的環境。夜鳥驚飛,而且大多是山林中的大鳥,於是輕易便在樹林中攪起了一陣喧囂,撲騰起了一團紛亂。而秦笙笙似乎就是在這喧囂紛亂中靈光忽閃、奇想突發,果斷撒出一根根天母蠶神五色絲。五色絲隨心意而動,準確纏住那些鳥的腿爪。已經受驚的鳥兒腿爪被纏住後便越發拚命地往上飛。如果隻是幾隻鳥、十幾隻鳥,那也就被秦笙笙拽落下來了。但是她手中兩大把的五色絲一路纏住了近兩百隻的鳥雀,每隻鳥雀隻需平均帶起個四五兩的重量,便能將秦笙笙帶得飛起來。而這些山林大鳥的撲飛力道能帶起的重量遠遠超出四五兩,所以不單是將秦笙笙吊起,而且還按它們平常受驚後逃離的方向飛走。以驚鳥懸飛而逃,不管是精心設計還是即興創意,都已然是驚世駭俗之舉,甚至可以列入奇聞、誌異的範疇。不知道為什麽,眼見著秦笙笙以驚世之舉順利脫出生天,齊君元這次卻沒有感到絲毫欣慰。這倒不是他之前護送秦笙笙的任務已經交卸,而是驀然覺得自己主持的這趟刺活中有太多詫異之處。似乎暗中有其他手段參與,並非完全由自己控製。而且暗中參與的人應該預見的更多、預知的更多,以至於最後局勢是在按另一種方式進行。在這種方式中,裴盛被捉、秦笙笙逃走好像都在情理之中,卻無法知道自己情理中的結局應該是怎樣的。但此時不是思考問題的時候,圍堵的圈子外麵連續有人縱入。刀盾護衛的作用隻是堵路圍困,而真正擒捕或殺死齊君元的事情還是需要高手來做。齊君元隻環視了一眼,便從各種縱躍、落地的姿勢上看出,卜福這一路的高手和九流侯府的高手基本都到齊了。麵對這些高手,不要說衝出去了,就是動作稍慢些都會馬上被纏住再無法脫身。所以齊君元不敢有絲毫遲疑,轉身便往唯一可走卻又無路可走的嶺頂奔去。對方高手們的動作也很快,一起往齊君元背後追來。現在霧氣已極淡,又有大量極好的光盞子照明,所以齊君元的身影再快也已無法脫離高手們的視線。而且齊君元的身影也不是最快的,那些高手中有比他更快的。這樣一來不僅是逃不過別人的視線,隻需稍給別人一點時間,他還逃不過別人的手心。到嶺頂的距離並不長,齊君元幾縱幾落就到了。但是到了這裏又能怎樣?雖然他們是往西走出了幾十步,但依舊沒有走出懸崖的範圍到達可下去的陡坡。背後的高手已經追到了,可做出的選擇隻有拚命、被擒和跳下懸崖。齊君元這次又是想都沒想就做出決定,毅然縱身飛出了懸崖。這一幕雖然沒有剛才秦笙笙那樣讓人目瞪口呆,但緊追其後的高手們看到如此毫不遲滯、動作順暢自然的縱身躍出還是感到驚詫不已。其實不管是從刺行的一般規則還是離恨穀的特殊規則來說,刺客都沒有必要如此捨身赴死。因為他隻是個殺人的工具,與刺標沒有絲毫恩怨,所以就算被擒,隻要配合地說出全部知道的信息,還是有活命的機會的。而且即便不說出知道的信息,也可期盼有人來營救,或者自己找機會逃出去。所以齊君元選擇跳崖有些欠考慮了,或者正是因為跳下時根本沒有時間考慮。最先追到嶺頂的高手剛到懸崖邊上就將手中的一支“千裏明火”(一種江湖人常帶的照明火筒,是用木煤子捂火星,以磷粉、火油引燃高亮度照明的小巧器具)甩手擲下懸崖。這是要用照明追上齊君元,確認他是墜下了懸崖而並非採取其他手段掛在懸崖壁的什麽位置上。“千裏明火”擲下後,在其快速墜下的光亮中隱約可以看到齊君元的身體在半截崖壁處往外側高高盪起了一下,估計應該是身體在崖壁上什麽突出部位撞擊了下。當齊君元的身影再次比較明顯地出現在光亮不遠處時,已經是直直地往山底墜落下去。追在最前麵的幾個高手全都到達嶺頂時,他們剛好可以聽到一聲長長的慘呼從山底傳來,與慘呼一起的似乎還有樹木枝葉的連續斷裂聲。而所有這些聲音是在一記沉悶的重音之後全部消失掉的,這沉悶的重音應該是人體墜落到地的聲響。此時那“千裏明火”也已經落到山底,變成一個黯淡的亮點,撲閃幾下便熄滅了,就像一條鮮活且脆弱的生命,那麽快、那麽不經意地就消失了。李弘冀最近很不安,但他的這種不安即便採取了一定措施也是無法徹底消除的,因為很多的主動權和控製權都在別人手裏。就比如說德總管蜀國之行,自己的打算能否如願就全要看孟昶是否給麵子,以及具體辦事的人是否能遵照德總管核算的價格與大周進行易貨。但是李弘冀心中最強烈的不安和蜀國配合控製易貨價格無關。雖然那也的確是為了轉而給南唐、給元宗外界壓力,然後讓自己有機會跨過李景遂這個障礙直接登上皇位的大事情,但與造成他此刻心中強烈不安的緣由相比那還算不了什麽。要想從太子成為皇上,最重要的一個前提是要國家還是你李家的。但是最近紛紛而來的邊界軍報和境外密報顯示,周圍鄰國大有對南唐動手的可能。這是李弘冀最為擔心的事情,如果最後連國家都破了,那明爭暗鬥搶位子的事情就全部失去了意義。李弘冀知道,出現這種危機是父皇元宗貪小利提高稅率惹的禍。但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就算馬上降低稅收也無法彌補其他國家已經造成的損失,特別是大周。他讓德總管去蜀國促成邊界易貨之事,除了是為了自己爭奪皇位預留伏筆外,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讓大周覺得目前的困境猶能支撐,除去戰爭的方式外還有其他可行的辦法。所以他才讓德總管將易貨的價格控製在讓大周感覺有利、能夠承受的點上。但同時還要讓他們真切感覺到損失確實太大,就算不採用戰爭方式來解決,也必須以其他渠道、方式對南唐施加壓力和懲戒,並獲取到一定補償。這樣一來,提稅的優勢便蕩然無存,繼而造成南唐內部政治、經濟上的混亂和恐慌。到那個時候他便可以暗中運用些手段讓駐外州道和各路大營的將領發檄文逼元宗退位,讓李景遂不敢繼位,這樣自己就能順其自然地登上皇位了。這整個計劃應該沒有大的問題,唯一可能會出差錯的就是大周柴世宗這一處。柴世宗向來金剛性格、霹靂手段,繁文縟節式的一套玩不來,他最擅長給別人的壓力都是打到服。而且他也是最有理由打的,大周因南唐提稅造成的損失最大,而大周與下屬臣國吳越國中間就隔著南唐。所以他們隻要兩邊夾擊打開一條通道或者直接吃掉南唐一部分地界,那麽大周所有的困境都會迎刃而解。臨海靠山、物產豐富的吳越國可以給大周糧鹽上的可靠支持,而占領了南唐的地界也可以獲取到大量糧鹽錢財。剛剛送來的幾份軍報、密報也顯示出這方麵的跡象。大周在淮南邊界開始積聚糧草,並且利用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力量打通幾條快速連接南唐與大周間的暗道。雖然軍報上隻說這些暗道是從南唐境內偷偷運送出無稅的低價糧鹽,但李弘冀卻一眼看出了真正的癥結。如果隻是為了一些低價糧鹽那根本不足為患,而且偷運數量大的話,這甚至可以作為緩解大周出兵需求的理由。怕就怕大周方麵在完全掌握和熟悉了這些暗道後,可以利用它們快速出兵攻占南唐的兵家重地。而最可怕的是南唐邊關駐軍雖然知道存在這些暗道,也知道大周不停地在偷運並積聚糧草,自己卻始終沒有摸清這些暗道的具體路線和走法。這樣一旦真的開戰了,這些邊關守防就隻有挨打的份兒了。從吳越那邊送來的密報則說,吳越國在灈州龍遊一帶秘密開挖大量的地宮。雖然不能實地近探,但從外圍規模和動用的人力來看工程十分浩大。而且最近已經有一些軍需輜重和兵馬零星地往那邊運動,估計這些地宮是用來囤積兵馬糧草的。開挖地宮,然後一點點地往那裏麵藏兵馬和糧草,不用多少時間,那裏藏入的兵馬數量就可想而知了。這樣除了附近州府常規駐軍之外,在地下還暗藏了一支龐大的軍隊。而一支可以突然從地下冒出的軍隊,其目的隻有可能是為了快速地出擊和突破。李弘冀翻開了自己桌案上的地圖,對照那些軍報、密報上所寫的地點查看起來。當他將那些地點都圈定之後,再聯繫其他路線一看,冷汗不由得滴落下來。腹背敵軍報上所說大周在淮南儲存糧草的三個點,分別是穎下、渦口、楚陽三處。這三處兩邊雖不是軍事要地,但是穎下臨近南唐境內的光州(今潢川),如果此處有一條捷徑暗道,那麽可以出奇兵經光州入廬州(今合肥)直撲金陵城。渦口與南唐濠州(今蚌埠境內)相對,如有暗道可運兵入濠州,繼而便會突破滁州(今滁縣)直逼金陵。楚陽與壽州(今淮安)相鄰,這一處如果有暗行的水道,可突襲拿下壽州,再順流直下江都府(今揚州江都縣),然後過揚子江從東麵圍逼金陵城。而吳越國是在灈州龍遊秘密開挖地宮儲備兵馬糧草。由此處出兵,入南唐境後走景德鎮,然後再一路從饒州(今鄱陽)、洪州(今南昌)、筠州(今高安)過去,那麽就相當於將南唐國攔腰截斷了。如果吳越兵力足夠,還可以兵分兩路。南一路從信州(今上饒),由貴溪入撫州、吉州(今吉安),北一路從歙州(今歙縣),然後從祁門入池州(今貴池)、舒州(今潛山)。這樣就將南唐截成了三段。由此可以看出,大周和吳越的意圖是要將南唐北部的淮南、金陵這一區域單獨隔出,由大周三路同進發起攻擊。而吳越國的兵力則將南唐南部的兵力盡數阻擋,讓其不能對金陵實施救援。同時,也是防止金陵城中的李家皇室往南逃跑,以防立穩腳跟後再組織反擊。李弘冀熟知兵法戰略,隻大概看一下,他便知道採用這種戰法策略是要在短時間內就拿下金陵控製的南唐。而這種戰法策略正是與大周國內糧鹽緊缺、軍需糧草不足的狀況相吻合的。雖然看出了這種不利狀況,但是李弘冀卻無法化解。他能做的隻有心中的兩個但願和一個切實的自我保護。一是但願蜀國與大周易貨之事能夠順利,並且能確實解決大周目前所處的困境。二是但願大周能有其他化解國內困境的辦法,從而放棄對南唐用兵的計劃。而自我保護的方法他直接寫在了手令上,讓淮南道(對大周一線)和永安道(對吳越一線)所有界防營守軍撤到就近的州道重鎮,加固城防,以城為守。李弘冀的這種方法是完全正確的。如果判斷正確,那麽大周最初的攻擊途徑是要從江湖暗道潛入南唐境發起突襲的。而界防駐軍根本都不知道他們從什麽地方突破,又如何實現邊界防禦?所以還不如直接歸入州城之中,以城防為依仗,阻止大周快速突破。這樣用不了幾日,當大周軍中的糧草耗盡,他們便會自己退回。至於吳越的國兵馬以截斷為目的攻擊,他們要形成攔截,必須是沿官道拿下沿途的州府重鎮,這樣才能實現連線式的阻隔。所以對付他們更是應該將界防集結到州城之中,免得外圍的小軍營被逐塊吃掉,而城中的守備力量又不夠充足。在發出這個手令之後,李弘冀又想了想,覺得還應該增加金陵城周邊的防衛力量,以免被那兩國用一支快隊單線突入。而一旦金陵城的皇室被控製,外圍所有的固守抵抗都將灰飛煙滅。於是他立刻又下令讓崇安大營、宜春大營、廣昌大營、修水大營、舉水大營、樂安大營各調五千兵馬駐紮採石(今馬鞍山西南)。這樣一旦大周突襲,這三萬兵馬可以就近由水陸兩道直接趕到金陵城,加強金陵的守衛,或者保護李家皇室快速南遷。李弘冀確實是個難得的統治者人選,他有敏銳的政治嗅覺和軍事洞察力,而且能夠果敢決策並且立刻付諸實施。但是這次他根據種種跡象而斷然調動軍隊,重新排布軍事防衛模式,對南唐來說卻不知是福是禍,對他本人來說也不知是福是禍。韓熙載這些日子心中也一直忐忑,自從他知道李弘冀府中的德總管前往蜀國之後,心裏就一直覺得有事情要發生,而且會是驚天動地的大事。最近他在各處州道、駐軍安插的暗點連續發來密件,說淮南一帶和歙州、信州一帶有兵馬調動。調動的方式是外駐兵營盡量往州府重鎮集結,將原來邊界的一線守防改換成以點守防。另外,六大營也各調兵五千往金陵附近集結,現在這三萬人馬就駐紮在上遊距金陵城隻幾十裏的採石。這是個危險的信號。放棄外防,收縮據守州府重鎮,可以快速以點擴麵占據局部地域。也可以在各重鎮之間以官道構成聯防,形成自己可以快速通行的線路,而這線路對別人卻可以分段合作阻擊。抽調出的三萬人馬駐紮採石,一旦金陵有事,立刻可以水陸同進,順水直下快速進逼金陵城。這種情況讓韓熙載感覺到金陵城的岌岌可危。改換的防守方式如果繼續延伸過來,就可以從多方向與金陵城形成快速通行線路,在需要時將駐外州道的兵馬很快調回金陵城。而三萬兵馬的威脅則更加直接,金陵城現在內外城所有的防衛力量加起來也不比三萬人馬多多少。獲知了這些情況,韓熙載並沒有馬上奏報元宗李璟,因為現象雖然如此,但原因卻隻是揣測。如果沒有弄清真實原因就奏報元宗,那是會引起皇家內亂紛爭的。再有,就算是有著什麽不能告人的原因,韓熙載仍是希望能夠平靜地化解此事。南唐提稅之後已成眾矢之的,萬不可再有蕭牆之亂讓別國乘虛而入。所以最近這段時間韓熙載讓王屋山暗中將夜宴隊在金陵附近的力量全安排到城裏,一些平時與他交好的兵部要員、城防統領也都事先通氣,以防金陵城中有何異變。再有就是周邊州府的一些官員和駐軍,他也提前提出要求,一旦金陵城中有變,要立刻派兵救援。但即便做到這地步,韓熙載依舊沒有一點把握可以平息可能會發生的大事,也不能保證到時候所有人都來救援並能為元宗誓死而戰。因為這一次他要麵對的對手是太子李弘冀。李弘冀是南唐李皇家少有的傑出人才,性格、行事都頗具王者之風。軍事戰略上也很有手段,年少之時便主守潤州、收復常州,破格升柴克宏為前敵主將,大敗吳越軍隊。所以除了吳王、東宮太子的身份外,他還兼領沿東邊境道總調度使、淮南道防衛督察使之職。南唐軍隊這一塊有不少將領都信服於他,外派的州道官員也有很多是他的擁戴者。但是元宗李璟雖立他為太子,皇儲之位卻是要傳給李景遂,李弘冀對此肯定不服。而他的轄下和擁戴者們更是蠢蠢欲動,要為李弘冀爭個公道。雖然之前查出的眾多信息已經逐漸表明詭秘字畫的事情和李弘冀有著關聯,但韓熙載一直都認為這應該是他的手下或擁戴者瞞著他所為,所以想盡各種辦法要査清真相。這是為了杜絕後患,也是為了替李弘冀脫清幹係。但是當知道太子府德總管去往蜀國後,韓熙載立刻便覺得此中事情並非那麽簡單,猜測之事很有可能就是李弘冀在親自操縱。否則他不會讓自己最親信的手下突然趕往蜀國,而且選擇的時間正好是南唐特使暗中帶著那三幅字畫前往蜀國的時候。這隻能說明字畫中所含秘密極為重大,而且與李弘冀有直接關係。現在韓熙載很矛盾有也很後悔。矛盾是因為他非常想弄清那三幅字畫中的真相,但又害怕真相暴露出來。後悔則是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發出那封鴿信,讓蕭儼提前將結果和字畫潛送回來。其實到了這個地步有些該知道的差不多已經知道,不該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好。早知道是這種尷尬情形的話,他都不會設法將字畫送去蜀國找無臉神仙求解。但世事往往就是這樣,你不查到這一步,真相也就不會暴露出來。不知道真相是什麽,那你也無法知道到底該不該追查。如果那字畫中的秘密沒有暴露,或者德總管及時趕到,讓蜀王孟昶製止無臉神仙將畫中秘密瀉出或將字畫扣留在蜀國,再或者德總管採取非常手段將知情者滅口或將字畫盜出銷毀,那麽一場皇室爭儲的異變便可以消於無形,南唐目前至少還可以暫時保持平穩的現狀。但是一旦字畫中的秘密順利送回南唐,交到元宗李璟的手上,而這秘密又確實證明了是李弘冀暗中忤逆奪位的話,那麽為了自己不會頃刻間被治罪貶罰,李弘冀肯定會被迫立刻動手。就現在李弘冀所擁有的實力,以及南唐對太子所轄根本沒有任何提防的狀態,一旦內亂起來李弘冀應該是占了大多數的先機和勝算。韓熙載真的很焦慮,他心中的這種不安又不能對任何人說,沒有拿到罪證不能說,拿到了罪證更不能說。隻能是自己伺機從中周旋,將這件事情平復化解掉,這樣才能保住南唐內廷不亂、基業不頹。為防止再有其他變故,韓熙載下令讓各處密探道打聽使隊到達的位置,預計他們回到金陵的時間。他準備在蕭儼他們回來朝見元宗之前將字畫取回,並且提醒他們此真相後果的嚴重性。讓他們不要在元宗麵前提及字畫鑑別之事,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至於其後續事宜他自己會妥善處理。但是密探道發回的兩個密報讓他覺得自己已經晚了一步,事情的發展比他預料的要快得多。一個密報是蕭儼他們倉促離開成都,並且改變回程路線。還有一個密報是使隊在南平境內遇到刺客阻殺,但是使隊藉助南平九流侯府的力量反將刺客生拿一人。從第一個密報不難推斷出,蕭儼他們已經獲知字畫中的真相,所以才倉促趕回南唐。可能是因為接到自己鴿信提醒或者是他們自己遇到了德總管,於是改變路線以防有對其不利的事情發生。而第二密報更加明顯,是李弘冀或德總管從蕭儼他們倉促離開的情況上推斷字畫中秘密已經被窺破,所以派人下手滅口奪證物。而李弘冀和孟昶暗中交好,所以不給蜀國為難,將刺殺點選蜀國之外的南平境內。但是不知道其中什麽關節出了差錯,這次刺殺並不成功,反給使隊拿住一個活口。這兩個情況讓韓熙載覺得自己必須馬上行動,李弘冀所遣刺客做不了的事情自己就替他做了。讓夜宴隊派高手將蕭儼手中的三幅字畫偷出,再將那一個被擒的刺客殺死。這樣一來物證、人證都沒了,即便蕭儼向元宗匯報了字畫中掩藏的秘密,元宗也無法輕易相信,並不能治罪於李弘冀,最多隻能是嚴加詢問和警告。這樣的話李弘冀不會因為處境窘迫而立刻逼宮奪位,但他又可以從詢問和警告中感覺到自己所為都在元宗的掌控中,之後肯定要收斂許多,不敢再輕舉妄動。這其實是最恰到好處的結局,也是韓熙載想看到的結局。韓熙載真的派出了夜宴隊的高手去替李弘冀擦屁股。但是最終的結果卻在他的意料之外。夜宴隊的那些高手也未能將這事情徹底擺平,他們既沒有能把字畫拿回,也沒能把被俘刺客殺死。第五章 滅佛取財佛遭難趙匡胤沒等趕回京都便知道太晚了,雖然他到現在還不知道柴世宗急召自己回京師是什麽事情,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是在京師的話,肯定會阻止柴世宗做某些事情。從劉總寨出來後才走一天,他便在一個小縣城裏見到了柴世宗所下的詔書,其中提到“寺院其無敕額(國家批準的名額、指標)者,並仰停廢”,“今後不得創造寺院蘭若”,並“禁私變僧尼”。從唐朝以後,世人信奉佛教者極多,寺廟遍布天下。但是能以國家名義批準建造的寺廟卻是寥寥無幾,更何況到了五代十國時戰爭不斷、紛亂不息,更沒有哪個國家能抽出時間、人力來管理這些寺廟。皇家之中有地位極尊的人是信佛的,才有可能以國家名義指定建造一兩座寺廟,其他則多為民間信徒集資所建。所以柴世宗所提三點說白了,就是第一要將大周境內百分之九十九的寺廟給拆除了,第二是從此以後就算國家指定的寺廟也不會有了,第三是沒有國家政策允許不準再有人出家為僧。這做法其實是逼迫全國百姓再不要信奉佛教,也無途徑信佛奉佛,隻有國家高級階層才享有這樣的特權。然後趙匡胤一路上還親眼見到地方府衙和軍隊一起出動,強征廟產,拉倒佛像,逼迫僧侶還俗為工為耕,必須躬身勞作才能果腹存身。而這些僧侶很多都是從小就進入寺廟,一直都在奉佛研經做法事。現在突然讓他們去種田做工,他們又如何有能力存活下去。另外,那些佛家信徒們因為失去了信仰和寄託也是心慌情憤,處處可見與官家人發生衝突的情況。趙匡胤一路所到之處盡可見哀怨嚎啕,僧怨民恨。趙匡胤原本受趙普提示,留密折與世宗,讓其在萬不得已時可用取佛財一策解決周國目前的困境。而且為了此舉穩妥,並且不會讓篤信佛家的符皇後因此事大受打擊,趙匡胤已經籌劃好一個大力施壓、慢慢擠榨的辦法。具體做法是讓北伐歸來的將士以超度陣亡同伴入駐寺廟。然後可在寺中採用攪亂僧人清修、妨礙信徒進香、破壞佛規戒律等方法暗中逼迫,讓寺廟主動捐出錢財。這樣的話錢財歸了國有,僧侶繼續研經拜佛,信徒繼續敬奉香資。而且一旦有變故或需要,還可以再次從佛家逼榨些錢財為國所用。但是現在柴世宗的做法與自己的想法大相逕庭,完全是殺雞取卵。不,不僅是殺雞取卵,而且搶了別人的雞殺了,還讓別人從此再不吃雞肉。趙匡胤現在非常擔心,擔心周國會出現內亂;擔心鄰國會藉此機會突襲周國;還擔心有小人故意為禍朝綱,製造出更加難以收拾的局麵。也是直到這個時候,他心中基本確定自己被一路殺兜阻擋,最後被困劉家寨的原因可能就與此事有關。而劉總寨出來後再沒遇到一次刺殺,所說的十幾處兜子就此終結,這種情形也在證明著趙匡胤這個想法。心急火燎的趙匡胤一路縱馬,往京師汴梁奔去。當他到達京師時,已經有一些臨近的州府開始往戶部押送收繳來的廟產。雖然在汴梁四門外專門迎他的官員一再催促他緊急進宮見柴世宗,但趙匡胤還是決定先到戶部的收繳點看一下。既然不該做的事情已經做了,自己再早去兩三個時辰柴世宗也已經於事無補了。還不如將正在發生的情況多了解一些,然後及時採取相應的補救措施。大周的財政製度很嚴,像這種突然性的財物上繳和特種徵收都是要由地方官府派人押送並帶有呈報。然後必須有地方戶部的文憑以確定數量,還有所在地參與收繳的駐軍的軍折作為佐證。而且押送運輸的人當中還必須有當地百姓代表隨行,接受戶部入庫前的盤問。隻要在來源和數量上稍有出入,便立刻會轉至吏部或刑部徹查。所以地方上要想藉此機會騷擾百姓、巧取豪奪不是沒有可能,但沒誰敢這麽做。因為隻要其中一個環節出了岔子被捅出來,那麽就會付出身家性命的代價,得不償失。臨時征繳的情況過去也有過,由於各個環節控製得當,理由充分,額度合適,所以征繳的過程都非常順利,百姓也沒太多怨言。但這次趙匡胤卻發現氣氛很是不對,運送廟產的那些百姓都滿臉怨憤,與押送的官府衙役不斷會有口舌衝撞。百姓代表接受戶部盤問時也是有一搭沒一搭地,不予配合。趙匡胤知道出現這種情況很正常,這些百姓中不乏信佛之人,讓他們陪著押送滅佛毀廟獲取的佛財來上繳,心中肯定是極不情願。而且這還是在京師之中,地方官府和拆廟取財現場的情況更可想而知。或許有些地方已經出現官民之間的衝突,隨著實施的範圍擴大,衝突還可能不斷升級。但這種情緒的蔓延現在一定要進行控製,一旦軍中部分信奉佛家的兵將也怨憤難泄,很有可能就會鬧出內亂來。離開收繳點,趙匡胤還是沒有去往宮裏進見柴世宗,而是順道在禁軍點檢府停了下。在這裏他沒有花費很多時間,因為需要安排的事情早就在他心裏籌措好了。禁軍成員的挑選是有比較苛刻的條件的,其中過於迷信於某種宗教的都不予吸納到禁軍之中。設立這種條件也是有道理的,信佛之人輕易不殺生。但作為禁軍成員殺伐於沙場之上,不要說殺生,殺人也可能是天天有的事情,所以有這樣的顧忌和信條那是萬萬不能要的。也幸虧當初趙匡胤挑選禁軍時考慮到這樣的條件,所以現在柴世宗採取滅佛取財的極端手段後,至少這十萬禁軍還是根基穩固的,可以隨時調用。趙匡胤到了禁軍都點檢府後隻安排了幾條事宜。第一,由禁軍統領都虞侯王審琦、都指揮使石守信協助京師巡城師加強京師城防。第二,由禁軍前營總領近京大將軍高懷德赴京東大營,協助東南、東北、正東三區的安定。第三,由禁軍後衛內城都指揮使李處耘赴京北大營,以防北方區域異動和北漢趁亂進襲。第四,禁軍中軍護衛使張令鐸赴豫南大營,協助正南、西南安定。第五,禁軍中軍指揮使趙彥徽赴甘西道鳳靈關,協助正西安定,嚴防突厥藉機入境騷擾。這幾條指令一下,各位將軍立刻動身。趙匡胤安排的這幾人都是自己的結社兄弟,交情深厚、心意相通。平常時就算說的是場麵話,他們也都一點即透、不點也能透。但是這一次卻很難說他們和趙匡胤的想法就完全一樣,因為在趙匡胤安排之前就已經有人和他們商量過外派的可能,而且也揣測過趙匡胤的意圖。隻是趙匡胤自己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更不知道有人已經從另外一個角度詮釋了他的意圖。趙匡胤安排好所有事情之後,這才不慌不忙地前往宮中進見柴世宗。但是他沒有想到的是,有兩個人隻比他提前了一頓飯的工夫進入龍殿,現正在向柴世宗麵陳所見所探,並且細析各種現象中暗藏的危機,極力慫恿柴世宗立刻向蜀國出兵。這兩人便是剛剛出使蜀國歸來的王策、趙普。柴世宗一聽殿外傳報趙匡胤進見,立刻離了龍案下三階九龍口。像這樣君迎臣歸的待遇自古以來能享受到的人寥寥可數,而趙匡胤便是其中一人。趙匡胤進殿之後,趕緊請柴世宗重新落座龍椅,先拜倒金山行過君臣大禮。轉過來才與王策、趙普見禮。他沒曾想在這裏見到這兩人,既是驚喜又感意外。特別是那趙普,是他最為依仗的臂膀,但兩人已經許久未曾見麵。上次趙普探親回京後馬上又趕往蜀國,趙匡胤則趕往南唐,所以隻是由趙匡義轉交了封書信卻未曾見到麵。三人相互寒暄之後,趙匡胤也不故作姿態,搶先將自己一路遭遇阻殺、被困劉總寨的事情說了。正當他要將自己被阻原因分析給柴世宗聽時,外麵突然有戶部的緊急奏報呈上。柴世宗這趟看到的緊急奏報後放聲大笑,那笑聲震得整個龍殿“嗡嗡”作響。也難怪柴世宗在屬下麵前如此不加收斂,從雙寶山一戰之後,他所接到的奏章、軍報全是些說苦報難的事情,搞得他五心煩躁、愁緒蔓生。但是今天這個緊急奏報卻是個喜報,一掃多時纏繞柴世宗心境的陰霾。“好!好!九重將軍,你出的那滅佛取財的計策真是好。剛才是我要求戶部佛財收繳點每天必須遞上的急報,他們今天一天收取了就近的上黨和東郡兩處,所得佛財便已經十分可觀。錢財和拆廟所得銅鐵材料不說,單存糧便可讓你禁軍用上個把月的。”柴世宗說著話,將手中的奏報遞給趙匡胤。趙匡胤接過奏報卻沒有看,而是用疑惑的目光看著柴世宗,口中欲問又止。的確,趙匡胤無法不迷惑,剛才柴世宗誇獎他時提到他所出計策為“滅佛取財”,而趙匡胤記得自己明明是在密折上留下“佛財”二字。而且為了取得佛財而又不會產生太大的負麵影響,自己還想好了幾種妥善的辦法。隻是回來的路上遭遇刺殺圍堵,而柴世宗一時等不及了,未曾將自己的辦法運用上,自己急急地採取了極端手段。但是現在從柴世宗篤定的語氣中聽來,好像是說就這極端手段就是自己的密折所留。趙匡胤真的迷茫了,他不斷在心中詢問自己:是自己在摺子上多寫了些什麽、錯寫了些什麽,還是世宗將那佛財兩字的含義理會錯了?“大周天佑,這都是皇上福德感天才有的大好轉機。微臣雖然是想到從佛財下手這一途徑,但是已經忘記當時是如何給皇上細留密折了。”趙匡胤很巧妙地應對柴世宗。這番話既拍了馬屁,又不丟失功勞,最終要是出現什麽責任的話,還可以推卸。“你什麽細留密折,就那麽幾個字,你自己看看吧。要真細留了還用我耗費那麽多的心思、經受那麽多的煎熬?”柴世宗說完話從龍案上拿起一封摺子拋給趙匡胤。多滅取趙匡胤看了一眼奏摺上自己親手壓封的蠟印形狀,便確認這正是自己當初留給柴榮的那份密折。但是打開摺子後一看,他的心不由猛地驚顫了一下。“摺子上的內容不全是自己寫的。”趙匡胤在心裏很肯定地對自己說。他明明記得自己隻是在正頁頁麵上豎著寫了“佛財”二字,但是現在前麵翻啟的副頁上卻多了豎著的“滅取”二字。怎麽會多出這兩個字的?這密折加了自己親手壓的蠟印,然後又是親手交給宰相範質轉遞,中間不應該出現偷偷篡改的可能。趙匡胤仔細辨看了下那四個字,字跡倒是都像是自己的手筆。隻是字體上“滅取”兩個字比“佛財”兩字要小一些,筆畫也顯得要工整些。另外,這四個字在排列上也不十分規範,稍有錯開。墨色也比自己當時書寫時要淡了許多,皇家用墨不應該這麽快就褪色的。但是趙匡胤最終還是沒有將心中的疑問說出,此時正是柴世宗最為開心的時候,而且還給自己記上了一筆功勞。如果自己將原有用意和現在做法的差異以及可能釀成的後果說出,那不但是給柴世宗頭上澆涼水,也是在給自己的頭上栽罪責。而且估計柴世宗肯定不會相信這變戲法般的兩個字、四個字之說。就在趙匡胤心中輾轉之時,趙普已經搶先向柴世宗恭賀並乘機提出自己的建議:“恭祝皇上決斷有果、度困在即,也恭祝趙大人計涉方外、妙得豪資。但這些佛財再多也隻是解一時之需,所以我們應該抓住這一時的機會,出兵蜀國,一勞永逸。”“不可,出兵無名,而且也沒有任何跡象看出蜀國對我國意圖不軌。”趙匡胤馬上製止,據他所搜集到的訊息所報,蜀國的確沒有出兵突襲大周腹地的企圖。“啊,剛才九重將軍來得晚了,未曾聽到我們此次蜀國之行的經過。趙普大人,你就將經過給九重大人複述一遍,然後我們再共同商討該如何應對。”王策覺得趙匡胤並不清楚真實情況。趙普立刻將他們出使蜀國的經過對趙匡胤講述了一遍。雖然柴世宗剛才已經聽趙普講述過了,但此時仍是在旁邊凝眉細聽。他是想了解更多細節以便自己做出正確的分析和判斷。趙普的講述很有條理,他是從自己和王策入境被拒講起的,然後講到鳳州兩官員朱可樹、餘振揚被刺之事。說到此處時,趙普卻沒有問一下是不是趙匡胤部署的,而是直接認定刺殺應該是針對自己和王策的刺殺行動。隻是因為請員朱可樹、餘振揚先行將周國使隊儀仗帶入鳳州,而導致刺客誤殺。然後聯繫第二次趕往成都途中的刺殺以及南唐使隊同時到達成都的情況來看,趙普覺得這兩次針對他們的刺殺應該為南唐所為。如果不是自己和王策到成都後直接以此事質問孟昶,使得蜀國暗中向南唐施加壓力,他們可能還會繼續遭遇刺殺,因為此舉的目的就是要破壞蜀國與大周間的盟約。而質問孟昶之後便立刻停止了刺殺行動,則說明了蜀國與南唐間的關係十分密切。這一點雖然從孟昶對待南唐特使的態度上看不出來,但表麵文章也許就是做給自己和王策看的。而其後他們從其他途徑探聽到的南唐太子李弘冀派遣親信總管密會孟昶和王昭遠,就更能說明問題了。然後趙普重點講述了蜀國與大周易貨的幾點異常。首先,在自己前往蜀國時並未見到大規模的易貨行動,蜀國運往邊界說是用以易貨的糧鹽都儲備在軍營之中,這一點應該可以說明他們往邊界運輸糧草的初衷並非易貨,至少也是囤貨等待大賺的時機。其次,是在回來途中雖然見到蜀國和大周邊民開始了大規模的易貨交易,但蜀國定價很高,與南唐提稅後的貨物價格相比,大周所能得到的優惠和支持猶如雞肋。再有,蜀國雖然仍在繼續往邊界運送大批糧鹽,但奇怪的是押運的都是蜀國的正規軍隊。後來探聽得知,這次易貨之事蜀方竟然一直都是太子玄喆和樞密院事統製使王昭遠主持,由軍隊負責運輸,並且南唐李弘冀派遣的密使德總管也相隨而行,一同前往四州邊界督管易貨之事。最後還有一點比較奇怪,就是易貨中蜀國方麵很刻意地要求易取大牲口,重點是馬匹。趙匡胤和柴世宗都是從古至今少有的厲害人物,趙普這些話才說完,趙匡胤腦子裏已經從蜀國種種奇怪的行為上圈定了一些背後意圖來。而柴世宗已經聽過一遍敘述,不僅早就看出了些企圖,而且腦子裏已經認真梳理出一些應對的方法。“第一,南唐提稅導致我國陷入困境,蜀國有趁亂入中原之地的想法,這從他們開始運糧鹽卻不易貨而囤於軍營便可以看出,這也是你們最初到達邊界卻不讓你們入境的原因。第二,南唐和蜀國暗中聯合,是想先從經濟上給我大周沉重的打擊,讓我大周失去應付大戰的能力,所以他們才會將價格定得十分苛刻。對了,你們遭遇刺殺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南唐派出殺手,以防你們出使蜀國打亂了他們的聯盟。還有一種就是蜀國自己派出的刺客,是沒有正當理由阻止你們入境,然後又害怕你們發現到邊界運糧、運兵卻不易貨的真相,所以殺死你們是最為簡單也便於將責任推卸給別人的辦法。”趙匡胤也不客氣,搶先說出自己的看法,他知道柴世宗和程普、王策都在期待自己的看法。趙普朝趙匡胤豎起了大拇指,這不是簡單的阿諛奉承,其實還有暗中對自己的肯定。因為之前他向柴世宗敘述出使經過時也說出了與此類似的分析。“還有呢?”柴世宗很沉穩,他想聽取更多意見。“不過他們顯然還沒有準備好,也可能覺得我們大周還沒到可一舉擊破的程度。你們麵斥孟昶時,他並未表現出怒意,反是立刻答應你們的要求,並且再未出現對你們的刺殺,這就是所謂的欲蓋彌彰。表麵看是履行與我國的盟約,實際卻是要進一步侵吞我國資產,並且暗中運籌,做好對我國突然出兵的準備。否則這易貨之事怎麽會派遣太子玄喆和樞密院事統製使王昭遠主持,並且全部採用軍隊運送。這做法其實是將糧送到了、兵也派到了。但是運送糧草不需要大量騎卒和馬匹,所以易貨之時他們便可以要求易取大牲口,特別是馬匹,這樣他們隨時都可以就地裝備快騎馬軍。”趙匡胤繼續自己的分析。“但是有一點非常奇怪,蜀國與我國邊界易貨不管是真是假,卻為何會讓南唐太子李弘冀的親信相隨?”柴世宗對這一點一直都無法想通。“南唐李氏中也就李弘冀頗具王者之風,有雄才偉略。他雖被立為太子,皇位卻是要傳與他的皇叔李景遂的。我覺得南唐與蜀國真正的聯合其實應該是在李弘冀與孟昶之間,那李璟絕沒有這樣精明的頭腦和運籌的手段。所以李弘冀讓親信參與蜀國與大周間的易貨事宜,那是想借力奪位。”“借力奪位,借誰之力奪誰之位?”王策覺得趙匡胤這說法很新鮮。“借大周之力,奪他南唐至尊之位。”“他怎借得我大周之力?”王策越發糊塗。“李弘冀派遣親信參照南唐提稅後的貨物價格給蜀國易貨的糧鹽定價,那麽既可以讓蜀國不失盟約又可以堂而皇之地賺取最大利潤。而我國依舊是財物流失並無太大得益,如食雞肋有味無肉更不能果腹。這樣我大周最可能做的事情是遷怒始作俑者——南唐,在與蜀國易取到一定糧鹽後會立刻聯合一些國家對南唐用兵。那麽到時候南唐要想力挽狂瀾,就隻有將所有大任與權力交於李弘冀。而李弘冀擁權之後可以立刻聯合孟昶,採取由南唐方麵正麵力拒我軍,蜀國則偷襲我腹地的方法。一旦到了這種狀況之下,不管蜀國、南唐的聯合成功與否,我大周都必然被耗成強弩之末。易貨所得的糧鹽很快消耗殆盡,時日稍拖得久些,到時不用攻殺便會自滅。至於我國附屬吳越、楚地,其實都是牆頭草之流。一旦見我大周勢弱,肯定都會作壁上觀。當大周頹敗難復之時,這幫人絕不會雪中送炭,隻會落井下石。”趙匡胤的分析縝密到位,讓人不得不服。“還有個北漢,如果他們藉此機會聯合遼國從我北麵出兵,那麽我大周便完全沒有回手之力了。”柴世宗終於聽到了他想聽到的,也印證了自己的想法。北漢不除,燕雲十六州不收,他始終覺得是如芒在背。“這樣說來,南唐暫時是不能動的,動了不但是為別人做嫁衣,而且還會給自己重新立一個強悍的對手,陷自己於絕地。蜀國與我們易貨,現在已經成為我國的後備支撐,所以也不能動。哪怕他懷有叵測之心,也隻能是多加防範。而北漢有遼國支撐,如果我們軍備糧草上不能儲備充足,也是不能動的。所以目前我國最好的策略便是韜光養晦,渡過難關。待積聚到足夠力量時再作宏圖之想。”王策雖然對軍事局勢的分析和了解不夠深入,但他一旦搞清其中的聯繫,做出的總結卻是十分準確到位的。“不,我覺得這樣太被動,大周如此的話就像被套在一個鐵桶中,隨時等著別人下刀,應該從一個方麵打破這種局麵。”趙普提出了異議。“所以你覺得應該是從蜀國下手?”從柴世宗的神色上看,他似乎對趙普提出的異議更加感興趣。“北漢和遼國剛剛被皇上禦駕親征殺伐如屠。這一趟大戰下來,他們一時之間元氣難復。國人、兵將皆心驚膽寒,短時間內再不敢輕越雷池。所以北部倒是可以暫時放鬆。南唐不能動倒是事實,剛才九重將軍的分析點點入扣。動了南唐,猶如給自己挖陷自埋。如果說要打破套住我們的鐵桶,我覺得從蜀國下手倒是最為合適。”“這怎麽可以,如果動了他們誰再來和我們易貨,我國內缺糧少鹽的困境如何擺脫?再說了,軍馬一動,那就是糧海銀路,這費用從何而來?”王策覺得趙普的說法太過離奇,所以一下就將他的話頭打斷。旁邊的趙匡胤一言未發,從表情上完全看不出他真實的想法。暗疫攻柴世宗沒有理會王策,而是朝趙普簡單說一句:“繼續,說清理由。”“蜀國西邊是吐蕃,與其素無瓜葛,不會給予他支持。南邊大理和交趾,蠻荒的偏僻小國,就算願意給予蜀國支持也沒有這種力量。東邊楚地和南平,楚地為我附屬,隻會為我所用;南平眾夾下的小國,一直都是處於中立。至於南唐,現在仍是李璟為皇。所以如果是南唐出事,權力全交給李弘冀,蜀國可能會為其出兵夾擊我國。而現在蜀國出事,南唐無礙,李璟又豈會為了蜀國夾擊我國?至於糧草的確是個問題,但是皇上不是剛剛得到告喜急報,所繳佛財可觀。那麽等全國佛財都收至七八成的時候,便以此為軍需出兵。而且隻要一舉推進蜀境幾十裏,那麽他們運往邊界易貨的糧鹽就全是我們的。到時候便再不用為糧草發愁,乘勝而盡可將蜀國拿下。”“對!然後我們再用奪取的蜀國糧草為軍需,召集吳越與楚地兩側為擾,轉而攻取南唐。那時南唐就算讓李弘冀為尊,他也沒有了蜀國的協同夾擊。而南唐一破,我國便可與吳越、楚地接疆連界了。”柴世宗突然間激情迸發,仿佛那江山都已經收入囊中。但柴世宗激情的舉動隻是一現即收,隨即他便恢復成和原來一樣冷靜且冷峻的狀態,轉而問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說話的趙匡胤:“九重將軍,他們出使蜀國的前後經過、所見所遇都與你說了,輕重緩急的度衡你心中也自然清楚。我隻問你,現在你是否還覺得出兵蜀國不妥?一定要告訴我實話,因為如若你也確實覺得此舉可行的話,這次我想讓你領禁軍出擊,一舉突破蜀界。”“不是時候,現在還不是時候。”趙匡胤輕聲回一句。“此話怎講?”柴世宗沒有想到趙匡胤是這樣的回答,他覺得趙匡胤本該比自己更加激情昂揚才對。“佛財收繳到七八成肯定需要很長一段時日,而且我估計下一階段的收繳可能還會出現意外和遲緩,不會像這兩天這麽順利。而征繳廟產佛財之後我覺得最需要做的是安撫民心、平定內境,不易倉促間再動刀兵。否則蜀國雖無外援可借,說不定倒會是我大周後院起火而解他所困。”趙匡胤沒有說得太明顯,更沒有直揭傷疤。因為他不想柴世宗難得的好心情被自己破壞,更不想因為破壞柴世宗的好心情而引火燒身。取佛財之計雖然是趙普提醒的自己,卻是自己留密折給柴世宗的。如果自己現在將柴世宗以霹靂手段收取佛財的後果推斷得太過嚴重,趙普完全可以推說沒有此事,而自己卻是脫不了關係的。“我知道你的意思,滅佛取財的後果我也想過。但是被逼絕境就隻能鋌而走險。我相信你留密折的初衷也應該是這樣的。”又是提到滅佛取財,自己“佛財”兩字之前怎麽會出現“滅取”兩字的?趙匡胤的腦筋又回到了這件蹊蹺的事上。對了,不僅是這密折,還有自己被困劉總寨之後假傳的白虎堂軍文。如果那軍文隻是為了私怨也就罷了,但顯然不是,而且為了阻止自己及時回到汴京,阻止自己更早地發現“滅取”兩字,阻止自己糾正柴世宗的錯誤決策。如果確實是這樣的話,那麽在大周官家、軍家的上層中肯定存在問題,而正因為存在問題,就更不應該選擇這個時候出兵蜀國。“皇上,我知道你心中的宏圖大誌。但既然這取佛財的事情已經做下了,那就一定在此事完全平復之後才能再動刀兵。否則眾多信奉佛家的百姓正在心中怨憤之際,皇家突然又大動刀兵殺伐,勢必使得民心不護、百業不振、生活悽苦,到時候怕生內亂。所以我覺得眼前針對蜀國的政策應該是以非常手段進行製約,攪亂他原本的計劃,拖延他可能的出兵時間才對。”趙匡胤也知道柴世宗所謂的鋌而走險是什麽意思,所以隻能將話說得更加明朗一些。“你能說得更詳盡一些嗎?”柴世宗是個不喜歡空談的人。趙匡胤沒有馬上回應世宗,而是沉默了一會兒。這一刻他想到自己在返回京師路上的遭遇,想到自己被困劉總寨的鬱悶。連續十幾天,一直處於縮頭挨打的局麵,那情形現在想來猶心有餘悸。雖說當時自己的手下兵強馬壯,親兵護衛加上劉總寨駐軍人數不算少,但自始至終都被別人真真假假的一些設置壓製得毫無還手之力。而且連對方個影子都沒見著,對方是什麽人、有多少人更無從知曉。然而當自己決定拚死一搏分兩路突出時,卻並未發現對方麵麵俱到的殺兜。想走的路都能走通,原先親眼見到的厲害絞兜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撤除了。種種跡象表明很有可能一開始整個布局就隻是以一兩個厲害的絞兜和一些怪異的殺器虛張聲勢,實際上並沒有複雜、玄妙的設置。趙匡胤輕吐了口氣,那感覺像是剛剛再次從劉總寨的窘困中脫出,又像是想到如何回應柴世宗而顯出的輕鬆。其實此刻在他感覺中這兩件事情已經合二為一,靈光閃動之間,他已經將別人堵困他的方法運用在對蜀國的壓製上。“我們之前暗中在陝南郡遺子坡安排下的三千禁軍,是為了在蜀軍突襲大周時直插川北東行道,攻青雲寨,占據或侵擾蜀兵後援、糧草的必經地。讓秦、鳳、成、階四州不能與東西川正常聯繫,牽製他與我國邊界的整個戰局。但是現在看來這三千人不能再藏著了,應該立刻讓他們露相紮營,並且實營加虛營,大造聲勢,讓蜀國知道他們的存在並感到威脅。另外讓陝南道、甘東道在臨近蜀境處再另設兩處大營。這兩個大營作為西南、西北佛財的收繳點,陝南、甘東兩區取得的廟產佛財、糧食資物就都送繳到這兩處大營。這樣的話既可讓蜀國覺得我們已經在運送兵馬輜重應對他們,而且一旦蜀國出兵,那兩營資產還可直接充入軍資運用,免了二次運送的周折和時間。”說到這裏趙匡胤停頓一下,他想看看那三人的反應。但是那三人都沒有反應,隻是把眼睛都盯著他。看得出他們這是在期待趙匡胤說出更多內容來。“再有,我立刻傳信給趙匡義,讓其虎豹隊立刻偷入蜀境。然後收服或收買蜀境內的江湖力量,冒盜匪的名頭破壞和騷擾蜀軍運送糧草人馬的路徑。搶奪地方官衙財物糧食,或直接燒毀府衙和兵營資產。總之是要讓蜀境內的秦、鳳、成、階四州動盪不息,官家和兵家疲於奔命。”趙匡胤將想到的幾個虛招都說了。“九重將軍就是九重將軍,招招都是妙策。這些辦法如果實施順利,我想應該足以將四州的蜀軍兵力拖住,隻要能拖到我大周緩過元氣來了,我們立刻便反手給他一擊。”柴世宗雖然滿口讚許,但說話的底氣卻不是很足。這也難怪,因為趙匡胤提出的所有辦法都是在擺空城計,隻要有一個被對方捅破,那麽就會滿盤皆輸。“確實都是好策略,但隻有這些還不夠穩當。”趙普這話聽著像是要進行一些補充,但隨後提出的卻是否定的意思,“所有策略雖然會讓蜀國有所顧忌,但對已經分批聚集到邊界的蜀國軍力其實沒有任何影響。再倘若他們探知到我邊界新建幾處大營的真相,然後隻以州府衙役捕快和地方自衛自防的人馬武力對付局部的破壞和騷亂,那麽他們的大軍還是沒有任何磕絆,隨時可以出擊,以不可阻擋之勢侵入到我國境內。另外,就算我們立刻停止與他易貨,不讓他們有現成馬匹來裝備騎卒營也沒用。蜀境雖然道路艱險,但我發現他們的信件從成都到鳳州隻需十天的樣子。這是因為蜀馬雖矮小卻耐力足,翻山過嶺比其他馬種更具優勢。也就是說,蜀國即便不能就地組建騎卒營,他們也可以從各地調遣騎卒在幾天內趕到秦、成、階、鳳四州。”大家聽趙普所說之後都頻頻點頭,特別是王策,在一旁連連插話加以佐證。他去過蜀國更了解實際情況,而且這一次他是與趙普協作出使,證明趙普的理論正確其實也是在標榜自己的功勞。“那麽趙參事有沒有其他可彌瑕的辦法?”趙匡胤主動詢問。“是這樣的,我們在從蜀國回來時途經渭南的華塘、戚野、古駿堰這三地時,看到那裏的牲畜發生了奇怪的疫症,並且擴散極為迅速。”“此事我也知道,前段時我收到的加急奏摺中就有關於渭南牲畜疫情的,大有不可控製之勢。”柴世宗立刻想起之前的幾張十萬火急的奏摺。“對,就是在這三地。我在那裏查看了那些被感染後的牲畜,從外表看其實並無異常,根本不像得了怪症。但是一旦這些牲畜大力負載或快速奔跑之後,症狀便表現出來。這病的症狀非常奇怪也非常簡單,就是消耗的體力無法恢復。筋鬆骨軟,內腑抽搐,口鼻呼噴血沫。一旦病情發作,也就沒辦法治了,不是當場暴斃就是癱軟如死肉。”“你是要用這些發生疫情的牲畜和蜀國易貨,”趙普還絲毫未曾透露自己的真實意圖,趙匡胤就已經猜出他想幹什麽、怎麽幹了。這就是所謂的知己、默契。“沒錯!我就是這想法。疫情發生之後,華塘、戚野、古駿堰三地便一直處於封閉狀態,畜許進不許出。所以這消息一直未曾外傳,蜀國應該毫不知曉。而這些牲畜外表看不出有病症,我們隻需緩緩趕去,交易之前再餵些興奮的刺激藥物,那些牲口的樣子就會顯得生龍活虎般。而隻要是將這些牲口易貨給了蜀國,不但是將他們就地裝備輕騎鐵騎的計劃打破,而且疫情傳播之後,導致蜀國原有馬匹牲口也不能為用。這樣一來,蜀國至少在三年內不能為戰。”“好!太好了!不用三年,隻需一年。一旦我大周這一輪窘迫緩解之後,下一步首先拿他蜀國開刀!”柴世宗拍龍案而起,這一刻他眼中凶光畢見,讓人看著氣短心怯。趙匡胤微微點了下頭,王策則眯眼捋一把鬍鬚。反倒是出主意的趙普蹙緊著眉頭,似乎在擔心著什麽,又好像是對什麽感到不滿意。三個人此刻的心思沒人知道,但是可以很明顯地看出他們心中所想並不相同。自續骨齊君元在縱身躍下懸崖的同時拋出了袖中的鉤子,就像他在瀖州城躍下步升橋時一樣。所不同的是他這次拋出的不是普通的小鋼鉤而是釣鯤鉤。釣鯤鉤內彎為刃,用它勾住土麵、草木,刃口會破切開土麵、草木繼續下行,而這也正是齊君元想要的效果。上有追逼的高手,所以此時想辦法在石壁上掛住身體不下去並非一個好主意,而是要有個牽拉力讓自己緩慢而下。如果不是運用的釣鯤鉤,如果沒有這種破切往下的力道作為緩衝,如果沒有無色犀筋的拉伸緩衝,那麽在身體重量以及重力加速度的作用下,齊君元要麽隻能鬆脫鉤子後麵的無色犀筋索讓自己直墜崖底,要麽就是被堅韌的犀筋索將手臂生生勒絞下來。但釣鯤鉤不可能一路破切到崖底,中途肯定會有硬物能夠將它徹底擋住。齊君元從手中所纏犀筋索瞬間加大的拉伸和越來越劇烈的抖動上預感到鉤子將被擋住,於是搶在這之前雙腳猛蹬一下石壁,將自己的身體盪了出去。這樣一來,那鉤子突然被阻擋住的瞬間他的身體正好是往斜上方盪起的。直線下墜的力道發生轉移變得很小,犀筋索對手臂的勒勁也是處在最小的時候。而就在盪起的身體將要二次下落的剎那間,他果斷抖索撤鉤,讓身體朝崖下離他最近的一團黑影落了下去。這一團黑影他是藉助崖頂追著自己下來的“千裏明火”瞅準的,黑影很高,至少可以減少懸崖五分之一的落距。但齊君元並沒有看清那黑影是什麽,所以他這次完全是在賭命。如果那團黑影是個獨峰或矮嶺,那麽他將被摔撞成一攤撿不起來的爛肉。但如果那是一簇高聳的大樹冠子,那他將有可能獲得第二次、第三次的墜落緩衝,說不定就將自己的這條命給撿了回來。齊君元很幸運,那真是一棵百尺大樹的樹冠,而他也正好落在了樹冠的一側。身體壓斷樹枝的聲響就像在放鞭炮,樹冠頂上那些細嫩的樹枝連續阻擋,給齊君元提供了第二次緩衝。而當他墜下有半個樹高時,撤回的釣鯤鉤剛好再次掛到樹頂。於是齊君元有了第三輪緩衝。鉤刃在樹冠中左一鉤右一絆,切破了樹幹、割開了樹皮、削斷了枝葉。此刻雖然仍是處於下墜狀態,但在下麵樹枝阻擋、上麵鉤子掛帶的作用下,墜落的速度已經很慢。最後齊君元的身體在樹冠最靠下的幾根大樹杈上連續彈跳幾下,再沒能將枝杈撞斷,而是在改換了幾次翻滾的方向後直落到地麵。落地的聲響很沉悶,但在齊君元的聽覺中,這聲響仿佛是要由內而外地衝破耳膜。而且這聲響經久不息,在他的丹田、心口、咽喉、大腦這一路反覆沖盪,讓他的思維空間也完全充斥著這種單調的聲響。終於,在喉頭髮出一記“咯”聲並連續吐出幾口鮮血之後,那股子在體內沖盪的聲響才漸漸淡去,思維也才漸漸清晰。思維清晰是好事,這可以給他帶來正確的感覺。雖然齊君元現在所有的感覺隻有一個,就是渾身上下難以承受的疼痛,其實有時候能感覺到疼痛也是好事,由此可以判斷自己的身體雖然破損得厲害,但至少那些受損的部分都還與大腦神經相通,沒有哪部分完全失去控製。齊君元平靜地側趴在地上,安靜地體會著身體各處的疼痛。能保持這種狀態真的很難得,隻有像他這樣一個經過嚴格訓練的優秀刺客才能做到。但身體的平靜並不代表心裏的平靜,就算優秀的刺客也會心焦心急,急於移動自己,急於離開這個地方。崖頂上的人扔“千裏明火”就是為了確定齊君元落下崖底的位置,而且能迅速做出這種反應的高手也一定可以鎖定他摔落的位置。所以很快就會有人繞道或釆用器械繩索下到崖底,來確定齊君元的死活,查找他身上攜帶的所有線索。但是目前齊君元隻能以最初摔下的姿勢一動不動地待在那裏,沒有一點其他辦法。在沒有通過各部位的疼痛確定自己的身體狀況之前,在沒有確認自己應該如何移動自己的身體之前,一個小小的錯誤動作就有可能造成身體永遠不能恢復的傷害,甚至從此趴在此處再不能起來。所以雖然身體上下都在疼痛,但齊君元已經開始恢復的敏銳感覺中,每一處的疼痛都是有區別的。齊君元微微拉成呼吸節奏,盡量使自己平靜。這樣是為了感覺疼痛,也是為了構思。但這一次他構思的不再是個意境深遠的山水畫,而是一個非常寫實的人體畫。他將感覺到的所有疼痛都融入到這人體畫中,不同的疼痛,不同的部位,說明的問題也不一樣。他要在這人體畫中確定自己的傷勢,了解自己應該以怎樣的程序和方式來移動自己,逃離此處。感覺疼痛的過程很煎熬也很辛苦,構思的過程很疲憊也很艱難。齊君元幾次想暫停一下睡一會兒再繼續,但每當有這念頭他都強行抑製。他知道這所謂的睡一會兒其實就是昏迷,而此時一旦昏迷過去,也就意味著自己放棄了所有,自由、尊嚴、希望、生命。霧氣已經消散殆盡,已經可以若隱若現地看出山嶺樹木的輪廓。這時從上麵崖頂上傳來一陣嘈雜聲,接著幾個火球飛射下來。這是用的“火籠箭”,這種箭可以在夜間準確地對需要的位置進行照明,一般是軍中用來發現趁黑偷偷接近的敵人的。射下來的“火籠箭”有七八支了,有的落在樹幹上,有的落在地麵上。但上麵的人並沒有看到齊君元到底在哪裏,就連樹冠上的斷枝也沒看出幾根。這是因為距離確實遠了些,那大樹冠也著實茂密了些。還有就是齊君元選擇的位置很好,落下時剛好是在樹冠一側接近樹幹的位置,有濃密的枝葉遮擋,“火籠箭”射不到這個位置。也就在崖頂上吵吵著讓人趕緊去找繩索時,齊君元的肩頭微微擺動了一下。他構思的人體圖已經與所有不同感覺的疼痛一一對應,內髒已經通過了幾輪氣息迴轉應該沒有大的損傷。現在可以開始按一定步驟讓身體動一動了,將沒有受到大損傷的部位先確定下來。肩頭、上臂,然後才是脖頸,脖頸之後是背、是腰……雖然身體動作之後會帶來更加劇烈的疼痛,但是齊君元很情願承受這樣的疼痛,因為這意味著他正在朝著活命、活路接近。當動到左大腿時,他除了疼痛還找到一些麻痹的感覺。人體是個具有自我保護意識的組織,當一處疼痛超過極限時,則會出現腫脹、淤結來壓迫神經,讓疼痛不能完全被神經傳遞到大腦。而由於神經遭受壓迫,就會出現很明顯的麻痹感來取代疼痛。“大腿骨斷了,必須抓緊時間馬上處理下。”齊君元先是在心中非常肯定地告訴自己,然後才伸手摸到左大腿處確認自己的判斷。大腿骨不但斷了,而且大幅度地移位。斷骨已經紮到了肉裏,所以才會這麽快就出現麻痹現象。如果不馬上復位並固定,那麽就算保住性命,這條腿也得殘廢了。反之也是同樣的道理,不能將這骨頭復位好並固定住,就根本無法拖著它逃離此地。那麽不管這腿廢不廢,性命都是保不住的。齊君元想都沒想,從地上摸索到一根枝條咬在嘴裏,然後雙手捧住大腿猛然間使出一個扭勁。隻聽見喉間發出一聲悶哼,腿上發出一聲脆響,那移位的斷骨被逆轉回來。對正骨位對於離恨穀的刺客們來說是件簡單的事情,他們殺人的基礎就是要了解人體的組成和構造,而求生的基礎則是要懂得如何修復和恢復肢體功能。但是眼下的情況卻又不簡單,一個是要自己給自己正骨,這需要很大的勇氣和嫻熟的手法。再一個這過程還需要極大的忍耐力,強忍住劇痛,始終保持清醒,千萬不能被疼痛感擊潰心力和腦力而昏迷。將大腿斷骨位置對好後,齊君元拿出了兩枚子牙鉤,對準位置按下。子牙鉤輕鬆彈射入皮肉、釘進斷骨。這兩下是痛上加痛。齊君元雖然嘴裏咬著樹枝沒有發出聲音,但身體卻是疼得直抽抽,一口氣憋在心頭許久許久不曾吐出。終於,他緩緩地將咬在口中的樹枝吐出來,喉頭湧動兩下又噴出幾口鮮血。這才將憋在心頭的那口氣帶出,整個氣息循環舒緩過來。用子牙鉤固定好斷骨之後,齊君元很果斷地站立起來,然後快速檢查了一下身上的其他傷口。其實此時齊君元身上已經很難看清傷口,他的衣物已經被樹枝撕掛成一條條的,而這些布條全被血液黏貼在身上。隻是有許多布條都在往下滴著血,這才可以由此而知黏貼的布條下有著血流不止的傷口。齊君元順著滴血的布條很快找到幾處出血量較大的傷口,然後掏出一把倒齒小魚鉤,將傷口邊緣對正,用一隻隻魚鉤將傷口鉤縫住。再拿出金創藥倒在合好的傷口上,藥末蓋得很厚。所有過程有條不紊但速度卻不慢,由此可見齊君元內心的強大,還有他那份麵對危機的鎮定和承受疼痛的堅忍都非常人能比。誰漏信此時崖頂上已經有人順著繩索下來,動作很快、很輕盈。由此可以看得出,下來的都是高手。而實際上也隻有真正的高手敢下來,因為這是數十丈高的懸崖,因為完全不知道崖底的情況,因為躍到崖下的是齊君元。處理好傷口之後,齊君元隨手從旁邊抓起一把草葉,在身體上下刷抹一遍,將掛在破碎布條上的血滴都掃淨。這是怕自己逃走過程中會留下明顯的血跡被別人循跡追蹤。然後他才撿起一根壓斷落下的樹枝,支撐著自己的斷腿往林深葉密處逃去。這一次齊君元的想法很簡單,逃得越快越好、越遠越好。因為這次他見到了卜福,卜福也見到了他。卜福在瀖州將他下步升橋返回原處的逃脫伎倆全盤査辨出來,否則不可能及時趕回臨荊縣並在北城外的山上堵住他們。所以有卜福在,再想採取就近躲藏矇混脫身的辦法絕對不行。而且自己從如此高的地方摔下,各種跡象和留下的血跡都可以證明自己受傷頗重,不可能遠逃。而最好的逃離方法就是出乎追蹤者判斷的方法,所以這一次齊君元確定自己是逃得越快越安全。事實和齊君元預料的完全一樣,卜福的思路果真是這樣的,他們的追蹤查找全都集中在附近範圍內。不過還是有人發現到奇怪的痕跡,並且順著痕跡追蹤下去,那痕跡是齊君元支撐斷腿行走的樹枝一路戳點出來的。但齊君元早就意識到這會是個危險點,所以每走一段就會換一個支撐物。第二件是大枯木棍,第三件是個連根拔起的樹苗。然後在行走的過程中還連續幾次飛出錨鉤掛住高處的樹枝,以犀筋索吊起身體盪向前方,這樣一來便可以在數十步內沒有一點痕跡。所以在他更換到第三件支撐物後卜福斷然確定,之前的痕跡都是假象,人肯定還是躲在附近沒有走遠。齊君元一條腿不方便,所以離開煙重津地界的最快方法應該是趕到江邊或河邊,然後設法搞到一個筏子或小船順流而下。但是他沒有這樣做,因為這方法卜福肯定也能想到。一旦卜福在附近沒有搜索到自己後,肯定會發飛信通知南平軍隊沿河流堵截,到那時自己身隨水行反倒一點逃脫辦法都沒有了。所以齊君元拖著一條斷腿,忍著渾身傷痛,堅持在崇山峻嶺間跋涉。他選擇的逃脫方向是一直往南,這樣隻要過了南平境進入到楚地,就不會再有大範圍的追捕了。不過這一點齊君元倒是想得過於謹慎了,卜福的主要職責是保護顧子敬和蕭儼,而且他已經抓住一個裴盛。所以當確認齊君元已經逃離搜索範圍後,他立刻放棄繼續追蹤,然後帶人回去,保護使隊快速通過了煙重津。北宋殘本《荊南陳事集》中有錄:“……值夏,多雨水,煙津土鬆山傾。界軍三百餘人護唐使過,泥石俱下,道塌掩,軍卒或墜或埋,無一生還。唯唐使數十人滯後,得存。”這書裏說南平軍三百多人護送唐使過煙重津是因山體滑坡全數喪命的,而非被殺。但想想也是,這種地方事錄的書籍都是由官家監督撰寫的。如果是將這一個刺殺了數百人的刺局真實記錄了,那也太過驚世駭俗了,免不了會被一些人利用來蠱嚇民眾、引起恐慌。直到進入楚地境內,齊君元才找了一個偏僻的山村人家借住下來。隻說自己是替老闆到山裏收藥材的,迷路之後不小心掉入山澗。然後盡量多給錢,讓這人家替他買藥、買衣,再多做有助斷骨和傷口恢復的食物。在這裏休養了有兩個月,直到天氣轉涼、傷損基本恢復這才告辭離開。這也就是他當時對斷骨和傷口處理正確,攜帶的金創藥具有特效,否則恢復得不會這麽快。在這兩個月裏傷痛還是其次,倒是不斷有疑問在糾纏著齊君元。沒事時他定下心來將所有疑問、疑點仔細梳理了一遍。首先這煙重津布刺局的消息怎麽會泄露出去的?自己這幾個人裏隻有六指單獨離開過,難道是他泄露的消息?那也不對,六指隻是在準備動手的前兩天才外出打探使隊情況的,如果是他透露的消息,那麽對方不可能那麽快就調來九流侯府的高手設下反兜。對方應該在更早的時候得到消息才可能布下這樣嚴密的反兜手段。難道又是秦笙笙?但是這一次秦笙笙並沒有像瀖洲城裏那樣有自己的私人理由,而且她也一直和自己在一起,沒有機會去泄露消息。但是秦笙笙在布設刺局的前後性情很是反常,完全沒了以往那種率真莽撞的樣子,所行所言都顯得極有城府。而且最後自己和秦笙笙被困嶺頂的時候,她明明可以通過聲響辨別出沿嶺頂往東去的方向已經被高手堵住,卻為何在刀盾兵卒的堵圈上尋隙時反沒了辨別能力,直到對方已經到了近前火光突然亮起這才發覺?還有她利用宿鳥飛離鎖兜(圍困的布局)是預先籌算好的還是即興所為?如果是籌算好的,那她故意讓自己單獨陷入鎖兜之中又是什麽意圖?傷好之後的齊君元其實可以直接回離恨穀,雖然他幾次刺活都未能成功,但是從他的設計和行動上論都是沒有問題的。而是“刺刃有豁”(意思是整個刺活的接受、組織、布置、操作上有缺口、有漏洞),刺標每次都能躲在豁子裏,所有活兒根本就是“刺不能及標”(刺標總是躲在刺殺範圍之外的意思)。所以可以回去提請衡行廬派人嚴查,看到底是在哪個環節上起了豁子。但是已經踏上回穀道路的齊君元躊躇了下又轉了方向,他覺得自己還是應該先將自己所帶的那幾個人弄清楚。隻有先確定這些人沒有問題了,那麽才可以更加理直氣壯地回離恨穀要求嚴查其他環節。其實讓他做出這樣決定的還是因為秦笙笙,就他和秦笙笙、王炎霸從東賢山莊趕往呼壺裏的一路上,秦笙笙對他表現出的情感很微妙,那是一種融合了信任、依賴、難捨的感覺。雖然齊君元不敢奢想這種情感會上升為男女之間最為親近的關係,但他知道具有這樣情感的人絕不會故意引導自己陷入有死無回的兜子中。所以他要查清背後的真相,到底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是真的,還是陷自己於不復之地的手段是真的?還有這刺局的意義到底是什麽,自己到底是殺人的刺兒還是被故意丟入兜子的標兒?可是現在秦笙笙他們會在哪裏呢?煙重津一刺遭遇到那麽強大力量的反兜,所有人肯定都已經各顧各地逃命了。而之後如果沒有接到後續的指令,應該是回穀的回穀,回掩身處的回掩身處。但是齊君元心中卻斷然否定了自己的這種想法,他覺得這些人絕不會回去,他們肯定還有沒做完的活兒。隻是這些活兒都刻意地將自己排除在外,也不讓自己知道一點有關信息。就像護送秦笙笙去呼壺裏一樣,到最後知道已經是同門相搏了,他還是一頭霧水,隻是憑著一份執著和一份深藏心底的情感而全力保護著秦笙笙。“呼壺裏,還是呼壺裏!”齊君元突然意識到一個關鍵點。秦笙笙本來要做的活兒是通過呼壺裏進行的,但是卻因為路上耽擱錯過時限,就這事情王炎霸、樓鳳山他們本來是要拿住秦笙笙回離恨穀衡行廬問罪的。但是後來穀裏另行安排了煙重津殺局,而且有秦笙笙的參與名額,根本沒有提到她延誤時間錯過時機的罪責。那麽會不會是另有機會彌補錯過的時機?煙重津事情做完之後她就重新回到呼壺裏再繼續做之前的活兒。而且樓鳳山在呼壺裏有個固隱點,就算他們沒回去呼壺裏,那樓鳳山終究是要回去的,通過他應該也可以打聽到一些信息。如果樓鳳山也暫時沒有回去,那在他的固隱點應該還是可以找到一些跡象,摸出他們原本執行的活兒是去往哪個大概方向的。齊君元決定再去呼壺裏,於是雇了一輛馬車往南而去。不知為何,這次上路之後,他的心中始終充斥著某種不安。雖然自己和以往並無什麽改變,但是齊君元卻覺得自己像是失去了所有的隱蔽和偽裝,不再是一堆豆子裏的一顆。隨時隨地都能構思出危險的意境,在他心頭隱隱圍繞。齊君元是個謹慎的人,在感覺不是太好的狀況下,他盡量不走官道、不經州府、不宿城鎮,而是選擇城外小道、山間野徑而行。這樣一來,路上的時間就拖長了,以至於最後因為突然的意外而未能趕到呼壺裏。第六章 假癡不癲識其影這一天是範嘯天第三次進入天馬山墓群挖掘地,與他同行的全是周行逢手下最親信的高手。但是他們相互間卻很難知道誰是誰,因為所有人都戴著儺麵具,包括範嘯天。戴儺麵具肯定不是為了裝飾,而是不想讓別人看出真實麵目來。這特權是周行逢專門給自己身邊執行特殊任務的高手們的,因為他們經常會為自己辦一些秘密的事情,不能讓別人認出,更不能因為認出而知道是自己派遣的。還有一個,他們辦的事情好多是要與權貴、重臣還有周家親屬直接打交道的,所以這也是為了保護那些高手避免被人記住,日後遭到打擊報復。那天在確認唐德掌握寶藏信息且心懷叵測之念後,周行逢立刻將正在外麵辦事的虎禪子調回,由他負責對唐德的監控,務必將寶藏之事查清並轉交周行逢親自操作。虎禪子是一眾聚義處的老大,被招安前原本是以蓮白洞的一座寺廟為自己的匪窩。因為聚集了一幫江湖中的異士能人,力量十分雄厚,所以被潭、秦、湘三州黑道奉為盟主。歸順周行逢後他便坐了一眾聚義處的頭把交椅,官位則為潭州內防督檢使兼近衛總教頭。虎禪子原來雖然以寺廟為據點,但他不是和尚。隻是因為天生一個禿瓢,半毫不長,所以經常被誤認為是和尚。於是他索性就冒充和尚,在原來的名字“胡暢”兩字後麵又加了個“子”字。胡暢子胖乎乎的一張肥臉整天笑眯眯的,看著確實很像是個慈悲的佛陀。但其實此人極為兇狠毒辣,江湖上對決從不留活口,拿他的話來說就是“老虎也怕不死蛇”。再加上他擅長的異形兵器是一對白虎牙,因此後來江湖上都管他叫虎禪子。虎禪子接到周行逢密令趕回之後,先問清整個事情的來龍去脈和細節,這才在他含義不明的微笑中現出一絲恍然若悟的神情。真的很巧,他最近外出辦理的事情正是與此有關。前些天他的手下密探通報,說南唐夜宴隊梁鐵橋帶大批高手偷入楚地,不知是何居心。由於楚地和南唐之前曾有過戰事,所以相互間一直嚴加提防。這次南唐方麵稍有些異動楚地密探便馬上獲取到了消息,並且始終將其行蹤牢牢掌控。反而是人數更為眾多的大周鷹狼隊和帶有異獸的蜀國不問源館潛入楚地後都未曾被覺察。周行逢也是史上少有的一代梟雄,很懂信人用人的一套。不管是誰,一旦被他證實是可以信任的,那他就會毫無顧忌地引為己用。範嘯天似乎很成功地被周行逢信任了,因為所有的表現都顯示他這個人很簡單。一個是思想很簡單,如果腦筋稍微能轉動一下的話,他怎麽都不會來找周行逢商談殺唐德的事情。還有是目的很簡單,在周行逢眼中他就是個為了掙錢而殺人的人,當然,如果你給他更多的錢他也可以不去殺要殺的人。但是所謂的信任隻是似乎,所有的一切都是表象,其實誰都不清楚周行逢心中真實的想法。真正的梟雄是不會信任任何一個人的,所有人在他的衡量標準中隻是看有多大的利用價值。而範嘯天目前應該還是具有一定利用價值的,在周行逢周圍可利用的人中,隻有他對那個大家都在爭奪的寶藏有所了解。所以他才被很誇張、很虛浮地圈入周行逢信任的範圍。範嘯天雖然江湖經驗不多,但是當他第一次去往唐德所在的天馬山漢墓挖掘營地時,就已經看出唐德是個心思縝密、別有想法的人。因為唐德的做法本身就不江湖,而是採用的兵家、官家常用的辦法,但這個方法相對來說應該是目前最為合適有效的。唐德將上德塬子弟押到天馬山後,並沒有逼問其中任何一個人,甚至都沒有表現出自己已經知道了關於寶藏的消息。隻是讓這些人替自己盜挖天馬山漢墓,並且待遇很是不錯。盜挖的活兒也不算累,每天能做多少就做多少,然後在一定範圍能隨便活動,這也算有點自由。但其實在這盜挖營地的外圍,團團圍住了三重禦外營兵卒。唐德之前已經下了死令,絕不許一個上德塬的人從盜挖營裏逃出。兵家、官家在抓捕大批戰俘或賊匪卻又辨別不出混在其中的首領時,往往會採用這樣的方法。這是讓他們處於極為正常的狀態,然後從他們的自然反應以及企圖異動的狀態中將首領找出。唐德這樣做的目的也一樣,他是要讓這些人中掌握寶藏的人放鬆警惕,然後從最自然的反應中流露出異樣來。因為一個藏有如此巨大秘密的人,心理和情緒的反應會和別人有很大區別。懼怕、擔憂、警覺,還有試圖逃離。唐德非常自信這種方法會很快見到效果,用不了幾天就能知道寶藏秘密的正點子。這是因為他身邊還有個觀察力和辨別力超出常人許多倍的大天目。在這一做法上唐德是睿智的。如果是採用逼供的手段,上德塬人被抓的人不算少,對他唐德又心懷滅族的仇恨,一一刑訊逼供也不知要到什麽時候才能查出正點子。而且其中要是有兩三個胡亂給自己一些假信息,他便會被牽著鼻子疲於奔波地去證實。浪費大量人力是肯定的,說不定還會被其他國家的秘密力量藉此找到自己所在,然後設法奪走上德塬的人或者直接從他們身上奪取到尋找寶藏的先機。範嘯天之前跟著虎禪子來過兩次,是拿著周行逢的手令大搖大擺進去的,找的由頭很簡單。頭一次是說南唐提稅,楚地受衝擊,庫銀緊張,調撥困窘,所以周行逢很關心唐德盜取墓財的情況。然後聽說最近唐德就帶人在附近的天馬山盜挖,便派他虎禪子來看看進度。第二次是說天馬山漢墓臨近潭州,又是古代重墓,占據著重要的風水位置,所以讓虎禪子帶兩個風水方麵的高人來看一下動了天馬山的墓穴會不會將整個潭州的風水局相破了。據傳說,天馬山墓葬可能是一個王墓,然後又分布著些王妃王子和重臣的墓穴,所以其中陪葬財富肯定不菲。而王墓的位置肯定是在極為重要的風水位上,占據龍脈鳳頂。所以這兩個理由都名正言順,沒有一點漏洞。但是上兩次來過後虎禪子發現,這個挖墓的營地全然像個採石的營地。除了挖出一兩個沒什麽陪葬物的低等級墓穴外,這些天最大的收穫就是挖取了大量的石頭,將天馬山的一麵矮坡給破了相。出現這種狀況主要有兩個原因,一個是上德塬的人心中有著仇怨,並不用心為唐德做事。而唐德他們的目的不在此,也不嚴加督促。再一個就是天馬山漢墓建造得確實很隱蔽、很牢固,無法找準重穴的位置在哪裏。開挖後處處碰到的都是山石原石,非常的費工費力。但是看到這種狀況的虎禪子卻不是這麽想的,他匯報周行逢時是說天馬山漢墓的挖掘隻是個表象,其實很大可能是唐德在用這種慢磨筋骨的方法逼迫這些人交出寶藏的秘密。虎禪子這樣說也不無道理,他原來做山匪時為了逼迫抓來的商客、富戶交出藏銀也是經常採用這種方法。因為摧毀別人意誌的方法雖然很多,但是有效的並且保持那些人頭腦清醒而最終甘願屈服的方法,莫過於讓他們在毫無希望和目的的狀態下進行天長日久、枯燥乏味的辛苦勞作。範嘯天雖然也已經來過兩次,但他卻根本不會關心此處墓穴的盜挖情況,更不會管他什麽風水。他的目的隻有兩個,一個是找人,還有一個是找路。找人當然是找倪大丫。其實就他所接離恨穀布置的活兒隻需要找到倪大丫,將那個皮卷偷偷給他就行了。但是現在情況卻不同了,因為他是和倪稻花一起來的,而倪稻花到這裏是來救人的。所以範嘯天還得找路,找可以讓上德塬族人逃出去的路。倪稻花不是離恨穀的人,範嘯天本來對她的事情可以不予理會。問題是範嘯天這次唯一的合作夥伴啞巴,卻更加聽從倪稻花的吩咐,心甘情願地幫著倪稻花救人。範嘯天沒有辦法,最終隻能將兩件事情一起給辦了。這其中其實是有個互惠互利的關係在,因為不管範嘯天是否能順利接近周行逢並且找到唐德,其實都是將自己置於一個極為危險的境地,隨時都可能需要急速撤離或就地躲藏。這樣的話外圍就不能沒有接應的人,撤離和躲藏都是需要提前安排妥當的。而當他一踏進周行逢府中,這些事情就隻能靠啞巴和倪稻花來做了。第一次進入天馬山他就見到了倪大丫。雖然他之前並沒有見過倪大丫,但是倪稻花隻描述了一遍倪大丫的長相他便記住了。因為這個倪大丫的相貌真的太好認了,尖嘴縮腮、沖鼻豆眼,這老鼠一般的模樣本就不難認。再加上左耳缺半隻,還有一雙與其瘦小身體極不成比例的大腳丫,這兩個明顯特徵即便是在熙攘的人群中也能一眼辨出。第二次進入天馬山後他不但見到了倪大丫,而且還發現了一條有可能行得通的路徑。這是唐德手下幾重嚴密囚押設置上的一個隙兒,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隙兒,應該是唐德使用的人手太雜而導致的。官兵、莊丁、鬼卒,還有一幫子江湖高手,他們之間並沒有太緊密的關係,有些相互間甚至根本就沒見過麵。所以這樣一個組織就算再加幾重嚴守的圈子,也難免不會出現漏洞。但是這兩次範嘯天始終都不曾有機會和倪大丫接觸,更不曾有機會證實下那路逕到底能不能行得通。因為就在他剛剛踏入營地之時,就感覺在某個地方有雙眼睛一直死死地盯著自己,讓他一點小動作都不敢做。盯住範嘯天的那雙眼睛是大天目的。大天目的這雙大眼睛裏這輩子都沒走過虛影兒,偏偏是那天夜裏在半子德院前丟了臉,一個人扮的牆垛她沒有能看出來。也就是在牆垛顯出真形的那個瞬間,她將這個羞恥牢牢地烙在心上了,同時還將製造羞恥的那個人的身影牢牢刻在了記憶裏。範嘯天第一次進入盜挖的營地就被大天目發現了,雖然一開始她並沒有想到這就是在半子德院瞞過自己眼睛的那個人。但她卻非常確定這個戴著紅底黑玄線儺麵具的人她肯定見過,而且記憶非常深刻。所以從那一刻開始,大天目那雙可以窺破陰陽的明眼便再沒有離開過範嘯天。範嘯天在避讓兩個抬著大石的上德塬族人時,連續的兩個退步終於被大天目看出這就是那天夜裏用融境之技騙過自己眼睛的那個人。因為這兩個退步的步法和範嘯天那次撤去牆垛假象急退離開時採用的步法是完全一樣的。入筐石在確認帶儺麵具的高手中有範嘯天之後,大天目一下被驚住了。她怎麽都沒有想到,那天夜裏偷入東賢山莊的刺客竟然會是一眾聚義處的人。不過回過頭來想想也是,如果不是一眾聚義處的高手,又怎會瞞過自己的眼睛。如果不是一眾聚義處的高手,又怎麽會在東賢山莊高手的重重圍困下依舊鎮定自若、有恃無恐。但是一眾聚義處是由周行逢直接統轄,而周行逢和唐德的關係世人皆知,他們又怎麽會盯上唐德的?是周行逢親下的指示嗎?這其中恐怕是有什麽誤會吧。大天目是個明眼人,而明眼人除了一對眼睛不同凡人外,心眼也是玲瓏如仙。她聯想到東賢山莊的一夜混戰,聯想到幾國秘密力量齊聚楚地,聯想到敢叫明三天內便要了唐德性命的那個人,聯想到那人隻用幾個不知真假的信息便可以驅動幾國秘行力量為自己所用。“應該是這樣的!”大天目在這一刻似乎完全明白到底是怎麽回事了。她確定之所以會發生這麽蹊蹺的事情,這麽多的事情,是因為唐德涉足了他不該進入的範圍,而且無意間拿了別人想要的東西。而這個別人,除了那幾個國家外,應該還有周行逢。這件事情大天目沒敢立刻聲張,隻擔心自己會不會辨認錯了。於是反覆盯住範嘯天進行觀察,但是最終的結果還是告訴她,此人便是彼人,絕不會有錯。確定之後,事情反倒變得更加難辦。這情況如果告訴唐德的話,卻沒有一個人可以幫她佐證,這樣自己倒有可能落個挑撥他們翁婿間關係的罪名。如果不告訴唐德並及時採取相應的措施,解釋誤會、證明自己,那麽就會陷唐德於不忠不孝的境地之中,最後可能連解釋和證明的機會都沒有了。思來想去,大天目決定還是先找大悲咒商量下。他們原屬五大莊的五個頭領是一個頭磕在地上的結義兄妹,雖然大儺師年齡最長,但其實真正的老大是大悲咒。因為大悲咒在他們中除了功力、能耐最強外,而且心性靈通,仙凡雙悟,不管俗務玄事都能一眼看出本質來。另外,五大高手隻他們兩個隨唐德來到潭州,大天目除了大悲咒外也再無其他人可以商議這種尷尬的事情。大悲咒聽大天目講述了整個事情的細節關聯後,很慎重地冥想了好久,然後才緩緩說出比較成熟的看法:“從你的發現來看,上德塬與一個巨大寶藏有關的事情楚主應該早已知道,並且派出一眾聚義處的高手暗中行動,與其他幾國秘行組織爭奪這個秘密。但偏偏是對此寶藏秘密毫不知情的唐莊主為了盜挖墓財之事滅族上德塬,將青壯男子都擒拿了。而楚主並不清楚唐莊主此舉的意圖,認為他是心懷鬼胎,想要瞞著自己出手奪了那寶藏,所以讓一眾聚義處的人潛入莊中調查。而唐莊主從東賢山莊出來後用障眼法押著上德塬的人掩身而遁,偷偷來到天馬山。如若是其他刺客和秘行力量這也就再難將我們找到,但是一眾聚義處的人要想找到這地方卻是非常容易的。所以繼續以各種名義過來窺察。”“這些都能說通,我隻是奇怪,如果當時潛入之人都是一眾聚義處的,那麽為何要放言三天內刺殺唐莊主?又為何將一些關於寶藏的信息告訴其他國家的秘行力量?”大天目始終有些關節沒有理解。“我們出來後一直都沒得到莊裏的消息,應該什麽事情都未發生。而你也發現那些自稱刺客並說三天內刺殺唐莊主的人也都到了潭州。現在想來,當時他們說自己是刺客其實是想隱瞞一眾聚義處的真實身份。而說三日內殺死莊主的那人,他的本意可能是暗指要將莊主奪取寶藏、圖謀不軌的事情報告楚主,讓他沒幾天好活。至於將一些信息告訴其他國家的秘行力量,並且利用那些秘行力量與我們對抗。一種可能是信息中含有虛假成分,將那幾路秘行力量引上歧路。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確實有些真實信息,但他的意圖是要將莊主逼出老巢。你可以想像,如果我們現在還在東賢山莊,一眾聚義處的人能這麽隨意就見到上德塬的人嗎?與我們對抗其實很簡單,一是他們不能暴露自己的真實身份,這是為了下一步行動的需要,也是生怕讓莊主知道後釆取其他應對措施。還有是要保住一些上德塬的證據,不能全讓唐莊主握在手裏,比如說那個姑娘。”“這樣說的話,整個事情可能就是個誤會,應該讓唐莊主趕緊向楚主說明情況、解釋原委。”大天目其實早就覺得這其中存在著誤會,而唐德現在還完全蒙在鼓裏。“那倒不一定,誰知道莊主在針對上德塬下殺手時到底掌握了多少情況?誰知道他在獲曉上德塬人中藏有寶藏的秘密後心裏到底又是怎麽打算的?你我隻是被利用的工具,真相不會讓我們知道的。”“那現在該怎麽辦?我覺得不管唐莊主之前有什麽意圖、之後有什麽打算,我們至少應該提醒下他的處境。”“不!他們這是家務事,我們隻管看著。然後盡量搜集有用信息,隨時準備抽身走人。”大悲咒斷然阻止。“搜集信息?走人?”大天目若有所思。“對,別人能爭能搶的,我們也能搶能爭!”大悲咒這句話說到最後舌尖翻卷,綻出震撼人心的低沉雷音。大天目當然明白大悲咒的意思。他們當初也算是草莽英豪,霸踞一方。被周行逢招安之後,如果給個職務官銜,他們也就死心塌地追隨周行逢了。問題是他們雖然被招安,卻是輔佐唐德做事。表麵上看似乎跟的是周行逢的女婿,實則卻是無名無分、無權無職,根本不入官家名冊。而做的事情又是盜挖古墓、尋找墓財這類晦氣、喪德性的事,還不如他們原來做盜匪劫富殺惡。所以大悲咒心中一直都有其他想法,想找個最佳時機脫離唐德的盜墓組織,東山再起或歸隱山林。而眼下就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如果能夠利用周行逢對唐德的猜忌,挑起他們之間的爭鬥,然後再趁著混亂將掌握寶藏秘密的上德塬人找到,自己帶著原來的手下將寶藏啟出,那麽東山再起也好,拿了大筆財富逍遙自在也好,就全由著自己的心意。所以範嘯天他們雖然已經過來三次,大悲咒、大天目都不曾將此事捅破,也沒有刻意妨礙他們的行動。隻是在一旁密切關注著他們的一舉一動,看自己能否結合他們的行動意圖,找出上德塬這些人身懷寶藏秘密的正點子。範嘯天最近一直很得意,他一次大膽周密的舉措不但瞞天過海騙過了周行逢,而且還順利找到了倪大丫。但這還在其次,最為得意的事情是在第二次進入盜挖營地時他還發現了一條活道,這是在多重守衛的嚴密布置上找到的一道隙兒,這讓倪稻花迫切要將上德塬族人都救出的願望成為可能。所以他決定在第三趟進入盜挖營地時無論如何都要與倪大丫接觸下,一個是將自己攜帶的皮卷交給他,完成自己的活兒。還有就是給他指出那道隙兒,並且和他約定時間,讓他們從那裏逃出,自己則帶著啞巴和稻花在外麵的相應位置進行接應。其實這一次範嘯天仍然覺得有雙眼睛在盯著自己,但為了防止夜長夢多他最終還是決定採取行動。萬一這次之後自己再沒機會進入營地近距離接觸到倪大丫,萬一發現到的那道隙兒被守衛及時彌補了,那麽所有已經成熟的條件都將化為泡影。至於盯住自己的那雙眼睛,範嘯天也仔細感覺和權衡過,並最終確定那隻是一種正常的防備、警惕,實際上並未發現到什麽具體破綻,否則不可能讓自己再有機會進來二次、三次。而自己的行動雖然始終被這樣一雙窺破力極強的眼睛監視著,但他卻有足夠的自信可以用巧妙的技法瞞騙過去。可以順利地將要傳遞給倪大丫的信息和東西在不動聲色中傳遞到位,並且不讓包括那雙眼睛在內的任何一雙眼睛看出絲毫破綻來。但是有好多事情不是光有信心和技法就有用的,江湖詭詐之術、兵家計謀策略都有個前提叫知己知彼。而範嘯天正是犯了這個大忌,無論他的自信還是他將採取的技法都隻是知己而不知彼。首先他並不知道那道守衛布置上的出現的隙兒其實是故意留下的,就為誘惑那個身懷寶藏秘密的人由此逃離。這是唐德的鑑別方法之一,他覺得身懷寶藏秘密的人應該是個正宗江湖人,和上德塬其他靠手藝吃飯的人不同,可以發現到這個隙兒並設法由此逃出。而其實在外圍,有個更大的兜子罩在這隙兒上,不要說人了,就是隻鳥兒都很難飛出去。範嘯天也不知道一直盯住自己的那雙眼睛是大天目的,而且大天目已經確定他就是那夜在半子徳院牆上化身牆垛的那個人。但範嘯天更加無法預知就在他即將與倪大丫的接觸中,大天目將直接看破他所採用的手法,鎖定倪大丫。也難怪範嘯天會那麽自信,他的手段真的算得上既高明又隱蔽。進入盜挖現場後,他隻是和其他戴儺麵具的人一樣到處走走看看。有時抓些泥土撚開看看土質,然後很隨意地扔在幹活拖遝散漫的某人身上。有時撿起塊石頭看看,然後隨手放在經過身邊的挑筐裏。讓人感覺他就是個精通盜挖古墓的老手,而且還是個經常督管盜挖現場的監工。當倪大丫挑著裝碎石塊的擔子經過範嘯天的身邊時,範嘯天也同樣很隨意地將一個石塊丟在他的挑筺裏。雖然這樣是一個簡單的動作,其中其實包含了很多的異常細節。但是,這些細節至少讓三個人直接發現或有所覺察。大天目一直都盯著範嘯天,所以她直接看到範嘯天的這個動作。在那一刻大天目真的有些疑惑又有些恍惚,因為她明明記得在丟下那塊一尺多長的長條狀石塊之前,範嘯天並沒有從彎腰撿過石塊。這塊長條狀石塊是從哪裏來的?難道是更早的一次他撿起了兩塊石頭,其中一塊丟掉了,而剩下的這個長條狀石塊一直都拿在手中。隻是由於他側向朝著自己,在身體遮掩下自己沒有看到他另外一隻手中還有塊石頭。不,不對!他上一次放下石頭的也是這隻手。即便是拿住了,也不大可能將一隻手很費勁才拿住的兩塊石頭丟掉一塊留住一塊。所以剛剛那塊長條狀的石塊是這善於變形掩形的高手憑空變出來的,那是一塊不同於一般的石頭。而由此推斷那個挑石頭的人也肯定不是一般的人,且不管他是否與寶藏的秘密存在關係,但起碼可以肯定他是一眾聚義處要找的人、需要的人。難捨壺倪大丫挑著碎石筐子,用很茫然的神情、很呆滯的動作進行著勞作,所以範嘯天的異常動作他差點就沒有覺察出來。範嘯天丟下石塊的動作其實挺明顯的,而且就在倪大丫前麵的那隻石筐子裏。但是倪大丫竟然隻是從範嘯天幅度挺大的動作上隱約感覺到有什麽東西丟進了筐子,所以依舊如若不見地繼續挪著步子,根本不在意扔進筐子的到底是什麽東西。但就在他茫然無視繼續往前走出幾步後,倪大丫猛然間像是驚覺過來似的。豆大的眼睛頓時聚了光,並且滴溜溜快速轉動起來。“怎麽會沒有什麽感覺?”倪大丫在暗自問自己。的確,他有所覺察正是因為他不曾有什麽感覺。範嘯天往他筐子裏丟下那石塊後,他肩上的石挑子沒有覺出分量的增加,也不曾覺得前後挑子不平衡。丟下的石頭很輕,以至於可以疏忽它的分量。可倪大丫明明記得自己剛才恍惚間看到的是塊不算小的石頭呀。於是倪大丫盡量保持鎮定繼續以原來的步伐向前走,並不回頭去看剛才是誰丟的那塊石頭,以免暴露自己也暴露別人。而他那一雙轉瞬間變得有神的豆眼則快速在筐子裏找到那塊不大尋常的石頭,並且再不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虎禪子是在掃視中的一個瞬間直接看到範嘯天丟下石頭的,但他捕捉到的時間很短,距離又離得遠,所以直接發現到的除了這個動作再沒有其他。但是他除了直接發現外還有所覺察,那塊石頭丟下石筐子之後,挑擔子的竟然一點反應都沒有。而從範嘯天所站的位置、與石筐子的距離,還有他丟下石頭的高度以及石頭的大小等條件來判斷,這石塊上挾帶的力道至少應該可以讓那挑子顛晃一下。除非那不是一塊真石頭,或者挑石筐子的是個早就使好暗力穩住挑子的練家子。從倪大丫隨後的幾步走相上判斷,虎禪子否定了第二種可能。所以唯一的結果是範嘯天在玩手法,將一塊看似石頭卻絕非石頭的東西丟在了那筐子裏。虎禪子暗暗籲出口長氣:“果然是在主公的料算之中,這個表現得有些憨傻的刺客並非那麽簡單。他是運用了三十六計中的‘假癡不癲’,藉助一些真相博得主公的信任,然後藉機實現他的真實目的。可他卻沒有料到主公棋高一著將計就計,給他也設下了三十六計中的‘欲擒故縱’。”範嘯天被懷疑是在他第一次到天馬山營地之後,而漏洞就出在他僅僅扭曲的兩件事實上。他原來告訴周行逢,自己最初是要去刺殺上德塬的倪大丫並拿到一件東西。後來上德塬被唐德滅了,他的任務變成刺殺唐德並拿回一件東西。當第一次他們進入天馬山盜挖營地後,虎禪子發現整個營地的狀況像是在採用慢磨筋骨的方法逼迫上德塬的人交出什麽東西。也就是說唐德根本就沒拿到想要的東西,那麽交給範嘯天任務的人又是如何確定東西已經到了唐德手裏的?從這一點上看,範嘯天有說謊的嫌疑。所以那次之後周行逢麵授虎禪子兩個指示:一是查清唐德的真實企圖,必要時可先撲殺後奏報;還有一個就是盡量利用範嘯天,把他完全放鬆了。看他到底是要做些什麽事情,然後順藤摸瓜找出背後的真相。很快,盜挖營地的上德塬族人出現了很微妙的變化。暗中打手勢,隱蔽地悄聲耳語,就地寫寫畫畫,相互間在暗地裏傳播著什麽信息。但是他們畢竟不是江湖人,一些傳遞信息的做法在他們認為很隱蔽,可在那些真正的江湖高手眼中就像明敞著似的。但是沒有一個人戳破這事情,很多人隻是在一旁靜靜地看著。離開營地之後,虎禪子並沒有派人盯住範嘯天。因為從今天的情況來看,範嘯天是來送東西的而不是拿東西的,所以他的事情還沒完。這時候應該繼續放鬆他,讓他覺得事情做得很順利,讓他為自己的成功而自鳴得意,這樣他才會毫無戒心地暴露出更多東西。不過虎禪子卻是暗中加派人手,增強了對盜挖營地的監候。範嘯天送了東西進去,這說明他們的目標和企圖是在裏麵,隻要不讓裏麵的東西拿出來,那麽所有的一切就仍在掌控之中。大天目和大悲咒也什麽事情都沒做,雖然大天目更加直接地發現到範嘯天和倪大丫之間有物件的傳遞。因為他們現在已經將自己擺在了第三方的位置上,不想參與到周行逢和唐德的糾葛之中,隻想做得利的漁翁。而且大悲咒和大天目現在更加意識到事情真相的可怕,一眾聚義處的人在和上德塬的人暗中傳遞物件,這說明他們早就有聯繫。說不定上德塬得到的那個秘密就是周行逢遣人委託他們做的,而唐德血洗上德塬,就算不是故意和他老丈人對著幹,那也是壞了周行逢正在操作的好事。而另外一種可能更加可怕,如果上德塬的秘密隻是周行逢故意放出的一個套子,用它來測試某些人的忠心度,那麽唐德到現在都還把周行逢當做個不知情的人,也不向他匯報事情的原委,這樣下來他們翁婿間的矛盾就不是用誤會可以解釋的了。所以不管怎麽樣,唐德都會是一個受損的柱子甚至是會倒的柱子。大天目和大悲咒清楚了這點後,他們要做的事情除了進一步盯住倪大丫,伺機發現並奪取寶藏秘密。另外,就是通知原來一些忠實的手下,隨時準備脫身離開這裏。差不多是在晚飯的時候,大悲咒和大天目突然改變了主意。他們決定搶先將倪大丫控製住,然後確定他到底是什麽人、具有怎樣的價值。讓他們突然改變主意的原因是倪大丫在快收工時突然消失了一會兒,而這一會兒時間中大天目在營地範圍內快速轉移了好幾個位置,始終都未能找出他在哪裏。而當他再次出現時,所挑的石頭挑子裏很明顯有了不是石頭的東西,因為他肩頭在扁擔上所處的位置明顯偏向了一頭的筐子。倪大丫麵對突然出現在自己周圍的東賢山莊高手們一下就驚呆住了,但隻是驚呆,並沒有太多慌亂。一個挖墓盜墓的,能表現得如此鎮定隻有兩種可能,要麽他是假裝驚呆的,其實後手有其他意圖;要麽就是手裏有所依仗,可以確保自己始終是安全的。大悲咒他們一直以為範嘯天是一眾聚義處的人,而範嘯天和倪大丫有過暗中接觸,那麽倪大丫也可能是一眾聚義處的人。所以大悲咒他們覺得,如果事情真的是這樣的,那麽他的依仗應該是周行逢。但是今夜不管依仗的是誰,哪怕是天王老子,隻要是要找的東西出現,大悲咒他們都不會給任何人麵子,鐵定是要將其據為己有的。“你剛才去哪兒了?拿了什麽東西?”大天目冷冷地問倪大丫。而大悲咒則始終站在人群的外麵,雙手合十眼睛微閉,也不知道他是在暗中觀察些什麽還是在念叨些什麽。“我找了個坑解了個大手。沒什麽東西,就是在那邊撿到隻尿壺。”這個藉口很可笑,盜挖營地不可能有尿壺,而且真是尿壺的話隻可能比石頭輕,那麽倪大丫肩頭在扁擔上的移位應該是往另一邊。“拿出來。我們都想看看是個什麽樣的尿壺。”大天目對倪大丫說。倪大丫沒動,旁邊有東賢山莊的人一腳將倪大丫挑的筐子踢翻了。筺子裏除了石頭,還滾出個灰不溜秋的東西,從外形上看真的是個尿壺。“把它撿起來。”大天目繼續冷冷地對倪大丫說。這次再沒人替倪大丫動手了,因為誰都不知道那到底是個什麽東西、能不能用手去碰。倪大丫慢吞吞地把那東西撿了起來,大天目從身邊一個手下手裏拿過火把,火苗往前靠近。這是防止那東西中有毒蟲之類的東西出來,也是怕其本身散發有毒、麻痹的氣味。不管什麽毒蟲都是怕火的,而有毒、麻痹的氣味遇火之後是會讓火光出現一些變化。火光沒有異常,尿壺一樣的東西也沒有異常,而倪大丫則更加沒有異常。所以大天目很放心地仔細查看了那個東西,她發現從大體外形上看真的就是個尿壺。而從外層質地上看,卻是個泥團,而且這泥團看著很新鮮,就像是頑童和泥剛捏出來不久的玩物。不過從倪大丫拿在手上的感覺來看,這應該是個比泥團重上許多的東西。“我來看看。”大悲咒終於沉聲說話了。雖然語氣平和,聲如磬擊,但是在別人聽來卻很是震撼,特別是站在他身前的人,聞聲之後立刻分開兩邊,讓出一條道路出來。倪大丫這個時候表情反顯得有些著急,他並沒有在意一步步朝他逼近的大悲咒,而是用若無其事的神態偷偷地看看天色、看看遠處,似乎在等待著什麽。大悲咒走到了倪大丫麵前,合十的雙手伸出來一隻,慢慢往倪大丫手中拿的那件東西上伸過去。但他的手指還沒碰到那件東西時,猛然間又停住了。讓大悲咒停住的不是那東西,而是遠處傳來的一聲高呼:“崩營子了,上德塬的人崩營子了。”倪大丫笑了,看著大悲咒定在手中東西上的手指笑了。大悲咒看到了倪大丫得意的笑容,所以很斷然地收回手指:“上當了,這人是捨身誘住我們,好讓其他的人往外沖逃。我估計是有人看出那個缺了,以為是條生路,其實是要往死路上送呀。”這話說得很快,就像在念一句伏魔驅邪的經文。而倪大丫聽到這話後一下愣住,一種非常強烈的異樣感覺湧到胸口,因為他從大悲咒的話中聽出,那個“上當了”的好像是指的自己。大悲咒話音剛落,大天目便立刻明白什麽意思了,馬上吩咐下去:“發亮信子讓外圍堵住。留兩人將這老東西押住,其餘的人趕緊去追。”“直接發‘半天碎月’,追就不用了,那些都是沒有價值的人。”大悲咒阻止了追趕,“留那個缺兒是指望上德塬知道寶藏秘密的人會設法從那裏逃走,這樣就直接從篩子眼裏掉了出來,免得我們慢慢從一百多人裏慢慢地找。現在那一百多人直奔缺兒逃竄,隻留下一人在這裏當誘餌,這不是很奇怪嗎?他難道就不怕死?不對,是他一個人逃起來更加方便,並且已經籌算好了其他逃遁的路子,也或者是他手裏有保命的東西。”聽到這話,倪大丫一臉的苦笑,他真的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自己其實就是上德塬倪家的一個平常盜墓人,隻是在盜挖技藝上比別人要高出一籌,但是一幫老江湖卻是將他想得無比複雜。他根本不知道江湖中流傳著他挖出了一件好東西,還說這東西關係著一個巨大的寶藏。至於離恨穀派人要找到他並且將一件東西給他的事情他也不知道,隻知道那一天自己的家被毀了,隻知道這可能是老天給他們盜挖墳墓的喪德之舉下的報應。兀自懵白天的時候有一個人在他筐子裏扔進塊假石頭,他不動聲色地拿到偏僻處打開看了。那是一個羊皮囊,皮囊裏有一個不知什麽皮做成的皮卷,從顏色上看很是古老。皮卷上麵的圖形、文字都是極為怪異的,像是異族流傳下來的。皮卷上還夾帶著一張紙片,上麵寫著五個字“保命的秘密”。另外,還有個絹帕卻很容易看懂,那是一個指點他怎麽逃出去的路線圖,上麵直接寫了五個字“逃命的路徑”。而這個絹帕的角上繡有一把梨形鏟的圖案,這是倪稻花私用的物品,倪大丫知道是女兒來救自己了,剛才傳東西的那人可能是女兒請來幫忙的朋友或者收買的幫手。倪大丫不想一個人逃出去,因為上德塬這些人都是他一族的叔伯兄弟,所以他悄悄地將消息傳遞開來,準備好在今天晚飯之後按圖上的線路逃出。這個時間正好天剛剛完全黑下來,有些位置的燈火還沒有來得及點燃。而看押的莊丁們也正好換班吃飯,吃飽的沒吃飽的都很是鬆散。還有從這個時間開始逃跑,可以藉助黑夜奔逃整整一夜,如果是半夜、後半夜開始跑的話,自己這些人地形不熟,兩三個時辰根本跑不出多少路。而天一旦亮了,再怎麽逃都是跑不過禦外營的馬隊的。但是倪大丫在逃走之前卻想起他的一件東西。我們說過了,他是個普通的盜墓人,但是盜墓技藝卻比別人要高出一籌。所以天馬山的這個盜挖營地裏,隻有他發現到一座大墓的墓道,並且偷偷啟開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口子,在附近設置了特別的標誌。倪大丫發現到墓道卻不告訴唐德的手下,是想從中找到逃出營地的路徑,另外,在萬不得已的危險時刻,還可以偷偷躲進墓穴裏。再有一個目的就是想先看看裏麵到底有沒有可觀的財物,如果有的話,也許還可以作為和唐德換取上德塬人自由的條件。但是這個墓裏真的沒什麽陪葬,大多是些罈罈罐罐的東西。隻有在棺槨已經爛開的角上露出個黑乎乎的尿壺,倪大丫把那尿壺往手中一拿便從分量上覺出這應該是個金器,擦掉汙穢後發現不但是金的,而且還鑄刻了好多精美的圖案。而它放置的位置是在棺槨靠頭部的這一端,這說明這東西是個玩物而並非實用的溺具。倪大丫知道這個尿壺雖然價值非凡,但是要拿來換取上德塬人的自由那是絕無可能的。所以他將他暫時放在墓道口處,以便在需要的時候拿取方便。這天範嘯天突然傳遞訊息讓他從缺兒逃出,倪大丫捨不得將那金尿壺丟下。因為就算逃出此地,之後也不知道會遇到怎樣的情況。有這樣一件值錢的東西帶著,說不定就能在關鍵時刻派到用場,所以他才冒險從墓道口取了出來。但是他根本就沒想到自己的行動早就在別人的注意當中,而且當他再次出現時,立刻有人將他圍住。這個時候上德塬族人約定的時間已經到了,他們有組織地朝著倪大丫指點的那個缺兒偷跑出去。但那個所謂的缺兒其實是個誘兒,他們完全是在別人的掌控中。所以剛剛進入之後便有人發出警號,造成他們的恐懼和慌亂,然後從他們不同的行動特點上找到別人所希望得到的結果。而當一個看似能夠逃出的路徑眼見著要失去所有希望時,上德塬的人除了恐懼、慌亂外,更是一個個舍了命般地往外沖,長時間失去自由的他們都想得到最後的一絲可能。“到了該說實話的時候了,一句話的真偽決定了你的生死,我不希望這樣的事情發生。你是一眾聚義處的人嗎?”大悲咒不管警告還是問話都是淡淡的,但就是這淡淡的言語中卻隱隱給別人一種震撼,抑或者是一種牽帶。“不懂,什麽是一眾聚義處?”倪大丫故作鎮定地反問道。此刻倪大丫已經覺得自己肯定是出不去了,至於上德塬那些奔向缺兒的人,不管上不上當,都應該讓他們試一試沖一下。於是他故意緩緩而言,是想拖住圍住自己的這些高手,希望其他的人能夠按原計劃行動,順利逃出這裏。“那我就當你真不懂?也好,這樣我們的談話就更加沒有顧忌了。是你指點了那些上德塬的人往外逃吧?但是我告訴你,逃不出去的,很多時候機會其實就是陷阱。”大悲咒仍然淡淡地說。“就算是陷阱也得要闖一闖,闖死總比在這裏憋屈著活來得爽氣。”倪大丫顯得有些激動,這其中很大的原因是因為他沒想到自己安排好的活路會是個陷阱。“‘半天碎月’的信號是絕殺令,那代表著出去的人可以直接滅殺。你願意看著自己的族人都死在鐵蹄之下?”這話讓倪大丫心中一驚,他嘴上雖然說得豪氣,但畢竟還不是看破生死的方外高人,更不是不畏生死的亡命之徒。特別是上德塬已經被滅族,就剩下這裏的那些族人,真要是全死在了這裏,這世上從此再無上德塬之地,也再無言家趕屍、倪家盜墓之技留存。於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身上的皮卷,想起皮卷中夾著的那張紙條:“保命的秘密”。“嗬嗬,不一定會死吧?他們當中說不定誰身上就有保命的秘密,你要將他們都趕盡殺絕了,那秘密就永遠成為了秘密。”倪大丫是個聰明人,他不想直接將皮卷拿出來保命,但可以拿它做話說。那東西要真有作用的話,說不定接下來還有更加危急的情況需要用到它。如果沒有作用的話,那麽拿出來隻會讓對方更加堅定地對上德塬的族人痛下殺手。其實他還是有些畏死的私心在,覺得這東西交給了自己,應該是給自己保命用的,或許也隻有保自己的命才有用。“嗬嗬嗬!”沒想到倪大丫的話剛說完,大悲咒就很得意地笑了起來。“你果真不是一個江湖人,所以你犯下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倪大丫猛然一驚:“什麽錯誤?”“我們將你們上德塬的人抓來,隻是為了挖掘古墓,自始至終都未曾向你們盤查過什麽秘密。你這所謂的秘密又是從何而來?除非你就是那個知道某種秘密的人。”倪大丫的樣子變得有些懵懂,因為他根本不知道這個所謂的錯誤錯在哪裏。原因很簡單,之前他並不知道有很多人為了一個秘密在拚殺、跟蹤、追擊,而且是一個和他有關的秘密,一個據說隻有他知道的秘密。他完全想不到自己剛剛所說的秘密會讓別人與多方力量正在追蹤的秘密聯繫起來,更想不到他那個保命的秘密就是別人爭奪的秘密。“‘半天碎月’的信號已經發出,圍堵在假缺兒外的禦外營鐵騎馬隊已經開始衝殺了。如果你想救你的族人那麽就得趕快,否則真的動手了,就算你拿出些我們想要的東西,那也來不及了。”大悲咒還是淡淡地在說話,但其實這淡淡的語音裏已經加入驚魂攝魄的功力技藝,在無形之中對倪大丫施加壓力。倪大丫的麵頰劇烈地抖動了幾下,但是沒有說話,而是將那隻所謂的尿壺拿來,然後在地上用力敲砸了幾下,於是掉下來大塊的泥土。用袖子又大力摩擦幾把,露出暗黃色的金屬來。“是金的!”“還有很漂亮的花紋!”“這尿壺是個寶貝呀!”周圍的人發出一片驚訝的聲音。“這個給你行嗎?”倪大丫問道。雖然語氣聽起來還算平靜,但其實有這行動、說出這話已經顯現出他完全處於落敗的境地。大悲咒笑了,倪大丫的表現說明他的心理已經開始潰敗了。這倪大丫能在大天目和那麽多守衛高手眼皮底下藏這麽大個金物件,那麽其他類似藏寶圖的捲軸、書本他要藏起來就更沒法找到了。所以現在自己應該乘勝追擊,逼迫他自己將和寶藏秘密有關的東西交出來。“當然不行,我想知道的是你從哪裏得來的這個東西。”大悲咒的語氣很淡,但其中包含的味道卻是很堅決、很冷酷。“就在這裏,天馬山古墓中。否則從上德塬到天馬山這麽遠的路,我要是隨身帶著這麽大個物件,那你們肯定早就發現了。”“你已經挖開了墓穴?”“對,但是裏麵值錢的東西就隻有這一個。”“嗬嗬,你覺得我很好騙嗎?”“我不騙你,你先讓禦外營停下,我帶你進墓穴。”“我不進去,如果這真的是從天馬山墓穴中挖出的,那麽你所謂的秘密就不是這個。沒有人知道你所知秘密是什麽,所以我們也不會那麽巧就將你帶到秘密所在的位置。而且如果這裏真的是秘密所在位置的話,你也絕不會在我們的眼皮子地下冒險將其開啟。”大悲咒真的是個思慮縝密的江湖老手,他的話句句在理,而且一下就點中了倪大丫的破綻。此時遠遠地傳來廝殺慘叫的聲響,倪大丫的臉色真的變了。“你真的得快點了,不然上德塬的人就死光了。”大悲咒依舊淡然地說道,施加給倪大丫心理壓力卻是在成倍增加。“如果上德塬的人死光了,那你覺得我還會給你什麽嗎?”倪大丫也發了狠,他此時索性以自己作為威脅來換取上德塬族人的自由。大悲咒也微微愣了一下,但是他並沒有讓手下發出停止“半天碎月”的信號。因為他覺得生命不斷喪失給人的壓力會更大一些,僵持下來最終的結果肯定是倪大丫向自己妥協。但是大悲咒卻也沒有料到真實的情形並不像自己安排的那樣,此時按倪大丫指定時間、指定方位衝出的上德塬族人正在被禦外營的鐵騎追逐圍捕,雖然有些人被衝撞受傷,但沒有一個人被殺死。禦外營的鐵騎隻是像貓捉老鼠一樣逗弄他們,並沒有真正地動刀槍大開殺戒。也就是說“半天碎月”的信號並沒有真正付諸實施,否則那些上德塬的族人連發出慘叫的機會都沒有。“半天碎月”的信號並沒有真正付諸實施是因為在這裏真正發號施令的是唐德,而此時唐德正帶著一些親信站在禦外營所部兜子的外圍。他們在周圍許多火把、火堆的照明下,仔細觀察那麽族人,看他們的反應中是否有刻意護住誰的跡象。這些族人都是兄弟親戚關係,平常時相互保護、幫助是正常的。但是在突然出現的殺機麵前,如果有幾個人還下意識地護著哪一個,那麽除非是心中有著共同的一個信念,而這個信念很有可能就和那個寶藏有關。但是唐德失望了,他沒有見到這樣的舉動。而沒有這樣的舉動則意味著那個知道秘密的人不在這裏,或者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根本就沒有告訴其他任何一個人。而不管是這兩種情況中的哪一個,都說明他這個兜子的不妥和無用。“唐莊主,好像沒見到大悲咒和大天目。他們應該知道上德塬的人炸窩了,怎麽沒有追出來。”唐德的得力手下在向他匯報。“不奇怪,他們知道我們這兒擺的是缺兒,追不追都沒一個跑得掉,所以懶得鬧騰也有可能。”唐德倒是能從別人角度著想的。人堵峽就在這時,有人一路快跑奔到唐德麵前。唐德連帶他周圍的幾個親信都認出那人,這是大悲咒、大天目身邊的手下,不過已經是被唐德收買為己用的暗釘。五大莊的人雖然被招安了,但這些綠林人是否能安心為用,是否有異心生有變數,這些都是唐德擔心的事情。所以他必須對他們的情況有所掌控,以防突生異端。在五大莊的人中間安插自己的暗釘或者直接從五大高手身邊收買暗釘,這是最為直接也最為有效的方法。“唐莊主,大悲咒和大天目在裏麵堵住一個倪家的人。”那暗釘才將這話說完,唐德連半點遲疑都沒有便立刻縱馬帶人繞道直往挖掘的營地奔去。“倪大丫!你去哪裏了?你個混蛋指的是條什麽路呀?”倪家那些被禦外營鐵騎不停衝撞的族人中有人突然意識到倪大丫不見了,於是高聲喊叫起來。“倪大丫!你在哪裏?”“倪大丫!你個混蛋騙了我們。”“這傢夥狼心狗肺,拿我們所有人當誘餌,自己找其他路逃掉了。”倪家人紛紛責罵起倪大丫,在滿懷希望就要逃出之際突然所有希望再次落空,這難免會讓他們心存怨憤。而怨憤的對象也隻能是當初給了他們希望但在希望破滅之後卻不知所蹤的倪大丫。很多人都無法想像,“倪大丫”這三個字竟然就像一個立即採取行動的響箭。就在倪家族人紛紛發出喊叫、怒罵聲的時候,周圍的山林、石溝、穀道中突顯變化。幾路黑影很突然地從掩身之處出來,然後都朝著這裏急速奔來。看得出,這些人已經在這裏潛伏許久,而且從身形、動作上看,他們個個身手都很了得。幾路黑影直撲禦外營鐵騎隊後麵的鐵甲方隊,他們採取的是快速突擊的方法,下手極狠。其實鐵甲方隊的防守能力比攻擊能力更加強悍,但是由於他們所在位置是連綿的山地,地勢高低起伏,所以很難構築起相互聯繫的防守態勢。另外,他們原有的狀態布局是為了防止裏麵人衝出來的,根本沒有料到背部會出現快速且兇狠的攻擊,所以還沒來得及完全反應過來就已經被那幾路人攻入了半幅兜子的縱深距離。但鐵甲方隊畢竟訓練有素,雖然遭受襲擊並且在縱深距離上被敵方快速突入,不過他們立刻快速反應隨著攻擊的敵方往同一方向移動。這樣一來那幾路黑影即便是在不停往裏攻入,事實上卻始終突不破最後的一段防守圈。而且隨著本來處於四散布局的方隊人馬往幾路突破處聚攏過來,針對性的防守變得更加厚實嚴密,已經被突破的縱深度距離在人馬聚攏之後快速得到彌補。但是那幾路黑影似乎完全不在意鐵甲方隊的移動還是堵截,隻管一路往前沖。他們的目的非常明確,就是要接近那些上德塬的族人。上德塬的族人見有人朝著自己這邊衝殺過來,於是開始對禦外營的鐵騎馬隊進行反抗和掙脫,試圖朝著攻入的那些人靠近,然後藉助他們打開的通道衝出去。而且這時候那些剛才咒罵倪大丫的上德塬族人都有些覺得對不住倪大丫了,看來他是早就知道這邊有接應才讓自己這些人往這方向闖出的。可奇怪的是倪大丫自己到底跑到什麽地方去了?其實倪大丫根本不知道這樣的情況,而且不隻是他,就是在外麵接應的範嘯天、啞巴也沒有想到出現這種情況,一時之間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反倒是倪稻花的表情顯得很是奇怪,絲毫看不出她此時的內心想法。在稍微遲疑思索一下後,倪稻花隨即也沿著剛才唐德他們所走的路徑疾奔過去。“幹嗎去?不要去,去了連你自己都可能出不來了。”見識過挖掘營地裏嚴密看守的範嘯天趕緊阻止。“有你做假相兒當掩子,難道不能把我們帶出來嗎?”倪大丫回頭反問一句,沙啞而急切的聲音在黑夜中顯得有些可怕。“我也要進去嗎?可我已經將東西交給倪大丫了。”範嘯天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自己還要再次進入那個地方,因為他要做的事情已經做完了,要交的東西已經交到倪大丫手裏了。“當然,你難道不關心給倪大丫的東西能不能按意圖露光嗎?黃快嘴後來帶來的指令是‘二郎續尋倪大丫,眾強聚處物露光’。不知道你發現沒有,那指令的重點已經不是讓你將什麽東西交給倪大丫,而是要在合適條件下將什麽東西露光。”倪稻花這說法讓範嘯天一下愣住了,的確如此,黃快嘴後來所說出的指令和自己之前接到的確實不大一樣。隻是自己有種先入為主的概念在,所以很慣性地還是按原來的理解在辦事,根本沒有仔細想下這兩句話的意思和意圖。倪稻花說完話後便繼續往前,啞巴不離不棄緊隨在她身旁,範嘯天見此情形也隻能緊追在後。而這兩人竟然都沒有仔細思量一下這倪稻花為何會始終牢記住黃快嘴所傳達的指令,並且一下就抓住了執行者自己都會疏忽的細節。唐德可以一路暢通的道路倪稻花卻不一定能走得通,這幸虧是周圍已經亂成了一團,眾多天馬山挖掘營地的守衛都在朝著兜子的範圍聚攏,從而放鬆了其他方麵的守護。同時也是幸虧是有啞巴跟在倪稻花的後麵,哪個隱秘處剛露出一個守衛要製止倪稻花前行,便立刻被啞巴的彈子或箭弩射倒。而當守衛們注意到這三個人並且聚集起足夠力量堵截圍捕過來時,範嘯天則立刻採用障目的伎倆躲藏過去,等那些守衛高手過去後再繼續往裏行進。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就在他們三人身後不遠處,虎禪子帶領著一眾聚義處的人則一直緊緊地盯住範嘯天他們三個。其實虎禪子今天並沒有派人跟住範嘯天,而是將眾多人手集中到了天馬山盜挖營地的外圍,特別是那個假缺兒外麵的位置。但是他們人手布置的範圍和位置還是比較謹慎的,距離假缺兒比較遠,所以之前並不曾發現到什麽異樣的情況。不過很巧的是範嘯天他們三個人探頭探腦地出現在他們守候的範圍中,主動成為他們領路的探杆。當出現幾路黑影直撲禦外營兵馬時,虎禪子他們也都驚呆了。不隻是因為那些人的身手和數量,而是因為這麽多不明來歷的人馬聚到了天馬山一帶,他們一眾聚義處竟然沒有絲毫覺察。而且自己這些人剛剛似乎是將範嘯天那三人死死盯著了,但是從那幾路黑影出現的位置上看,自己這些人其實也在他們的合圍之中。不過那幾路人馬根本沒將虎禪子的人當做目標,直接讓開去撲擊禦外營,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而更讓他想不到的是範嘯天那三個人竟然也不顧一切地往裏去,似乎那裏邊有這對他們很具有吸引力的東西。於是虎禪子立刻示意手下人也緊跟在後,靜觀事情的發展。這做法是要讓裏麵的篩子將石子篩篩幹淨,隻留下寶石後他們再伸手獲利。雖然虎禪子這些人的目標更大,但他們畢竟是久走江湖幹的隱秘事情,行動上很難被別人發現。即便被營地守衛發現了,他們隻需亮出一眾聚義處的腰牌,便會悄無聲息地被放行通過。再加上範嘯天他們正全神貫注地在應付前麵突然出現的阻路守衛,所以虎禪子這一大群人跟在他們身後,這三人始終都沒有發覺到。幾路黑影衝擊禦外營的目的很明確,他們就是為了搶人,搶上德塬的人。這一點和那些上德塬族人的判斷是一致的。但是搶到人之後問一問看一看便又毫不遲疑地將人殺死,這一點卻是上德塬族人萬萬沒有想到的。所以開始時上德塬的人還抵抗著禦外營的鐵騎朝著這幾路殺入的黑影這邊沖,但是剛有少數幾人與他們接觸到後便發現情形不對。“倪大丫在哪裏?”當搶到上德塬的人之後他們首先就是這樣一句簡單的問話,然後稍稍檢查一下那人的雙腳和耳朵。然後不管得到的是什麽回答,他們在確認雙腳和耳朵之後便順手一擊結果了那人的性命。問話是為了間接得到答案,檢查雙腳和耳朵則是為了直接得到答案。而在沒有找到目標之後將被捕的上德塬族人殺死,這就像虎禪子的篩子篩石子一樣,是為了縮減範圍,讓餘下的目標更加直觀、清晰。很明顯,這些人是在尋找倪大丫,而且他們竟然也都知道倪大丫這名字的由來是因為長著一雙大腳丫,知道倪大丫還缺半隻左耳。可上德塬滅族之後,所有活著的人除了倪稻花外全都被唐德控製。而倪稻花說出倪大丫是因為腳丫大才起這個名字時,在場的就隻有齊君元他們幾個人。而後來仔細向範嘯天和啞巴描述倪大丫的長相特點時,在場的就隻這兩個人。那麽這些人又是如何知道憑腳丫和耳朵找出倪大丫的?這信息是誰透露出去的?啞巴?還是範嘯天?上德塬的人很快發現到情況的異常。他們不是傻子,與其被禦外營堵住出不去,也不願意莫名其妙地被殺死。於是立刻放棄對抗,重新往挖掘營地的來路退去。但是他們此時已經深陷在禦外營鐵甲方隊和鐵騎隊的重重圍堵之中,要想退去也已經沒有那麽容易。而在這重重圍堵中,他們的突破力遠遠低於那幾路黑影,所以眼睜睜看著那些黑影朝著自己所在的位置漸漸突破而來,而自己卻在圍堵中無處逃遁。上德塬的人很快死傷了接近大半,好在僅剩的那些上德塬族人終於突出重圍,朝著挖掘營地的方向逃回。不過身後的那些黑影並沒有就此放過,而是繼續突破禦外營的圍堵,緊緊地追趕過來。在到達兜子口,也就是唐德故意留下那個缺兒的入口處時,黑影追上了上德塬的族人,而禦外營再次圍住了幾隊黑影。缺兒的入口處是個狹窄的山道,禦外營的鐵騎、鐵甲方隊,以及那幾路黑影還有上德塬的族人一下全都堆擠在了這裏。於是施展打鬥的空間全沒了,完全是兵刃對抵、身體相抗的膠著狀態,整個人群就像一鍋正在逐漸凝固的鐵水。此時可以看出來了,那幾路黑影與禦外營的兵馬的對抗其實是有著很實用的陣形的。每隊中的人分工明確,有負責突破,有負責防禦,有負責斷後。而隊與隊之間也是有呼應的,誰在左,誰在右,誰在中,井然有序、非常默契。這種攻殺方式對於禦外營的兵將來說應該覺得眼熟,因為這是兵家戰場上採用的衝殺方式。而且一下聚集這麽多肯定是經過統一訓練的善殺之人,最大可能也是從軍中挑出。但是從衣著上看不出這些人的來路,他們從頭到腳都是黑色衣服。用的兵器也是平常的刀劍,很明顯是在故意掩蓋自己的身份。第七章 猿奪卷血渦漩跑得快的幾個上德塬族人趕在缺兒被人群完全堵住之前逃回了挖掘營地,他們悶著頭一路往回狂奔,隻想盡快離開那個殺場,逃得越遠越好。但是逃回挖掘營地又能怎麽樣呢?沒有其他的出路,等那幾路黑影衝進來後,他們依舊無路可走。除非此時這個挖掘營地已經被打破,其他各處的看守扼要都沒有唐德的手下看守,這樣他們才有可能找到活路逃走。事實上此時的挖掘營地真的已經被打破了,所有的扼要位置隻有一兩個還是唐德的手下守著。但是這並不意味著上德塬的這幾個人就可以逃出,因為那些被打破的扼要位置隻是換了一些人守住了,而這些人的能力和本事應該都遠遠高於唐德的手下。上德塬的那幾個人是在驚愕中停住腳步的,因為一路狂奔的他們突然意識到自己麵前的挖掘營地已經不是原來的營地了,他們從一個危險進入到了另一個危險。當這幾個族人停住腳步,抹去遮擋視線的血跡,喘口氣,定下神往四周看時,這才發現營地中雖然是比缺兒那邊安靜許多,但是這裏的人數其實並不比缺兒那邊少。也不知道這麽多的人都是從哪裏冒出來的。人數雖然多,但是很安靜,以至於能清晰地聽到鬆枝火把燃燒時發出的劈啪聲。人數雖然多,但是所站的方位卻很有規則,有中心、有外圍、有角度。中心位置的人不多,隻有十幾個。而這十幾個人竟然還以一個人為中心,這個人正是倪大丫。十幾個人外圍是唐德帶領的手下,他們並沒有將那十幾個人完全合圍,而是分布得很有針對性。有人是被安排了對付什麽高手的,還有人是被安排了要控製倪大丫的。然後再往外是幾堆人分布在三個角上,這些人卻不知是從什麽地方冒出來的,衣著、武器各不相同,而且相互間似乎還十分的提防。上德塬那幾個人雖然看見了倪大丫,雖然心中有很多話想問他,但是看著周圍這樣的情形卻沒人敢發出一聲言語。四處湧動的濃重殺氣已經壓迫得他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下,放聲說話就更不可能了。“你們怎麽了?還有的人呢?他們真的下殺手了?”反倒是倪大丫在問他們。看到就這麽幾個人跑了回來,看到他們渾身上下的鮮血,倪大丫已經後悔他的發狠和堅持了。他覺得自己應該早點將皮卷拿出來的,不管那東西能保住誰的性命,自己拿出來才會心安。沒人回答倪大丫的問話,因為現在為止真沒有一個人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我說過,‘半天碎月’發出之後,你的族人麵對的隻有死亡。你應該更早一些把東西給我的。”大悲咒不是回答,而是繼續威脅。“你不想見到上德塬從此連個留種的都沒有了吧。”“不要聽他的,我製止了禦外營的人馬執行‘半天碎月’。攻擊你們族人的是不知來路的人馬。”唐德其實並沒有看到那幾路黑影,但是他帶人還未到達挖掘營地之中時,就已經有人飛速向他匯報了外麵發生的情況。“所以有一點你應該要理會清楚了,我沒有要殺你們的族人,而且現在也隻有我下令才有可能讓禦外營的兵馬保住你的族人。這樣看來你應該是將東西交給我才對,而且真的要盡快。”“我不知道你們誰說的是真的。但不管發生了什麽,還是先救人吧。要是東西先給了你,你不要說出手救人了,就是殺了我我也沒有辦法。”倪大丫不是傻子。但是還沒等到這交易達成共識,遠處傳來的一聲尖喊便將倪大丫最後的一點籌碼給廢掉了。“倪大丫!快將你身上關於寶藏秘密的皮卷給他們,不然上德塬的人都要死光了!”喊這話的是一個沙啞的聲音,從聲音上聽很難聽出這是一個女人發出的。但這個女聲直呼倪大丫的名字,卻是幫助許多正在尋找倪大丫的人一下確定了目標,注意力全集中到這個被圍在中心的老頭身上,而且都盡自己最大能力往倪大丫這方向靠近。導致他們如此迫切的原因卻是因為那女聲喊話的內容裏直接確定關於寶藏秘密的皮卷就在這個老頭身上。喊話的是倪稻花,她這樣做是為了救自己的老爹倪大丫和上德塬的族人。可是她卻沒有想過,這個皮卷如果真的落入到別人手裏,上德塬的人包括倪大丫還依仗什麽活下來。就在倪稻花發出這喊聲之後,周圍一下火光暴漲,就如同變魔術一般頓時多出了許多火把,將整個營地照得如同白晝般明亮。而就在火光亮起的同時,最外圍幾個角上的幾堆人立刻散開,然後以各種巧妙而兇悍的組合陣勢朝著中間位置快速移動進逼過來。而中心位置的人也都動了,首先是唐德的手下與大悲咒、大天目的手下交上了手。不過雙方都沒有大幅度的打鬥,隻是相互間有快速的用來牽製對方的小動作,目的很明顯,都是想製止對方接近倪大丫。包括大悲咒和大天目,他們兩個也立刻被唐德手下的幾個高手不動聲色地攔住了,每個人的位置和蓄勢都很微妙。雖然暫時對他們兩個不構成威脅,但要想突破並接近倪大丫卻不是短時間就能辦到的。這些做法可以看出,唐德到目前為止雖然還未徹底和大悲咒他們撕破臉麵,但已經是防範狀態。緊接著,唐德坐在馬上揮了揮手,立刻有人馬撲入。這些都是從東賢山莊帶出的高手,他們的人數雖然沒有禦外營的兵馬多,但是動作更快、技藝更強,所以這些人突然插入形成隔斷來攔截幾個角上的人應該是會很有效果的。而這個時候,凝固成一團的禦外營人馬和幾路黑衣人也終於從兜子口的狹窄山道擠了進來。於是相互間一邊揮刀砍殺一邊也朝倪大丫這邊衝來,整個就像是一道刀劍翻滾的洪流。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已經無法簡單地用混亂兩個字來表達,整個營地就像旋裹成了一個漩渦。這場麵是很多人無法想像的,又是在一些人意料之中的。三個角上的人影是以各種不同的陣勢往中心位置進逼,但他們之間在進逼的同時也在相互爭鬥,意圖是阻止或延緩其他人進逼的速度。這本身就像是幾道已經混亂、渾濁的洪水,糾纏翻騰、沙石湧動。而阻擋他們的東賢山莊的高手群也不平靜,他們中間有誠服於唐德的,也有聽命於大悲咒的。所以表麵上看似攜手一起阻擋那三個角上撲來的高手,其實自己人之間藉此機會發生的黑手、暗鬥已經比比皆是。更有些人已經和往日就結怨的對頭毫無顧忌地呼喝搏殺開了。而進逼的和阻擋的群體終於衝撞、匯集到一起時,那攻擊、格鬥的關係便變得更加複雜,真的就像形成了一個漩渦。但這個漩渦才還不是最終狀態。當禦外營的人馬和幾路黑衣人相互砍殺的那道刀劍翻滾的洪流也沖入到這漩渦中,當虎禪子帶人從東賢莊高手的背後直接殺入漩渦中,這漩渦就不再是普通的漩渦,而是成為了一個吞噬一切的血渦。真的是個可怕的血渦,不但自身難以平復,而且所經之處還不停地將周圍其他的力量吸入其中。因為此時不管是誰,一旦被這血渦的範圍牽扯進去,那麽他為了自保性命便必須和人進行搏殺,否則瞬間被砍殺成碎塊。而對此最有體會的是虎禪子所帶的一眾聚義處的高手們,在倪稻花喊叫之後,他們便立刻放棄範嘯天他們三個,在虎禪子的帶領下直接往中心位置衝過去。但是才衝到一半,就被重重巨大的力量裹住,完全無法控製自己進退,更不要說找準目標、搶到目標。血渦中的攻擊、搏殺雖然殘酷血腥,但是這其中絕大部分的人都清楚自己的目的。所以整個血渦雖然移動緩慢,卻始終是在朝著倪大丫所在的中心位置移動、收縮。倪大丫猛然間似乎明白了什麽:逃命的路徑未曾能夠逃出命,那麽保命的東西說不定就是要命的東西。他從懷裏將那個皮卷拿了出來,於是離他較近範圍內猛然掀起一片耀眼的兵刃光芒,但這光芒隻瞬間一起就又斂住不動了。這現象是那些能夠看到他掏出皮卷的人都試圖用猛然加速加力的殺招擊倒不知來自哪方麵的對手,然後趕過去將倪大丫手中的皮卷搶來。但是周圍的那些人都是這種想法,於是同時加速加力的殺招在瞬時之間重又變成了膠著。倪大丫從懷裏掏出了羊皮囊,從裏麵抽出那個古老皮卷,然後朝著周圍撕心裂肺地高喊:“你們是要這個吧?來拿呀!隻要把我們上德塬的人放了,隻要給我們這一族留下些根脈!”但是他的喊聲卻沒有幾個人聽見,因為這喊聲差不多全部被周圍兵刃的碰撞聲、拚死打鬥的呼喝聲所掩蓋。而那些離得近的人雖然能聽見些他的喊聲,但都把注意力放在了皮卷上,根本沒人在意他在喊些什麽。皮卷拿出之後,大悲咒、大天目心中那個懊悔呀。早知道倪大丫將這麽重要的東西帶在身上,自己剛才為何不搜一下他的身。事實證明,往往最最聰明的人才會犯下最最低級的錯誤,因為他們是用最為聰明的思想層次在思考問題,並不相信別人竟然會做出最為低級的事情。猿奪卷大悲咒開始念誦經文了,這次不是震懾,而是出擊。經文的聲音就像一條呼嘯而行的蛟龍,又像一根盤旋纏繞的鐵索。所過之處,唐德手下阻擋的幾個高手就像被無形的枷鎖囚困住,全都處於一種對抗、掙脫的狀態。這其實是一種心理受到極大衝擊和持續壓力的一種表現,如果沒有絕高的心力和定力,很快就會在這種經文的聲音中迷失自己。大悲咒施展出的衝擊和壓力卻不隻是為了阻擋那些高手,它最終的目的是要施加給倪大丫。而倪大丫在這種無形的衝擊和壓力下連最基本的掙紮都沒有,幾乎是完全處於迷茫狀態,手裏拿皮卷直直地朝大悲咒走了過去。“嗷!”一聲吼叫如同虎嘯山林。隨之一個人脫出搏殺的漩渦,朝著大悲咒直撲而來。虎嘯聲擾亂了大悲咒念誦經文的聲音,所以那幾個以心力對抗、掙紮的高手一下鬆脫開來,而倪大丫也從茫然中猛地醒悟過來。大悲咒的嘴巴依舊在動,看著仍然是在念誦經文,但是卻不再有聲音發出。的確如此,大悲咒此時將那經文已經變成了默念。發聲念誦是為了對別人施加衝擊和壓力,改成默念則是對自己內息、功力的一種提升,這樣的做法是為了讓自己進入到一種攻守兼備的狀態。很少有人見過大悲咒默念經文,即便是大天目也隻見過一兩次而已。隻有在遇到絕頂高手的時候,在沒有絕對把握戰勝的對手麵前,大悲咒才會採用這種默念的方式提升自己的內質和潛能。發出虎嘯般吼叫的是虎禪子,他是斷然擊殺自己兩個一眾聚義處的手下才獲取空間脫出漩渦,衝到大悲咒的麵前,並且發聲擾亂大悲咒念誦的經文。說真的,此時此地也就虎禪子這樣心狠手辣且功力高強的高手能夠脫出血渦的糾纏,因為他是匪家邪道出身,所用的是別人意想不到的手段。虎禪子雙手持一對白虎牙,所擺出的是一個極為誇張的虎撲架勢。大悲咒默念著經文,身形則和剛才一模一樣,就像是連根汗毛都沒有顫動一下。虎禪子的白虎牙看起來比刨皮削瓜的小刀還要短小,而且沒有鋒刃,牙尖也不夠銳利,怎麽看都不像是可以用來殺人的武器。但是內行人都知道,白虎為妖虎,生性嗜血,其牙別具靈性。這對白虎牙看似沒有鋒刃也不夠銳利,但其實入肉便如刀切豆腐一般。而且這對白虎牙還可以感覺到血脈的流動和心脈的跳動,所以搏殺之中可循血、循心而動。就算是最常見的招式,施展過程中都可能因為虎牙的牽引而出現意想不到的變化,而且這些變化都是針對對手最敏感的要害處,讓人防不勝防。大悲咒默誦經文的嘴唇已經是似動非動,速度也越來越緩。而一旦完全停止,則說明他已經將狀態提升到了極致。他的身體真的是一動不動,旁邊纏鬥帶起的勁風竟然不能讓他的衣物稍稍飄擺一下。不,準確些說他現在已經成為了一尊塑像,一尊以內力將自己包裹、定型的塑像。虎禪子的虎撲架勢擺了很久卻始終不曾出手,隻是口喉間不停地發出低沉的呼咆之聲,以防止大悲咒突然發聲、以聲為攻。按說這不是虎禪子的風格,但他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麵對大悲咒這尊塑像時,他手中的那一對白虎牙失去了靈性,失去了循血、循心的功能。而且在那根本聽不見的經文念誦聲中,似乎連嗜血的天性都失去了。大悲咒和虎禪子兩個絕頂高手處於僵持的對峙狀態,但這樣一來便讓更多人有機會動起來,比如說唐德手下原來試圖阻攔大悲咒的那幾個高手。眼下對於他們來說是個大好的機會,於是幾人一起朝倪大丫沖了過去。倪大丫此刻雖然從茫然中醒悟過來,但依舊怔怔地拿著那個皮卷不知所措。而當那幾個高手朝著他圍撲過來時,他更是連動動手指的反應都沒有。“把那東西扔了,快把那東西給扔了!”倪稻花在朝著倪大丫大聲地喊叫。但為時已晚,那幾個高手的功力雖然無法與大悲咒、虎禪子這些人相比,但速度那也是鷹掠狐竄一般。倪大丫不要說將皮卷扔出去了,可能還沒等他完全聽清倪稻花的喊話,他就已經被別人撲倒在地了。但事實卻並非如此,倪大丫不但將皮卷扔出去了,而且還扔得很遠很遠。從小到大他都沒有扔出過這麽遠的距離,而能做到這樣都是因為啞巴及時出手了。幾個撲向倪大丫的高手是被連續的小弩箭給逼退的。啞巴這連串的小弩箭是用諸葛弩射出的,而且是在快速移動中邊跑邊射的。而當倪大丫終於聽從倪稻花的喊叫將手中的皮卷扔出去的時候,啞巴所持諸葛弩中的十支弩箭剛好射完。啞巴手動如電,武器立刻便換成掛在腕上的彈弓,並且連續射出三枚泥丸。三枚泥丸按先後順序全部擊中在空中翻轉飛行的皮卷,讓其保持飛行的力道和高度,所以這皮卷才會扔出倪大丫從未扔出的距離。皮卷是在對抗的血渦範圍中落下的。本來下麵滿滿當當都是人,但是當看到那皮卷落下來了,竟然一下讓出一塊很大麵積的空地,就像怕被那皮卷砸了頭一樣。其實這正是一種激烈對抗才會出現的現象,因為在相持對抗中誰都知道自己沒有機會去接拿那個皮卷,必須先採取行動將和自己相持的對手盡量逼退,遠離那個皮卷。隻有保證皮卷不落在別人手中,自己才有機會拿到。但由於這種想法、這個做法是在場所有人共有的,所以當大家都付諸實際動作後,就相當於是大家共同讓開了一大塊空間。皮卷是飄落下來的,紮係皮卷的帶子在空中被啞巴的泥丸打掉了。皮卷攤在了地上,很多人都看到了皮卷上的字樣和圖形,因為這周圍已經被火光、燈光照得亮如白晝,因為看到的人都是些目力過人的高手。雖然皮卷上的字樣不是誰都認識的,雖然那圖形也隻是隱約看到些線條符號,但是無論從整體外觀還是圖形特徵上判斷,這都應該是一幅指點了某個秘密的地圖。於是激盪的血渦變成了一個環形,兇猛快速的搏殺則變成了膠著的角力。誰都想過去拿到皮卷,誰都想阻止別人拿到皮卷。而因為讓出一塊空間後使得人與人之間變得更加擁擠,於是推抵、拉扯、擠壓替代了原來有招有勢的格鬥。整個環形就像個沒有城門的圍城,又像一個推不動的磨盤。要想打破這種狀態,除非有什麽人可以飛過膠著的環形直接到中間的空地上將皮卷拿走。但是要從眾多高手頭頂上越過,這會比行走在遍布尖刀的翻板、陷坑上更加可怕。而且就算真的到達其中拿到皮卷,要想出來就更加困難。因為隻要有誰拿到那皮卷,那麽正處於爭鬥狀態的人們便會立刻放棄他們間的對抗,轉而將拿到皮卷的那個人當做目標阻擋、格殺。一個巨大的身影連續幾個躥蹦沖奔,躍過了一些高手,也撞倒了一些高手。以一條直線貫穿整個膠著的環形。當然,在經過環形的中心點時,肯定是順手將皮卷帶走了。沒有一個高手敢這樣做,也沒有一個高手能這樣做,除非這個巨大的身影不是個人。這個巨大的身影真就不是個人,而是穿著銅甲的巨猿。銅甲巨猿不是技擊高手,它的對敵招式極為簡單,在單獨麵對一些真正的高手時很難匹敵。但是在這種刀劍如林、人潮如海的狀態下,它的特殊實力便完全顯示出來了。一個是蹦跳縱躍距離遠,一個是衝擊力大速度快,再加上一身銅甲很難為敵所傷。而且在它快速衝過去並搶走皮卷時,那些真正的高手正全神貫注應付著其他真正的高手,根本無暇顧及到銅甲巨猿。銅甲巨猿的出現,至少可以表明一點,在血渦中爭鬥的有不問源館的人。而當皮卷落入巨猿手中後,也就相當於是明告所有人,寶藏的秘密在蜀國手中了。但是此時是在楚地,幾國的秘行力量不管哪一路得到了寶藏秘密,並且被別人確定了身份,那麽楚地周行逢的力量肯定會全力圍捕。而且不僅楚地的所有力量會圍捕,其他幾國的秘行力量肯定也會將其作為目標不停追殺,直至皮卷易主。可眼下的僵持狀況必須打破,如果再繼續下去的話,所有侵入營地的秘行力量想要從這膠著中主動退出都不可能。一旦周行逢得到訊息遣大軍前來,那麽不僅皮卷會是周行逢的,就連進來的幾路秘行力量也休想有命回去。不問源館的豐知通不是傻子,他是經過仔細斟酌之後才發令讓銅甲巨猿出動的。與其困在其中不能脫出,不如先行將皮卷搶到手再說。其後就算被楚地和其他幾國的力量追蹤圍捕,隻要拿定主意一直逃脫而不纏鬥硬拚,那麽帶著皮卷回到蜀國的機率還是很大的。即便是一時失手被困死局,有這皮卷在手用其保住性命也應該不是問題。銅甲巨猿拿到皮卷之後便立刻攀山入林,直接投身深暗之中。而就在銅甲巨猿得手後的瞬間,營地有很大一部分的明盞子頓時熄滅了。然後還有幾個火堆被人推散掃平,無數火苗撒向膠著的環形,煙霧、木灰四處飄揚。這應該是不問源館的人在故意增加追蹤銅甲巨猿的難度。也就在銅甲巨猿躥出膠著環形的剎那,整個環形鬆解了,然後有成群的人朝著銅甲巨猿逃走的方向追去。但也有一部人立刻匯聚集結,然後才以前後有序、攻守兼備的陣勢追趕下去。行路難唐德騎在馬上,眼見著滿營地的人瞬間不見了,隻剩下身邊十幾個親信。亮如白晝的燈火變成了零星幾支並且正快速暗去。他始終都挺直身軀沒有動,隻是暗暗地在嘴角上漾起一絲笑紋。“來人,帶上倪大丫回潭州。”唐德壓低聲音吩咐手下,似乎是怕什麽人聽到一樣。“莊主,那倪大丫不見了!”立刻有唐德的手下回道。唐德這時才將笑紋陡然收回,橫眉厲聲說道:“通知外圍守護,全力搜捕倪大丫。同時通知禦外營協助,其他任何事情全都放下延後。”唐德的思路是正確的。那皮卷就像一塊多肉的骨頭,而幾國秘行力量個個都像是兇悍的野犬。加入骨頭的搶奪不但很難得到皮卷,而且還有被野犬所傷的可能。但是那皮卷是倪大丫一直攜帶的東西,這世上可能就倪大丫一人知道其中的內容了。所以控製住倪大丫也就相當於得到一個活的寶藏圖。但是唐德並不知道,倪大丫拿到那皮卷其實也才半天不到的時間,就算看了也不可能記住。而且還有另外一件事情他也不知道,那倪大丫已經找到此地的一處墓穴,並且啟開了一個極為隱蔽的口子。在範嘯的掩身技藝和啞巴的射殺技藝的幫助下,他們要進入那個隱蔽的墓道並不算太難。而一旦進入後,要想找到倪大丫那就得再有一個和倪大丫同樣厲害的盜墓高手。這夜過後,天還沒有完全亮起時,楚主周行逢接到了一眾聚義處的呈報。這份呈報的內容有些複雜,但是卻一點都不雜亂。虎禪子一介草莽武夫竟然將事情梳理得井井有條,而且基本沒有偏頗。“寶藏皮卷出現”,這是呈報的第一條,是所有事情發生的前提,也是最讓周行逢興奮的消息。“是唐德設兜讓攜皮卷的倪大丫現身的。”這一條周行逢也很滿意,如果虎禪子不能將皮卷得到,他情願讓唐德得到。他非常了解自己這個女婿,知道唐德的弱點。即便唐德真的生有異心,他也有十分的把握拿到唐德手中的任何東西。“出現了多股人馬爭奪皮卷。從特徵上看有南唐夜宴隊、蜀國不問源館、大周禦前特遣衛。藏寶皮卷最終被蜀國不問源館所得。”看到最後一條周行逢一拍虎案斷然站起,高聲對手下人說道:“吩咐下去,楚境內所有通往蜀國的村卡、寨關、城鎮、州府,全部閉關嚴查。讓各道駐軍配合州府衙門,增設臨時查卡,特別是在荒途野徑處。由刑部抽調尋蹤辨跡的高手會同一眾聚義處分段、分片查找。總之,不得讓一個不問源館的人逃回蜀國。不!是不讓任何一個蜀人逃回蜀國。”周行逢已經是久修長磨之人,平時總是一副沉穩的麵容。今天突然顯現出如此的狂橫霸氣,那是真的急了。一個可以幫助自己君臨天下的寶藏秘密明明已經在鼻子底下了,卻眼睜睜被別人叼走了。但是周行逢畢竟是周行逢,霸氣才現就又馬上收斂。不僅收斂,而且還陷入沉思,因為此時他看到了呈報上的第四條。“另有幾隊黑衣人參與爭奪。從攻勢隊形上看,是出自兵家,格殺招式也是戰場上最直接、最實用的。所有衣著特徵都看不出他們來自哪裏,但眾多遺留現場的屍體中,有兩具身上烙有‘羋’字印。”這一條讓周行逢感到了害怕,比沒有得到寶藏皮卷還要害怕。因為楚地最早為羋姓熊氏的封地,在一些正脈傳承的羋姓熊氏家族中,男孩的成年禮就是在身上烙‘羋’字印。也就是說,這幾隊突然冒出來爭奪上德塬族人、爭奪寶藏皮卷的黑衣人,是楚地軍隊喬裝改扮的。是誰暗中指使的這些人?暗中指使的人到底有著什麽企圖?周行逢當然會害怕,因為這些信息都在明確地告訴他,自己轄下有人在覬覦他周氏的基業。齊君元僱傭了馬車擇路而行,想盡快穿過楚地腹地到達呼壺裏。因為已經過去兩個多月的時間了,根本不知道後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樓鳳山在呼壺裏的陰陽玄湖很可能已經變成一處棄地。就算目前還未變成棄地,但操控之人一旦知道自己還活著,並且正趕往呼壺裏尋找真相,那麽陰陽玄湖很可能即刻間就被捨棄,以免自己從那裏尋到線索追查下去,最終壞了別人的計劃。齊君元趕路的速度雖快,但他一路卻不失小心謹慎,全是選擇城外小道、山間野徑而行。畢竟自己已經成為九流侯府的目標,危險隨時隨地都可能出現。可能是否極泰來的原因,最近一直倒黴的齊君元終於到了幸運的階段,這一路下來全是順風順水,沒碰到一個可疑的人。當然,這也有可能是九流侯府早就將他列為“沒影兒”了(死人、鬼魂、不存在的人才沒有影子,所以這詞是指已經被殺死的目標),已經完全放棄對他這個豁邊兒(意外逃出)刺客的追查。但是就在這兩日之中,齊君元突然覺得沿途的情形有所變化。這倒不是因為在他附近出現了什麽可疑的人,而是沿途一連出現好多人都將他當成可疑的人嚴加盤查。這些人很明顯不是九流侯府的人,從穿著、裝備上看都是楚地的軍卒、官差。盤查的卡位不僅設在城鎮關口、官私重道,甚至就連一些不常有人走的城外小道、山間野徑也都設下了卡點。這麽大範圍又如此大張旗鼓的行動必須是官府行為,而且主持這種行動的官家級別肯定不低。齊君元隻經過兩個小卡口後便覺得不對,因為他看出卡口盤査的對象主要集中在江湖人身上。盤査的過程非常仔細,搜身、翻貨、抖碎、核轅(抖碎、核轅都是五代和宋代衙役的行話,抖碎意思是檢查隨身包袱行李,核轅是指檢查車輛、馬匹有無異常。水滸中有個險道神鬱四寶,據說就是個抖碎、核轅的高手),等等。齊君元滿身的鉤子雖然丟了一部分,但是留下的數量仍是可觀。他前麵經過的是兩個在荒郊僻徑設置的臨時小卡口,盤查軍卒衙役都缺少經驗,同時因為對突然調至的環境很不滿,盤查時都心不在焉,所以齊君元隻謊說自己是販賣捕魚器具的便矇混過關了。雖然多了兩關,但齊君元卻怎麽都不敢繼續往前走了。前麵的卡口會是什麽人在盤查?盤查的力度又是如何的?一旦遇到哪個稍懂些江湖事情或捕魚技法的,那自己肯定會脫不了身的。從眼下這設卡搜捕的規模來看,那些重要路徑和城鎮關口上肯定會有這樣的高手,所以齊君元不敢冒險。不管怎麽說,他都是個殺人的人,也是皇家、官府最忌諱的人,估計還是和他們追捕對象性質相近的人。於是齊君元當機立斷,悄然棄車,然後獨自從荒野無人處穿行,隻擇方向不循路。那趕車的車夫全然不知齊君元何時下的車,是無意間回頭才發現僱車之人早已沒了蹤影,隻是在車廂裏留下了一串銅錢作為僱車錢。齊君元雖然是在荒野中行走,但是在經過荒村野戶時都要去人家門口窗下去偷聽到些談話,藉此了解楚地發生的事情。再加上他對各處卡口分布以及官家兵馬運動方向的分析,很快就將前因後果了解得八九不離十了。楚地的官家行動竟然是楚主周行逢親自下令並主持的,而針對的正點子是蜀國不問源館。齊君元並不知道周行逢為何要對付不問源館,但他卻推測這件事情很大可能與上德塬的秘密有關。很快,就連荒野中的道路也都不好走了。官兵、衙役的設卡範圍在進一步擴大,而且荒野之中也會不時有大批的兵卒走過,像是撒網似的密集搜索,又像是在進行著頻繁的軍事調動。從這些兵卒行動的軌跡上看,他們是在有意識地向荒山野嶺的範圍推進。而從這些兵卒所攜帶的武器械具上看,應該是準備活捉某些人或某種獸子。齊君元之前了解到的信息是說蜀國不問源館的人拿了楚主周行逢什麽東西,這才展開如此大規模的搜捕。現在看來這消息還是很有幾分正確性的,因為隻有不問源館這股秘行力量中又有高手又有銅甲巨猿那樣的獸子,所以這些兵卒才帶著那些活捉人和獸子的器具。在差點又和兩股快速移動的人馬迎麵撞上後,齊君元已經不是覺得路不好走了,而是根本不敢走了。那兩股人馬有一股他能辨別出來,是大周的虎豹隊。趙匡義帶領的虎出林、豹跳岩本身就善於山嶺樹林中的行動,然後現在又有南平“千裏足舟”作為支持,所以反應和運轉的速度要比薛康的鷹狼隊快許多。另一股人馬齊君元完全辨認不出,這裏麵個個都是高手,而且組織很是嚴密,幾乎是將南唐夜宴隊和大周的虎豹鷹狼隊的優勢結合在了一起。從他們行動的路徑和模式來看,這些人是不懼楚地各處官設關卡的,所以他們很有可能是周行逢手下的秘行力量。齊君元的猜測一點沒有錯,這股人馬正是虎禪子手下一眾聚義處的人。齊君元覺得自己應該是無意之中闖進了一個處處兇險的捕場之中了。但是讓他感到悲哀的是自己也正好是一個獵物,一個南唐顧子敬、楚地唐德、南平九流侯府,以及三國秘行力量都想捕捉到的獵物。在這捕場中,自己不管落入誰的手中都算得上一個意外之喜。齊君元高估自己了,因為他還不知道寶藏秘密的皮卷已經露了相,而且已經在不問源館的手中了,所以他在一些人眼中已經大幅貶值,甚至是毫無價值。人怪異其實齊君元如果在這個時候選擇原路往回退走的話,他還是可以順利遠離危險的。因為楚地所有封堵、圍捕的路徑和範圍都是針對蜀國的,兼帶些往南往北的路徑和重要區域。這樣一個範圍其實已經是將不問源館的人定位了,現在隻是怕他們攜帶皮卷喬裝混出,這才密密匝匝地設下了重重關卡。但是齊君元想盡早趕到呼壺裏,他有種預感,自己要是去晚了的話將會失去所有的線索。所以明知道前方危機重重,他依舊是硬著頭皮繼續前行。心中隻期盼過了這一段地界之後圍捕盤查的力度能夠緩和一些,讓自己順利脫出目前的困境。但是當齊君元走到方茂寨時,他徹底絕望了。這地方真的就如同個銅牆鐵壁般的桶子,明著的楚地官兵衙役和暗著的各路秘行力量處處都有安插。如果這裏真的是銅牆鐵壁齊君元或許還有辦法翻越過去,問題是眼下的銅牆鐵壁都是活的,都是高手,都是蛛絲馬跡、風吹草動全不會放過的硬爪子。可以這樣說,此處不是殺場,但是就連鳥雀都很難活著飛過。這裏沒有刻意布設的兜子,但是鋪滿了兵卒和高手的情形已經將這裏變成了最厲害的兜子。幸好被堵在方茂寨前的人不止齊君元一個,連車馬帶行人倒也算得上很大一堆。齊君元躲在人群之中,就像一堆豆子裏的一粒豆子。根本沒有特點的相貌、裝束很難引起注意,所以他甚至比那些真正的老百姓還要安全。方茂寨兩邊天溝,全是千仞的懸壁,必須是從寨口過八百步山樑才能通過。而寨口的守衛連盤查、搜身這類的事情都不做了,轉而直接告知此處根本不予通行。因為據他們說被追捕的罪犯就在附近這一帶,為防止他們矇混逃脫,更是防止他們買通或要挾本地人將盜奪楚主的寶貝帶過卡口,所以在捕獲他們之前,一律不放人通過方茂寨。齊君元自始至終都沒有研究如何通過方茂寨,即便那裏仍然可以在盤查無問題的情況後放行,他也沒有想過要從那道石樑上過去。因為在這樣一個聚集了太多高手的地方,他想要再次矇混過關是沒有可能的。齊君元到這裏來是為了找漏洞的,找一條別人都會疏忽而他卻能發現到的可行之路,找一個也許可以讓自己不動聲色就突破出去的薄弱點。他相信如果這樣的漏洞存在的話,肯定就在兵卒守護的寨口附近。山林荒郊中的守護力量肯定沒有寨口這麽聚集,但安插在那裏的都是高手,一個人就能控製住很大一個範圍。在那種守護範圍呈交叉、重疊、鋪展的環境中,不可能有漏洞,更不可能有連續的呈一條路徑形狀的漏洞。齊君元之所以會絕望,是因為在方茂寨寨口的附近他也沒有找到漏洞。躲在人群之中,從人群的空隙中朝寨口瞄了幾眼,齊君元便立刻確定此處的防守不是一般人設置的。鹿角丫杈加長杆矛為最外防守層;然後車弩和強弓為第二層;絆索兒、拋裹網為第三層;連發快弩和飛槍為第四層,最後一層為盾甲快刀隊加大刃翅鏜。這樣的布置不要說自己,就是一個比自己技擊功力高過數倍的高手或者幾個高手的組合,都是無法由此闖過去的。而且其中第三層的拋裹網,第四層的連發快弩,第五層的大刃翅鏜,顯然都是臨時增加的配置,是專門用來對付高手和大獸子的。齊君元放棄了找到漏洞的念頭,打算趁著人多先離開人來人往的寨口位置,找個相對安全的地方靜下心來再想對策。但就在他準備移步從人群後方退出時,突然間覺得自己身後不遠有著某種異常。於是立刻強行止住了自己的腳步,就像止住邁入深淵的腳步,心中一陣狂跳。但齊君元畢竟是齊君元,隻是轉瞬間,他便以隨意的姿勢調整好自己的內外狀態,平復了心跳,然後用敏銳的眼角餘光快速尋找所覺察的異常到底是什麽,又是來自何處。兩粒豆子,雖然也是一堆豆子裏的兩粒豆子,但他們還是被齊君元這粒豆子辨認了出來。其實作為殺手,要想像齊君元那樣完全成為混在一堆豆子之中的一粒豆子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因為除了相貌裝束沒有絲毫突出特徵外,還必須在氣質、神情方麵也可以做到和其他人沒有太大差別。這也是齊君元隱號“隨意”所要表現的一個方麵,他可以將自己的一切融入到周圍的意境之中,並隨著周圍的氣氛、情緒運轉。而這一點是其他殺手很難做到的,他們也許可以在外表上沒有任何異常,但是他們的神情、氣質往往會暴露出他們與周圍人的格格不入。那是一男一女,都已歲近中年,從外形打扮上看,他們像是山農,茅草鞋、竹背簍、油布衫,都是山中採藥的標準裝束。另外,這兩人皮膚黝黑粗糙,滿麵塵霜,這也是山農該有的特點。其實就從這兩人的外表來看,他們沒有一絲異常,混在人堆中也沒有絲毫突出。但是齊君元卻是從兩個細節上發現到他們的不同,一個是這兩人的茅草鞋磨損很大,而且是足跟多過足掌。這應該是在平常路徑上長途跋涉才有的磨損特點,而不是常常攀山的磨損特點。這說明兩人並非附近的山民,至少在到達方茂寨之前他們曾走過很長的路途。而另一個細節是這兩人的表情,他們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因通不過方茂寨而心焦擔憂,眼光篤定、表情鎮定,完全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情,樣子就像是到此處來觀望一下事態的發展而已。齊君元以很自然的狀態往那兩人的方向靠近了些,因為他覺察出的細節完全可以證明這兩個人至少是有些怪異,所以想近距離對他們做更多的觀察和了解。不知道為什麽,齊君元心中忽然冒出一種強烈的預感:“自己要想不成為誤入捕場的獵物,要想成功通過方茂寨,這兩個怪異的人或許是唯一可利用的途徑。”離著那兩人大概還有五步的樣子,齊君元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因為那兩人幾乎同時朝他瞟過一眼。這一閃而過的目光中有靈動、有警覺、有敵意,但這些都還算正常,真正讓齊君元停住腳步的原因是這目光中還有獸性和詭異,就像某種謹慎又毒狠的動物。不過結果還是很幸運,齊君元並沒讓這兩人產生懷疑,他們的目光瞟過之後便立刻恢復成原來的狀態。依舊站立在人堆中往前麵觀望,隻是他們的視線範圍比其他人要寬廣得多,而且是完全排除了方茂寨寨口的範圍。齊君元順著那兩人的視線範圍大概揣測了下,最終的發現讓他心中微微一驚。這兩人竟然完全和自己相反,他們是在山林荒郊中高手守護的範圍中找漏洞,在自己認為完全沒有漏洞的範圍內尋找漏洞。齊君元知道自己不能再往那兩人處靠近了,剛才沒有讓這兩人產生疑心已經非常僥倖。但是齊君元又有些不甘心,他對這兩個人充滿了好奇。他非常急於想知道這兩個人的來歷和路數,想知道他們為什麽要在那些高手守護的範圍內尋找漏洞,又能不能找到漏洞。又一次的移動隻邁出半步便立刻停住,意境中出現的異常感覺告訴齊君元應該立刻停止。剛才那兩人雖然沒有對他起疑,但他們也已經有所覺察。就在他要再次接近那兩人時,突然聞到他們身上發出一種奇怪的味道,也或者是幾種味道混合而成的奇怪的味道。那味道冷晦、腥臭,給人一種暗黑、噁心的感覺。就像是屍體化成的腐土,又像是黑暗裏嗜血的陰魂。而這味道是一般人人很難嗅聞出來的,除非是經常接觸死亡的人。齊君元開始害怕了,就如同有一把塗滿毒汁的快刀抵在自己的脖子上那麽害怕。因為他發現這是兩個怪異的人,他們的怪異是從骨子裏透出來的,是一種氣質也是一種氣勢。這怪異從外相是看不出的,也不是一般人可以看出的。但怪異之人往往有非常之能、超常之舉,所以齊君元並不能確定這兩個人對自己而言到底是福是禍。墜上他們或許可以順利通過方茂寨,但墜上他們的另一個結果可能是還未通過方茂寨自己就已經屍骨無存。那兩個人低聲說了幾句什麽,齊君元離得隻有四步半遠的距離,卻一個字的內容都沒聽見,隻捕捉到幾個單一的語氣音。也或許這兩人之間的交流就隻有這幾個語氣音,是他們之間獨特的交流語言,就是為了防止別人聽出他們所交流的內容。兩人說完話後便慢慢地從人群中退出,轉而往西邊走去。而那個方向根本沒有通過方茂寨的路,隻有深不見底的天溝。難道他們有什麽辦法越過天溝?如果無法逾越天溝的話,沿著天溝往西而行最終到達的地方是天威關,那裏是一個防守和設施比方茂寨更加嚴密的關卡,估計更加沒有機會通過。齊君元遲疑了一下,最終還是遠遠地跟著這兩人往西邊走去。因為那兩個怪人給了齊君元不一般的感覺,所以他格外小心,以全神貫注、全身戒備的借形跟蹤法緊緊地跟在後麵。石間縫齊君元的借形跟蹤法算是離恨穀中一種絕妙高深且非常實用的跟蹤技法,它是利用周圍地形、環境和物體遮掩自己的身形。在這過程中,要度算到地形高度、角度,被跟蹤目標的速度,每一階段自己的置身位置,等等,從而保證跟蹤中自己的身形始終有遮掩物,或者是在對方視線無法夠及的範圍內。而目標不管是什麽走法,都不會從他的注視範圍中消失太長時間。一般練成這種跟蹤法的人最多是讓目標暫時消失“十滴水”(也就是間斷滴落十滴的時間),所以這技法的修煉級別也是以滴水的次數作為恆定,最差級別也就是剛剛夠出道的就叫“十滴水”。而齊君元這技法已經練到了“六滴水”到“五滴水”之間。齊君元對自己的借形跟蹤法非常自信,因為他的特長就是隨意、隨性、隨境。他相信不管目標怎麽走,即便目標有特別的能力可以聽到自己的腳步聲,發現自己的氣息聲,但都無法直接看到自己身在何處。自信是好事,但有些自信能否成立卻不是自己決定的。齊君元最後一次掩身是在一棵大樹後麵,停留了“五滴水”的時間。他是要等前麵那兩個怪人過了一個土石堆積的凸彎後自己才能再次追上去。可是怎麽都沒有想到,就這“五滴水”的時間,就那麽二三十步的距離。當他悄然如狸貓般追過那個凸彎之後,卻再也看不到那兩人的蹤影了。怎麽會這樣的?齊君元在心裏問自己。那兩人會飛?就算會飛那也得扇扇翅膀抬抬腿呀,不會這麽快就不見了呀。那麽是直接躍入天溝了?也不對,一個是根本沒有理由躍入天溝,再一個從他們的立身位置到天溝有好幾十步的距離。即便以最快的速度衝過去,那也該是在齊君元到達凸彎之後才能到達。而且以那麽快的速度奔跑,這一段路徑上也該留下一些痕跡。齊君元仔細盤算了一下,自己停留的“五滴水”再加上自己從大樹後麵快速移動到凸彎的時間,隻夠那兩人在周圍二十步內從容做些事情,於是他以凸彎剛過的位置為中心,在輻射二十步的範圍認真查辨了一番。這範圍雖然夠不到天溝邊沿,但其中也有草叢、荊棘叢、大樹、石堆等物。如果這兩人有比範嘯天融境之術更高超的技法,那麽在這大白天中騙過自己的眼睛也不完全是沒有可能的。但是讓齊君元很難以置信的是他什麽都沒有找到。他將所有的位置都看過,也用手摸過,最後還用樹枝敲打了一遍,但是什麽都異常都沒有。最後幾乎是完全匍匐在地,卻連那兩人正常行走該留的細微痕跡都沒有找到。不過越是這樣齊君元就越覺得這兩人值得去尋找。他是個殺人的人,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情,隻相信技法、技巧的可能。所以他心中確定這兩個人的蹤跡全無是採用了一種技法,就像範嘯天那樣可以站在別人麵前卻讓別人無法覺察出的技法。或者是選擇了一條路徑,一條一般人無法發現和無法想像的路徑,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人行走的路徑。齊君元擴大了查找的範圍,他仍然是從痕跡上入手的。因為像這種野外的環境情況很複雜,就算是受過非常嚴格訓練並且具備豐富江湖經驗的殺手也很難在這種環境中不留下痕跡。而那兩個人腳穿茅草鞋,身背竹簍,腳下行走、身形轉移中都是很容易留下痕跡的。但是齊君元連找了兩遍,從起點朝外輻射的所有方向上都沒有發現一絲該有的痕跡,這兩人就如同人間蒸發一般。“難道真的是遇到了一對山鬼、樹妖?或者是會土遁的仙人?”不信鬼神的齊君元出現了這種想法,說明他的思維方法和辨查方法都已經差不多到了窮途末路。齊君元把目光從地麵上抬起,望向高處。因為如果地上沒有痕跡,那麽很大可能是藉助某些器具從空中行走的。比如說像齊君元從煙重津崖下用索子掛樹盪行,還有像秦笙笙那樣吊住群鳥直接從空中飛走。像秦笙笙那種情形不大可能,因為此處沒有大群的鳥兒,時間上也來不及。藉助樹木盪行在這裏也不具備條件,因為此處沒有連續的可藉助吊起身體的樹木。沒有往前走,也沒有飛上天,地下是堅實的山體、土石無法遁走,那麽這兩人還有什麽地方可以去?就在此時齊君元腦海中靈光突閃,他猛然轉身朝身後看去。往後走!是的,他們兩個人還可以往後走的。但也就是在轉身的同時齊君元又突然意識到,自己的背後並沒有路,三步之外就是那個凸彎。這個凸彎不是山體本身自然形成的,而全是由山上土石滑落堆積而成的。凸彎上長不了大樹,但是雜草、荊棘和樹苗子卻幾乎將其完全覆蓋,隻有少許幾處可以看見一些褐黃色的石塊。打眼看去,凸彎上更不可能有路徑可走。往天溝下麵和往天上飛至少還有可行的空間,而凸彎上全是嚴實的土石。如果那兩人是從這裏離開的話,那除非他們真的是會土遁的仙術。但是江湖中很多事情往往是最不可能才最有可能,齊君元深諳此中道理。所以即便隻是三步的距離,他也同樣仔細查辨起來。有痕跡,終於出現了痕跡。但不是人走的痕跡,也或者原來是有人走的痕跡,但是被其他什麽東西給掩蓋了。那痕跡像是什麽東西滾壓過、撫摸過,所以土質與其他地方相比被壓實了許多,而且麵積挺大。如果是故意為了消除什麽痕跡而為的話,那麽這麽大的麵積消除的應該遠不止兩個人的腳步。看到這痕跡,齊君元立刻想到了什麽,他走到轉過凸彎的位置,用手輕輕撥開邊上的雜草,於是看到更多類似的痕跡。這說明在那兩人過凸彎之前,就已經有東西到過這裏,而且過了凸彎之後也沒有繼續往前,而是在這三步範圍裏就消失了。這裏有路,肯定有路。不一定是人走的路,但是那兩個人肯定是從這路徑走掉的。齊君元肯定自己的判斷之後,便開始在凸彎的背麵上查找起來。土石堆起的凸彎不大,也就正常民房的大小。隻是因為有許多雜草、荊棘和樹苗子的遮掩,所以查找起來很是困難,需要一層層地將雜草、樹苗子撥開才行。齊君元是江湖老手,經驗極為豐富的刺客,受過嚴格訓練的穀生。所以他雖然沒有看出三步內滾壓、撫摸過的痕跡是怎樣形成的,但是路邊雜草叢裏的痕跡他卻是看出來是怎麽形成的了。那是蛇行,而且像是許多蛇依次遊過的痕跡。所以按照蛇行的特徵,沒有必要在凸彎上一點點地查找,隻需直接從凸彎的最底部辨查就可以了,等確定了底部痕跡的最終位置後再逐漸往上延伸。齊君元很小心地用一根樹枝撥開凸彎根部的雜草和荊棘,即便他經驗再豐富、膽識再過人,在明知道自己麵臨的是兩個危險可怕的怪人和一群蛇時,身體的自然反應肯定是不斷將自己往最緊張的狀態提升。底部的雜草叢中有道縫,必須先將雜草壓下,然後視角由下往上看才能發現。齊君元側俯身往裏看了下,縫口很窄,剛夠一個正常人收胸收腹擠進去,但是裏麵是什麽情形卻看不出來。雖然還不清楚裏麵的情形是怎樣的,但齊君元基本可以確定那兩個人是從這裏離開的。因為這樣隱蔽的通道是很難被人發現到的,而對於蛇來說卻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即便有人發現到這樣的石縫也不可能覺得它是條可通行的洞道,除非是有其他什麽手段預先試著通行過,比如說蛇群。蛇雖然喜歡溫暖、家族式的群居,但它們其實也是很怕擁擠的,群居時密度太大便會影響生存。而在整群的移行中,它們也是要盡量保持一定距離的,如果通道不夠寬大,它們寧願分前後通過。所以善禦蛇者隻需通過一群蛇進入某個通道口子的速度便可以看出裏麵空間的大小。而那兩個怪人所駕馭的這群蛇所起的作用可能還不隻是找到洞道、確定洞道大小,他們到了凸彎這邊後的痕跡應該是這些蛇給消除的,所以齊君元隻發現到滾壓、撫摸過的痕跡。還有兩個怪人進入到石縫後外部被壓倒、壓亂的雜草,也應該是蛇群給恢復的。所以這是一群訓練有素的蛇,而一群訓練有素的蛇在某些情況下就好比一群訓練有素的刺客,有的時候甚至比刺客更加危險。齊君元決定跟進石縫裏,這是另外一個細節給了他勇氣,就是兩個怪人所背的竹背簍。他們兩個的竹背簍都挺大的,是無法直接從石縫中通過的。除非它們是被壓扁壓壞了帶進去的,或者像人一樣知道怎麽收腹收胸擠進去。齊君元情願相信那兩個竹背簍是收腹收胸擠進去的,因為他所在的離恨穀工器屬就有這樣的技法。會此技法者編製出很大很高的竹簍、竹筐,在需要時隻要脫開幾處關鍵位的撐鈕,那麽很大很高的竹簍、竹筐就可以壓縮摺疊成很小的塊狀、盤狀進行攜帶,等需要時再將其展開。如果那兩個怪人的竹背簍也是這樣的構造,那麽齊君元希望這兩個人能夠是離恨穀的人,或者是和離恨穀有著某種關係。擠進石縫之前齊君元首先往裏麵彈入幾枚子牙鉤。雖然不清楚裏麵的情況,但這幾枚子牙鉤至少可以對石縫口子形成一個防護圈。剛進到石縫中,齊君元心裏就有些後悔,一種立刻退出的衝動不停地在催動著他。這是因為石縫中一片黑暗,人就像浸入到墨桶裏了。然後觸摸到的地方有些黏黏滑滑的東西,不知道是什麽,這讓齊君元心中感覺涼颼颼的、驚顫顫的。而讓齊君元最為恐懼畏縮的原因是他聞到的味道,這味道正是他在方茂寨前麵接近那兩個怪人時所聞到的奇怪的味道,冷晦且腥臭。所不同的是石縫之中這樣的味道比那兩個怪人身上散發出來的要濃烈了幾十倍、上百倍。但是齊君元最終沒有退出,除了膽量之外還有對自己子牙鉤布防的自信。還因為他是傑出的有豐富實際經驗的刺客。即便是最為兇殘的刺客、殺手,都是不會沒有任何目的地去殺某個人的,所以齊君元覺得自己跟進石縫後即使身陷危險,前麵的兩個人也不會無緣無故就對自己突下殺手,肯定是有給自己說話機會的。但是齊君元卻疏忽了一件事情,有時候自己雖然沒有做任何事情,但是撞到別人在做不願意被人知道的事情時,這已經是一個不需要經過任何過程便立刻狠下殺手的理由。咬如剮石縫裏側身擠行了五六步,就在齊君元將第一輪子牙鉤收回,將第二輪子牙鉤彈出後的第二步,他一下摸進了比較寬敞的通道裏。這裏黏滑的東西變少了,奇怪的味道也變淡了,隻有黑暗還是依舊。不過在這樣的環境中反而會讓人產生更大的心理壓力,因為身體不再被土石擠壓住,而是可以處於一個完全碰不到東西的空間中。那麽黑暗裏如果有什麽東西在靠近自己就無法預先感覺到,伸出手往前探摸道路會觸到什麽也是不可預料。這感覺其實就和伸手到一個封閉的盒子裏去摸東西一樣,告訴你盒子裏有東西,但不告訴你是什麽東西,這種情況下很多人都會將繩子摸成蛇那樣緊張,而從不會有一個人會將蛇摸成繩子那樣輕鬆。雖然心中很是緊張,但齊君元這個工器屬的高手很快就弄清了通道裏的大概情況。通道壁有許多突兀的大石,這讓通道顯得很是曲折。然後大石周邊有很多碎石、泥土,但都填壓得平整到位,這讓整個通道顯得相當穩固。從這些情況上加以推測,這下麵原來應該是土石滑坡後留下的小空隙,這樣的空隙中土石間的堆積很是鬆散。然後這情況被什麽人利用了,將大量碎石、泥土刨出轉移,換到其他位置重填。將原有的空隙合理拓展擴大,同時重填碎石、泥土時盡量放在大石的支撐位置,在結構上保證不發生坍塌。另外,這樣就形成了足夠一個人通過的通道。從所觸摸大石上潮濕的程度來判斷,這個通道是不久之前才清理出來的。但絕不可能是那兩個人所為,他們沒有這麽快的速度和體力。而這通道裏比外麵要陰冷潮濕,這說明也不該是一群蛇幹的。蛇雖然依壁貼邊而行,但它們不喜歡濕冷。而且清理這樣一個通道是要將土石移位重新填塞,這種做法即便是訓練有素的蛇群都無法辦到的。還有,通道中不可能所有的大石都恰好可以通過移動碎石、泥沙,其中有兩三塊橫貫通道的大石就像是被鑿開的,這件事情也是蛇群無法做到的。難道是自己判斷錯了?石縫外麵發現到的痕跡都不是蛇行痕跡?齊君元不得不向自己提出了疑問。而此刻他心中最大的疑問是這通道是通向哪裏的?最大的疑問卻是最早得出答案的。齊君元順著通道緩慢而行,很快發現到了光。這光是通道外麵的光亮,但朝著這光亮的方向卻出不去,因為投入光亮的口子是在石壁之上,從這裏往外看可以看到天溝下幽深的景象。看到了外麵的景象讓齊君元的緊張狀態再次放鬆了些,他藉助著這光亮一直往前走。這一路走得很輕鬆,因為腳下的路徑是往下的,有些地方陡度很大,不用走就直接滑下去了。很是幸運,齊君元在洞道中沒有遇到蛇群和兩個怪人,更沒有遇到比蛇群和怪人更危險的東西。更加幸運的是,齊君元沒用多少時間也沒費多少力氣就從一個狹窄洞口出了通道,這洞口也是一個石縫,但比進來時凸彎上的石縫大一些。還有就是這個石縫所在的位置是在天溝石壁上,出了石縫往下隻一人多高就是天溝的溝底。齊君元沒有馬上出去,而是將身體藏在洞道的暗處裏朝外察看。這樣的狀態下他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外麵,而外麵的人卻無法看清他。這是個利用光線確定進入區域是否安全的一種基本方法。外麵很安全,所以齊君元出去了。外麵的光線很充足,雖然是在密樹叢生的天溝底下,但從洞口剛剛出來的位置真的很明亮。因為周圍的一些荊棘和樹木都被人砍拔掉了,所以太陽光可以直接照射到這裏。齊君元對於這一點沒有感到奇怪,前麵那兩個怪人肯定非常自信,他們絕想不到有人能找到他們下來的石縫洞口,更想不到會有人跟隨在他們背後從通道下來。所以上麵的洞口處理得很隱秘,而下麵的洞口處卻完全是另外一個樣子。而且一般情況下,這麽深的天溝就連攀岩技術最好的山民都不會下來,所以下麵的洞口也真的不用做什麽掩飾。對於齊君元來說這卻是好事,兩個怪人連洞口都不掩飾了,那麽行進過程中就更加不會特別注意些什麽。這樣一來,沿途留下的痕跡便可以讓齊君元追尋著一直跟住他們。也就是在跟蹤那兩個怪人的過程中,齊君元再次發現到自己原來以為是蛇群的痕跡。這一次他辨查得更加仔細,但不管怎麽看他都無法確定那是什麽東西,於是猜想著這些會不會是自己從來就沒有見過的什麽怪蛇或異種小獸子。一直尋跡一路向前,當天色快黑的時候,齊君元為了不會因為黑夜的降臨而跟掉前麵的兩個怪人,於是趁著還能看見加快速度往前趕了趕,盡量拉近與前麵目標的距離。天溝之中的道路他完全不知,周圍是否有楚地官家的卡口暗哨也一無所知。自己雖然是跟在了後麵,但要真正走出天溝、走過方茂寨,就得完全依靠前麵的人留下的痕跡帶著自己走。就在齊君元加快速度順著痕跡往前趕的過程中,他忽然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道。於是立刻停住腳步,警惕地察看了一下周圍。在沒有發現到危險的情況下,才慢慢朝傳來血腥味道的方向走去。當齊君元撥開一片大葉植物後,他看到了一具動物屍體,那是一頭體積龐大的野豬。山林之中出現一具野豬的屍體並不奇怪,特別是在這樣幽深的天溝裏,有許多動物在自然衰老之後都會跑到這裏將此處當做最終歸宿之地。但是這具野豬的屍體卻很不一樣,它不是自然衰老而死的,而是被咬死的。野豬的兇悍在百獸中是無與倫比的,就是老虎、豹子都不敢與之硬碰。而這隻野豬不但是被咬死的,而且是被一小口一小口咬死的。它的身上沒有致命的大傷口,但是小傷口無數。每個傷口處都缺失了一小塊肉,就像是被活剮了似的。而那野豬死去的狀態以及它所在位置周圍的情景表明,在如同活剮似的死去時,野豬並沒有大力地掙紮,就像是死得心甘情願。這種情形是在很明確地告訴齊君元,前麵的兩個怪人和他們所帶的一群不知什麽動物比自己想像的更加可怕,所以他當即決定不再往前追了。就地找安全位置休息,等第二天天亮之後再找尋他們的痕跡跟著走,或者看看周圍有沒有可藉助的條件讓自己想辦法從天溝中出去。天溝的黑夜很瘮人,蟲鳴、獸吼、驚雀飛,各種奇怪的響動讓人根本不敢入睡。躲在一棵大樹樹杈上的齊君元就那麽大睜眼睛過了一夜,天亮之後雖然疲憊不堪、腦袋漲得非常難受,但他心中卻很是慶幸一夜無事。天亮之後,齊君元再次察看了下周圍的環境。天溝中的環境並不複雜,就是一眼看不到天,一眼看不到地。因為天被高大的枝葉遮住了,地被雜草、落葉覆蓋著,滿眼都是綠色。這種特定環境中,好多正常的辨別方法都是沒用的。所以齊君元決定還是跟著前麵的痕跡走,如果憑自己的能力找路,估計至少要在天溝中摸索個兩三天才能出去。齊君元辨別了一下痕跡,還好一夜之中,前麵兩個人留下的明顯痕跡並未因為露水和夜風而消失。而在追下一段路後,他發現痕跡變得很新鮮。這意味著那兩個人夜間也在天溝中休息了,是天亮後才再次上路的。跟那兩個人應該是跟對了,沒到午時齊君元就走出了天溝,來到一條不算很偏僻的山間小道上。順著小道走出不遠,齊君元再次聞到了血腥味道。這一次他在路邊的石坑中找到了三具屍體,所不同的是這三具是人的屍體。屍體從外觀上看和野豬很相像,渾身上下都是如同被活剮了似的小傷口,而且也是毫無掙紮地被咬死的。從屍體身上殘留的衣物和旁邊零散的裝備來看,這三人的身份應該是官府的衙役。齊君元推斷,這裏可能是官府搜捕不問源館人的一個暗哨。但是這三個衙役卻沒有想到,躲在暗哨中的他們會遇到更加暗黑的怪物,讓他們像活剮般地死去,讓他們死去時連掙紮一下的能力都沒有。齊君元用樹枝撥弄了一下屍體,他一下又有了新的發現。那三具屍體不僅是表麵看起來像是被活剮了,而且體內鬆軟如棉,屍體的骨架、骨頭像是全部都被碾壓碎了一樣。但問題是從外相上看屍體絲毫沒有壓迫、扭曲的跡象,無從知曉那些骨頭是如何碎的。帶著疑惑齊君元繼續前行,但是從這之後他的謹慎和緊張程度提升到了極點。那些屍體給了他無比巨大的威懾和驚撼,他可不想成為那樣猶如活剮、骨碎如棉的屍體。當差不多走出方茂寨的範圍時,齊君元再次發現到屍體。這一次的人數更多,有七八個。雖然無法從衣物和裝備看出這些人的身份屬於哪方麵,但可以看出他們都是江湖上的硬點子。因為從周圍痕跡上可以看出,這些人在被同樣活剮般地殺死前是有過反抗和掙紮的,隻是很倉促、很短暫。這次發現到屍體之後,齊君元觀察了下地勢、地形。可以看得出,如果殺死這些人確實是那兩個怪人所為的話,那這兩個人不惜殺死多人甚至野豬,是為了要悄無聲息地突破這個被楚地官兵衙役和各國秘行力量圍堵得嚴嚴實實的區域。這也就是他們為何在方茂寨前並不察看寨口情形,而是察看遠離寨口的山林荒郊。他們是要確定自己的走向,確定山林中高手布防的點位,這樣才能在下到天溝之後,順著一條最少阻攔的線路殺出去。事實上兩個怪人的目的也達到了,他們不但順利闖過了方茂寨的範圍,而且除了齊君元緊追在他們後麵外,山林間各方麵力量都沒有發現他們。不管野豬還是人,不管死前有沒有進行過掙紮和反抗,那些屍體被殺死時都沒有發出任何痛苦的或者警告的聲音。但是齊君元卻想到了更多。刺客在江湖上走動,是應該盡量走平常道,掩形匿蹤。除非有了危及自己的突發情況,一般是不開殺戮的。但這兩人卻不是,他們不但走的路徑是非正常的偏路,而且一路大開殺戒。這種方法即便當時能順利通過,但隻要被江湖高手或者六扇門的高手發現,立刻就能循跡追蹤,墜上尾兒。像李白《俠客行》中所寫“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的情況極少會有,那一般是在亡命奔逃中,或者是必須趕在某個時間節點前執行一件非常重要的刺活,一路奔走的過程中遇到連續的截殺才可能出現類似情形。從之前見到那兩個怪人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們肯定不是在亡命奔逃中,所以這麽做隻可能是要趕著去做一件重要的刺活。齊君元很好奇他們趕去做的會是一件怎樣的任務,所以他自己雖然也通過了方茂寨的範圍,卻臨時放棄了前往呼壺裏的計劃,轉而決定先跟住這兩個人看個究竟。因為他覺得這兩個怪人如此急進,所做的事情一定關係重大,而且時間不會太長。另外,他們前行的方向和呼壺裏的方向偏差不是太大,事情過後自己再加快速度趕去,也不會耽擱太長時間。第八章 落鼠口魔音驅來到清平村差不多是申時(下午三點)。雖然晚秋的光線依舊很耀眼,但是清平村中卻不是這樣,地處山北麵再加上高大樹木的遮掩,讓這村子顯得很是陰沉。村子裏的房屋很古老,但是都很高大精美。在村子中央的位置竟然還有一個小戲台。這說明住在村子裏的人頗為富有,或者祖上曾經出過富貴權重的人。齊君元是在距離清平村一裏左右的地方失去了前麵兩個怪人的痕跡的。出現這種情況有兩種可能,一個就是那兩個怪人發現有人墜尾兒了,還有就是他們已經接近到自己的目的地,所以開始變得謹慎行事。雖然失去兩個怪人的痕跡,但齊君元卻很容易就找到了清平村。因為到了這個位置,可以發現很多往這村子裏過來的痕跡,有車的、有馬的、有人的,由此可知這個偏僻的村子平常時有不少人來來往往的。權衡了一下之後齊君元決定直接進入村子。因為如果這範圍也是被別人布控的關鍵點位,那麽村子周圍布設的爪子和溝兒(陷阱一類的設置,主要是用來防止突出和突入的)會比其他地方更多。而自己不熟悉周圍的地形山勢,走入荒郊野地反會成為特別顯眼的目標,馬上就可能會被暗藏的爪子鎖定。這樣自己還不如直接進入村子裏,從道路上的痕跡可以看出這村子裏進出的人還是很多的,所以自己以正常狀態進去反倒不會引起注意。而且這村子有遮有掩有坦麵(開闊地),自己完全隨著心意加以利用來進行自保。進村之後,齊君元徑直往小戲台走去,這是為了不讓別人注意到自己。進入一個自己不熟悉的地方,如果是東張西望不知往什麽地方走,那麽很快就會被別人發覺自己是個陌生人。所以確定一個目標毫不遲疑地走,可以讓自己顯得對此處十分熟悉,在別人看來就像是個當地人。村子裏沒什麽人,隻偶然會在哪個角落或巷道裏出現一兩個木然的老人。這些老人什麽事情都不做,也不閑聊,更不是曬太陽,因為他們所處的位置根本就曬不到太陽。他們隻是呆呆地坐著,看著天望著地,或者索性不知道在看著什麽,那樣子更像是在等死。沒有一個人瞟一眼齊君元,這讓齊君元不知道是應該感到慶幸還是感到害怕。陰沉的氣氛讓他覺得自己就像走入了一個死村,高大精美的房屋讓他覺得像是假的、紙紮的,而那些人則像是隨便擺放的木偶泥塑。齊君元堅持自己的決定繼續往裏走,有這樣的勇氣和膽量是因為他在聚氣凝神後構思出的意境中沒有發現到危險。但是暫時沒有危險並不代表永遠沒危險,此時沒危險並不代表過會兒沒危險。江湖殺場瞬息變化,誰都無法預料到危險會不會突然而至,包括齊君元。就在齊君元穿過一段前後排房屋相夾的小路眼看著要到小戲台前麵那塊空曠地的時候,頭頂上突然有幾隻驚雀飛過。有情況!大白天驚雀而飛,說明出現的情況很突然,而且規模不小。齊君元想都沒想順勢就往牆角處的一處石階上坐下,然後雙手攏袖,背脊倚牆,也像那些木然的老人一樣呆呆地望向遠處的天空。周圍很靜,驚雀飛過之後再沒有任何聲響。似乎除了天上飛的鳥兒外,其他活物都是會在即將出現的危機麵前閉口的。齊君元的樣子很像是呆滯地望向天空,其實臉卻是微側著的。這樣可以將眼角的餘光送到了小路盡頭,盯住驚雀飛來的方向。第一輪驚雀飛過之後,又連續有幾輪驚雀飛起。但都不是從最初那個方向飛來的,而且來自不同的方向。這情形讓人感覺就像是有多路人馬同時疾速沖入村子,這才會驚起那麽多雀兒。齊君元最終確定驚起鳥雀的是人,而且真的可能是多路人馬同時疾速沖入村子,因為他看到有人影不停地從路口閃過。人影很模糊,不僅因為速度快,而且還因為人很多。齊君元沒有能聽到腳步聲來,雖然奔過的人影很多,但那些人的腳步都很輕,顯示出他們個個都是高手。另外,距離也較遠,像這樣的距離、這樣的高手,他們的腳步聲可能隻有秦笙笙的耳力能夠捕獲得到。然後這些人應該是在用手勢交流,否則不會連句說話聲都沒有。不過齊君元最終還是聽到了一句說話聲,那是在幾路高手聚到一起後,有人用很正常的聲音說了句話:“三卷,七;一頭,一二;三頭,一二七;四中,三四六。”而當說話的人話音剛落,那幾路高手立刻散開,又疾速地分幾路迅速撤離了村子。齊君元記得自己在什麽地方聽到過類似的一連串數字,他凝神回想了下,確定是在上德塬。自己和秦笙笙等幾人被困上德塬,大周、南唐、蜀國三國秘行組織被自己以言語挑撥加上虛像恐嚇退時,蜀國不問源館的人慾退不退之際突然有人趕過來,也是對他們說了一通這樣的數字,然後不問源館的人便立刻退走了。這些數字應該是一種獨特的暗語,包含了極為重要的信息。單從這暗語上推斷,就可知道這幾路高手應該是蜀國的秘行組織,不過是不是不問源館的人卻不一定。而這些人突然出現在這裏,是被楚地圍堵的人馬脫出了,還是前來接應那些被圍堵人馬的,也無法做出判斷。幾路高手離開後,齊君元放鬆了許多,此時村子裏暫時應該是很安全的。他覺得不管周圍之前有沒有布設,這麽多高手一進一出之後,該動作的早動作了,不該動作的也該撤了,或者轉而去追蹤那幾路高手。齊君元將他呆滯的狀態恢復過來,往小路兩頭瞟幾眼,然後慢慢站起身來。但是就在他還未將身體完全站直的剎那,兩個身影突然閃現在小路的兩頭,就像兩個鬼魂般將齊君元的進退路徑都堵住了。站住身體的齊君元沒有動,他不需要轉身細看便已經知道突然出現的是那兩個怪人。怪人的狀態很正常,手中沒有武器,隻是用審視的目光看著齊君元,就像是在辨認一個久違的朋友一般。“江湖走動,無意路過,所見所聽與我無關,還請高抬貴手讓條路。”齊君元知道躲是躲不過去了,所以主動用江湖慣語表明自己是無關之人。“跟了一路了還說無意?好不容易才候到一個圈死你的機會,你說這路能讓嗎?”站在路頭的男人冷冷地說道。這話是在告訴齊君元,其實前麵的兩個人早就發現他跟蹤在背後,一直裝作不知道是因為沒有絕對把握解決齊君元。一直進了清平村,等齊君元走近這條被兩邊屋牆相夾的小路,他們才決定採取行動。“你們覺得這地方就能圈住我?”齊君元不是狂傲,而是因為就眼下這情況確實無法將其困住。兩頭的路口雖然被堵,但他如果拚全力硬闖一頭,堵路的人不一定能將自己擋住。即便他不採取硬闖的方法,破牆上房也是可以辟路而逃的途徑。“你覺得自己逃得出去?”路頭的男人很狂傲,說這話的同時脖子擰轉了一下,眼中有野獸般的綠光閃動。也就在這時候,齊君元發現那個男人的右手拇指的指甲和其他四指的指甲在有意無意地輪流彈撥著。見此情景,齊君元臉色突變,隨即猛然轉身,銳利的目光盯住堵住路尾的那個女人。女人沒有彈指甲,不過她的嘴唇卻一直在微微顫動,而且這種顫動越來越劇烈。其實這個一直不開口說話的女人從閃現身形之後嘴巴就沒停過,隻是她發出的是一種正常人聽不到的語言,就像是一種無聲的咒語。魔音!是魔音!齊君元心中暗叫一聲,瞬間就將身體收縮成最繃緊的戒備狀態,就像一張可以自己彈射而出的弓箭。然後再不看那兩個人,而是非常緩慢地轉動頭頸,查看即將到來的殺機到底會來自何方。魔音驅殺,又叫魔音驅煞,這在江湖傳說中出現得很多。但書麵記載這個概念的,至今隻有元代時的朝鮮人宋先栩。他在《極北域險考》中有過記錄,是說北方異族有人會以奇怪的聲音驅動蟲子來殺人。但據後人研究,所謂魔音應該是一種特別的短形聲波,就像犬笛。所發出的聲音隻針對某種動物或具備某種特別聽覺的人,一般正常的人隻能看到發出聲音的動作而無法聽到聲音。而宋先栩可能就是個聽覺特別的人,所以在書中記錄時是說有人用奇怪的聲音控製蟲子。齊君元在離恨穀中學習刺殺技藝時就曾聽說過魔音驅殺,而且當時傳授技藝的前輩還特別詳細地講解了這種技藝。後來齊君元雖久做刺活卻從未遇到過會這種技藝的人,所以一直認為這隻是一種傳說或者早就失傳的技藝。不過讓他想不通的是為何傳授技藝的離恨穀前輩會那麽詳細地進行講解,是確認這種技藝的存在還是他自己就會這技藝?有疑問就有記憶,心中常常懷疑的事情往往是最難以忘記的。所以當齊君元看到那兩人採用的動作細節和曾經聽說的魔音驅殺完全一樣,再聯想到之前所見那些人和野豬的屍體,於是斷然確定自己是陷在了這種可怕的殺人技法中了。魔音驅殺不是由驅殺者直接來殺死目標的,所以齊君元之前並沒有從意境中發現到那兩個人。因為他們根本就不是殺人的人,而是驅趕某種殺人活物的人,所以不會直接表現出危險來。魔音一直沒有停止,齊君元已經將戒備狀態提高到極點。但是後續的情況和齊君元想像的不一樣,並沒有什麽殺人活物很突然地從意想不到的方位、角度撲出,而是從兩個怪人守住的前後路口湧進一群不像殺人活物的活物。不過殺局之中出現這種情況並不意味著有利,恰恰相反,這說明對手操縱的活物有絕對的殺傷力,根本不需要採用突然的襲擊來達到殺戮目的。路兩頭湧進來的是圓滾滾的肉球。肉球不是滾動著進入小道的,而是爬行著擁了進來。但就是這些肚肥如球、四肢短小的活物,其爬行的速度比滾動的球還要快上許多。看著這些肉球爬行的樣子,齊君元終於知道自己為何以為留下的是蛇群遊動的環境。因為它們的四隻小腳在地麵輕巧地邁動,幾乎不留下任何痕跡。而肉球滾滾的肚子一直在地上拖滑著,這樣留下的痕跡與蛇行的痕跡會非常相似。如果不是之前見到過那些如同被活剮的屍體,如果不是哪些肉球朝著齊君元露出齜牙咧嘴的兇狠麵容,齊君元可能會覺得這是些很可愛的小動物。說實話,單是從體型上判斷,齊君元不知道這些是什麽獸子。但當看到它們目露幽綠凶光,齜咧著鋒利牙齒,大張開的嘴巴不停流著涎水的樣子後,齊君元立刻認定這是一種老鼠,一種兇殘不懼人的老鼠。試想,如果不是這樣一群老鼠,又怎麽可能在方茂寨崖壁上找到一條石縫,並且快速將其拓開到人可以通過的通道?落鼠口這些肥胖的老鼠過來得很快,但齊君元並沒有驚慌。因為撲向自己的畢竟隻是一群老鼠而不是一群高手,他自信自己還是有辦法阻止住它們的。就算出現異常情況實在抵擋不住,他還可以縱身上房走為上策。這些肥老鼠的動作看著雖然不慢,但它們的體型擺在那裏,所以躥跳上房的可能性應該是不存在的。江湖中經常會出現這樣的事情,越是自信的狀態下越是會發現情況遠遠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樣。齊君元是個謹慎的人,一般情況下不會太過自信。但今天他很難得地自信了一把,而難得的自信最容易變成自負。其實此時困住他的不僅是那些被操控的老鼠,還有操控老鼠的高手。這種江湖高手設殺局時肯定是縝密得不留一絲漏縫,所以齊君元能想到的他們同樣都想到了。齊君元連續撒出了三層子牙鉤,三層鉤子的布局十分巧妙,是雙夾一對頭的格局,然後鉤子和鉤子間的距離也都恰到好處。不管那些老鼠被操控得如何到位或者自己具備怎樣的靈性,隻要試圖從鉤子和鉤子間通過,那麽就必須再繞過迎頭擋住的一隻鉤子。而身體隻要轉向繞過迎頭鉤,不管朝左還是朝右,身體都會碰到兩側的鉤子。觸動了子牙鉤後的結果不難想像,一隻鉤子便可以讓如此密集的老鼠成片、成串地肚破腸流。鼠群很有次序地後退了,但隻退出兩尺左右就停止了。因為它們不是要退走,而是要逾越。緊接著,那些肥胖老鼠的身體發生了變化,變化之快就連齊君元這樣的高手都沒能完全反應過來到底是怎麽回事。它們隻是將身體抖了一抖,便立刻鼓脹成一個真正的肉球。和別的球不一樣,這些肉球是可以自己彈起的。能夠彈起主要是靠肥老鼠自己四足給的力,因為有足就能跳。由此可見那些老鼠短小的四肢力量非常強勁,強到讓人難以想像的地步。而球一般的身體隻要跳起來了,繼續依靠四肢和鼓起的肚子就可以越彈越高。是球就應該可以踢、可以撞,而彈起的肉球能夠撞出,則是後麵身體還沒有發生變化的老鼠猛然前沖給的力。彈起的和前撞的兩股力量合在一起,肉球便能開始逾越了。肉球先是紛紛彈向兩側房屋的牆壁,然後在牆壁上撞擊一下再朝前彈出。因為即便像球一樣,那些肥胖的身體還是很重。而這樣過渡一下不僅可以將身體彈得更高,同時肉球們的四肢在牆壁上再次借力,可以將身體彈得更遠。齊君元驚呆了,因為兩次彈跳之後,那些肥胖的老鼠竟然輕鬆地越過了子牙鉤的布防。齊君元也慌亂了,子牙鉤的布防如果失效,那麽他就隻能上房逃走了。因為他還不想變成一具被活剮了似的屍體。就在齊君元準備縱身踏壁上房的剎那,他突然意識到些什麽,回頭看了看兩頭堵住自己的怪人。兩個怪人依舊在發出魔音,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動作,發出的魔音應該也是完全不同的。但是現在沖向自己的是同一種老鼠,同一種老鼠怎麽可能採用兩種魔音進行控製?即便是可以控製,那麽不同方式、不同魔音控製的也該是兩種狀態。另一種殺人的活物在哪裏?或者另一群老鼠正在以什麽方式朝自己逼近?齊君元非常想把事情搞清楚,但是眼下的危急情況卻不允許他再多做思考,現在的齊君元隻有做的時間而沒有想的時間。齊君元想都沒想就甩手拋出了釣鯤鉤,想都沒想就用釣鯤鉤掛住一片房簷,想都沒想就將釣鯤鉤後麵的無色犀筋猛地一拉,一大片屋架瓦片隨著鉤子塌落下來。這是探路,對於自己完全無法看到的房頂,用這種方式確定上麵情況是眼下最合適的辦法。房頂上不僅有瓦片塌落下來,瓦片中中還夾有兩張肉餅一起飄落了下來。沒有等那肉餅飄落到地,齊君元眼角一瞄便看出那竟然也是肥胖的老鼠。隻是這老鼠沒有漲成肉球,而是壓成了肉餅。肉球可彈起逾越,而肉餅竟然可以飄起飛行。兩張肉餅是經過一段距離的滑翔之後飄然落地的。隨著肉餅落地,齊君元的心也墜入了深淵。房頂上無路可走,自己預想的退路根本就是一條死路,對手早就在房頂安排好爪子候著了。彈跳過子牙鉤的老鼠再次集結成群快速逼迫過來,距離齊君元已經隻有兩三步的距離。而屋簷上這時也紛紛有老鼠頭探出,很快布滿了屋簷邊沿,那樣子隨時都會撲落下來。擋不住,也沒有路,但齊君元還沒有到完全絕望的地步,因為他還有一條不是路的路。這條路需要自己開闢,就像麵前這些老鼠從山壁石縫中挖出一條人可以通過的洞道一樣。已經連轉個念頭的時間都沒有了,齊君元所有的動作幾乎是下意識的。他弓步彎腰,側臉聳肩,這是準備要撞開一側牆壁衝進旁邊的房屋裏。但是齊君元蓄勢衝擊的腳步才剛剛抬起便停止了,因為他看到了一個讓他駭異而絕望的情形。就是在他準備撞擊的那麵牆壁上,有一塊磚活動了、破裂了,緊接著那塊沾滿黏液的破磚頭被推出來,然後從破開的牆洞裏露出一個張嘴齜牙的老鼠頭。而隨著這個老鼠頭的出現,牆壁上許多磚塊都同樣地活動、破裂並掉落。於是有了許多的牆洞,於是整麵牆壁上布滿了猙獰的老鼠頭。齊君元慢慢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牆壁也是同樣的情形。徹底沒路可走了,除非是從地下鑽個洞。但即便他是會在地上鑽洞的,估計也沒有那些老鼠鑽得快。“完了,這下子完了。看來今天要死在這群老鼠嘴巴裏了。”齊君元心中絕望地叫著。老鼠群已經完全將齊君元圍住,就像給他罩落了一隻鐵桶、一隻銅鍾。但圍住的老鼠並沒有馬上撲上來,隻是朝著齊君元大張著嘴巴,就像在無聲地吼叫。齊君元用左右手的拇指、食指捏住釣鯤鉤,剩下三指則各繞住腰間的一束胡弦絲線。這兩束胡弦絲線中的每一根從上到下全掛滿了小鋼鉤,這是齊君元對付眾多敵人時用的武器“鉤拂塵”,眼下這情形唯一能做的就是和這些老鼠拚死搏殺了,但願自己的鉤子能夠極有效地克製那些老鼠,保全自己的性命。手中的武器準備好之後,齊君元想將自己撞擊牆壁的態勢改換成攻守兼備的架勢。就在這時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沒有按自己大腦的指示動作,整個就像凝固了一般。這讓他一下子想到那些沒有反抗、掙紮就被咬死的屍體,冷汗頓時止不住地湧流出來。也就在齊君元發現到自己不能動的時候,那些圍住他的老鼠動了,緩緩地、篤定地朝著他爬過來,並且順著腿腳往身上爬。齊君元眼睜睜地看著那些老鼠逐漸布滿自己的身體,而最先爬上來的那隻直接奔向他的臉部,那對幽綠、兇殘的目光與他對視的距離越來越近。當老鼠差不多完全將齊君元淹沒的時候,最先爬到臉部的那隻老鼠仰起了頭、大張開嘴,這是要率先品嚐齊君元血肉的味道。齊君元此刻什麽都動不了,就連眼皮都無法閉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老鼠朝自己下口。“崩當——”一聲單調的琴音響起,阻止了老鼠就要落下的利齒。“停下,快撤回缽鼠!”有個女子在高喊,聲音聽起來非常耳熟。老鼠停住,卻沒有撤下,齊君元依舊被鼠群淹沒著。“有河有橋,江湖哪道?”這是堵住路口的那個怪人在用江湖切口詢問。“陝南牛馬落病蟲,楚西清平隨妙音。你們兩個是毒隱軒的‘急瘟’和‘皆病’嗎?”那個熟悉的聲音在問。其實聽到這裏時,齊君元很想大聲呼叫。他要告訴那兩人自己是妙成閣的“隨意”,同是離恨穀門下,讓那兩個怪人趕緊將這些老鼠都撤走。但這時他才發現自己不但身體動不了,連說話都已經說不出了。難怪之前他們通過各種力量交叉密布的方茂寨區域,可以將一隻碩大的野豬和兩處暗哨的衙役、高手咬死,而附近的其他暗哨和布守高手卻絲毫未曾覺察,肯定就是因為這些人死的時候不但無法掙紮,而且無法發出聲音。“我在問你你是哪道的,你管我們兩個是誰。”那個男人真的有些怪,不僅僅是氣勢、神情,而且還有脾氣。別人明明認出他們了,就肯定是認識的或有關係的,本該客氣些才是,但他卻好像因為被認出而有些氣急敗壞。“我就是你們要隨行的‘妙音’。”那熟悉的聲音平靜地回答道,語氣中不帶絲毫的煙火氣。“是秦笙笙!是秦笙笙?”齊君元此時的心情很是複雜,又是驚訝又是緊張,還有些疑惑。驚訝是因為怎麽都沒想到會在這裏遇到秦笙笙。緊張是因為之前秦笙笙丟下自己獨自逃走,之後從情形上判斷很像是故意陷害自己,而現在自己又落到她的手裏會是怎樣一個後果?疑惑是因為自己雖然聽著那聲音很熟悉,卻沒有能直接聽出那聲音是秦笙笙,感覺上總好像和原先的秦笙笙有著些差別。“那這個人是誰?他墜在我們後麵許久,似乎已經窺得了什麽重要的東西。我們接到的亂明章要求所有行蹤必須隱秘,如非同路人,知內情者必須滅了,不管是誰。”那怪人雖然聽到秦笙笙自報名號,仍是沒有將鼠群撤回。“他是妙成閣的‘隨意’,雖不是我們同路,但另一配合我們的刺局是由他主持擔當刺頭。”“妙音,你能確定?此地的活兒馬上就開做,你確定他不會撞破了局?如有意外,日後衡行廬問責誰來擔當?”怪人仍是不肯就此罷休。“不用你承擔,也不用我承擔。這裏有穀中發來的‘一葉秋’的露芒箋,是由我交給他。”秦笙笙依舊平靜地回答。此時齊君元才覺出自己為何覺得秦笙笙和之前有很多差別,雖然她的聲音變化不大,但說話的語氣、氣勢卻迥然不同,感覺老道了許多、沉穩了許多,再沒了原先那種幼稚、嘈雜。兩個怪人不再多話,而是立刻發魔音驅動鼠群撤走。那些肥胖的老鼠如同退下的潮水,轉瞬間就蹤跡全無,也不知道躲到什麽地方去了。齊君元知道這兩個怪人為何不再堅持,是因為秦笙笙提到了“一葉秋”的露芒箋。這“一葉秋”是離恨穀又一種傳遞指令的方式,一般是最為重要、最為隱秘的刺活才會使用“一葉秋”。“一葉秋”也不用鴿鷂傳遞的,而是由穀裏可靠的穀生直接遞送。這“一葉秋”真的就是一種墨綠色的葉片,它是流墨樹的葉子。葉流墨《熱海博記》是明代廣西人池黃瑞撰寫的一本遊記,他曾從家鄉一路往南往西,直走到海邊無路才止。《熱海博記》記錄的便是這一路的所見所聞,其中就提到了流墨樹。但書裏的名字是流沒樹,後來有其他人發現到樹的另外特性才起了更為貼切的流墨樹。流墨樹的樹葉上有一層墨綠色的汁液,看著是呈固態凝膠狀的。但其實隻要稍微給予外力打破原有狀態,這些汁液便會快速流動起來。而一旦汁液逐漸流失,那麽樹葉即刻就會枯黃萎縮,這可能就是原來叫流沒樹的原因。但是後來有人發現,在這葉子上寫畫,即便很輕,即便是用毛筆寫的,即便寫時看不出任何痕跡,但隻要用手指將葉麵揉抹一下,加速汁液流動,那麽所寫畫的內容就完全清晰地顯露出來。隻是揉摸之後很快這葉子就會枯萎,寫畫的痕跡很快就不復存在,所以又叫它流墨樹。離恨穀一旦使用這葉子傳達指令,也就是所謂的死令。這指令看過之後便枯萎消失,所以沒人能偷看。偷看之後指令就不復存在,傳送不到被指派的人手裏。所以“一葉秋”隻有指定人可以看,中間出現什麽意外的話不單“一葉秋”沒有了,所傳達的指令也完全廢除。另外,它是由可靠的人遞送,一般人很難想到隨身雜物中的一片葉子上會有重要的信息。即使有人覺得異常,但隻要錯擺了那葉子,葉子上寫畫的內容也就全部消失了。所以這種指令比其他鷹鴿傳遞的指令都要可靠。那些信箋都是可以攔截的,即便用的飛雲箋,在一些高手手中仍是可以輕易打開。還有黃快嘴,它所攜帶的信息也一樣是可以被高人逗弄說出或直接聽出的。隻有這“一葉秋”,即便落入別人手中了,即便別人知道如何查看內容,那也是沒用的。因為隻要看了,指定的人就收不到了,指令也就不存在了。而離恨穀的高手們不僅是能夠直接用流墨樹葉子來傳遞指令,他們還利用它的特性和質地製作了一種更加匪夷所思的東西,這東西就是一種特別的紙張。用這紙張可以預先寫畫下看不見的內容,然後隻要在這紙上寫字,那麽書寫的墨汁就會流動,將原來寫畫的內容一同顯現出來。唯一的不足就是最終顯現的內容墨色較淡,因為畢竟是將原來書寫內容的墨汁分配給了更多內容。老鼠撤走了,但齊君元依舊不能動。兩個怪人中的女人走到齊君元麵前,將一滴油質的東西抹在他的人中處。齊君元立刻覺出一線清涼順人中直流下丹田,然後他腹中、胸中翻轉,連續嗝出幾口濁氣,身體一下子動了起來。“誤會了,在下穀生劉柄如,那是我老婆韓含花,我們位列毒隱軒,隱號‘急瘟皆病’。”男的怪人主動報上字號,語氣依舊兇巴巴的。而那女的直到現在都未發出一句聲音,真的讓人覺得可能是個啞巴。其實從劉柄如剛才和秦笙笙的對話中齊君元已經大概知道了他們的身份,但是聽到劉柄如自報了身份之後他還是皺起了眉頭。離恨穀中一般是不準穀生之間有感情糾葛的,因為這會影響刺局實施時的絕狠,而且可被別人利用要挾。但穀裏也有一些為了特殊需要經穀主允許的夫妻,但數量很少,僅僅幾對。而這幾對齊君元基本都認識,唯獨一對外遣伏波的夫婦齊君元沒有見過隻聽說過,那就是位屬力極堂的“熱刃冷火”。“熱刃冷火”這對夫妻算下來現在已經很大年歲了,但是以快刀突殺技藝見長,且精通變相易容之術。但是這對“急瘟皆病”,齊君元是既不認識又沒聽說,心中覺得很是蹊蹺。“他們兩個入穀之前就是夫妻,所以使用的隱號都是可拆可合的。兩人的身份雖為穀生,但在他們私仇了結之後便被遣在穀外,因為穀主覺得他們的關係對穀中規矩和外派刺活不太有利。隻有需要夫妻合力的刺活才會委派他們去做,所以出手極少,穀裏、穀外基本沒什麽人知道他們。”秦笙笙看出齊君元心存疑惑,於是沒等他問便主動替“急瘟皆病”解釋。雖然有秦笙笙主動解釋,但齊君元並沒有完全放下心中的疑惑,因為此時的秦笙笙本身也是他心中的疑惑。“她說的是真的,這兩人我聽說過。”這時從戲台那邊又出現了一個人,邊走邊替那兩人作證。齊君元眼角一瞟便認出是樓鳳山。“‘急瘟’是說他散布大麵積的疫病速度很快,並不像一般瘟病那樣緩慢發作、緩慢傳播。‘皆病’則是說她布設的毒料千奇百怪,而且可以讓人發現不到是中了毒,因為每次下毒她都能將毒料發作的情形掩飾得和各種病症一樣。”跟在樓鳳山後麵的還有一人,那是和“急瘟皆病”同屬毒隱軒的唐三娘,所以她對這兩個人應該了解更多,所說的話比樓鳳山更可信。其實從樓鳳山和唐三娘出現之後,齊君元的懷疑開始轉移了。秦笙笙雖然有陷害自己的嫌疑,但她從開始就是自己認為身份最沒有疑問的一個,所以她說“急瘟皆病”是離恨穀的人應該沒有問題。再說了,如果“急瘟皆病”不是和自己同屬離恨穀,他們又怎麽會知道“一葉秋”的重要性,怎麽會在聽說穀裏有“一葉秋”給自己就立刻將自己放了。所以齊君元懷疑的不是“急瘟皆病”,也不僅僅是秦笙笙,而是那天和自己一同做煙重津刺活並能夠安全無恙逃出的所有人。“還有誰在這兒?”齊君元邊問邊走,目光在小戲台前的空場周邊掃視一圈。沒人說話,但是從小戲台背後閃出了王炎霸,從西側的一棵大樹後麵探身顯出六指。煙重津伏殺的七人除了被擒的銳鑿裴盛,其他人都到了這兒。“有些問題能問嗎?”齊君元看到這幾個人後臉色非常凝重。秦笙笙和樓鳳山對視一眼:“最好是不要問。問了也不一定就能告訴你。”“我隻問和煙重津刺局有關的問題,那活兒是我主持的,現在追究一下失手的原因、討論一下後續做法,這應該還是合穀裏的規矩的吧。”齊君元的目光從每個人臉上掃過。秦笙笙的臉色變化了幾番,最終遲疑地說道:“那你問吧。”“那天夜間你是故意拋下我的。”“是的,因為我覺得隻有我逃出去了,才能告訴別人你的狀況,讓其他人來救你。”秦笙笙的回答還算合理。“這種說法我能信嗎?如果你們真的出手去救被擒之人,那麽裴盛今日為何不在此處?”“我說了,不是我們去救的,而是讓其他人去救的。我們撤出煙重津後,穀裏就讓我們去指定地點集結。解救你和裴盛的事情由穀裏另外安排。”秦笙笙再次強調了一下。“煙重津的刺殺我是刺頭,怎麽我反未接到刺局結束之後到指定地點集結的指令?”齊君元一語擊中要害。沒人說話,或許是不能說,或許他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也就是說,煙重津刺局雖然是由我主持,其實我們幾個人中另外還有個真正主局的。而在這刺局實施中,我和裴盛是被拋棄的折刺,或者退一步說是無關緊要的刺兒,因為沒有需要我們參與的下一步計劃。”這是齊君元第一次將自己心中的懷疑提出,而且這個懷疑成立的話,那麽前麵自己所遇到的種種疑問也就可以用同樣的道理來解釋。每個刺局、每個環節其實都有人暗中操縱,而自己隻是一個隨時可以拋棄的傀儡。這一點其實從王炎霸身份的突然轉變就已經可以得到一定的印證。“不是的,有一點我倒可以肯定不是這樣的。”樓鳳山馬上接上話頭,“據我所知,南唐使隊在離開煙重津回往南唐金陵的途中,連續遭遇十幾次阻截。而且從阻截所採用的武器和技法上看,都是江湖中的異常手段。估計應該是穀裏臨時召集了沿途匿形的穀生、穀客出手相救裴盛。”“那是因為煙重津我們未能準確刺殺了刺標,所以穀裏才會連續出手。”齊君元不相信穀裏會動用那麽多匿形極好的力量來營救自己和裴盛。刺客失手,離恨穀中叫“棄柄”,意思就是被完全放棄的殺器。如果運用更多穀生、穀客營救,不但傷亡更大,而且很多隱匿很好的刺客都要暴露身份,這其實就是遺恨。“不是為了刺殺目標,因為這麽多的攻擊都沒有布局設兜,而是採用的偷襲和突襲。穀裏很少採取這樣大規模的直接攻殺,特別是針對官家。所以其目的不應該是為了刺殺刺標,而可能是想營救你們。”樓鳳山很堅持自己的說法。齊君元皺著眉頭想了又想,他始終無法相信這個說法是真的。於是抬起頭看了看其他幾人,唐三娘和六指都朝他點了點頭。而王炎霸雖然麵無表情,但從他的目光看得出是非常希望自己相信樓鳳山的說法的。“救出裴盛了嗎?”齊君元問。“不知道。”秦笙笙很斷然地答道。“你剛才說穀中有給我的‘一葉秋’,他們又是如何知道我已逃出的,而且又是如何知道我會來到這兒的?”“不知道。”“那你們聚集此處又是要做什麽?”“不能說。”齊君元知道自己問不下去了,許多答案是問不出來的,隻能自己去尋找。所以他伸出了手,這意思很明顯,是向秦笙笙索要“一葉秋”。或許從這個隻能讓自己看到的指令中可以找到些答案出來。秦笙笙回頭看了王炎霸一眼,王炎霸慢吞吞地從懷裏掏出個硬木扁盒,一甩手扔給了齊君元。齊君元沒有馬上打開盒子,因為拿到盒子的那一刻他心中又有疑問。“一葉秋”是極為嚴密的指令傳遞方式,是要一個很可靠的穀生或穀客以生命來保護和傳遞的。從王炎霸的身份來說,他不應該具備這樣的資格。但是這一點齊君元並不懷疑,因為之前王炎霸已經暴露出他的身份絕不是像告訴給大家的那樣簡單,他真實的身份以及在離恨穀中的地位肯定不同一般,所以讓他傳遞“一葉秋”是完全有可能的。但是,“一葉秋”是秘密傳遞的指令,傳遞給誰除了傳遞者外是不應該讓別人知道的,那麽秦笙笙又是如何知道穀裏會給自己的“一葉秋”的?“你不看?”王炎霸問這話時,齊君元感覺他的眼睛中有一絲不安閃過,這不安是為了什麽?“我會看的,你很著急嗎?”齊君元很冷然地回一句。王炎霸似乎意識到什麽,於是用他慣常的訕笑和油滑的口吻說道:“我是有些著急,你要不看,我總覺得自己的活兒還沒了,嗬嗬。”齊君元打開看硬木盒,裏麵是一片青綠的葉子。他將手指壓住葉麵整個抹了一下,隨即葉片上的綠色流動,出現很大的色差變化。色差可以產生不同的圖案、紋路,而刻意製造的色差可以產生特定的圖案和紋路,包括文字。“刺齊王”,“一葉秋”上出現的隻有三個字。三個字不算很清晰,而且筆劃也不太規整。齊君元轉移了幾個方向後才確認出是這三個字。選客行齊君元的腦子轉了一下,幾個國家中尊位為齊王的隻有南唐的李景遂。這是個被皇帝指定繼承皇儲的王爺,刺殺這樣的重要人物的確夠得上使用“一葉秋”來傳令。但這也是齊君元迄今為止刺殺的最高等級的目標,所以他覺得隻是憑“一葉秋”上的三個字顯得有些不夠嚴謹。“這字兒不清爽啊,你們也看一看吧,就算幫我確認下。萬一活兒做錯了你們也好替我給穀裏做個證明。”齊君元這是故意的,他想看看其他人見到這個指令後的反應。“不看,你的活兒我們不能知道,就像我們的活兒不能告訴你一樣。這規矩你難道忘記了?”其實有人已經很好奇地往前去想看一眼葉片上的內容,比如說樓鳳山,但是秦笙笙這句話阻止了他們。最好奇的秦笙笙現在變得最守規矩,這有些反常。齊君元笑了笑,得到這樣的回答他一點都不感到奇怪。但是如此回答他的是秦笙笙卻又讓他感到意外。自己隻是兩個多月沒見到她,她怎麽就變得如此老練、謹慎?這兩個多月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就葉子上這點交代,穀裏沒有其他囑咐?”齊君元依舊沒有放棄,他這是在放話套。如此很隨意、很自然的問話,其實是帶著某種誘導。因為如果這“一葉秋”不是由穀裏傳遞給自己的,而是別人仿製的,那麽就有人知道其中的內容,那麽在回答這問話時就有可能露出破綻。“葉子裏交代的什麽不知道,但是穀裏另外傳話,在此所有與離恨穀有關的人手,除了秦笙笙外任憑你選用。”王炎霸沒有中話套,或者事實本就是如此,總之他滴水不漏地傳達了離恨穀另外的傳話。“從你們幾個人中選?”齊君元掃視了一下在場的幾個人。“等等,等人到齊了你再選。”秦笙笙每次開口都讓齊君元感到驚訝,所不同的是剛才是因為語氣,這次是因為內容。她不在被挑選之列,她知道還有人要來,她可以讓要來的人讓齊君元一起挑選,這一切說明另外一項刺局是由她主持的。不,似乎連自己剛接到的活兒她也有著很重要的參與。可這是多人合作的大活兒,為何會讓她一個穀客、一個雛蜂來主持?秦笙笙的話剛說完,那些老鼠突然發出一陣騷動。“急瘟皆病”兩人眼珠一轉,立刻朝著一個方向撲去。那個方向其實根本沒什麽,就是一個土堆、幾棵樹。但是“急瘟皆病”卻似乎眼盲了一般,直對著樹和土堆沖了過去。“啪”“啪”兩聲輕響,緊貼著“急瘟皆病”兩人的脖頸邊揚起一片沙塵。兩個人立刻收身滑步止住前撲的勢頭,然後擺出一個可以籠罩住全身要害部位的守勢,緊張得一動都不敢動。兩聲響是因為有連續兩枚沙丸射中了他們背後所背籮筐的邊沿,沙丸粉碎,揚起了沙塵。對於這兩枚沙丸,他們一點阻擋、躲避的意識和反應都不曾有。所以如果這不是沙丸而是石丸、鐵丸,如果不是射向籮筐而是直射他們咽喉,他們同樣一點反應都不會有。也就是說,剛才那一刻,他們兩個的命已經是在別人的手裏,這不能不讓他們感到驚恐和後怕。土堆和幾棵樹擺晃了一下,然後土堆還是土堆,樹也還是樹,隻是光線亮度、顏色深度有略微的變化。還有就是在樹後和土堆邊多出了三個人。“哎呀,齊兄弟,又見到你了。太好了太好了,你聽我說,這次我可是玩了個大手筆,真是運籌帷幄於鋒口刀尖。這個兜子我是親身入局,真真假假使的反間計,回頭我給你細講講。”多出的幾個人裏有範嘯天,他看到齊君元之後顯得又興奮又熱情,也許是因為覺得齊君元才是他的知己。除了範嘯天外,那幾人裏還有啞巴、倪稻花,還有個模樣挺猥瑣的人齊君元沒有見過。就在這時,從不遠處的高房屋脊上連續縱跳著下來一個人,而在這人前麵開道的竟然是條狗,一條在屋脊上縱躍、滑翔動作比狸貓還迅捷的狗。那狗是窮唐,剛落地便齜牙喉咆著與鼠群對峙。那人是啞巴,他落地之後便急切地張口“嗚呀”兩聲,邊“嗚呀”邊連打手勢,看著是有什麽非常緊急的事情。“先別囉唆了,這地方馬上就是個局眼(一個布局中某一處或某一階段具體實施的位置)了,很不安全,得趕緊離開。我們還是把下一步的事情分派下各自分頭做活兒吧。”王炎霸插了一句,打斷了範嘯天的話頭。他沒有去和範嘯天行師徒間該有的常規禮節,反是毫不客氣地阻止自己的師父說話。可見這兩個人的關係不像他們告訴大家的,其中肯定有隱情。“對,人到齊了。齊大哥,你選人吧,這裏的人手你隨便挑,餘下的由我帶著。”秦笙笙也在催促。齊君元眯著眼睛,腦子裏快速轉動了兩圈。之前的經歷雖然奇怪,但是從自己接到“一葉秋”之時起,前麵的事情其實是可以告一段落了。盡管有些現象無法說清,盡管感覺過程中自己像被陷害,盡管感覺在自己的背後像是有隻無形的手在操縱,但如果繼續追究下去的話,那就是對離恨穀執掌層麵所做決策的一種懷疑。作為刺客而言,最重要的就是將委派給自己的刺活完成。如果從這一角度來說,齊君元其實從一開始就沒有能夠做到。而且穀裏對他的幾次失手和未按指令行事都未曾予以追責,反是再次安排重要的刺活,這其實也算是大不合理的現象。所以齊君元在心裏不停地問自己,自己到底是可用的還是被利用的?這一次自己主持的刺活會不會仍是將自己當成個傀儡在擺布?齊君元很快推翻了自己的懷疑。如果自己仍是一個傀儡,那麽就不會讓自己隨便挑選人手了。因為沒人知道自己會選中誰和自己一起行動,無法預先安排下背後主持的那個人。再有,如果自己是一個傀儡,那麽就不會採用“一葉秋”傳達指令了,因為刺活的內容隻有他一個人知道。所以齊君元暫時放下了所有疑惑,將念頭轉回,完全投入到自己剛接刺活的運籌之中。一般而言,離恨穀很少用多人組合來執行一項刺活的。一個是不需要,大部分刺活一個優秀的刺客就足夠應付了。還有一個是,多人行動反相互牽製,哪怕是兩個人間很細微的不默契都會讓高手覺察以至於窺破整個刺局。所以隻有當某件刺活的環境複雜,牽涉麵廣,刺標為多人或守護眾多,估計必須同時運用多個人手的情況下,才會採用組合的形式。所以從這些方麵來判定,刺殺南唐齊王李景遂還真不能少帶人。李景遂身邊高手護衛眾多,住所和平時走動的地方都是範圍極大的大宅大府,要是隻去一兩個人,要想找到他在哪裏都是件非常困難的事情。齊君元思忖了一下,然後像是很隨意地報出了幾個人隱號:“飛星、二郎、氤氳、六指。”那四個人的隱號看似隨意報出,其實卻是花了齊君元一番心思。離恨穀組合刺殺,如果沒有已經掌握到的針對性資料,那就應該盡量將各屬技藝湊全,這樣才能在需要時選擇最為合適的殺技做局。飛星牛金剛位屬力極堂,是齊君元最早在秀灣集接上頭的,他天生神力,善使長距離攻擊的弓弩彈子,所以可以信任和使用。二郎範嘯天,位屬詭驚亭,他的掩身之術出神入化,可派上大用場。氤氳唐三娘,雖然可以看出她對一些事情一直都有隱瞞,但隱瞞的事情對於自己這項刺活卻是沒有一點意義。而且她不管隱瞞不隱瞞,很明顯都是輪不到她做主的,所以不要擔心她會成為背後支持的人。另外,用毒之技雖隻是穀中一般之列,但也可用。六指雖然和啞巴一樣是力極堂的穀生,但他練的是巧力,然後又兼修了妙成閣技藝,否則也不會做出那麽精緻的八俏頭。另外,他還會勾魂樓的“隨相隨形”,是個別有特長的刺客。在刺活中自己可能需要主持整個局麵,那就可能會需要一個會妙成閣技藝的高手替代自己,所以六指應該是可以的。另外,六屬中缺少一個勾魂樓的,但在場的隻有秦笙笙一個是學這一屬技藝的,而她卻是唯一不能選擇的。但六指懂些勾魂樓技藝,所以隻有他可以勉強作為替代。還缺少一個天謀殿的屬下,現場就一個樓鳳山,齊君元未曾選用。一則這樓鳳山難以摸到底,讓他不是太放心。再一個他覺得自己是學過天謀殿技藝的,需要時自己應該可以撐住。其實齊君元這樣選擇還有另外的原因,從技藝上論,在場隨便誰都可以選用。但從人色上論,有些人卻是絕對不能用的,比如說王炎霸。之前王炎霸已經暴露出自己的身份不同一般,雖不知道他最終的底細,但是可以知道其重要性肯定是在眾人之上,否則也不會成為監督、護送秦笙笙去往呼壺裏的主持者。另外,從一些細節上了解到,他的技藝應該也是有所隱瞞的。所以他這個人雖然年輕,但隱藏很深,背景複雜,難摸底料,並非像其他入道不深的穀生、穀客那麽容易控製和調用。反倒是範嘯天雖然年歲不小,但心性單純,應該不會背地裏玩什麽花樣。還有“急瘟皆病”二人,唐三娘肯定是無法與他們相提並論的。唐三娘隻是個穀客,用毒的技法招數首先就比不上他們兩個。更何況這二人還有一大群可怕的老鼠為助,所以秘殺、攻擊、預警等能力都不是唐三娘可比的。但是這兩人的來路自己一點都不清楚,隻是剛剛才聽其他人說過。而且他們出手兇狠毒辣,又有鼠群幫襯,自己不一定能夠控製。再有就是樓鳳山,雖然組合中缺少天謀殿的高手,但齊君元卻不敢用他。因為他的心機和技藝讓齊君元同樣感到無法駕馭,有這樣一個人在身邊說不定什麽時候自己反會落入他的兜中。這也正是因為前麵那幾件說不清的事情,才讓齊君元留了這麽多的心眼。“那好,就這樣定了。其餘人隨我而行。我的活兒沒有齊大哥那麽兇險,但也是出不得一絲差錯的。”秦笙笙對齊君元的選用沒有提出任何異議。齊君元掃看了一下在場的其他人,沒有一個人提出些什麽。這情形讓他感覺很是奇怪,他原來覺得至少應該有人會有些不同的反應。比如說啞巴,他是鐵著心要跟著倪稻花走的,這次怎麽一點不願都沒有表現出來。還有倪稻花根本就不是離恨穀的人,怎麽秦笙笙說剩下的人跟她行事,她也沒有絲毫反應?“還有什麽問題嗎?”秦笙笙又問一句。有,其實齊君元有很多問題,但他知道有些自己沒必要問,有些問了也等於白問,所以不如不問。“現在給你們兩袋煙工夫,私下還有什麽話相互間趕緊囑咐交代一下。”秦笙笙這句話讓所有人都愣了一下,大概誰都沒有想到還有這樣一個環節,所以一時間誰都沒有動。隻有秦笙笙自己走到齊君元身邊,將他拉到一邊小聲說道:“‘急瘟皆病’所驅鼠群為缽鼠,呼氣帶毒,有麻醉作用,口液帶腐,能化石化骨。你以後遇到的話千萬小心,如果沒有絕對把握對付,見到它們應立即逃離。”齊君元皺緊眉頭,不是因為秦笙笙說了那鼠群的可怕程度,而是因為不知道秦笙笙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而更讓齊君元感到奇怪的是秦笙笙說話時始終拉著他的手臂,說完之後也沒有鬆開,一雙眼睛裏有水光閃動。一瞬間,齊君元從秦笙笙的表情中感覺出生死離別的情感來。夜匿跡所有人都用奇怪的目光盯視著齊君元和秦笙笙,沒有人說話,場麵顯得很是怪異、尷尬。“咳、咳”,樓鳳山幹咳兩聲,打破了沉寂。“齊兄弟,我也和你說兩句。”說完也朝齊君元走過去。樓鳳山此舉打破了怪異、尷尬的局麵,也算是給秦笙笙和齊君元解了圍。樓鳳山來到齊君元麵前站定後,秦笙笙這才鬆開齊君元的手臂轉身走了回去。“樓兄有何指教?”齊君元很謙遜地問道,自己的組合中沒有天謀殿的高手,所以臨別時樓鳳山的建議可能會對自己有極大的幫助。“兄弟殺技卓絕,煙重津一局可謂神妙,但是反被別人下了反兜,應該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消息。細想之後覺得最有可能的是六指,當時隻有他離開過我們幾人。另外,那次我逃出之後,曾看到六指獨攻南唐使隊車駕,像是奪取了什麽東西。我後來一直在想,他提前將你主持的刺局露底了,然後就是要想藉助這個機會,拿到什麽重要的東西。你此番與他同行一定要當心,必要時可設局探明他的底細。”樓鳳山的說法應和了齊君元很多的想法,但齊君元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好像對這些信息沒有一點興趣。“樓兄,求教一事。你們下一步是要往哪個方向?”齊君元說這話時目光一直落在秦笙笙的背影上。樓鳳山表情糾結了下,然後極輕極快地吐出個字:“西。”“哦,這樣啊,剛才在這裏我聽到一群秘行高手以數字傳訊,感覺他們就是從那方向過來的,你們也要小心。”“我知道,那種用數字傳遞的暗訊其實是針對一部指定的書籍。每一組數字都可以從上麵找到相對的字,然後連起來就是訊息內容。”樓鳳山似乎早就已經掌握了蜀國不問源館傳遞指令的方法。而且按照他這種說法的話,蜀國不問源館用的這部書籍就是中國最早的密碼本。“什麽書?”齊君元。“嗬嗬,齊兄弟一路保重。”樓鳳山轉身而走,他覺得自己說得已經有些過了。就在這時,“急瘟皆病”的缽鼠群再次出現了騷動,窮唐也豎耳扭頭警覺地看著遠方。“有人過來了,人數不少,分三個方向包抄而來。距離雖然還遠,但我們必須趕緊離開這裏。”急瘟劉柄如辨別了下鼠群的變化後,很斷然地告訴大家。由此可見缽鼠的覺察力比窮唐更加靈敏,窮唐的嗅覺隻能發現到異常和大方向,而缽鼠的發現卻更細緻,可以具體到數量的多少和方位、方向上。“看來已經耽擱時間了,不然不會讓別人離得這麽近的。不多說了,趕緊離開。”王炎霸臉色陰沉著說。沒人說話,但是啞巴立刻示意齊君元那幾人跟著他走,窮唐開路,幾個人豹縱兔躥般消失在了白牆黑瓦、翠山綠樹之間。而剩下的人則由“急瘟皆病”帶領,緩緩地往小戲台後退去,斷後的是幾隻肥胖的缽鼠。因為有窮唐和啞巴的帶領,齊君元他們很順利地就從圍堵而來的幾路人馬中間穿過,並且選擇了最直接的路徑,離開楚地布設了大批人馬的範圍。一直等來到一個山清水秀的小山村後,他們才找到一家住在半山坡的獵戶,給些錢打尖、借宿。這家獵戶住得離其他人家很遠,雖然是不大的木頭房子,但住進了幾個人並不會引起別人注意。而啞巴本身也是獵戶出身,對獵戶家的一些規矩非常清楚,所以這家人對莫名其妙出現的幾個人也沒有太多戒心。另外,這家獵戶家徒四壁,沒有什麽值得別人覬覦的。像這樣的清苦人家隻要塞給他們大把的銀子,那麽好多要求都能滿足,包括封嘴。對於刺客來說,他們最喜歡打交道的人就是遠離人群的人。這種人一般處世另類,這樣即便自己不小心讓他們知道些什麽,他們也是不會告訴別人的,即便告訴別人了人家也不大會相信的。還有就是貧苦的人,這種人心不會貪,給些好處就感激涕零,然後還能為此感恩,堅決不做對不起你的事情。這些也是刺客的學問,不僅是江湖經驗,也是對人性的一種洞悉。在獵戶家的那個晚上,齊君元才知道與範嘯天一同出現的那個猥瑣老頭就是倪稻花的爹倪大丫。這個人雖然之前一直都沒有露麵,卻是始終無形地存在於他們這大半年的各種行動和遭遇之中。然後齊君元通過範嘯天知道了他們潭州一行的經過,也是到此時他才知道範嘯天要送給倪大丫的東西就是尋找寶藏的關鍵。但是將一件尋找寶藏的關鍵送給一個普通的盜墓者是為了什麽?是盜墓者本身就不普通,還是要以此掩蓋些什麽?或者就是要通過這個盜墓者將這東西交到誰的手裏,齊君元真的有些弄不清。但這是離恨穀中直接安排的活兒,即便知道其中有很深的隱情,自己也不需要去將其搞清楚。知道得越多越可能遇到危險,知道了不該知道的則必然危險。範嘯天則很為自己孤身深入虎穴的壯舉而自鳴得意,他口水四濺、添油加醋地給齊君元和六指講述了一遍經過。但齊君元聽完後卻很不以為然,隻是通過範嘯天的口述,他便知道周行逢不是那麽簡單。從一開始他就看出範嘯天很明顯是被周行逢落了反兜,成為被他利用來尋找倪大丫和寶藏秘密的工具。但是周行逢卻怎麽都沒有想到,這寶藏的秘密就在範嘯天的身上,而範嘯天行此險招竟然就是要將這秘密送到倪大丫的手上。“範大哥,你知道那‘急瘟皆病’是怎麽回事嗎?”齊君元一直想問這個問題。因為他做刺客以來,也遭遇過不少兇險,但每次都能利用技藝和智慧脫身而出。隻有這次被“急瘟皆病”驅缽鼠困至沒有生還可能的地步,雖然這在經歷中是第一次,但如果不是秦笙笙及時出現並阻止,差一點就成為了最後一次。範嘯天皺著眉頭思索了一下,然後咂咂嘴說道:“你知道的,我這人平時低調,不喜歡與穀裏其他人稱兄道弟套近乎,所以對穀裏的人色了解不多。這個‘急瘟皆病’我就從來沒有聽說過,你看這兩人的一副怪樣子,會不會是穀裏外遣的,這次是臨時喚醒做活。”“哦,真的有可能是這樣的,我也是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對厲害人物。”齊君元口中附和著,同時用眼角瞟了一眼啞巴,這啞巴就是個外遣穀生,自己以前也從來就沒見到過。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齊君元靈光突閃,一個他以往沒有注意到的現象突然闖入他的腦中。他強自按捺住自己翻騰的心緒,讓表情盡量平靜,然後緩緩將目光在其他幾人身上掃過,包括範嘯天。是的,自己從沒有聽說過“急瘟皆病”,但是不僅僅這兩個。麵前的範嘯天、啞巴、唐三娘,以及六指,他們不管身份是屬於離恨穀的穀生還是穀客,自己也全都從來沒有見到和聽說過。還有,沒有和自己同路而行的秦笙笙、王炎霸、樓鳳山,自己之前也沒有見到過。隻有樓鳳山這人曾經聽說,但那也是因為他的江湖名號和風水技藝,並不知道他真正的身份竟然也是離恨穀穀生。這時候齊君元再次想到倪大丫。在秦笙笙讓自己挑選幫手分路而行之時,那個倪大丫和倪稻花明明不是穀裏的人,為何聽到分配之後沒有一點異議?就好像很清楚自己下一步要做的是什麽事情一樣。“不過那兩個人馴化驅動的小獸子我倒是聽說過。”範嘯天不甘讓自己顯得孤陋寡聞,於是另外找個與“急瘟皆病”有關的事情來表現下自己,“那小獸子叫缽鼠,也叫鼓鼠、飛盤鼠,有些地方還稱它一口肉,因為缽鼠食量很小,一口肉就能維持很長時間的身體需要。特點是體大、骨軟,體型可以進行很大程度的變化。屏氣時如缽、如鼓,可承受極大重力,吐氣後可收縮成薄翼一般,從高處下墜時如葉片飄落,無損無傷。如果高度足夠,還可以滑翔飛行。這些特點也可能就是它們為何進食時隻取一口肉便不多食的原因。”齊君元聽了這話之後連連點頭:“你這兩點說得沒錯,但他二人所驅缽鼠好像還有不同之處。一個是咬嚼力很大,可以很快打通土石洞穴。還有被它呼氣之後人會產生麻醉感,全身無法動彈。”“這樣的叫疫缽鼠,但並非品種特別,而是需要經過特別培育。因為缽鼠除了我剛才所說的特點外,它們還有個特點就是內髒、血液非常特別,一般毒藥都無法將它們毒死。所以有人便在養殖馴化它們的過程中,刻意餵食它們一些帶有毒病的物質,讓它們成為一種帶病體或帶毒體,甚至是帶腐體。急瘟、皆病都是毒隱軒的用毒高手,所以要說他們兩個培育出的缽鼠有什麽特別之處那是一點都不奇怪的事情。”“能說得具體一些嗎?”齊君元想盡量多了解一些,因為他想到秦笙笙和自己分手時偷偷警告自己的話。“你說的咬嚼力大,這除了它們的口腔肌肉被藥物訓練過外,最重要的是它們口液中帶有腐蝕性的物質,可以讓石塊酥脆或鬆軟。呼氣讓人產生麻醉感那就更在情理之中,平時餵食的毒素肯定會帶有一些麻痹功效。入血要命,入息成迷,不過隻要是在應對中注意避讓,站上風口,或者人多的大環境中,這迷人心魂的呼氣便見效甚微或根本不起作用。”範嘯天真的懂得很多。齊君元回想了下,範嘯天說的真有道理。按理說自己的功力應該是在之前那群被缽鼠要了性命的高手之上,但自己在被缽鼠群困住之後便一點反應都不曾有,直接就被麻痹得一動不動。而那群高手從形態上看多少還是有些反擊和掙紮的,這應該和自己隻有一個人又是被困在較為封閉的巷道中有些關係。知道了缽鼠的特性,齊君元心中開始暗暗思考,他要想出個妥善的法子,以便以後再要遇到缽鼠群時能夠從容應對。而他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想法,那是因為秦笙笙臨別時對他的警告。大家吃過飯後便馬上休息,也不安排人輪流警戒。但是剛過子夜,他們便立刻偷偷起來離開,就連獵戶家的人都全然不知道,就像幾個暗夜的鬼魅消失在山林之中。這次停留打尖其實是離恨穀中一種獨特的匿跡手段。如果有釘子追在他們後麵的話,不管是借宿在聚集的人家還是獨住的人家,都會很快被發現。一般而言,遁逃之人能想到的江湖伎倆追蹤之人也能想到。所以齊君元故意留宿,而且採用很正常的江湖潛走方式,選擇借宿遠離村寨的獨住人家。但是追蹤之人一般很難想到的是他們隻休息了兩個時辰,然後趁著夜色最深時突然離開。而且齊君元的後續手段可以保證,這次離開之後,別人再難找到他們的行蹤。第九章 遊龍吞珠翹首待“又是秋時涼入懷,清靈出竅上月台。”本來這樣的季節對於最怕暑熱的蜀主孟昶來說是最享受的時候,但是現在的他卻沒有閑情來品味這風爽露濃、酒醇果香。蜀國最近很亂,出乎意料的事情連續不斷。蜀主孟昶很煩,因為好些事情不是輕易可以解決的。而且照目前的狀態發展下去,產生的後果會非常嚴重。雖然孟昶已經召集滿朝文武商討了好幾次,但是話頭翻過來倒過去始終沒有一個實際可行的辦法。第一個難事孟昶覺得是自己上了大周的當。而且不止他上當,就連南唐李弘冀也都沒有看出大周的險惡用心,否則他也不會派德總管過來和自己商討謀劃。這件上當的事就是與大周進行的易貨交易。大周現在正處於糧鹽緊張的困窘狀態,其實不管易不易貨、怎麽易貨,蜀國都不會吃虧。而大周則是求著蜀國易貨,這也是他們派來特使的主要目的,這樣才能減緩他們國內糧鹽緊缺的窘境。而李弘冀派德總管過來商討謀劃,並且親自參與確定易貨價格。這目的是要讓蜀國在易貨過程中得到最大利益,同時還能恰到好處地卡抑住大周的脈門,讓其不能很快恢復元氣,甚至可以讓它始終無法徹底地恢復元氣。另外,李弘冀可能還有其他想法,想讓大周遷怒提稅的南唐,給予南唐軍事上的壓力,迫使李璟退位,那麽李弘冀便有可能在危難之前擔起重任。事實上所有計劃的實施都沒有問題,蜀國用苛刻的價格從大周那邊易換到大批的馬匹牛羊。不但可以立刻提供給軍隊使用,還有很大餘量。那麽下一步再按照王昭遠的計劃,開闢官營牧場,繁殖更多馬匹牛羊,隻需一兩年的時間,蜀國大型牲畜和食用牲畜便可以自給自足。特別是軍用馬匹上,原來蜀國隻有矮小的川馬,雖耐力足卻不適合沙場爭鬥。而這次大批引入的西涼和中原馬種,可以大大改善蜀軍騎兵的實力。但是誰都沒有想到,這些易貨得來的馬匹牛羊,不管已經分派到軍隊裏的也好,還是趕往官營牧場準備畜養繁殖的也好,都紛紛顯出了病態,完全不能負力勞累。這種病勢剛開始很難發現,不發病的馬匹牛羊外相看生龍活虎,但是奔跑負重勞累之後,就會筋鬆骨軟,內腑抽搐,口鼻呼噴血沫。而一旦症狀出來了,也就沒辦法治了,不是暴斃就是癱軟如死肉。更為嚴重的是,這種病有極快的傳播性。那些趕往牧場的牲畜還好,往往都是在半路之上就已經出現了病狀,傳染範圍還不算大。反是分派給軍隊的馬匹,不但相繼發病而亡,而且還傳染給了蜀軍原有的馬匹,大有不可控製的態勢。沒人知道這是一種什麽病,所以也就沒有人能治癒這種病。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隔離得病的牲畜,將死去的病畜深埋或焚燒。但唯一能做的並不意味著是可以妥善應對的,牲畜發病之前沒人能看出其是否得病,所以也就不知道哪些該隔離哪些不該隔離,而病症的傳染卻是不管發病不發病時都會傳染。值得慶幸的是牲畜的病症並不傳染給人。但從歷史上很多事件可以看出,對牲畜、家禽所得傳染病的防治要比人群中的傳染病更加難以防治。因為牲畜、家禽無法說出感覺,無法說出病症發作時的特徵,所以發病致死的癥結在哪裏很難發現。第二件事情是第一件事的連鎖反應。易貨得來的牲畜得了奇怪的傳染病,這消息才傳出,百姓之中便產生了恐慌。這恐慌來自兩個方麵。一個是自家養有牲畜的百姓,他們擔心自家的牲畜會被傳染。於是不管發病的區域離著自家有多遠,畜養牲畜的人家都將家裏的牲口、家畜關了起來。這樣一來,運輸癱瘓,礦采停工,農作荒廢,市場出現貨流運轉緩慢或貨物滯缺。另外一個方麵是當初那些拿出糧鹽參與官營易貨的百姓,官府拿走了他們的糧鹽,隻給了一張寫了數額的抵糧券或抵鹽券。本來說得天花亂墜,這抵券可以在運營之後利益不斷疊加,帶來豐厚的回報。但現在運作才剛剛開始,就已經出現這種意外狀況。手裏有抵券的那些百姓開始千方百計地想將抵券出手,但是易貨牲畜得病的消息已經傳到蜀國的每個角落,這時候誰再接手抵券除非他是傻子、瘋子。抵券出不了手,自己的糧鹽就會打水漂,於是有人開始慫恿大家找官府討要說法。在討要說法無果的情況下,說蜀國官府採用這樣的手段侵吞百姓錢財的謠言開始到處傳播,蜀國官家的信譽迅速下跌。易貨牲畜得了奇怪的傳染病,然後國內百姓恐慌,以及恐慌之後帶來的一係列後果,這些問題雖然都是出在蜀國內部,但孟昶和朝中大臣們都一致認為是中了大周的釜底抽薪之計。很多開始對王昭遠私貨官營做法持反對態度的人,都認為出現這種狀況與王昭遠的策略錯誤是分不開的。但是後來王昭遠在實施過程中拉上了太子,並且將太子玄喆推到了主持的位置上。而且孟昶在大周特使的要求下也是力促此事的,所以此時也沒誰再將罪責落到王昭遠身上。因為問罪王昭遠就是問罪太子,問罪太子就是問罪蜀皇孟昶。如果隻是易貨受損、民眾恐慌,這還算是好解決的事情。最多是將屠宰牲畜的範圍加大,然後國庫出血貼補。對持抵券的百姓,則可許以幾年稅收減免,這也就能將他們安撫下來。但現在的問題不隻是這些內憂,而且還有外患。據邊關探馬匯報,大周將這些日子易貨得來的糧鹽大部分都囤積在邊界處的糧草營中,並且還就地滅佛毀廟,徵得大量錢財和銅鐵物資,也都囤於邊界。這種種跡象表明,大周是要大動幹戈。隨後又有密探道從大周東京傳來密折,報說大周實力最強的禁軍開始調動,從跡象上看是往西南一帶在運動。這更加表明大周是要對蜀國下手。本來從正常思維邏輯上來講,大周國內出現經濟和市場的窘迫狀況罪魁禍首是南唐,他們應該對南唐出兵問罪才對。而蜀國本來與大周是有互助盟約的,這次大周出現窘迫狀況後蜀國還以易貨之舉施以援手。雖然這援手並不完全真心,其中摻雜了些自己的小九九,但最終結果是對大周有利的。現在看來大周的計劃似乎是要對蜀國下手,卻不對南唐下手,孟昶覺得其中很大緣由是因為蜀國的秦、成、階、鳳四州深入大周腹地,大周方麵肯定認為這是極大的局勢壓迫和軍事隱患。如果大周實力未衰,國資、民財、物產依舊像他們北征時那樣,他們絕不會先對蜀國下手。而現在他明知南唐是罪魁禍首,明知應該對南唐出兵問罪,卻也必須先除去隱患後再對南唐開刀。抑或大周原本就認為自己國力衰弱之際正是蜀國趁勢東犯的大好時機,所以一定要聚集所有力量先斷了這種可能。所以孟昶和蜀國文武群臣推斷,正是出於這樣的計劃,大周才會遣特使來成都促成邊界易貨,然後用得了疫病的牲畜易取蜀國糧鹽,造成蜀國內部恐慌,市場運轉停滯,軍需用馬銳減,整體兵力下降。另外,特使這一路看清了蜀國的地勢、地貌,知道從蜀國腹地往秦、成、階、鳳四州的路途山險水惡,調動人馬和糧草很不方便。如果再因牲畜傳染病的傳播恐慌造成運輸停滯,造成蜀國軍需所用牲畜的緊張,那麽趁這個時機拿下秦、成、階、鳳四州應該不會費太大的人力、物力。這也是大周在國內物價飛漲、物資緊缺的時候,還敢以易取不多的糧鹽和民間搜羅到的一些物資充作軍用來攻打蜀國的原因。世事轉換瞬息之間,誰能想到原本最不會受南唐提稅影響的蜀國,始終可以以提稅為契機獲取到大量利益的蜀國,現在卻因為大周的險惡用心和歹毒伎倆,頓時變得同樣的窘迫,甚至是危機四伏。所以目前的狀況下,最應該看清形勢的不是蜀國也不是大周,而是南唐。如果能夠趁著大周進攻蜀國之際出兵大周,與蜀國兩邊夾擊大周,隻要是拖住周軍讓其不能一舉得手,那麽就他們現有的軍用補給肯定堅持不了多久,很快就會不戰自敗。本來孟昶與南唐太子李弘冀私下交好,暗中是有互助互利約定的。但現在的問題是孟昶已經連遣五路密使,其中還包括李弘冀派來蜀國協助邊界易貨的德總管。可是李弘冀那邊到現在都不曾給自己隻字半語的回覆,不知道是何緣由。按理說南唐大部分兵權是掌握在李弘冀的手中,他是有能力做出決斷和部署的。可現在這種態度是突然間另有什麽想法?還是他自己被什麽事情困擾住而無法抽身處理合擊大周的提議?總之,不管大周的暗中儲糧運兵,還是李弘冀始終不予的回覆,這些對於蜀國而言都不是一個好的兆頭。所以這些時日孟昶心中心中煩躁難安,即便是秋涼也無法讓其有絲毫爽懷的感覺。也就隻有申道人送來的“仙駕雲”可以讓自己服食之後能夠飄飄欲仙,完全放鬆,暫時忘卻身邊所有的煩惱。此時孟昶端坐在書案背後,已經感覺到腰背的酸脹、眼皮的沉重,一股股倦意將他圍裹得緊緊的。雖然心中很清楚自己和毋昭裔、趙崇柞等幾位朝廷重臣聚在自己的“亦天下”書房中是在等待一個重要的消息,但他卻有些不由自主地就想到了“仙駕雲”,想到了花蕊夫人溫濕的懷抱。他們等待的消息真的是一件極為重要的消息,是關於幾個國家都全力以赴想得到的那個巨大寶藏的消息。蜀國目前雖然一下子麵臨了這麽多的問題,陷入了重重困境,但其實隻需要一個辦法就能將所有問題都迎刃而解,那就是找到巨大的寶藏,從中獲取到巨大的財富。有了錢,那些易貨的損失、民眾的恐慌就全都不是問題了。至於大周欲以刀兵相加,自己也可以與之協商,以替他們緩解國內的窘境來平息這場戰亂。即便大周一意孤行要動刀兵,那麽自己有足夠的錢財購買軍資、馬匹,激勵兵將,還是可以與大周一戰的。隻要有了這筆財富,還可以直接許給南唐好處,讓其協助自己共同應對大周。也可以買通吐蕃、黨項,讓他們從西麵出兵,由側翼攻擊周軍。甚至有可能什麽都不用做,隻要將蜀國得到寶藏的確切消息傳出,大周就會馬上心生懼意,即刻退兵。藏肉方前些天從楚地有消息由各種途徑連續傳來,說是蜀國不問源館的高手從其他幾國的高手手中奪取到關於寶藏秘密的皮卷。隻是被楚地周行逢手下的各路兵馬和地方衙役、捕快層層圍堵,一時不能從重圍中脫身。得到這個消息後,孟昶和毋昭裔、趙崇柞商議決定,立刻派遣內防總管太監華公公前往楚地界內接應不問源館的人,及時將寶藏秘密的皮卷帶回蜀國。這華公公主要是負責蜀宮內部安全的,禦前侍衛、內宮守衛以及九經學宮的人手他可以隨便調動。雖然是關係到蜀宮和皇上安全的要職,但這個華公公其實並不會一點技擊術。好在作為內防總管,需要的不是親自出手拒敵殺人,而是需要有很高的警惕性和嚴密的布防手段。而華公公雖不懂技擊,卻鑽研於詭道攻防和坎子行技法,熟知防護守衛的布設以及機關消息的運用。詭道攻防,除了嚴謹細心外,最為重要的還有天性之中極強的懷疑態度。不會技擊的華公公正是一個疑心極強的人,蜀國上下,除了孟昶,任何一個人都可能成為他的懷疑對象。包括毋昭裔、趙崇柞、王昭遠這樣的朝廷重臣,也包括經常在後宮裏進出的申道人和一直住在後宮裏的阮薏苡。就算是現在,華公公都一直派人暗中盯著這些人。對於這一點幾位總被前呼後擁的大臣也許難以覺察到,一直住在內宮裏的阮薏苡更難覺察到,但總是小心謹慎穿梭於宮裏宮外的申道人卻是覺察到了。並且有一次因與人接洽之事半路進茶館聽唱,聽一半時,接洽事完又出茶館,結果覺察到身後異常,並且確定是有學宮高手盯著自己。幸好此番接洽事做得隱秘,不然真就要無名禍上身。自此之後,申道人做事才會處處小心、時刻提防。與蕭儼私下見麵說字畫的事情,要輾轉由童子半路突然攔車,帶蕭儼走過多少巷弄小路,還要預先嫁罪於青羊宮。這都是拜華公公所賜。另外,華公公還是個追求完美的人,特別是對內宮守衛的布置,以及一些防衛器械和機關的設置,他都是力求不留一絲漏洞。而他這一特長在孟知祥出事之後被蜀國皇家十分看重,這才直接將其升為了內防總管。這一趟讓華公公出馬,除了他辦事謹慎外,還因為華公公祖上就是楚地人。原籍就住在楚地永順府界內的清平村。華公公帶領一眾高手出成都直撲楚地,隨後便一直沒有消息。反倒是在幾天前有不問源館的豐知通傳一份密信給趙崇柞。說自己所帶的一幫人已經脫出楚地官家的包圍,但是折損很重,現正盡快趕回成都休整。密信中隻說盡快回來休整療傷,並沒有提及那個與寶藏秘密相關的皮卷。所以本來就很焦慮的孟昶又增添了一番焦急,與幾位重臣聚在這“亦天下”的書房中連著坐等了三個白天。現在即便是腰酸背痛、神疲體乏,卻依舊抵禦著“仙駕雲”和花蕊夫人的誘惑,堅持留在書房中。“皇上,要不你先回內宮休息半日,一有消息我立刻讓人奏報與你。”毋昭裔看出孟昶的狀態很不好。而實際上因為有孟昶在,幾位大臣的狀態更加不好。因為作為皇上有些時候還可以隨意一點,坐得盡量舒服一點。而作為大臣卻是絕不敢在皇上麵前有絲毫放肆的,所以勸孟昶進去休息也是給自己休息的機會。“對,皇上,按豐知通那些人的行程速度,的確應該是在密信之後這幾日內到達。但是他信中說了,折損很重,需要休整。估計是帶著傷痛之人無法快行。這樣,我領人前往成都城外東來的幾條道路迎一下。皇上你先回去休息,一旦迎到他們,我立刻帶豐知通直接入宮見你。”趙崇柞也勸,另外他主動說出去迎豐知通他們,其實也是坐在這裏僵硬得難受,還不如到外麵縱馬吹風的舒服。“也好,你去迎一下,毋大人留守此處,其他人且到論典殿等候。”孟昶說完這話後起身往內宮而去。幾位大臣都鬆了口氣,一個個站起身來舒展已經麻木僵硬的肢體。而趙崇柞則不敢有絲毫耽擱,出蜀宮直接到不問源館,然後分派幾路人前往各條道路去迎豐知通。但他對能迎到豐知通並不抱太大希望,如果豐知通是個可以被別人預先在道路上迎到的人,那麽他也就沒有可能從楚地的重重圍堵中逃出來了。且不說那幾個大臣各盡其職、各緩其神,單說孟昶回到了內宮。今天他沒有徑直前往花蕊夫人的慧明園,而是先回到自己的寢宮。讓人拿來“仙駕雲”的葫蘆,倒出兩顆藥丸含在了口中。於是一股輕靈在渾身上下遊走,七竅百孔俱開,濁氣外泄,清氣內收。整個人就如同由裏至外洗過一遍,再沒有一絲疲乏酸痛的感覺。“仙駕雲”真的是一副好藥,據申道人說這是無臉神仙寫在洞壁上的方子,他是前往求解時用心記下後才配出了這種養生明神的良藥。但是不管什麽良藥好藥,也不管是誰拿來的藥物,孟昶現在都是不會隨便入口的。以往送入後首先是要經過禦醫館裏所有禦醫仔細分析、試用,在確定決定沒有問題後才會服食。而現在不僅禦醫館要查辨確認,花蕊夫人吩咐下來,孟昶所用之藥還須經過後宮中阮薏苡的確認。這是孟昶那次服用申道人給的養精露與花蕊夫人行事久攻不泄之事發生後定下的新規矩。所以在這樣兩重絕對嚴密的檢查分析下,一點點帶有邪性的藥物都是不會讓孟昶碰到的。“仙駕雲”的辨查分析過程其實非常簡單,所有禦醫還有阮薏苡都一致確認這種藥裏的所有成分都是良性的上好補藥,而且藥性間也沒有絲毫衝突,君臣之理完全應和身體的陰陽之道。即便這樣,阮薏苡還是讓人和動物經過一個月的使用後,沒有發現一絲異常的情況下才讓孟昶開始服用。孟昶兩顆藥丸含服之後,直直地躺在榻上,而心神則真似駕雲飄起來了一般。一呼一吸,一舉一動,似乎全是隨著自己的心意願望。覺得怎麽舒服,怎麽舒服的感覺就來了。但孟昶知道這還不是最舒服的狀態,於是朝著旁邊招招手。從旁邊過來了兩個美艷的宮女,她們開始替孟昶按摩揉捏起來。按摩揉捏是由四肢開始,然後往胸腹等敏感位置遊走,四隻柔荑般的小手不時從敏感處拂過,就像輕風在撩撥剛出水的荷角。很快,孟昶的下腹連續跳動了幾下,並且發出類似哀號的呼叫。這是服用“仙駕雲”後最為舒適的一個瞬間,是孟昶自己在無意間發現的。這感覺和爬在花蕊夫人身上相比又有不同的妙趣,趴在花蕊夫人身上,那是全力激情的噴發,然後是渾身鬆懈的快感。而這種全身處於飄忽的舒服狀態,在輕揉輕拂間下全無控製地噴瀉,便如同少年時的夢遺。噴瀉之後,孟昶又靜靜地躺了一會兒,全不顧腹下的濕黏,隻是不動,完全將自己融入還未消散的舒爽快感之中。等到這快感完全消失之後,他會起來清洗更衣,然後去找花蕊夫人,享受美酒、肥膏,在花蕊夫人身上再享受另外一種愉悅。而自從孟昶發現到“仙駕雲”的妙用之後,他心中一直有著一種遺憾,就是沒有辦法將這兩種快感結合到一處。花蕊夫人雖然嬌美無雙,體貼入懷,善解人意,但是出身上層官宦家庭的她卻是完全不懂另一種床笫間的風情。就在孟昶的快感還未完全消退之際,突然寢宮外有太監稟報:“慧妃娘娘派人呈折皇上,皇上啟否?”孟昶心中暗想:“也許是自己這幾日都憂心忡忡,隻想著等豐知通的消息,冷落了花蕊夫人,所以她聽說自己今日回了寢宮,特意派人過來請自己了。”想到這裏,孟昶將一直躺著未動的身軀往榻枕上挪了挪,輕聲說句:“啟了吧。”外麵伺候的貼身太監將摺子啟開:“皇上,慧妃娘娘摺子中說她有一法子可以緩解易貨牲畜得疫病的損失。細讀否?”孟昶猛然坐起:“不必,拿來我自己看。”門外太監將摺子遞了進去,孟昶此刻也不先去清洗更衣,似乎全忘了自己身上的濕黏不適,坐在榻上直接將那摺子打開。旁邊有宮女將燈頭撥亮,讓孟昶可以清楚看到摺子上的內容。摺子的內容其實很簡單,就像剛才門外太監所說,花蕊夫人說她有一個緩解牲畜疫病的法子。但是摺子中另外夾著的一個單子卻不簡單,那上麵密密麻麻地寫滿了很詳細的做法和配料。“緋羊首?”孟昶隻看到單子上前麵的一點內容便知道這是什麽。準確些說,這個單子是一個菜譜,一種非常美味的肉食做法。這種肉食是花蕊夫人別出心裁之作,是取淨白肥美的公羊頭,以紅薑煮之,再緊緊捲起,用石頭鎮壓,以酒醃漬,使酒味入骨,然後切如紙薄,入口風味無窮,號稱“緋羊首”,又叫“酒骨糟”。在《五代十國後蜀記》《蜀史奇錄》等許多古籍中都曾有關於“緋羊首”的記載。“不對,不完全是緋羊首。”孟昶又往下看了幾行,便看出不同來。緋羊首的製作首先是要選用淨白的羊首,而這做法卻是什麽肉都行。另外,緋羊首是要先以紅薑煮羊首的,但是這裏的肉卻不用煮,隻需分塊洗淨即可。緋羊首需要用酒醃漬,這裏的肉雖然也用少許酒,但隻是作為調味,更多的是用鹽和香料來進行醃漬。“我知道了,這是要病肉能食、存肉代糧。”孟昶看到最後幾個解釋時,他完全明白了花蕊夫人送來這個菜譜是什麽目的,也清楚了這的確是一個可以緩解易貨牲畜疫病傳播的好法子。最後的幾個解釋是說加入幾種香料所具有的功用,也正是因為這幾種香料的功效,可以讓易貨的損失減到最低。疑恩者在知道牲畜疫情之後,花蕊夫人趕緊找到了阮薏苡,想讓她找到抑製疫情、治療疫病的方法和藥物。但是對於一項無名疾病的研究治療怎麽可能在短時間中就辦到,所以阮薏苡採用了另外一種辦法,先確定一下這些牲畜所得疫病與人的關係。而這一個確定隻需要很簡單的手段就能辦到,阮薏苡採用的辦法是直接讓死囚牢裏的一些犯人和得病牲畜做各種不同形式的接觸,再安排另外一些犯人食用病死牲畜的肉。結果表明,疫病並不會在人身上傳播,即便是吃了病死牲畜的肉,那也隻會出現很小幅度的身體異常,如腹瀉、噁心等症狀。阮薏苡後來又仔細對病死牲畜的肉進行了查辨,發現之所以會出現這樣的症狀,是因為牲畜死時已經耗盡了陽氣,遺留在身體內部的隻有陰寒,所以食用之後才會出現腹瀉、噁心等異常。阮薏苡找到了幾種常見的藥料,如花椒、鴨嘴草、烏樟葉、燙舌果。這些都是可以消除陰寒,提升食用者內陽的藥物。而且這些藥物同時還是香料,具有獨特的香氣,在燒煮病死牲畜的肉時加入可以使其更加美味。驗證結果表明,那些犯人在食用加入藥料的牲畜肉後,再沒有一個出現身體異常的現象。阮薏苡解決了病死牲畜可食用的難題,但即便是能吃,那麽大片大片地死去,能吃也來不及吃呀。所以花蕊夫人將自己做緋羊首的方法進行改變,用鹽和香料醃漬,到了一定時候取出放在陰處晾幹,這樣既可以長時間保存,同時也去除了肉中所帶的陰寒之氣。有了這個方子,不管那些已經得了疫病的牲畜,還是懷疑得了疫病的牲畜,或者為了控製疫情而大範圍屠宰的牲畜,都不必深埋或火燒處理,而是可以採用這種方法將肉儲存起來,作為存糧的輔助儲備,在需要的時候再取出煮食。而就在處理病死牲畜的過程中,阮薏苡得到一個意外的收穫。她在用死囚犯人接觸、食用病死牲畜的試驗中,提取到一些致病的菌毒。為了找出這些菌毒的特性,她決定將這些菌毒培活成型。“立刻將這個單子送到毋大人手中,讓他將此事落實下去。”孟昶來不及取筆批覆,急匆匆從枕頭邊的匣子裏取出個私印蓋了,便讓近伺太監趕緊給毋昭裔送過去。毋昭裔接到寢宮近伺太監傳來的單子後,也是拍桌喊“妙”。然後趕緊傳令給兵部、工部、吏部,讓三部共同行事,將這單子上的方法盡快傳到疫區。而隨後沒有疫情的地方也都得到了這個方子,以便一旦發現到牲畜異常可以立刻加以處置,將損失減到最低。後來蜀地百姓發現,這單子上的方法不但是可以長時間儲存生肉,而且經過這種方法製作後的肉食會變得更加美味。於是形成過年、過節時將屠宰後吃不完的牲口肉按這法子製作成醃肉的習慣。製作方法再經過多少年的簡化和改進,最後形成了如今全國有名的四川臘肉。毋昭裔很快就將製作醃肉的辦法傳了下去,而趙崇柞卻是沒有在該到的時間裏迎到豐知通,反而是非常意外地迎到了華公公。隻是現在的華公公已經不是剛出成都去接應豐知通時的華公公,那時候他可以說是前呼後擁、八麵威風,而現在卻如喪家之犬惶惶而逃。他身邊帶出去的高手一個都不見了,隻有幾個不知道來路的人陪伴著他。陪著他的人有三男兩女,從穿著打扮上一看就知道不是蜀國人,應該是由東南什麽地方來的。他們中有一個很漂亮的女子,還攜帶著一把古琴。一個年長男子說是這女子的遠房舅舅,另一個年輕男子則是這女子的表弟,還有一對中年夫婦是這女子的家傭。他們這幾人是送那女子到蜀宮來投親的,因為女子家中遭遇災難,現在隻餘下她一人。華公公是在三台縣桐木茶亭見到趙崇柞的,這裏是不問源館設在成都外圍的一個暗點。就像多少年未曾見到的親人一樣,華公公幾乎是跌撲向趙崇柞的。平時裏華公公隻在蜀國內宮之中,與外部官員接觸很少。即使是趙崇柞這種經常出入內宮的重臣,華公公與之也沒有什麽交集。這是因為怕被別人誤會外朝內廷間有何勾結,這種事情在皇家可是大忌。另外,朝廷重臣和內宮太監總管們之間還是相互有些看不起的,一方覺得自己是國之棟樑,另一方則覺得自己是皇家親信,就像皇上自家的人。但是此刻華公公是將趙崇柞當成了自家人,全不顧自己的麵子。由此可見他這些日子在外所遭遇的境況是何等艱難,所遭受的驚嚇和打擊是何等巨大。一個人在某些狀況下可以丟失了形象、身份乃至生命,但絕不會丟失了天性。而一旦狀況能夠有所改善,最快速度恢復並且可以運用的也是天性。所以當趙崇柞剛將差點跌撲在地的華公公扶住後,天性狡疑如狐的華公公立刻轉身,指著身後陪伴他而來的三男兩女尖聲說道:“拿下!將他們全部拿下!”說話時眉角、嘴角一陣亂顫,顯得十分猙獰。華公公一令既出,也不等趙崇柞有何指示,不問源館的高手們便立刻身形閃移,將那幾人團團圍住。而最為重要的是將那幾個人與華公公、趙崇柞安全隔開。“為什麽要這樣?”“我們可是救了你命的。怎麽翻臉就不認人了。”“我們根本沒要求你回報什麽,可你也不用這樣對我們啊!”幾個人感覺情況發生得太過意外,紛紛朝著華公公半是喊冤半是質問地嚷嚷著。“這世界上有意外,有巧合,有幸運,但是當一個幸運很巧合地出現在一個意外中時,那麽背後肯定還會有真相和目的。”華公公的回應有些像是答非所問,但這話一說,該明白的都應該心中明白了,不該明白的也多少能聽出點意思來。也就在華公公說出這話之後,有人開始在心中暗自思忖,自己到底在什麽地方露了破綻。有人已經在偷偷觀察周圍環境和形勢,尋找可殺出生天的機會。還有人則現出惶恐驚懼的神情,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望著華公公,而這個人就是那個年輕美麗的女子。“按理說,我帶領一眾大內高手秘密行事,是不該有意外出現的,但是卻偏偏出了意外。沒人知道我們來自哪裏,沒人知道我們要去哪裏。但偏偏我們才到清平村,自己人一個沒見著,就遭遇大股高手的襲殺。而意外發生之後,偏偏是我這個最沒用的人能夠逃出。當我昏倒在路旁的時候,你們很巧合地出現了,於是我很幸運地成為唯一一個獲救者。然後你們又很巧合的是要來成都,我又很幸運地成為你們的同行者,或者也可以說是你們的引路者。因為有我的禦牌路引,你們就可以在蜀國的所有關隘卡口暢通無阻。”華公公分析得很是到位。而那幾個人的狀態此時卻有了些改變,因為他們沒有聽到華公公說出什麽實質性的東西,所以心中知道自己所處境地還沒有到最後地步,計劃依舊有進展下去的可能。幾個人中隻有那年輕女子的神情始終沒有絲毫改變,而這種沒有變化的狀態才是最正常的狀態。華公公在繼續說:“我之前在幾處關隘卡口未戳穿你們,是因為無法確定那些官兵能否在你們手下保住我性命,所以才一直裝傻與你們周旋到此處。而現在你們已經落在不問源館趙崇柞趙大人手中了,有什麽歹詐念頭還是都斷了吧。”那年輕女子依舊沒有變化,這仍是正常表現。一個家在千裏之外的閨中女子如果立刻因為不問源館和趙崇柞的名頭動容,那倒真有可能是懷有著什麽目的和企圖。不過年輕女子此刻心中卻是另外一番情形,她在暗自慶幸,慶幸還沒到成都就見到了趙崇柞這樣的蜀國重臣,慶幸自己是落在趙崇柞和不問源館手中。這樣一來,下一步計劃不但可以繼續得以實施,而且能更可靠、更可信地實施。秋風勁颯,山勢連綿,重翠無際。在杳無人跡的秦嶺南麓,有一支裝備精良的輕騎軍在叢林、石崖間穿行,快速朝著西麵行進。趙匡胤意氣風發縱馬奔在這支輕騎軍的最前麵,身後緊隨張錦岱和程普。現在的趙匡胤已經是禁軍伐蜀的前營大帥,但他卻是帶著隊伍一馬當先,從位置狀態上看,則更像是替代了張錦岱做了前營的先鋒。前營大帥這個職務是趙匡胤主動從柴榮那裏爭取來的,能順利得到可以說是幸運,也可以說是柴榮特別看重於他,不忍拂了他的心意。而其實柴榮不忍拂他心意的事情又何止是這前營大帥的職務,就連這次改變之前斂實撫內的策略,轉而大膽攻伐西蜀,也是因為趙匡胤的力推才臨時確定的。其實在此之前,柴榮與趙匡胤、王策、趙普有過一番當前形勢的分析和商榷。趙匡胤認為南唐不能動,動了以後會促使李弘冀擁權,然後與蜀國聯合夾擊大周。所以要動南唐,先要解決蜀國這個後顧之憂。而目前動蜀國的話,不管是從大周的經濟實力、物資供給來看都不是恰當時機。再有一個,滅佛取財,致使民心動盪,此刻更應該撫內而不適於攻外。而且趙普設計以渭南感染疫情的牲畜與蜀國易貨,一旦疫病在蜀國大範圍傳染開來,蜀國軍備用馬數量銳減,可保三年內他們無法對大周構成威脅。但是就在這次分析商榷過去了一段時間,大周國內的狀況已經開始一點點平復之際,趙匡義從楚、蜀邊界處傳來一封密信。密信是通過“千裏足舟”走的江湖信道,對於官家密信來說,走江湖信道雖然稍慢些,但其實比官家密探道更加保險。如果走的官家密探道,還是會有很多其他國家的秘行力量和叵測之人會覬覦其中的秘密。而走江湖信道的話,江湖人一般是不會對這種信件感興趣的,生怕惹得禍事上身,從此食路被斷、家小飄零。推征伐江湖畢竟與官家是完全不交集的兩個層麵,就算密信能從江湖信道傳遞過來,但如果沒有能夠腳踏江湖、官家兩道的可靠人物過手的話,這密信即便到了準地兒,也是無法到達準點兒手上的。而趙匡義這封信是要遞給十萬禁軍的總頭領、殿前都點檢趙匡胤,那更不會有一個江湖人會主動做這事情的。幸好的是十萬禁軍之中各種人色都有,包括能夠腳踏江湖、官家兩道的可靠人物。而且這人物不管是江湖中的還是官府中的身份都還不低,所以從一個破落戶手中交出的信件由他遞給趙匡胤,趙匡胤絕不會對信件的真實性有一絲懷疑。這人就是趙普。趙普官職是禁軍謀策處參事,但他的出身卻是滄州“善學院”。“善學院”確實是個讀書研究學問的地方,但它也確實是個江湖門戶。這裏研究的學問大都是和江湖謀略、幫派管理等有關,而從這裏出來的人大部分會成為江湖門派中的師爺、軍師、主管,等等,也有少數能憑著對江湖門道和姦詭伎倆的了解,躋身到官府、軍隊之中。總體而言,“善學院”裏出來的人都算是江湖中有學問的人,身價、地位直接可以達到中上甚至更高。趙普已經身入官家,其實應該和江湖斷了關聯。但是利用一下江湖信道、打聽些江湖中不算秘密的消息,以他“善學院”的出身還是可以做到的。所以趙匡義讓“千裏足舟”將信件直接傳遞給趙普的。而東京城中的江湖信道暗點隻要一有趙普的信件,都是會從街上找到個可靠的破落戶,讓其將信件直接送到趙普手中。而趙普對送信來的破落戶出手一向很大方,那些破落戶都將給他送信這件事情當做一件難得的肥差,所以每次的信件都小心謹慎沒有絲毫差漏。但是這次的信件卻是出了些差漏,那個送信的破落戶在送信給趙普的途中遭到其他破落戶的攔截和糾鬥。大概是知道他又去給趙普送信得大好處,於是幾個人心生嫉妒想把信搶來自己去送。糾鬥的結果並不嚴重,那個破落戶還算忠誠,或者是對趙普打賞的銀兩忠誠,拚著命把那封密信給護著了。唯一有些問題的是信封上禁軍的秘用蠟印在爭搶中給弄壞了。大周的秘行組織雖然隻是以江湖經歷不多的鷹狼虎豹四隊先遣衛為主力,江湖上的技法伎倆知道的也不多,但是他們也有自己嚴謹的一套。比如說密信,信封上的蠟封看似一樣,其實卻是有著極微小的區別的。這區別是對應了裏麵信件所署書寫日期的,也就是說這蠟封至少是有三十種不同,一個月中每一天都是用的不同蠟封。蠟封壞了,所以趙普先將信件看了一遍,從字體語氣上確認是趙匡義所寫的,這才交到了趙匡胤手中。趙匡胤不僅從字體語氣上分析出這是弟弟趙匡義親筆所寫的信件,而且從內容上也能夠確定。這是因為信件裏寫了兩件事情,兩件事情分寫在兩張紙上。一件事情隻有趙匡義知道,是趙匡胤自己的私事。與別人沒有絲毫關係,別人根本沒有偽造的價值。這件事情就是他讓趙匡義此次外出做差過程中,替自己順便打聽一下京娘的生死真相,到底下落如何。另外一件事情是告知巨大寶藏的秘密被蜀國爭奪到手,將這個消息傳遞迴來隻為讓大周早做打算和準備,及時拿出應對的措施。這是有百利而無一害的事情,別人偽造也不存在意義。而沒有偽造的可能,那就根本沒有必要追究蠟封的事情了。再說趙匡胤不久前剛親身經歷蠟封完好摺子內容卻變了的事情,覺得就算蠟封完好也不見得就是可靠信件,重要的還是要自己懂得判斷。信裏提到的兩件事情,對於趙匡胤來說,對於大周現在的形勢來說,那是有著太多價值和意義的。拿著這封信,趙匡胤隻思考了一盞茶的工夫,隨即立刻上馬,帶著趙普直奔皇宮進見柴榮。趙匡胤這次進見柴榮,想要表達的意願是立刻出兵西南,對蜀國動手。而他帶著趙普一同進見,是因為趙普之前就是主張立刻對蜀國用兵的,他還可以為趙匡義信件的真實性做佐證。“立刻出兵蜀國?九重將軍,我記得不久前你剛說過還沒到時候。”柴榮皺著眉頭回問一句。“是的,臣之前確實是堅持此種策略,並且直到剛才,也一直確信這種策略正確無誤。但是現在情況發生變化了,我弟匡義發來密信,說幾國都在爭奪的巨大寶藏如今落到了蜀國手中。”“寶藏落在了蜀國手中?也就是說他們短時間中就可能國力大增,那我們不是更加不應該與蜀國對敵了嗎?”柴榮又回問。“不是這樣的。寶藏的秘密就算落在了蜀國手中,但目前為止他們隻是在尋找寶藏具體地點或者是剛剛開始啟開寶藏的階段,所以還不曾真正有收益讓他們的國力快速提升。”趙普插了一句。“對!所以此時應該是對蜀國用兵的最佳時機。”趙匡胤馬上加以補充。“一則他們現在還未曾找到寶藏,找到了也不見得就能將寶藏啟開。所以國力尚未恢復,國內依舊動盪、恐慌。此時因為寶藏秘密是被蜀國得到,其他幾國都是對其心生怨恨,我們對其用兵,其他國家不但不會相助於他,甚至會拍手稱快。但是一旦他們將寶藏中的財富取出,那麽其他國家可能就會因為垂涎於那些財富而親附於他,與其聯盟共同對敵我大周。即便是那幾國顧忌麵子不與他聯盟,他們也可以用大筆財富買通吐蕃、黨項、北漢、遼國,從四麵合攻我國。”“還有我們易貨過去的帶有疫情的牲口,到此時應該差不多是疫病傳播最廣的時候,之後可能就會逐漸得以控製。而萬一有什麽人能治癒了那疾病,他們的軍力就會迅速恢復。到那時就算他們沒啟出寶藏,要想製住他們也是不易。”趙普再插一句,道理鑿鑿。“還有其他什麽有利出兵的說法嗎?”柴榮很冷靜。“蜀國邊界易貨在發現牲畜出現疫情後便即刻關閉了易貨市場,但是他們運至邊界的糧鹽都還在。此時突然攻擊,可以獲取大量糧鹽以充軍需。”趙匡胤又說了一個有利點。“如果說到奪取糧鹽,我們為何不向南唐的淮南一地出兵?此時正是稻米秋收之際,淮南除了盛產稻米,又是產鹽之地,奪了那裏,不是什麽問題都迎刃而解了嗎?”柴榮其實是有自己的想法的。“南唐提稅之際可能就已經想到了這一點了,所以對於淮南一地肯定布置了重兵防守。我們現在的國力、軍需都不足,去打這隻虎肯定非常艱難。而且攻打南唐即便順利,李璟一旦覺得勢危讓太子李弘冀擁權,他再聯合蜀國共同對抗我大周,大周危矣。而西蜀是躲在我們身後的一隻病狼,而且是一個搶了大家美食人人都恨的病狼。此時打他,沒人會助他。就是那南唐太子李弘冀要助他,李璟也絕不會答應。再說了,南唐淮南一地雖然多產稻米、食鹽,但蜀國物產也豐。其他不說,就那秦、鳳、成、階四州也都是物產豐饒之地。如果能將四州拿下,不但可以獲取大量物產,而且可以堵住東西川進入中原的要害,讓蜀國再無機會直插大周腹地。”趙匡胤依舊堅持自己的觀點。他打心底是想要柴榮出兵蜀國,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他甚至已經退讓一步,隻求先將秦、鳳、成、階四州拿下。但他知道柴榮的性格,隻要是這四州拿得順手了,肯定會一鼓作氣直打到成都。“而且這條病狼是不能讓它緩過勁來的,否則一條跟在身後的狼會比迎麵遇到的一隻虎還要可怕。”趙普雖然話不多,但總能抓住要點。柴榮沉默了好久,這是在思考、在權衡。帝王決策,一字一詞都關係著千萬生靈、萬代基業,不能輕出,更不能輕改。所以必須在決策之前將方方麵麵都考慮到位,然後才能無所反顧、立言立行。“如果決定對其行事,如何做才為最妥?”沉默許久,柴榮才又問了一句。這一次輪到趙匡胤沉默了,他也需要思考和權衡。周世宗柴榮能問到這個問題,其實已經是被自己和趙普之前的說辭打動了。柴榮的雄心是一統天下,他不介意先打誰後打誰,他介意的是誰會給自己帶來威脅和後患。但柴榮還是個胸有韜略的明君,他不會隨意打誰,即便那是一個危險和後患。因為要打就要打贏,不能打贏那還不如不打。所以他雖然看著決斷果敢,南征北戰,但其實都是有一定勝算保證他才會去親力親為的。所以趙匡胤如果想讓周世宗能夠按照自己的心意征戰西蜀,就必須先拿出幾成必勝的保證出來,否則就算理由說得再天花亂墜,他都不會拍板決定的。“就我大周眼下國力軍需和外圍形勢,須提防多國叵測之念,還須維持民生至明春冬麥入倉,這又該如何周轉?”周世宗柴榮見趙匡胤長久沉默便加問一句,這其實是說出了他的擔心。“其實大可不必全麵用兵,江湖、市井間還有‘圈毆’之說呢。”趙普輕聲一句,不知是在答覆柴榮還是在提醒趙匡胤。柴榮的、趙匡胤的目光同時轉向了趙普。“什麽意思?可用嗎?”柴榮帶些很大懷疑地問了一句。趙匡胤則頓時目閃眉開地替趙普回答:“我明白了,可用!”龍吞珠“遊龍吞珠”,是趙匡胤最終給柴榮的伐蜀策略,其方式方法與江湖、市井中的“圈毆”極為相似。“圈毆”一般用在群鬥之中,是將對方一兩個人拉入或圍進自己的人群,集中毆打。但是“圈毆”必須要做到一個前提,那就是一定要將圈外的人擋住,不能讓他們將圈中被毆的人救出,更不能讓他們裏應外合、兩麵夾擊。所以趙匡胤要想實現“遊龍吞珠”,首先要說的就是擋住圈外人的事情:“要想對蜀國動手,首先必須解決南唐方麵的後顧之憂。這後顧之憂包括兩方麵,一個是防止南唐乘虛發兵大周。我們北抵北漢、大遼,西南征伐蜀國,南禦的兵力著實是弱了些。其次是讓他無暇顧及大周從南唐境內偷運私糧的暗道,雖然暗道輸入的低價私糧鹽量少速慢,但是卻可以起到穩定軍心的作用。”“那該以何良策達到此目的?”柴世宗問。“先發攻勢,讓其隻求守而不求攻。具體可發兩路人數不多的輕兵,以偷襲態勢至淮南界,分別在汝寧府與潁州府間的陸路通道和信陽府至廬州府間的水路通道周圍遊弋。這兩路兵馬雖是以偷襲態勢,但一定要以偶爾現象暴露蹤跡,讓南唐方發現到。這樣一來,南唐肯定會認為我們是因為國內糧鹽窘迫,要抓住時節對其盛產秋糧和食鹽的淮南一地下手。那麽他們肯定會將兵馬聚集調整至固守淮南一帶,唯恐失守絕不敢冒進。這事做妥,然後西南才可實施‘遊龍吞珠’策略。”趙匡胤越說越有信心,他相信這個計劃對柴世宗具有極大的誘惑。“遊龍吞珠”的確是個好計策,它具體實施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叫“斷源”,就是將攻擊的目標先與其整體軍事力量脫離。這部分的實施是利用趙匡胤原來安排在陝南郡遺子坡的三千禁軍。這三千禁軍的原本用途是在蜀國東侵大周腹地之時,佯攻青雲寨。侵擾東西川通道以及與秦、鳳、成、階四州之間聯繫,破壞蜀兵進犯的意圖和速度,拖住蜀國大軍,給大周爭取時間。但是現在的“遊龍吞珠”卻要他們改佯攻為實攻,改侵擾為堵死,將秦、鳳、成、階四州變成割離蜀國的一塊死肉。不過三千禁軍突襲青雲寨的成功把握雖然是有的,但要憑他們抵擋住東西川和四州駐軍腹背夾擊,守住青雲寨,卻很難完成。所以趙匡胤會在發出讓三千禁軍突襲青雲寨的急令同時,派遣禁軍都統領石守信率六千禁軍精英火速前往遺子坡,增援並主持守寨一事。另外,他還會送燎角密信給趙匡義,讓其帶虎豹特遣衛也往遺子坡那邊移動,從暗中協助防守。第二部分叫“立壩”。所謂立壩,就是要將已經斷源了的秦、鳳、成、階四州再單獨隔開,也就是“遊龍吞珠”之前的“纏珠”。趙匡胤知道,這件事情不可能四處同下,那樣需要的兵力和物資會很多。大周目前的狀況恐怕難以調動如此多的兵力,否則其他地方的軍事布防則變得極其薄弱,難免會被一些奸小之人利用到。對於大批物資軍需,大周更是不堪重負。所以正確的做法還是應該以輕騎突入,占領重要道路和隘口,然後虛張聲勢,讓四州兵馬不敢出城正麵對敵,更無法形成相互為援的態勢。趙匡胤主動請纓,希望能負責主持第二部分的計劃實施,擔任伐蜀前營主帥。他準備帶上三萬禁軍,先行從秦嶺南麓西進。插入到四州中間,攻驛拔寨,清掃四州外圍的小股力量。假造聲勢,讓蜀軍閉關堅守不敢迎敵開戰,然後立壩隔流,先將鳳州孤立起來,使其與外界失去所有聯繫,陷入絕望的境地。第三部分叫“水落”。都說水落石出,但這回趙匡胤卻是要水落珠出。要想水中珠子出來,最簡單的辦法就是在分隔出的水中填入石頭和沙子。讓水溢掉,讓珠子自己冒上來。對於秦、鳳、成、階這四顆珠子來說,要想讓它們冒上來,填入其中的石頭和沙子應該是大周兵馬。要讓其周圍不但聯繫不到一點蜀國的軍事力量,甚至連蜀國民眾都見不到一個。在這種狀況下,守城的蜀軍兵將就會感到絕望,稍稍一戰甚至不動刀兵就能將這四顆珠子吞了。這第三部分的計劃趙匡胤建議是由周世宗柴榮親自主持。禦駕親征很重要,是要那四州裏的蜀軍知道周國伐蜀的決心,清楚他們麵對的是何等強勁的力量,起到立威震懾的作用。而實際上柴榮隻需親率五萬禁軍走渭西道直撲鳳州,同時讓甘東、陝南兩道大營出些兵馬協助,然後就從鳳州開始,將四州逐個拿下。此策略叫“遊龍吞珠”,也就是應合了柴榮“人龍”之喻。柴榮對這個策略應該是滿意的,如果不滿意,他不會在第二天早朝時就將這個策略提出,讓滿朝文武共議。如果不滿意,他就不會在眾臣共議時多次點評,有意無意間對趙匡胤的思路和細節表示讚賞。如果不滿意,他也就不會對一眾大臣說,前營主帥之職趙九重最為合適。也正因為從柴榮言語之間聽出了他的滿意,所以滿朝文武心中即便不滿意也都沒一個提出異議。伐蜀之策在退朝之後付諸實施。朝上大臣不滿意伐蜀之舉的大多是文官,比如說王策。他出使蜀國,督促孟昶履行前盟之約,實現邊界易貨,緩解大周內部危機。而趙普用渭南疫病牲畜易貨,他當時就覺得有失誠信。而後來蜀國因疫病牲畜進入而關閉易貨市場,他更覺得趙普之舉是貪小利而失長效。而那次出使歸來,世宗召見,也曾談到伐蜀之事。趙普當時力推此事,世宗似乎也有此意願,隻有趙匡胤因為考慮到國內狀況,出兵沒有十分把握而一時不做決斷,還有就是他王策覺得師出無名、有失誠譽而加以阻止。其實就是趙匡胤自己也知道在這種時候選擇伐蜀並不算一個智慧的策略。他之所以突然間改變之前態度,極力慫恿周世宗出兵進伐蜀國,並且主動承擔前營主帥率先攻入蜀境,是另有一番緣故的。這緣故就是趙匡義那封密信中與他私人有關係的那部分內容。趙匡義南行行暗差之際,趙匡胤委託他兼帶著查尋京娘的消息。京娘是趙匡胤心中永遠的痛,當初護送京娘回鄉,孤男寡女千裏同行,難免心中不會有真情愛意生出。但趙匡胤為了自己的英雄形象,不想讓江湖人誤會他千裏送京娘其實是貪戀美色,所以拒絕了京娘的真情表白。但後來投軍入仕,經過多年的爭鬥碾磨之後,他才真正懂得京娘當初那份純摯情意的珍貴,於是極力想重新尋找回來。但是當他再次找到京娘家鄉時,卻聽鄉人說京娘在被自己拒絕後已經投湖自盡。趙匡胤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所以他要繼續利用自己現有的能力,找遍天下,找到京娘。另外,鄉人所說也的確不像事實,京娘的父親被賊匪殺死,又跟著趙匡胤歷經艱險行走千裏,心理不應該如此脆弱,怎麽都不會因一次感情上的表白被拒就投湖輕生。再有,趙匡胤也沒見到京娘墓塋,就算是投湖死了,那麽屍體最終總該漂上來的,總不會就此不見了吧。所以,趙匡胤堅信京娘還活在世上。趙匡義這次送回的密信中,有一頁是專寫關於京娘消息的。趙匡義前往楚地秘行辦事,沿途還帶上了“千裏足舟”的門人相助。這“千裏足舟”陸行水行是一絕,所以江湖上、官道上有很多重要信息的傳遞都要請他們幫忙。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們要想探聽些消息的話,黑白兩道也是會盡量幫忙的。關於京娘的消息很容易就打聽到了,而且沒有動用太高層次的關係,隻是從一些地方的戶部官員和江湖雀戶、蛇戶中就已經打聽得非常清楚。雀戶、蛇戶這兩個江湖中檔次最低下的行當有個共同之處,也是他們行當中唯一還算得上有檔次的活兒,那就是替人改頭換麵,打造完全不同的一個身份。所以一些人為了躲避仇家、債家會找他們,一些人為了冒充別人、替代別人也會找他們。而類似的活兒中他們做得最多、最有利可圖的就是將一些年輕美貌的民間女子,經過一係列裝扮、訓練的手段,讓她們達到官宦、大戶人家小姐的外形氣質。然後會有一些官員、富戶出錢購買,在皇家挑選美女入宮時當做自己家的女兒選送進去。這事情就是我們前麵提到過的“替釵”。“替釵”這個活兒是幾方得利的好事。那些女子絕大部分都是自己願意的,誰都想過上皇帝家富貴榮華的好日子。即便最後沒選入皇家,被那些官員、富戶留在家中做妻做妾也一樣可以過上富裕豐足的日子。買家也是願意的,隻需花些錢財說不定就能和皇家拉上親戚關係,這事情何樂不為。如果買到的姑娘再靈巧懂事些的話,一旦得寵,那真就雞犬升天了。所以這樣的投資是非常超值的。雀戶、蛇戶的賣家也樂意,這事情利潤豐厚,又沒什麽風險,而且可以掌握一些官家、富戶的內幕。萬一哪天做其他事情翻船掉溝了,還可以通過這些路子來給自己加道保護。而這些買回去的女子要想能有個真實身份可以參與皇家挑選,就必須買通地方上的戶部官員造冊並插入戶部文錄。而事實上五代十國時的人口管理是十分鬆散的,臨時增加些戶籍資料根本不算做假。最多隻能算是補漏,是進一步完善前麵沒有做到位的工作。所以,什麽人通過自己進入到皇家的,這些地方戶部官員也是最清楚的。但是“替釵”這活兒也不是哪裏都可以做的,如果不是知根知底的賣主,那些官員、富戶是不敢交易的。他們不清楚自己買回家的到底是什麽人,一旦是有對皇家不利企圖的,自己非但榮華富貴得不到,可能還得搭上一個禍及九族。所以在逐漸的淘汰整合、再淘汰再整合後,江湖中很自然地形成了一個聚集地專做此類活兒。這個地方就是我們之前提到過的呼壺裏。趙匡義給趙匡胤的密信中直接告知,京娘在趙匡胤舍她而去後,因家中再無親人便隨族中遠房親戚南投呼壺裏了。在這裏,她的遠房親戚設局讓她入了“替釵”,經過嚴格訓練之後,因姿色、才藝超人,被前蜀皇帝的外戚徐國璋買了回去,並當做女兒進獻給了蜀皇孟昶。孟昶對其寵愛非常,封慧妃,賜號花蕊夫人。京娘竟然已經成為了別人的愛寵,趙匡胤心中頓時生出些難忍的疼痛,更生出一股無法抑製的怨恨。他並沒有細想奪走他心中最愛的那一個是誰,他根本也不管那是誰。此時他的腦海裏隻有一個決斷的念頭,摧毀那個人,摧毀那個人的一切,奪回京娘。隨後趙匡胤所做的一切都像是出於本能,而出於本能的行動往往更容易達到自己思想中的意圖。柴榮最終的決定似乎正說明了這一點。第十章 三重計且回頭秋葉鋪秦淮,寒露浸枯苔。金陵尋清靜,醉倚望江來。江水滾滾,濁浪滔滔,長江如一掛白練由天際飄出,帶著一路上搜羅來的所有喧囂。但即便是如此一番情形,那也是金陵城中最好的清靜之處。因為此時那城中的每處角落都已經被繁雜人心、焦慮猜疑、虞詐提防攪渾得沒有一絲清爽可言,沒有一點清靜可安。這種人心紛亂、疑雲重重的狀況是從顧子敬將一個重要的犯人送回金陵城後開始的。顧子敬沒有和蕭儼一起回來,就是這個重要的犯人送到金陵城後,他還在南平王都荊州花天酒地沒有回來。但他回不回來關係並不大,重要的是哪個犯人。這個犯人夥同其他一幫刺客在煙重津企圖刺殺南唐特使蕭儼和顧子敬,奪取韓熙載讓蕭儼帶去蜀國求解的三幅字畫。但是他們刺殺的消息提前被人泄露,於是在九流侯府高手的協助下,生擒了其中的一個刺客。現在這個刺客已經成為揭開對元宗李璟不利計劃的唯一證據。因為就在煙重津的刺殺發生之後,蕭儼攜帶的三幅字畫,其中得到無臉神仙辨語的“神龍綿九嶺”被人奪走了。也就是說,最終就算找到進獻字畫的那個人,也沒有確鑿的證據來證明他要用畫中的詭道殺技來加害李璟。值得慶幸的是,現在有一個刺客落在他們手裏,那麽隻要能從他嘴裏直接套出幕後指使者,或者由他提供的線索順藤摸瓜找出幕後指使者,那麽這樁公案也就可以了了。而能將這麽一個重要的人犯押解回來實屬不易,此事顧子敬是有著大功勞的。煙重津刺殺之後,顧子敬真正感到害怕了。這是一個內廷官員很少有的害怕,但也正因為是內廷官員才會如此害怕。鬼黨中人,一直是處於皇帝的罩護之下,平時隻有他們狐假虎威讓別人害怕,而自己即便是在元宗李璟麵,也都是可以做到周旋自如、鎮定自若的。但是顧子敬近期卻是連續遇到了害怕的事情。瀖州城他成了刺標,如若不是提前得到訊息,那他定然已經命歸黃泉。緊接著臨荊縣縣令劉鬆年遭人刺殺,腦子都被磨紅的鐵甲燙熟了。這些事情都是他這種內廷官員從未遇到過的,所以顧子敬害怕了。而當他在蜀國聽蕭儼說,有人利用字畫對李璟行詭殺之術時,他更加害怕了。作為內廷官員,最擔心的就是有什麽人對皇上不利。因為他們隻對皇上負責,皇上就是他們立足的根本、存在的意義。所以他才讓蕭儼立刻告辭離開成都,欲急速回到南唐金陵將這情況匯報給元宗。而且從他作為鬼黨成員的素質和經驗來說,可以由此事看出危及元宗的力量已經滲透到南唐朝廷內部,甚至就在元宗身邊。煙重津刺殺之後,顧子敬的害怕到了極點。因為他不僅僅看到一場絕妙兇狠的刺殺,更是看到背後操縱這場刺殺的力量是何等強大。而這股力量很明顯就是對付元宗的力量,能擁有這種力量的人肯定非同一般。這更進一步印證了他和蕭儼之前的猜測,對元宗不利的人離得元宗很近,而且身份地位之高可能是別人很難想像的,卻又是很容易想到的。煙重津的刺殺又是提前得到了訊息,所以顧子敬設了個反手兜,想將這些刺客一網打盡。但是最後他發現自己錯了,因為對手真正的意圖可能並非是要自己和蕭儼的命。隻是因為自己不久前剛遇過一次刺殺,便很自然地認為別人是要他性命。其實別人真正的目的是那幅“神龍綿九嶺”的畫兒,沒了“神龍綿九嶺”,即便自己和蕭儼帶了畫中正解回去,查出以畫加害元宗的主謀,那也沒有了真憑實據可確定其罪。很可惜的是,這一點並非顧子敬自己想通的,而是因為別人行動成功後,才提醒他想到這一層。別人的行動簡單、快速,就在他們聚集了幾乎所有護衛和高手圍住煙重津,捕捉那幾個布設刺局的刺客時,有人突然襲擊了墜在後麵的南唐特使車駕,從寥寥可數的幾個護衛中搶走了“神龍綿九嶺”。沒有了“神龍綿九嶺”,卻很幸運地捉到了一個人。煙重津布兜設刺局的這群刺客技藝超群、計謀過人,而且韓熙載大人飛信傳來的刺殺信息很有可能就是他們自己放出的。他們就是要讓南唐使隊這邊出反手兜,這樣就可以藉此機會突襲兜奪取字畫。所以在別人完全掌控的兜局中,還能拿住對方一個刺客高手真的是僥倖中的僥倖。能夠有這種僥倖出現,應該是對方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有九流侯府的高手相助。抓住的這個刺客在“神龍綿九嶺”丟失後價值陡然提高,因為隻有他這個活證據可以彌補畫作那個死證據。但是顧子敬他們雖然知道抓住的這個刺客很重要,卻並不知道他的名字叫裴盛,不知道他是來自離恨穀的穀生,不知道他的隱號叫銳鑿,不知道他除了會使用天驚牌外是否還有其他什麽特殊的技藝能力。也就是說,他們雖然是擒住了一個他們認為很重要的對象,卻並不知道怎樣才能以最好的方法控製他。這種情形就像是獵者抓住了一隻珍貴稀有的凶獸想了解它、馴化它,卻又完全不清楚它的凶性到底是怎樣的。毋庸置疑,這是一個極大的隱患,會帶來很多可怕的後果。不過顧子敬現在已經考慮不了太多,當務之急他就是不能讓這個活證據逃走或被救走,也不能讓這個活證據變成死證據。雖然顧子敬此次隻是輔助出使蜀國,順帶觀察蜀國各方對南唐提稅的反應,但真的出了什麽事後,能做主的卻是他。因為鬼黨成員是有特權的,不但可以調動地方官府和軍隊力量,而且在外交上也可以權宜行事。像聘請九流侯府的高手為助,也就隻有他能出麵做此決定。所以麵對眼前發生的一切,顧子敬做主了。他讓使隊所有護衛以及南平所派的地方軍隊保護蕭儼快速往南唐境內趕,爭取在最短時間裏見到元宗李璟。而他自己隻帶了神眼卜福和九流侯府的高手,押著被生擒的刺客從荒途野路行走,準備秘密地將這個刺客帶回到南唐。顧子敬這一招是陰險的。那蕭儼看著被一大堆的人保護著,浩浩蕩蕩地沿大道而行。但其實他就是個誘子,是將所有可能的危險都吸引過去。抓住的刺客很重要,顧子敬、蕭儼這麽認為,同樣的,對方操縱一係列刺殺事件的背後主謀也會這麽認為。所以他們會設法搶回刺客或者殺死刺客滅口,要實現這樣的目的,也就很自然地會將蕭儼的使隊當做第一目標。而顧子敬自己則離開了那個目標的範圍,所以他相比之下要比蕭儼安全得多。顧子敬離開時還將重要的刺客帶走,這樣的話雖然是蕭儼得到了畫中辨語,但是沒了證據的辨語是比不過一個活生生的證據的,所以到元宗麵前他的功勞就會遠遠大於蕭儼的功勞。再說了,如果吸引了危險的第一目標蕭儼在路途中不幸遭受意外的話,那麽所有的功勞就會落到他顧子敬一個人的頭上。顧子敬這一招也是聰明的。蕭儼帶領使隊在回南唐的路上連續遭受到攻擊,而且已經不是使用巧力、妙招的刺殺,而是麵對麵、硬碰硬的突襲搏殺。這樣一種情形很明顯地暴露出對方的意圖,他們真的很在乎被擒的那個刺客,不惜一切代價都要將其救出。但是有了之前煙重津的遭遇,南唐使隊的護衛以及南平軍隊派遣的護送官兵已經早有防備。麵對人數不多的突襲,他們穩固防守加遠距離武器的反攻,最終使得對方連續的幾次攻擊都鎩羽而歸。雖然保護使隊的官兵、護衛死傷不少,但對方折損的人也不在少數。顧子敬不但陰險、聰明,而且他所帶的卜福和九流侯府的人都是非同一般的高手,個個身懷絕妙的技藝和豐富的江湖經驗。所以在顧子敬將蕭儼當誘子甩出去後,他在這些高手的提議下並沒有馬上另尋荒途野路往南唐趕,而是調頭退了回去,回到之前進入煙重津的道路口,然後由此往北到了最近的一個小縣城。憑著顧子敬的身份,或者憑著九流侯府的名頭,要是和這個小縣城的縣衙官府溝通一下,肯定會得到最優厚的款待。但是他們沒有這麽做,一群人稀稀拉拉地進到城裏,就和一般進出城門的鄉民過客一樣。所以幾乎不曾有一個當地人注意到他們,隻有顧子敬的儀態顯得有些突出,讓街道兩邊一些店鋪裏的老闆、夥計多看了兩眼。還有就是被多道繩索捆綁後再用袍衣披風裹住的裴盛,引來路邊幾個玩耍小孩的詫異目光。進城之後,顧子敬這些人帶著裴盛進了一所極為平常的宅子後就再沒出現過。九流侯府的人想要在南平境內找一處藏匿不出、與外界隔絕所有聯繫的住所是很容易的事情。隻是躲在這種地方日常的食物和環境條件會比較艱苦,所需要的一切都是由安排好的人定期送過來。顧子敬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艱苦的、不見天日的日子,但是他現在隻能非常情願地過這種日子。他心裏非常清楚,現在自己隻要帶著被抓的刺客一露麵,立刻就會惹來無數殺機。因為不管蕭儼那一路是被半路截殺還是順利回歸,背後操作之人都會知道活證據在自己手裏。而自己隻要未曾回到南唐,他們都會竭盡全力找到自己和被擒的刺客。但是從對方的角度來想,他們可能會想到自己以蕭儼為餌,實則押著刺客另找其他路徑回南唐,但怎麽都不會想到自己在成功破解煙重津刺局之後會重新退了回去,想不到自己會在最近的小城裏秘密住下來。背後操控之人肯定會嚴密監視所有回金陵的陸路和水路,尋找自己的行蹤,而且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直到他們找到自己或自己主動出現。所以現在最需要做的就是一直藏匿,和對方比耐心,或者說是磨去對方的耐心。失去耐心的人往往會同時失去警惕性和洞察力,這樣的話自己就可以順利實施下一步計劃了。己為誘鬼黨之人真的不能小覷,他們能讓元宗信賴肯定是有著過人之處的。比如說這顧子敬,他能在如此艱苦、如同牢獄的環境下待了兩個多月,其忍韌力是所有人都難以想像的。兩個多月裏,外麵尋找他們、圍堵他們的人已經焦躁、鬆懈。而這個時候顧子敬決定釆取下一步計劃,這計劃的做法讓別人再次感到難以想像。如果尋找顧子敬的人還在堅持和繼續,並且已經有所覺悟在朝正確方向進展的話,那麽在煙重津刺殺後的第七十五天,他們會發現顧子敬帶人再次出現在煙重津。但此時煙重津上再沒有預先布設好的厲害殺兜,所以他們平平靜靜地迅速通過了。某些人的任務是要截住顧子敬,救出或殺死被擒刺客。如果他們的任務仍舊在持續,那麽當顧子敬顯露蹤跡之後,這些人肯定會立刻做出相應部署,阻止顧子敬押帶著裴盛回南唐。但是顧子敬剛過煙重津,便立刻擇路趕往了南平王都荊州,所以做出相應部署的人會發現所有設在通往南唐道路上的兜子殺局全部落了空。顧子敬在南平王都又盤桓了足有半月,而且始終沒有絲毫離去的意思。這個現象非常反常,如果對付顧子敬的某些人是具備豐富江湖經驗的高手,他們應該馬上重視到這個情況。因為顧子敬可能真的不急著回南唐,因為有很多事情並非一定要回到南唐才可以做的。比如說逼供被擒刺客,他就可以在南平王都利用九流侯府的人力、手段、器具來進行,等問出真相後直接密信傳給元宗就可以了。而一旦某些人意識到這種情況後,他們肯定會立刻改變原有部署,將所有人向荊都集結,然後採取最直接有效的方法對顧子敬和被擒的刺客下手。不知道別人會怎樣去做,但顧子敬卻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思路實施了計劃。從這計劃上看,最後應該有場發生在荊州的大對決,而且顧子敬會身陷這場對決。但是直到顧子敬離開南平王都,這個對決最終都沒有發生。這和顧子敬預料的完全一樣,因為在這個計劃之外,顧子敬另外還有個計劃在同時實施。而那個計劃實施到一定程度,最終的對決就不會再發生。另外一個計劃其實很簡單,隻是非常出乎別人的意料,一般人怎麽都不會想到顧子敬這麽一個鬼黨成員會這麽去做。就在顧子敬被一幫高手保護著走煙重津、去南平王都,實施一係列計劃的同時,顧子敬另外安排了神眼卜福和另外一個九流侯府的高手押送著裴盛,緩緩悠悠地從官道往南唐金陵而去。顧子敬將蕭儼當誘子拋出,這是他的第一重計。然後自己調頭回去,尋個隱秘之處藏匿起來,並且一藏就是兩個多月和對手比耐心,這是他的第二重計。但是真正厲害的是第三重計,他接下來以自己為誘子,走煙重津,滯留南平王都荊州,那是別人很難預料到的。鬼黨之中雖然不乏小聰明者,但很少有人能做出這種大計謀,更沒什麽人膽敢將自己當誘子。而且這樣的做法會將自己已經拿在手裏的大功勞丟掉,一般鬼黨中人是絕不幹這種得不償失的事情的。也正是因為別人預料不到,所以顧子敬的三重計策才能夠成功。雖然並不清楚背後操控之人是如何針對顧子敬的三重計進行調整部署的,但知道自己是否成功並不需要清楚別人是怎麽做的,隻需看到最終的結果就可以了。而顧子敬的計劃,以及計劃外的計劃,得到的結果是圓滿的。神眼卜福押著裴盛順利地回到了南唐金陵,一路上沒有遇到分毫的阻礙。因為從時間差上推測,這個時候本該在各條道路上布局設兜的殺手刺客都應該往荊州聚集了。而顧子敬的這三重計對他而言也是沒有實際危險的,因為不管卜福是將裴盛順利押送到金陵城還是半路被人截殺,任何一個結果都意味著繼續對付顧子敬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所以最終針對他和被擒刺客的大對決都不會發生。“唐使出蜀滯荊都”,這個事情在《五代十國外史》上也有記載,但是沒有說明其滯留原因。隻大概推測是周國指使南平將唐使扣留,想從其口中知道他們出使蜀國的目的。而之前蕭儼闖過無數血腥殺機回到了南唐金陵,早就將字畫中所藏真相告知了韓熙載,繼而在韓熙載的引領下,再向元宗李璟細訴端詳。如果隻是憑著蕭儼空口訴說畫中存在的詭異刺殺手段,李璟是很難相信的。但是蕭儼在獲知真相趕回南唐的路途之上,遭遇重重截殺,並被人奪去“神龍綿九嶺”的畫,這就不得不讓李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如果隻是為了一幅畫,又何必大動幹戈,在煙重津不惜將整個使隊和護行的南平兵馬殺光?然後為了一個被擒的無名刺客,又是不惜血本地重重圍堵截殺,顯然是下了決心要將刺客救出或滅口。這些做法已經很明顯地說明了問題,就是“神龍綿九嶺”那幅畫真的是暗藏詭殺之道用來刺殺自己的。而如此千方百計阻止刺殺的真相和證據傳遞到自己手中,那是因為刺殺自己的主謀不是外敵,而是內賊,並且就在自己的身邊。蕭儼帶回有人密謀刺殺元宗的消息很快在朝堂上下傳開,於是南唐的大小官員人人自危、個個謹慎,怕自己被利用、被誤會捲入到這個是非的漩渦中。然後皇家、官家所有重要成員間都在相互猜忌提防,有些肖小甚至藉此機會散布流言打擊異己。也就在這個時候,南唐皇家畫院裏的字畫修補高手瞞天鬼才蕭忠博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就像煙塵一樣從人間蒸發了。韓熙載手下的夜宴隊展開了調查,是為了尋找到蕭忠博,也是為了找到利用畫作刺殺元宗的幕後主謀。韓熙載手下這些高手的介入便如同有利刃雪鋒在大家身邊遊走,讓人不寒而慄。所以這段時間中,金陵城就如同過早地進入了寒秋,冷簌蕭瑟。當裴盛被押送到金陵城,在整個南唐朝堂上下打了一記冬雷。雷聲是震耳欲聾的,但冬雷之後,隨之而來的是寒徹入骨的冷風冷雨。他將南唐再次過早地推入了寒冬。南唐皇宮的禦梅閣裏,元宗李璟站在窗前,他望著滿園橫伸斜展卻尚無一花一瓣的虯墨梅枝,心中煩亂糾雜更勝這滿園梅枝。在他身後不遠的梅幾前站著韓熙載和馮延巳,這兩人是李璟最為信任的朝臣,同時權衡之下也是最不會以謀害自己獲取到利益的人,所以最近這些日子李璟將心中疑慮之事交給了這兩個人。今天他將兩人召來詢問一下事情的勘察的結果,然後才能對以畫刺殺自己之事做出正確判斷。因為這個事件必須盡快解決,對朝廷上下有個交代。否則所有人惶惶不可終日,各種政事正務都有懈怠,同時還有損他一國帝王的威儀。韓熙載和馮延巳他們兩個心中則是忐忑難安,他們知道元宗私召自己二人來禦梅閣密議肯定是為了以畫行刺的事情。但對於這件事情他們兩個人都未能順利進行到底,到現在為止所獲訊息也無法準確給出判斷。如果是要比較一下這兩位重臣誰的心中更加忐忑,那毫無疑問會是韓熙載。此刻他心中所藏事情可能比李璟和馮延巳加起來還多。對於以畫刺殺這件事,他其實是掌握信息最多的。但是他卻不願將這些信息推斷出的結果公布出來,因為那會在南唐引起軒然大波,會讓李唐基業發生動搖。而且也隻有他最為清楚,操縱之人可能已經做好了內變的準備,此時戳穿真相其實是對李璟不利的。所以為了了結這件事情,在煙重津刺殺失敗之後,韓熙載索性派出了自己夜宴隊的高手,試圖替那個最大的嫌疑者太子李弘冀將此事消於無形,以維持南唐現有的安定。但讓他沒有想到的是,夜宴隊幾次的突殺都鎩羽而歸,並非因為特使護衛隊和南平護送軍隊的實力強悍,而是有暗中的力量在幫助護衛和軍卒打擊夜宴隊。出現這情況讓韓熙載感覺事情不是那麽簡單,有人是下了決心要將證據送回南唐搞掉李弘冀或者搞垮李家基業。所以他先通過正常官家途徑探出顧子敬讓蕭儼先回是做誘子,他自己帶著被擒刺客並未與蕭儼同行。於是,再次增派人手在南平至金陵的所有道路守候,定是要將被擒的刺客殺了滅口才能安心。不過就算老謀深算的韓熙載卻怎麽都沒有能窺破顧子敬的二重計和三重計。直到聽說卜福將被擒刺客已經押入天牢了,他才恍然大悟知道被扔在荊州未回的顧子敬擺了一道。但此時能做的隻有即刻發飛令,撤回正在往荊州集結的夜宴隊高手。不過,好在追查真相的大任最終還得落在自己身上,事情仍然可以加以控製。所以韓熙載並不十分焦急,他現在心中忐忑是因為在想如何用一個妥善的辦法讓李璟自己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追查下來隻會有害無利。從而放棄追究此事,既可以顯得皇上仁厚慈善,又可以給予某些人不知底細的震懾,然後南唐還可以安枕無亂。“韓愛卿,你之前說過要查清此事必須理清兩個環節。既然方向如此明確,為何到現在卻始終沒能查出細末真章?”雖然李璟涵養很好,但還是聽出慍怒之意。“方向確實明朗,而且我和馮大人還分了工,各查一個環節,最後將所有結果聚集對口。但是在盤查過程中卻不斷生出些無法說清的旁支,所以到一定程度便遇阻無法深究下去。”韓熙載答道。“怎麽會有旁支?怎麽會有阻礙?你們直接從畫的來源查起不就行了嘛。不會到現在為止你們連這畫是誰進奉到宮裏的都不知道吧?”李璟覺得韓熙載所說要麽是誇大其詞了要麽就是方法錯誤。他心中認為此事其實很簡單,找到進貢畫作的人便找到了背後主謀。不可究韓熙載知道李璟的想法,所以輕搖了下頭說道:“查找畫的來源是馮大人負責的,還是請馮大人詳說一下吧。”很明顯,韓熙載是懶得和李璟費神解釋,所以將說明問題的任務推給了馮延巳。馮延巳喉中輕輕嗯咳了下,然後提高聲音說道:“這事情說起來就有些複雜了,當初內廷參務顧子敬在瀖州評測提稅事宜後回歸金陵,瀖州刺史嚴士芳和瀖州都督防禦使萬雪鶴讓其順便帶了些貢物禮品回來,此畫便在其中。當然,這過程中首先可以排除顧子敬的嫌疑,因為他如果存有異心,便不會費盡心機、歷經危險將畫中秘密和所擒刺客送回金陵。所以疑點落在嚴士芳和萬雪鶴身上,但後經詳細了解後得知,此畫是萬雪鶴從民間商家購得。所以嚴士芳被排除嫌疑,疑點全落在了萬雪鶴身上。為此我曾派吏部專員使密審萬雪鶴,萬雪鶴說他一介武夫,並不識得畫的好壞,更不知其中還有什麽詭異邪術,隻知是前朝名家所畫,便委託顧子敬帶入京裏。”“隻憑如此一說,並不能解脫萬雪鶴的嫌疑。”李璟插入一句。“不然,因為隨後我們所查發現萬雪鶴購得此畫並非是讓顧子敬將此貢奉給皇上,而是當做禮品送給齊王的。因為他聽說齊王喜愛古人字畫,想日後得到齊王信賴和照應,所以用此‘神龍綿九嶺’來溝通關係。”馮延巳說到此處其實已經將最有疑點的萬雪鶴也洗脫幹淨了。齊王李景遂是被李璟指定了繼承王儲的,他也就是日後的皇上,所以現在一些官員給他送厚禮溝通關係,那也是無可厚非的事情。“可送給齊王的禮品怎麽進貢到朕的書房中來了?”李璟沒有被搞亂思維,他依舊是緊盯住來源。“這個情況萬雪鶴說不清楚,不過不能怪他,畫交給顧子敬後他便再不知道何去何從了。下一步的情況應該顧子敬最清楚,但他還未從南平歸來,無人詢問。而且即便是顧子敬回來了,有些別人暗地裏做的事情他也不一定能說得清楚。至於齊王那邊,我們又不便查問,所以下官覺得還是從刺客身上下手。即便問不出真相,也能找到些蛛絲馬跡,然後再將一些已經査到的情況聯繫上,總可以推斷出些真相來。”馮延巳說的是實情,但也說得很狡猾。後麵的話他已經很明顯是在推卸責任,話頭從齊王李景遂那邊繞過,隻以一句不便問就推得幹淨。其實這是關於刺殺皇上的大事件,皇親國戚、王子王孫沒有誰是不便問的。馮延巳其實是怕得罪了李景遂以後日子難過。“照此看來,馮大人前前後後隻是查詢了萬雪鶴一人了?難怪你負責的這第一個環節就此卡住深究不下去的。”韓熙載毫不客氣地質問馮延巳一句,話裏帶著些嘲諷。而馮延巳也知道自己這事辦得比較欠缺,所以隻當沒聽見韓熙載說什麽,根本不搭話茬兒。元宗李璟是個厚道之人,他知道要是順著韓熙載的問話追究下去,馮延巳必然難堪窘迫。於是轉而去問韓熙載:“韓大人,你負責的那一部分又是因何追究不下去的,其中阻礙又是在何處?”“第二個環節是從畫作發生變化之處查起的。這方麵要比馮大人所查的範圍複雜得多,也細緻得多。雖然‘神龍綿九嶺’原來就是個害人的物件,但按顧閎中所說,他兩次見到的畫兒並不相同。其中差異應該是增加了龍落甲和瓊水的手法,將損害物完全變成了一個刺殺器。從整體現象上看,畫在進到皇上書房前由畫院修補過,這是一個可以讓畫作發生改變的過程,所以査辨的剖開口首先應該是在畫院。但還沒有等我們開始從畫院處查起,畫院裏修補過此畫的蕭忠博就突然失蹤了。這情況似乎是能說明問題,但細想又十分蹊蹺,存在著極大疑問。”“這其實已經很明顯了,蕭忠博的逃走正說明了他做賊心虛,所以才畏罪潛逃。韓大人這極大的疑問不知從何而來。”說實話,馮延巳是真的不懂,官場弄權他是有一套的,但分析查辨案情真相他真的是門外漢。“試想,此畫是由宮中收貢處拿至畫院的,所以畫中刺殺手段到底是在畫院修補過程中加入的還是由收貢處加入的無從可知,當然也有可能貢入之前就已加入。而根據見過此畫修補之前和之後的顧閎中所述,此畫很可能是在修補過程中被動了手腳。但是修補之後的存放、進宮這些過程中都是可以做些手法伎倆的。而且顧閎中雖見過此畫修補前後的差異,卻是沒親眼見到蕭忠博如何修補,也不能確定蕭忠博做過手腳。另外,顧閎中見到修補之後的畫作是在公公取畫入宮的時候。從修補畫作至臨時存放再到取畫入宮,這足有近一個月的時間,這段時間裏什麽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所以不管是不是蕭忠博所為,他都沒有必要逃走。別說現在那幅畫兒已經被人搶走,就算沒搶走也沒有實據將罪責落在他的頭上。所以蕭忠博的失蹤是很奇怪的。”韓熙載思慮周密,分析得步步到位。“如果,我是說如果,如果這畫中手腳確實是蕭忠博所為,那他可能是出於何種目的、何種動機?”李璟很好奇這一點。“沒有目的、沒有動機,真要是他所為的話,唯一有可能是被威逼或利誘了。”“韓大人的意思我也同意,這蕭忠博不是傻子,不會莫名其妙地做出對皇上不利的事情。應該有什麽人在他背後操縱才對。”馮延巳難得和韓熙載說到一塊去的。“馮大人的意見有點斷章取義,我未確定是蕭忠博所為,皇上也隻是說的如果。因為此畫牽扯方麵很多,除了畫院處疑點最大外,還有收貢處、宮檢處、內務公公等方麵,另外,馮大人剛才還提到萬雪鶴、顧子敬和齊王。所以很難確定是誰下的手。”韓熙載並沒有因為馮延巳同意自己的意見而給他留麵子,同時他一下將這麽多人牽扯進來,其實已經是在點醒李璟了。“韓大人不願確定蕭忠博為畫中做手腳的元兇,是出於其他考慮和顧忌吧?”馮延巳的眼珠如靈狐般盯住韓熙載。韓熙載一下子愣住了,他這麽做果真是有想法的,卻不知道馮延巳是如何揣摩出自己心思的。“據我所知,蕭忠博與外人並無什麽交往,平時深居簡出,幾乎所有時間都待在畫院裏。特別是修畫那段時間中,他沒有一點異常舉止。”既然韓熙載不給馮延巳留麵子,馮延巳便也毫不客氣地給韓熙載挑漏兒。“馮大人自己職責不盡心而為,反倒是很關心在下的追查對象啊。”韓熙載雖然嗤之以對,語氣中卻是少了些自信。“但這些隻是現象,是我們這種不通辨查之人所能見到的。我想像韓大人這樣的俊傑之才,又引領了一幫高手能人,應該可以從現象中找出實質來吧。”馮延巳步步緊逼,從他語氣中聽,似乎是已經掌握到韓熙載的什麽把柄。韓熙載是個聰明人,他當然能從馮延巳的話語裏聽出餘音來。而韓熙載更是個智慧的人,智慧比聰明更高一層的區別是在隨勢而轉上、在見機行事上。所以韓熙載的話頭陡然發生了變化,他隻能將自己不願說的隱情說出來。“皇上,我剛才所說都是明顯的現象,但真正的關鍵點不會在明顯的現象上,而應該是在別人無法覺察、無法理解的細節上。這和馮大人所說的蕭忠博一樣,他的一些行動是掩蓋在他平時的正常狀態中的。隻是,這牽扯下來便又是一個卡阻處,深究不下去了。”“又一個卡阻處?你說來我聽聽。”李璟皺了皺眉頭。韓熙載看看李璟,又看了看馮延巳,然後才輕嘆一聲說道:“蕭忠博確實如馮大人所說,但是就在此畫入宮之前,他卻很特別地出行了一次,去往落霞山臥佛寺與慧憫大師密談了半天。”“慧憫大師,就是那個聽懂泥菩薩說話的和尚吧?”李璟插問一句。“對!就是他。慧憫大師平時最為交好的人是吳王府的天機教授汪伯定,兩人常常在一起聊命數推天機。而蕭忠博隻有那一次與慧憫交流了一番。”“你的意思我明白了,那慧憫其實隻是個中間人,他是在替汪伯定向蕭忠博授意一些秘密的事情。”馮延巳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但他馬上眉頭一挑又提出了問題,“不過真要是想刺殺皇上這樣的大秘密,又怎麽可能用個中間人來授意。”“最初發現到畫作中存在蹊蹺後,顧閎中曾指點我去找慧憫求解。而就在我快見到慧憫之時,他卻被人刺殺了。”韓熙載說到這裏後,禦梅閣中的三個人都沉默了。一直過了很久,馮延巳才嘟囔了一句:“剛剛指責我隻敢嚴訊萬雪鶴,不敢直問齊王詳盡,卻不料也和我一樣,最終還是被堵在太子吳王那裏了。”這一次韓熙載沒有反駁,一則自己的確是被卡在此處了。再則他知道自己反駁之下的話,臉麵最為難看的會是元宗李璟。而且他覺得讓馮延巳說出這話來也沒什麽不好,李璟現在應該有所意識,一個是自己的弟弟,一個是自己的兒子,追查下去,最後傷的不僅是麵子還有裏子。捉飛星李璟此時臉色已經是很難看了,他沒想到追查刺殺自己的主謀,結果最後將疑點推到了自己的弟弟和兒子跟前。這對於他來說是一個打擊,一個痛到心底的打擊。“皇上,這事情可能之處還有許多,到最後完全查清時,結果也許完全是另外一種情形。”韓熙載見李璟臉色難看,便趕緊出言安慰。“那該用何種方法徹查清楚?”李璟問道。眼下就他的心情而言肯定是難開竅眼的,所以心中依舊執著地認為這是一個必須解決的答案。韓熙載沒有說話,因為他的本意並不希望追查下去。其實從那次顧閎中告訴他吳王府的德總管突然趕往蜀國,他已經覺出一些不對勁來。韓熙載的職責是護衛南唐基業的穩定,而如果發生的事情真如想像中一樣的話,南唐朝堂肯定會大亂。如果在內部爭奪皇權的同時再有外強侵擾,那麽南唐基業真的可能毀於一旦。所以他要想盡一切辦法將可能的紛亂消於無形。韓熙載是這樣的心思,而馮延巳卻是另一番心思,而且是大謀略、大計劃的。隻是這些都藏於心中沒一個人知道,至少是現在沒一個人知道。“我知道你們自己出麵已經是無法繼續查下去的,那麽你們兩個就想個妥善辦法由其他途徑找出真相,或者讓真相自己暴露出來?”李璟很體恤韓熙載和馮延巳,但他提出的要求卻又對這二人非常苛刻。雖然韓、馮二人心中是各有自己的想法,出發點和目的也各不相同,但這次提出的辦法卻完全相同,或許因為這是唯一的辦法:用合適的手段逼訊或誘供被擒刺客,從其身上找出線索,確定主謀之人。“隻有從被擒刺客身上入手了,這是個第三方,逼出的信息應該比較客觀。問題是應該由誰來審訊這刺客,最好也是第三方的人,比如說從南平請一些刑訊高手過來。顧子敬不是正好還在南平王都荊州嘛,可發飛信讓他來辦此事。”韓熙載這樣的提議從表麵上看很是合理公正,而實際上這又是一個可以說不清結果的做法。因為誰都無法保證沒有利益關係的第三方會不會負責任地去做這事情,還有逼審中會不會有偏向誰的做法,所以到時候嫌疑人還是可以找理由推卸。“不可不可,第三方逼審難保能盡心盡責,再有如果那刺客很剛強的話,直接逼審是無法查出一點相關線索。”馮延巳連聲阻止。“那麽馮愛卿有何更好的方式?”李璟問。馮延巳鬍鬚一抖,狡獪地笑一下:“將這個刺客交給齊王和吳王二人同審,然後我和韓大人協助。這過程中可直接獲取刺客所吐,也可間接觀察一些人的反應作為推斷條件。”韓熙載聽這話後暗嘆一聲:“真夠陰絕!”齊君元一行人是從楚地的嶽州進入南唐境內的,過了邊界營總鎮後,他便立刻安排大家分散而走。“一葉秋”的指令是齊君元接的,其他人都不知道具體刺活是什麽,因為齊君元覺得還沒有到告訴他們的時候。但也正因為不知道是什麽刺活,所以對於齊君元的安排其他人都無法提出異議。隻有齊君元知道這次是進入南唐刺齊王李景遂。這不僅是個大刺活,而且難度很高,應該是他接刺活以來最難的一次。去往南唐的皇都刺殺一個將會成為南唐皇帝的人,這過程中的艱難和可能出現的危機可想而知,所以之前的所有細節都要十分注意。剛離開楚境清平村時,齊君元運用了各種出乎別人預料的行動和行程來擺脫後麵可能存在的追蹤。離恨穀中管這叫“抖翅”,其意就是要消除蹤跡、擺脫墜上的尾兒。離恨穀中要求一項刺活做完或從某一個可能留跡的環境進入另一個刺活前,都必須使用這個程序,以便將自己再次變成一個沒有影子的人。而進入南唐境後,就相當於進入了新的刺活環境中,這時要做的是“伏波”。“伏波”就是潛藏,但不是躲在哪個角落裏不動,而是將自己的形象、表現盡量與周圍環境合拍,融入到普通人群中,特別之處出現得越少越好。而這時候分散前行是非常明智的決定,因為不管多優秀的刺客、不管多巧妙的掩飾,始終都會有極少、極小的特別處存在,隻是因為極少、極小才被人忽略。但是如果幾個人聚在一起,極少、極小的特別處就會幾倍地增加和放大,那樣的話就很容易被別人注意到。齊君元他們雖然分散而行,但他們相互間的距離並不太遠,差不多都在一裏路的樣子。這樣做首先是可以不讓別人看出他們之間存在關係,而當其中某個人發生意外後,其他人又可以及時發現並施以援手。不過這種分散走法也存在一定缺陷。如果有敵人摸清他們的分散規律,然後從最後一個開始逐個解決,走在前麵的人一般很難發現自己背後出現的異常情況。但是齊君元他們卻不怕出現這種情況,因為他們之間的分散前行除了前後拉開距離外,還有橫向的側應。橫向並行而走的是啞巴,他帶著窮唐走在不是人正常走的路徑上,卻比其他走正常道路的人還要快、還要輕鬆。所以這個分散隊列中,他是一個別人最難以掌控的部分。而且他還有窮唐為助,可以及時發現多處異常並向同伴示警,需要時還可以遠距離實施攻擊救助同伴。當然,齊君元也不會將所有人的安全都寄托在啞巴一個人的身上。如果所帶的不是他所指定的這幾個人,他也不會安排這種分散前行的方式。這幾個人都是刺行中的高手,本身就是對危險有著高度嗅覺和覺察力的兇猛動物。特別是齊君元自己,天性中預感危險的能力可以讓他更早發現到危機存在。也正因為如此,他將自己安排在前行隊伍的最後一個。但是就在分散行進後不久,齊君元就發現到了危機的存在。人往往就是這樣,幾個人聚在一起走時,會因為別人的紛擾或者將對危險的警惕寄托在別人身上,從而放鬆自己的警覺性。而當隻留下自己獨自行動時,那麽他所有的思維和神經都會調整到一個最為敏感的狀態,警覺性、發現力也都會達到一個自己都無法限定的高度。齊君元就是在這種狀態下發現到危機存在的,而且非常精準地確定這危機不是針對的自己。但讓他非常想不通的是,危機的來源竟然是緊盯著和大家行走路徑完全不同的啞巴。齊君元不知道這個危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但他覺得應該是在進入南唐境分散而行之後,心中也希望真是在這之後。因為如果是在進入南唐之前就被盯上的,那麽當時自己幾個人是聚在一起同行的,盯上一個也就盯上了所有人。但是也不排除另外一種可能,就是自己這些人確實都被盯上了,不過盯上的人卻隻認為啞巴是最重要的。或者認為啞巴身上攜帶了什麽極為重要的東西,而別人盯住啞巴就是為了那東西。這樣的話,即便自己幾個人是聚在一起時被別人墜上,他們也是會始終盯住啞巴不放。隻以為自己這幾人分散而行是為了轉移他們的注意力,從而保護啞巴和他所攜的重要東西。啞巴身上會攜帶什麽重要東西嗎?他向大家隱瞞了什麽重要信息?他會不會也像王炎霸、秦笙笙一樣突然間就轉換了身份?此次前往南唐金陵刺殺齊王李景遂,會不會又像在瀖州和煙重津那樣?明明是自己主持的刺局,背後卻偏偏如芒在背的一雙眼,有攪亂刺局的一隻手,甚至還有將自己踹入不復之境的一隻腳。頑鐵久錘打,終能成精鋼,更何況齊君元本就不是一塊頑鐵而是一塊精鋼,更何況最近幾次對齊君元的錘打是那麽的劈頭蓋臉。所以在連續遭遇到許多不可思議的意外之後,齊君元知道自己也應該做些不可思議的事情。很多時候打破常規才能掌控全局,犧牲皮肉才能窺得真骨。因此雖然發現到啞巴被人盯上,他卻沒有提醒,隻是更為嚴密地監視著事態發展。過了昌東府之後,直到廣信府都是寬闊無際的田野。一眼望去看不到山巒和樹林,隻有一條條大小河流穿插其中。齊君元估計,盯住啞巴的人如果要動手,選擇在這個地方是最為合適的。因為啞巴擅長翻山穿林,速度耐力勝過野獸。如果是在山林之中,他總能藉助地勢逃出生天。但是曠野之中他這能力卻得不到發揮,對方如乘健馬多方位追逼,他的雙腿最終是跑不過馬匹四蹄的。另外,弓弩彈子等遠攻的武器在曠野中使用,別人可以一目了然早做防備,失去偷襲和突襲的優勢,也沒有便宜可占。果不出齊君元所料,過了昌東才走半天,他就發現到有馬隊在朝著啞巴的位置逐漸圍攏。從人數、布局,以及環境上看,啞巴肯定是要被對方的鎖兜拿住的。而啞巴似乎對自己的狀況渾然不知,也或者故意裝作不知,這樣做是為了讓對方放鬆警惕,以便尋到機會逃脫出去。麵對這種情況齊君元沒有絲毫辦法,因為他們一開始就沒能將墜兒甩清,做到無影而行。再者,他有明確的刺活,刺殺齊王李景遂,而接活之後的刺客所有行動和目的都要以刺活為中心,不惜犧牲同伴甚至自己。所以齊君元決定立刻通知其他人,啞巴已經成為棄肢(離恨穀中術語,出水蜂被其他蟲子追捕,或者陷入不能脫逃的境地,它甩落自己的蜂腿來擺脫危險。棄肢是同樣的道理,就是犧牲局部保全大局的意思)。兩陣對但是才過一頓飯的時間,局勢陡然發生變化。就在之前幾個方位的馬隊即將對啞巴實現鎖兜之時,周圍突然又出現幾路馬隊。對於啞巴而言,盯住他的馬隊越多他就越難逃脫。但是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當後來的幾路馬隊出現之後,之前已經差不多對啞巴實現鎖兜的馬隊立刻改變初衷,轉而以攻守兼備的兜形與後來的馬隊相對。由此可見,前後出現的馬隊是兩路人,他們都以啞巴為目標,都想從他身上得到些什麽。但是這兩方麵的人馬實力應該相衡,也可能是相互摸不到底細。所以當雙方同時出現時,他們都不敢輕易對啞巴下手。生怕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自己一番搏命最後替別人做了嫁衣。他們雙方現在最好的做法就是先放棄啞巴,解決好雙方的矛盾再確定誰有資格對啞巴下手。當然,解決矛盾的方法可以協商,也可以用武力,這主要取決於他們對自己條件和對方實力的權衡。但就在雙方人馬相互靠近,還未曾有絲毫接觸的時候,啞巴動了。啞巴的速度真的很快,就像一陣風颳過原野。但是啞巴並非最快的,在他這陣風的前麵還有一道閃電,黑色的閃電,那是窮唐。他們兩個一前一後飛速狂奔,不過不是要逃走,而是以一條曲折難料的路線撲向其中一方的馬隊。窮唐從草叢中突然飛躥而出,帶著股兇殘而獸性的味道,一下就將一匹馬連同馬上的騎車撲倒。沒有被撲倒的馬匹全驚跳起來,有兩匹反應快的沒等騎手有任何指示就已經躥奔出去,膽子小些的則原地前蹄高抬,嘶鳴連連。而最為愚鈍的一匹是被撲倒在地的馬撞到,橫著兩步趔趄,差點就跌倒在地。啞巴是在窮唐之後出現的,當他站定時,正好是在兩匹前蹄高抬的健馬中間。隻見他雙臂一伸,左右手各抓一隻騎手的腳踝,將那兩匹馬上的極力想將身形穩定的騎手拎了起來,然後隨手給遠遠地扔了出去。緊接著前甩單腿,身體揚飄而起,輕悠悠地就坐到一匹馬的馬背。再雙腿緊夾馬肋,合右手拇指、食指重重地一按馬頸根部的背叉骨,那馬身體往前一伏,一下就躥縱了出去。而就在這匹馬躥縱而出的同時,啞巴左手探出,捋住旁邊那匹馬的韁繩,將它一同帶了出去。兩匹馬才並駕跑出三步,旁邊的窮唐幾下急躥猛跳,身體掠飛而起,落到了另外那匹馬的馬身後部,一口咬住馬鞍後檔,讓自己穩穩地趴在顛簸的馬背上。事情發生得很突然,誰都沒想到看似曾有覺察的啞巴會反衝過來奪取馬匹。事情發生得也很怪異,一隻長相像狗的怪獸竟然能騎馬而行。在場的所有人都是第一次見到這情景,無不瞠目結舌。所以這些原來做好準備要拿住啞巴的人一時間成了最沒準備的人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應對麵前發生的一切。其實憑著啞巴和窮唐的警覺性,他們早就發現到自己被尾兒墜上了。但之所以沒有急匆匆做出反應,是想看清這些人到底是什麽來路,又有什麽計劃。當發現這些人想利用曠野之地拿下自己時,他已經想到自己唯一逃出的辦法就是奪馬而逃。啞巴這個想法是完全正確的,雖然奪了馬匹後也不一定能甩掉那些人,但至少可以保證自己與那些人的腳力相當,不會被他們就此拿下。而一旦馬匹跑不動了,雙方都舍馬而行時,他很自信對方沒有人可以比過自己和窮唐的腳力、速度。另外,他還考慮到馬匹奔跑追趕之中,自己手中的弓弩、彈子的長距離攻擊特點可以發揮出最大作用。當兩批馬隊的人全緩過神來後,他們意識到此刻不是爭奪目標的時候,首先應該做的是不能將目標丟失了。於是兩股人匯成一道,朝著啞巴奔逃的方向追趕過去。齊君元離得很遠,但把發生的一切都看得很清楚。他看出啞巴不是個頭腦簡單的人,他奔逃的方向明顯是想將墜住他的尾兒全都帶著遠離齊君元他們行進的方向。他也隻知道啞巴是個守信的刺客,一旦他甩落危機確保安全之後,肯定會馬上調轉回頭繼續前往金陵尋找自己。而憑著窮唐的鼻子和啞巴辨查蹤跡的能力,再加上自己沿途留下些可以的遺留物和記號,他們兩個肯定能及時找回來。看著啞巴和兩批人馬一前一後離開後,齊君元並沒有馬上從不算隱蔽的掩身處出來。因為他發現自己所構思的意境中還有危險存在,並沒有隨著啞巴的離開而離開。齊君元等了一些時間,他覺察到的危險始終不曾消失。所以齊君元決定釆取行動遠離危險,這倒不是因為他的耐心不如別人,而是因為像他這樣身負刺活想消了影兒的刺客應該表現得平常一些。看到江湖爭鬥、馬隊追逐躲避到某個並不太隱蔽的角落對於平常路人來說是很正常的現象。但是爭鬥結束、馬隊追逐離去後,如果依舊很耐心地僵持原處不動,這就相當於告知別人,自己不是一般人,自己已經發現到對方的存在。在沒有確定對方是什麽來路又懷有什麽目的之前,這樣做肯定是非常愚蠢的。齊君元很果斷地離開了,動作倉皇得和一個無意中碰到了賊匪的路人一模一樣。但是他雖然自信自己所有的動作細節沒有一點瑕疵,卻依舊預感到不會逃過別人的法眼,背後的危險終究是會追上來的。所以他決定繞開一段路甩掉背後的危險,然後再往廣信方向追趕其他人。這一次齊君元的判斷也許錯了,危險雖然依舊存在,但是卻根本無暇顧及到他。就在距離齊君元兩箭步開外,有一片過人高蒿草叢。此時草叢中有兩隊高手在自己首領帶領下各執殺器對峙,從他們的狀態看應該是無意中撞上的。手持殺器的高手本身是危險,但當他們覺得對方危險時就會更進一步地提升自己的潛力,將自己變得更加危險。而這兩夥對峙的高手都是這樣的狀態,那麽此處戰團蘊含的危機能量就可想而知了。特別是為首的兩個人,他們所有的心力都貫注在對手身上。每一回氣息的運轉,每一處肌肉的收縮,甚至於每一次的眨眼、每一次的心跳,都是為了應對對手隨時可能會發起的攻擊。齊君元發現到危險的存在,卻並沒有發現到是如此強大的危險,也始終無法判斷這一處危險是針對何人。其中原因有兩個,一個就是他發現到的是兩股相對的危險,它們之間已經有了很大的抵消而使得能量的目標顯得模糊。再一個就是他所發現到的危險可能根本就不是這兩夥高手帶來的,而是隱藏在他們這兩股危險的背後或附近。對峙一方的頭領是蜀國不問源館的豐知通,另一方則是南唐夜宴隊的梁鐵橋,兩人的身後都帶有很多精挑細選出來的江湖高手。雙方不但刀劍出鞘、斧鉞亮刃地蓄勢以對,而且在占位上也已經布設成攻守兼備的陣形。不問源館占位而成“落瀑流沙”的沖兜相,這是要衝破阻擋四散而入的企圖。夜宴隊這邊是“天壁斷江”的困兜相,其勢是要擋住豐知通這些人。但是雙方心中也都清楚,真的動起手來,不問源館的“落瀑流沙”不可能全衝過去,夜宴隊的“天壁斷江”也不可能將對方全擋住。很明顯,剛剛想要拿住啞巴的是不問源館和夜宴隊。而能讓這兩股秘行力量同時出現、一起下手,則說明了啞巴的重要性,或者說是他所帶東西的重要性。前些時候,豐知通帶著不問源館的人被楚地官兵、衙役,以及一眾聚義處的人團團圍困。但他們仍是一路突圍,到達永順府界內的清平村。因為事先有密信傳遞說內宮防衛總管華公公會帶大內侍衛和九經學宮高手前來接應自己。但是當他們剛剛才聚集到清平村,就得到一路突圍小隊帶來的消息,說前一日有人見到一個啞巴帶著隻小老虎模樣的怪狗在玉鞭路的翠檻樓喝酒,隨後便一路往東了。這正是豐知通要找的目標,雖然並不清楚那啞巴是什麽人,真啞假啞,但這隻狗卻是不會錯的,天底下這樣的狗恐怕就此一隻。於是他們未曾等待華公公,隻在隱蔽處留下個標記,隨即帶著人突入重圍,一路往東追趕。梁鐵橋是發現到不問源館的人重新調頭往東才跟過來的,本來他們也想一舉殲滅不問源館的人,奪回寶藏皮卷。但是見不問源館的人明明已經逃至蜀國邊界卻又調頭往相反方向而去,覺得事情蹊蹺,於是梁鐵橋覺得暫時不動手,先跟在背後看個究竟。最終兩國秘行力量都墜上了啞巴,當發現不問源館追蹤的是啞巴和窮唐後,梁鐵橋想通了些事情。因為他曾在上德塬見過銅甲巨猿害怕窮唐的情形,那麽銅甲巨猿在天馬山前搶到寶藏皮卷後會不會被這隻怪狗撞上,將皮卷奪了去?否則不問源館人馬不顧危險追這一人一狗幹什麽?但是梁鐵橋此時反不著急了,因為他已經摸出了端倪、理清了關係,也因為現在已經進入了南唐境內,到了他的地盤。箭音去終於到達一個地形合適的位置,而梁鐵橋又不著急,所以今天是不問源館搶先一步對啞巴和窮唐下手的。夜宴隊雖然晚了些但僅僅晚到了一步,而且很巧的是他們和不問源館採用的是同一種方法對啞巴和窮唐下手。兩股秘行組織首先撒出的是馬隊。這馬隊就相當於兜網,先大範圍布局,然後慢慢收攏。其目的主要是用來阻攔啞巴逃跑,攪亂他對逃跑路線的判斷,消耗啞巴的體力和武器數量。而最終真正對其實施圍捕的是在馬隊之後占據各關鍵位置的高手。如果不是兩國秘行力量相互幹擾,如果這樣的計劃能得以實施,那麽啞巴想要逃走可就不像剛才那麽容易了。正當不問源館的馬隊剛要形成兜勢,卻突然發現到又一批的馬隊出現。而夜宴隊的馬隊出現之後,也才發現到不問源館搶在自己之前要對啞巴實施同樣的企圖。麵對這種意外狀況,雙方馬隊馬上轉移目標,試圖阻截對方。原因很明確,要想得到一件東西,首先要保住這東西不會被人搶走。馬隊之後的高手則立即收縮陣形,不敢輕舉妄動,但也要做好一切輕舉妄動的準備。而雙方主持此次行動的頭領則在第一時間內找到與自己同一目的對手,於是便有了梁鐵橋和豐知通的直接對陣。兩股高手誰都不敢輕動的狀態,給了啞巴奪馬逃走的機會,也讓齊君元很幸運地未被盯上。梁鐵橋將手中刀一橫,左手食指、中指、拇指輕捏住刀頭,再整個往前微微一推。這是江湖中刀劍相向時使刀人常用的致禮方式。“豐大俠來我南唐境內,是我南唐江湖道上的幸事。隻是自家之事自家理,有些活兒勞煩不起豐大俠。我讓手下西邊驛亭備美酒肥羔款請豐大俠,酒酣肉飽之後恭送大俠離唐歸蜀。”梁鐵橋說話很客氣也很豪氣,言外之意是豐知通隻要不和他爭奪啞巴,他將把他當貴賓對待。“梁大把頭現在還說得江湖道的話?梁大把頭又是何時當了南唐國的家?嗬嗬,其實尊駕現在已經兩頭都夠不上了,隻能是陰暗處打理些雜事而已,沒名沒分的又是憑的什麽身份把我往外趕?”豐知通明嘲暗諷。梁鐵橋聽出豐知通話裏損他,於是眼珠一瞪,掌中一緊,那厚背薄刃的割纜刀陡然發出一聲亮音。豐知通表情未變,手中劍尖卻是微微顫動,發出輕聲的嗡響。“在此處隻輪到我拔刀哪輪到他人說話。你不用管我憑什麽身份,隻需知道我手中刀何等鋒利即可。”梁鐵橋向來是個狂妄不讓人的人,剛才對豐知通一番話已經是難得的客氣,未曾想卻招來一通嘲諷。如果此時仍在楚地的話,他這個江湖梟雄還是會權衡周圍關係和自己處境利弊等因素,說不定也就忍了。但現在是在南唐境內,是在他自己的地盤上,那麽這口氣怎麽可能忍下。於是立即凝神運氣抬臂提步,刀劃偏鋒就要動手。豐知通早就全神戒備,他預料到梁鐵橋會動手,他也希望梁鐵橋動手。雖然兩邊力量相當,但打一場下來無論輸贏自己這邊都會折損嚴重。對方是在自家境內,有什麽折損傷殘可以快速得到救治。而自己這邊就算衝破對方的阻擋,也隻能丟下所有逃不走的人逃走。不過他更擔心梁鐵橋和自己比耐心,僵持這種對峙狀態。暗中卻去調集官兵過來圍堵自己,到那時自己這邊能順利脫身的人就更少了。所以豐知通要激怒梁鐵橋,讓他主動出手,動手比不動手要好。因為梁鐵橋的“天壁斷江”適用於防守,自己的“落瀑流沙”適用於攻擊。如果能激得梁鐵橋以“天壁斷江”來主動攻擊,天壁移動,又如何能夠斷江?那麽雙方兜勢對擊之下,自己便會大占便宜。即便仍有損傷,但絕大部分人應該可以順利從不合正常兜形的“天壁斷江”中衝出。但就在梁鐵橋以小劈刀式朝豐知通衝過去時,從附近的某處突然飛出一聲尖利的長音,就如同惡鬼被投入煉獄時的慘呼。梁鐵橋、豐知通都是久走江湖的老手,所以馬上反應聲這聲音很像是匪家的響箭。梁鐵橋猛然止住了自己的攻勢,轉頭朝著響箭發出的方向看去。豐知通也撤劍連退幾步,將自己放置在一個相對安全的位置,然後也和梁鐵橋一樣扭頭看去。此刻這兩個絕頂的高手心中都在不停地撲通亂跳,他們沒有想到離著自己這麽近還有第三股力量,而且是自己沒有發現的力量。不會又是大周的鷹狼隊吧,上次在上德塬他們躲在一旁自己沒能發現到。但是第三股力量始終都不曾出現,發出響箭的位置一直平靜如常,就連個葉飄樹搖的雀兒飛都不見,更不要說人了。那裏不像一個躲藏了好多人的兜相,這麽多的高手辨別查看仍看不出爪子的具體位置,那麽這第三股力量絕不會超過三個人。就在豐知通和梁鐵橋再無法耐心等候,準備指揮身後人往那邊包抄尋找過去時,幾乘馬匹狂奔而來。馬匹有不問源館的也有夜宴隊的,馬上的騎手離得很遠就已經在大聲呼喊,而且呼喊沒用不問源館的暗語和一江三湖十八山的哨語,由此可見事態的緊急。“不好,標兒被一眾聚義處的楚娃兒套了!”這不是暗語,隻是用了很多江湖術語。其意思就是他們要拿的目標被楚地一眾聚義處的高手們捉走了。豐知通反應很快,立刻低聲問一句:“方向?”“昌北道順著起雁河往西,估計是想要繞過嶽州入洞庭,再折轉回潭州。”有人答道。“走!直奔西北,截殺嶽州城。”豐知通說完後手一揮,身後的高手立刻行動。而他自己則在所有人走得差不多了,這才收劍回身奔走。豐知通走了,最終沒有和梁鐵橋做一次慘烈對決。而他走出才十裏不到,立刻往西南直撲昌北縣。昌北道的尾端就是昌北縣,他這要在那裏截住周行逢手下一眾聚義處的人,奪回啞巴和窮唐。而剛才那些截殺嶽州城的話隻是說給梁鐵橋聽的。不知道梁鐵橋有沒有聽到豐知通所說的話,但他卻是站在原地久久未動。可能是反應比豐知通慢,一時沒有反應過來狀況,需要理一下思緒。也可能是他發現到其他什麽更重要的事情,所以現在已經將抓捕啞巴的事情丟到一旁。而其實此刻他的思維比別人想像的還要滯後,到現在都未曾從剛才那支響箭裏拔出來。“響箭不知何人所射,但絕不會是莫名其妙的行為,其中必有一定含義。對了,從剛才箭哨劃空的方向上看,響箭所指是啞巴逃走的方向。啞巴為什麽要往那個方向?相比之下,那個方向並沒有任何有利於逃跑的地勢、地形。像這個如同野獸般的漢子對周圍自然環境最為敏感,他為何會出現這種低級錯誤?對了!不是錯誤!而是圈套。他逃走的這方向是與前往廣信府的官道相悖,這樣做是故意引著我們往那邊走。因為有與他有關的人是要往廣信府那邊去,而那些人肯定是身負重要的事情,或者他身上的重要物件已經轉移到那些人的手中了。”梁鐵橋是江湖幫派中的大瓢把子,當然比任何人都熟悉響箭在匪家的作用。響箭是發現目標後給大隊發信所用,但響箭的發信方位是朝著遠離目標的方向,這是為了更少得引起目標註意。所以匪家有“響箭走空向,盜旗去財方”之說。“發響箭的人可能是要誤導我們,讓我們往啞巴逃走的方向去追。也可能是為了給我們指引,但這個指引的方向卻是相反的。必須知道響箭的特徵才能找到正確方向。”梁鐵橋在思考,但他始終沒有重新回憶一下剛才的響箭聲,那聲音其實仔細琢磨下會發現和一般匪家的響箭是有區別的。另外,他也沒有試圖再去找發出響箭的人,因為不管那人是誤導還是引導,能如此放肆毫無顧忌地射出響箭,說明他早就已經做好了進退自如的準備。站在原地沒有動,但梁鐵橋的思緒其實已經縱橫來回好多回,並且已經到了完全貫通的地步。所以當他再次移動身形時,發出的命令已經和豐知通完全不同:“不管原來的標兒,往廣信追下去,沿途注意找出異常的新標兒。”這話說完,幾個馬隊成員率先朝齊君元離去的方向追了下去,然後眾多高手躥縱跳躍,很快消失在荒蕪的曠野之上,以各自的方式追趕下去。豐知通和梁鐵橋都走了,此時如果齊君元還在的話,他會發現自己之前感到的那個危險依舊存在。也就是說,那危險和豐知通、梁鐵橋無關,而是來自第三方。豐知通和梁鐵橋都沒有追蹤響箭的來源,轉而去追尋新的目標了。這是聰明的做法,麵對不見其形不知其力的對手,採取不去招惹的方式是最正確的。更何況別人也確實沒有招惹你,隻是放了一支不明原因的響箭而已。所以他們不知道放響箭的是誰,不知道放出的響箭其實是一支很短、很短,短得就像一個箭頭的響鈴袖箭。至於齊君元,他雖然也隱約聽到了響箭的聲音,但他認為這是危險的,更加不會好奇地回去查辨清楚是怎麽回事。好奇是刺客的大忌之一,更何況是在身負重任的情況下。第十一章 密網拖蝦序顛倒齊君元為了甩掉可能尾隨的危險,他繞了些路。也就是在他繞開原路的這一段時間中,夜宴隊一部分的騎手從他走的原路追趕過去了。當他重新回到原路時,夜宴隊的一部分高手從他身邊追過去。但是齊君元的裝束氣質沒有一點特點,就像一鬥豆子中的一顆。他這樣子即便是卜福那樣的捕行高手都很難辨別出,夜宴隊那些匆忙而行的爪子又怎麽可能辨出他?齊君元也沒意識到這些高手是針對他們幾個人追趕過來的。隻以為啞巴順利逃脫了,那些馬隊既沒能追到啞巴又無法確定啞巴的準確去向,所以隻能往啞巴原來要去的方向繼續趕。因為啞巴原定的目的地沒有變,他迂迴也好、繞道也罷,早晚還是要回到原來方向上的。所以搶先趕到前頭設兜等著目標也算是一個好辦法。當齊君元到達廣信城城門口時,他立刻發現城裏的情況有些怪異。不僅城裏異常,就連自己分散行走的幾個夥伴也都出現了異常。城裏的異常是因為城門口多了許多守城門的官兵捕快,而且還專設了一個守城郎將帶領,這在以往隻有邊界軍防重城才會這樣設防的。然後從城門洞往裏看,城裏麵到處是列隊巡走的軍卒和鐵甲衛。廣信府處於南唐國境腹地位置,雖然也關聯著幾條重要道路,但在軍事上算不上要衝,按理不應該進駐這麽多的官兵守衛。齊君元在城門附近的大車店前麵停住腳步,很隨意地坐在一輛卸了轅馬的大車槓上。然後脫下鞋子,倒出裏麵硌腳的沙土粒。在這個坐下、脫鞋、倒沙、穿鞋的過程中,他先提起耳朵搜索了下周圍的聲向。“聽音析情”,這是離恨穀刺客的一項基本技能,除非是聽覺有障礙的才可以不學。齊君元雖然聽力上無法和秦笙笙相比,也無法與他自己的眼力和感覺相比,但他還是先走了一下“聽音析情”的程序。因為這可以讓自己的狀態在完全自然的情況下對周圍的情形做出一個初步的判斷。周圍的聲響很雜亂,有叫賣聲、招呼聲、車馬的走動聲。而最突出的一處聲音是在城門口一側的城牆腳處,有一個衙役正站在高凳上大聲宣讀將要張貼的官府布告,在他周圍圍了一大群湊熱鬧的人。齊君元靜心聽了下宣讀的內容,是說廣信周邊駐軍全部撤入城中守防,讓城外裏管、保戶,以及零散供應將日常提供駐軍的需用直接送入城中。另外,城中守軍增多,安置物資短缺,過往客商可將運轉貨物直接與衙門物用處或軍備營交易。原來是外駐軍收防入城了,難怪城裏會有那麽多的軍卒、巡衛。可是又因為什麽緣故要將外駐軍撤入城中呢?難道南唐境內有戰事嗎?這情況和自己刺殺齊王的活兒有沒有關係?正想著,那邊衙役已經結束宣讀,一記醒鑼之後將布告張貼在牆上。於是齊君元也暫時放下拉長的思緒,定神聆聽。確定周圍沒有異常的聲音後,他微微抬頭,目光迅速在各處位置尋找自己的同伴。首先看到的是在茶攤旁邊提著籃子賣鴨蛋的唐三娘。這次唐三娘沒有挑著麵擔子,因為麵擔子在蜀國是個極合理的掩飾,在楚地也還說得過去。蜀國、楚地參差交界,有很多民情民俗、生活習慣是差不多的。但是南唐的情況卻和蜀國相去甚遠,如果是個婦人挑著個麵擔子沿街叫賣,會惹來很多人圍觀、議論。隨後看到的是擠在城牆腳下人群中假裝看官府布告的六指何必為。六指滿身的木屑、塵土,神情呆滯,滿臉懵懂。那樣子完全就像一個在附近做活兒的匠人,被衙役宣讀聲吸引才好奇地過來看熱鬧,但最終對衙役讀的什麽卻非常茫然。沒有看到範嘯天!齊君元心中一緊。馬上又將周圍掃視一遍,仍然沒有發現範嘯天的人影。範嘯天去哪裏了?難道他使出融境之術躲在什麽角落裏?不對,這大白天的,又在人來人往的官道城門之處,使用虛相兒反有可能暴露自己。範嘯天是個循規蹈矩的人,到哪裏都嚴格按離恨穀的規定使用技藝。離恨穀中有警告:“人多雜亂之地不宜盲目使用技藝。”如果範嘯天現在真是用融境之術將自己藏在什麽地方的話,那他肯定是有某種目的。就在齊君元疑惑之時,遠遠看到一個身影急走而來,腳下帶起一串輕微的揚塵,是範嘯天,而且是顯得有些慌亂倉促的範嘯天。他剛剛才趕到,可奇怪的正是他為何剛剛才趕到,而且是在齊君元的後麵趕到?分散行走後的排序是六指開路,唐三娘跟在其後一裏左右,然後是範嘯天,也差距一裏左右,最後是齊君元。而側翼或前或後呼應的是啞巴,他與四人中至少一人保持在一裏左右(古代一裏三百步,一步六尺,一尺0.231米,折合下來,一裏大約415米)。對於分散行走而言,這是個恰到好處的距離。既可以表現出相互間沒有任何關係,又能在同伴發生異常情況後及時發現並做出正確反應。這就像江湖中防止高手突襲而保持的十步距離一樣,是長久的經驗積累和精確計算才得出的距離。範嘯天在唐三娘身後一裏,在齊君元前麵一裏,如果他發生什麽情況的話,前麵和後麵的人都應該能覺察到。即便是遭遇突襲,未能發出大的動靜,但總會有些異常痕跡留下來。而後麵是個能憑意念構思出異常的刺客高手齊君元,他沒理由不發現到前麵一個同伴正常行進痕跡中的突變。難道是齊君元繞路那一段墜後了?可如果是那一段墜後的話,他也應該發現到齊君元不見了,應該趕到前麵向唐三娘和六指示警呀。所以現在事實很明顯地擺在這裏,範嘯天沒有按著分散的排序前行,甚至可能根本就不在他們散走的隊列中。沒人知道他是什麽時候採用什麽方法改變位置的,包括一直以為自己跟在他後麵的齊君元。而更為重要的是他到底出於什麽原因才改變位置墜到最後的,這一點可能隻有他自己能說清。齊君元看到急急趕來的範嘯天後,立刻起身便走,並且是直接向城門走去。他是要進城,他更是要遠離範嘯天,不讓他靠近自己。範嘯天不但散走的位置順序發生了變化,趕到的時間也完全出乎了齊君元和其他同伴的預料。而且是急急趕來,不顧腳下揚塵,這種狀態很容易被別人注意到。如果注意到他的正好是有些經驗的江湖高手或捕行中人,立刻就能看出他的行跡異常,馬上就會盯住他。所以齊君元不能讓這樣一個人靠近自己,讓他靠近會連帶自己一起暴露給可能存在的對手。齊君元當機立斷,與其讓失態的範嘯天在這種環境裏很明顯地靠近自己、暴露自己,還不如先直接進入城中躲開他。等到了人流熙攘的地方,再與他暗中接觸,那相對而言能安全許多。齊君元走向了城門,和許多要入城的人一起。但是就在齊君元走近城門時他感覺出些不舒服來,因為兩邊幾乎所有的兵卒、捕快都在盯著進城的人看,不放過任何一個,這其中當然包括了齊君元。“他們好像是在找什麽人,是敵國細作?還是……”齊君元心中猛然打一個哆嗦。“他們會不會正是在找自己這幾人?上次瀖州刺殺顧子敬就有人提前透露出消息去,這背後真相至今還是謎。而這一次來南唐刺殺齊王李景遂,仍是會有被人提前出賣的可能。而且這次的刺標是南唐齊王,未來的皇上。所以讓各州各府提前在城隘關口查尋攔截刺客根本算不上興師動眾。”這時候齊君元其實很想轉身往回走,但他強行抑製住這個欲望。普通刺客與優秀刺客的差距好多不是因為殺人技法,而是對自己欲望的控製,在於對一些外來心理壓力的調整。齊君元是優秀的刺客,所以他依舊在往城裏走,步伐節奏、神情動作沒有絲毫變化。而這樣做讓他顯得比一個平常人還要平常,就憑那些城門口的軍士捕快根本不會注意到他的。就在走進城門洞的那一刻,齊君元再次感覺到異常。齊君元行走的動作仍然沒有絲毫變化,但是他的思想卻一下變得空靈,就像一張空白的畫紙,一件待描的瓷胚。於是當思想勾勒出眼前現有的畫麵時,他從畫麵的更深處發現到了危險。發現到的危險也是因為目光的盯視,但這盯視的目光和那些兵卒、捕快不同,銳利而兇狠,像鋒芒、像刀刃。不過和齊君元在瀖州感覺到的秦笙笙的目光相比卻是兩個層麵。秦笙笙目光中是直白的淩厲殺意,是肆無忌憚的逼迫。而此處的目光是謹慎的審視,嚴密的剖析。在這種目光下,人們有種赤裸裸的感覺。不,不止如此,是被剝了皮、剔了骨的感覺。齊君元又往前邁了一步,這過程中他發現異常的不是一道目光,而是一群目光。這目光的位置應該是在城門洞的裏側,也就是甕城內側的空場處。那裏四散著一群人,這些人都是江湖人的裝束打扮,有坐的有站的,有倚的有蹲的,唯一相同的是這群人的眼睛全部有意無意地瞟向城門洞。這也是一種兜子,江湖中叫辨兜。兜相的布設是將眾多爪子巧妙地安排在各種不同位置,這樣就可以從不同角度來審視每個經過的對象。這個兜相就如同一張過濾的網,因為不管如何懂得掩飾自己的人都有可能會有顧及不到或疏忽的地方。這些地方都是身體的末梢位置,有時候甚至連自己都會忽略,比如說手腳、頸部、腋下,等等。但在一旦進入到這個辨兜之中後,這些身體末梢部分的失誤都是逃不過別人的眼睛的。兜相設置中會有專門的爪子負責辨査這些末梢部分的細節。巧回步齊君元下意識間想停下腳步,這已經不是心理調整、欲望抑製的問題,而是實實在在的危機。因為即使自己是一鬥豆子中的一顆豆子,也難保不會被一鬥豆子那麽多的眼睛看出差別來。而且這一鬥豆子都是和他很相似的豆子,他們對某些差別的捕獲更加敏感、更加準確。再有,即便自己這顆豆子有信心躲過一鬥豆子的目光,那麽其他人呢?唐三娘、何必為、範嘯天,他們都沒有發現到危險,而自己一旦進城他們肯定會毫無戒心地緊隨自己之後進去。這三人中隻有六指何必為的“隨相隨形”之技可以從這麽多豆子的審視中矇混過關,至於唐三娘和範嘯天,基本可以斷定會在這辨兜中被看出異常的。到現在這個時候、現在這個位置停下腳步,無疑是在告訴那些布下兜子的人,自己是個他們應該引起注意並需要立刻拿下的對象。但是如果不停下腳步,自己的同伴就要落入別人的兜子之中。齊君元感覺自己的心在劇烈地跳動,呼吸也開始不那麽均勻了,這是急火沖腦的表現。也難怪,因為他必須在幾步之內做出一個決定。就在要邁進城門口的剎那,齊君元果斷地停下了腳步。不但停下了腳步,而且還轉了身。不過隻轉了一半,並非調頭試圖離去,而是朝向旁邊坐在那裏的守城郎將。“老爺,問一下軍備營是在城東還是城北?”“都不是,在城南,你問這個幹什麽?”那守城郎將根本就沒搭理齊君元,而是他旁邊的旗牌官搭的腔。“哦,我家老爺從南漢收了一批番果(唐代時稱作番果的水果很多,但典籍記載中描述的番果很像是菠蘿),本想運到大周發筆財的,可沒想到才到南唐境內就開始爛了。沒辦法,想就地低價賣了收點本錢回來,所以讓我到城裏來找買主。剛才聽布告上宣讀說城裏軍備營正大量收東西,我想去談談價錢,要是合適的話就把番果都賣給軍備營。”齊君元說得很認真。“混帳東西,快給我滾蛋。竟然想要把番果賣給軍備營,我們要那番果有什麽用?讓我們天天拿爛番果當飽?”郎將在一旁發火了,他很難得遇到這麽傻的一個蠢蛋。“不是,老爺,你聽我說。我們那番果要賣不完就慘了,你們人多,大家將就著吃上幾個,那我們這番果就都解決了。”齊君元沒有走,他繼續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來人,把這蠢貨給我趕走。”郎將真的懶得和這種傻子多說半個字,直接吩咐手下給趕走。於是有軍校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頓鞭子,齊君元先是抱著頭東躲西藏,轉了幾圈後最終被趕出了城門口。看到這個情況的人很多,包括那些以目光布下辨兜的江湖高手。但是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齊君元,因為誰都想不到他們要找的標兒會主動招惹守城門的將軍和兵卒。齊君元鬧的動靜越大,他們越是注意著其他進城的人,生怕要找出的標兒會趁著這亂勁混過去。這應該是一個急切間能採用的最佳辦法,齊君元在兵卒的鞭打驅趕中順利離開了危險的區域。而且不僅他一個人離開了,他在城門口這麽一鬧,也一下提醒了其他三個同伴。雖然並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但他們都知道正常情況下齊君元絕不會和守城兵卒發生糾葛。不,正常情況下齊君元不會和任何人發生糾葛,更不用說兵卒。對於“盤巢”(離恨穀以出水蜂特性為行動暗語,所謂盤巢就是指向刺標接近的過程)的刺客來說,任何糾葛和張揚都會導致刺活失敗,並有可能陷自己於不復境地。而一個優秀的刺客在自己順利的“盤巢”過程中出現反常狀態,這隻能說明出現了問題,出現了讓一個刺客必須改變原有狀態來應付的問題。範嘯天仿佛是被驚醒過來,他立刻停下進城後幾乎鐵定會暴露的倉促腳步。攔住一個從身邊經過的賣餅挑子,拿出幾文錢假裝買餅,卻又唧唧歪歪又挑又揀。唐三娘則馬上提起籃子縮到茶攤背後蹲下,利用茶攤的擋風茅席遮住自己。沒人會懷疑到她這個舉動,因為一些行路的女人便急時都會這麽做。六指則一邊從人群中鑽出來,一邊在身上抹兩把、把頭髮抓散些,然後屁股一順就坐到一輛運糞出城的大車尾上,漸漸遠離城門口。也沒人懷疑到他,就他攏手耷眉的樣子,怎麽看都該是個運糞的。剛剛還像個做活的工匠,轉眼間變成了運糞的,這便顯現出他所修“隨相隨形”的功底來了。齊君元被趕之後立刻沿城牆往南走,雖然順利從一個危險的兜子前麵脫身而走,但他並不自信就此消影兒。畢竟當時自己顯聲顯形了,而自己麵對的兜子中不乏高手。還有,布下那個巧妙辨兜的主持者應該也在附近。如果自己剛才的那番表演落在他的眼中,那是很難僥倖逃過他眸尖子的。齊君元這一次的擔心一點都沒錯,就在他又叫又鬧的時候,有人聽到了他的聲音,並且覺得這聲音印象深刻,不止在一處聽到過。“那人是怎麽回事?怎麽被兵卒打跑了?”從布成辨兜的高手們背後走出一個冷漠堅挺得就像一把厚背薄刃利刀的男人,看著齊君元被趕走的背影開口詢問手下人。手下人沒有回答,而是快步跑向了城門。這就是訓練有素的表現,上司問的問題如果不知道答案那就趕緊去找,而不是支支吾吾回答不知道後再在上司惱怒的命令下才跑過去問清究竟。“那人向守門將軍打聽軍備營在哪裏,他想把從南漢販運過來的番果賣到軍備營去。”手下人很快回來,並且帶回了答案。“不對,那人的裝束打扮不是遠行的商販。精明的遠行商販又怎麽會傻愣得要將番果賣到軍營去。”那人一語就點出了齊君元的破綻來。“這人應該是個高手,他發現到我們在甕城內側布下的辨兜,所以當機立斷耍個花尾兒調頭要溜走了。他現在應該會離開大道往北或往南潛走。追!現在追還來得及。然後飛信告知南城門和北城門的人手包抄堵截。”不但看出齊君元的破綻來了,而且還將齊君元的逃走路徑分析得很清楚。因為他正是提前趕到廣信城布下辨兜的梁鐵橋。梁鐵橋從其他路徑趕到齊君元他們的前麵到達廣信,然後他堅信啞巴用奪路而逃來掩護的人會由西而來進入廣信城,所以在西城門口的甕城裏麵擺下了辨兜。而他真就憑著這辨兜發現到了齊君元,雖然未曾能夠直接將齊君元鎖入兜中。齊君元抬頭看到一隻黑鴿沿城牆頭子飛過,他心說不好,自己還是被人鎖定了,這肯定是要從南邊調人包抄圍堵自己。往西是廣信河的一段,河水寬闊水流湍急,平時連個擺渡的都沒有。自己要想過河,除非是重新回到西城門口的官道繞過去,但是現在自己背後肯定已經有追蹤而來的大批高手,回去已經來不及了。往前走有個小嶺還有片雜樹林,但是過去後就是平坦的田野,南麵人馬包抄過來後自己仍是無處可逃。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在小嶺、雜樹林,還有沿廣信河的蘆葦地裏和後追前堵的人周旋。幸好自己是在離開城門口時留下了一個信號,所以隻要是堅持過一個時辰,情況或許就能有所改變。當然,這改變還必須依靠其他的同伴才行。看到齊君元反常而走,範嘯天已然懂了,買了幾個餅子站在原地啃咬。當看到城裏有大批人出來,朝著齊君元離開的方向追去時,範嘯天才有些醒悟。他心中確定自己應該進城,齊君元將這麽多人引走,可能就是為了讓自己進城。範嘯天沒有管唐三娘和六指在哪裏,也沒管那兩人會不會進城,總之他是要進城的。但是就在齊君元被兵卒鞭打的地方,他看到了一個標記,一個讓他覺得自己不該急著進城來的記號。城門生鐵打製的大鋪首上有隻很不顯眼的小鋼鉤,鋼鉤硬生生勾卡在鋪首的鐵環上,這應該是齊君元被皮鞭抽打得抱頭亂竄時乘機留下的。這標誌其實一般人是不會發現到的,但是離恨穀中訓練時就有規定,多人同做刺活,當其中一人出現意外情況時,其餘人在經過他出意外的地方都要刻意搜索一下,因為很有可能出意外的人會在這裏留下很重要的東西和訊息。特別是一路刺活的主持出意外的位置,他可能會在這裏將沒有來得及告知大家的刺活以及刺標用合適方式交代給其他同伴,這樣才能繼續把刺活做完。範嘯天是個守規矩的人,所以他在經過城門口時刻意偷偷四處察看了下,所以他看到了那隻鋼鉤,所以他後悔自己這麽急匆匆地進來。鋪首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門環,民國版的《宅居生氣物》中對其有專門的介紹。其中說鋪首最初其實是風水鎮物,是仿造傳說中給太上老君銜金剛琢的押門獸所製,可以用在風水上有槍煞、割腳破等不好的門戶上的。後來出於大眾化的求吉心理,不管風水好不好隻要有經濟能力就都在門上做鋪首。隻是形狀上已經有所改變,因為其作用不完全是為了改善風水,更多的是為了美觀和實用。古代的鋪首造型普遍採用六角、圓缽等形狀,邊緣打製各種花紋,中間穿過一隻圓環,既美觀又耐用。但是古代官家、皇家則一般還是以一個獸頭口中銜著一隻圓環的造型居多,這和最初時的風水鎮物很像。隻不過獸頭形象已經不僅僅是押門獸,而是發展成了很多種,但一般都是龍、貔貅、獅子、老虎、螭等靈獸、吉獸的頭像,以此來顯示威儀和鎮凶驅邪。但是在離恨穀的暗號中,鋪首卻是有著另外一種意思。宅居的鋪首代表著一家之長,衙門的鋪首代表著此衙門中的坐堂官員,城門上的鋪首代表著這座城裏的最高級別的官員,如此類推,皇宮宮門上的鋪首就代表著皇上。鋼鉤是齊君元的殺器,殺器在城門的鋪首上,這個指令是讓看到的同伴去刺殺廣信城裏最高級別的官員。但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個指令,範嘯天還不至於後悔進來。因為他本就是個刺客,生命的意義就是為了殺人。而這次來到南唐也是為了殺人做刺活,齊君元留下這個指令說不定正是此行的任務。但問題是那隻鋼鉤並非釘在輔首的那個部位上,而是準確地卡在圓環左下角的弧段上,這才是讓範嘯天覺得後悔的關鍵。在離恨穀的約定中,鋪首圓環是對應風水盤上時盤的,簡單地說,就是每一段的位置對應一天中不同的時辰。鉤子卡在圓環上,代表齊君元不但指示接到指令的同伴去刺殺廣信城中最高級別的官員,而且還限定了時間。卡住圓環的位置是在左下角,這在時盤上是申時的位置。但是現在已經是未時,也就是說齊君元給的刺殺時間隻有一個時辰。一時局範嘯天頓時暈菜,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麽去完成這個刺活,但他又不敢不去完成這個刺活。離恨穀中的規矩,群出做刺活,主持者便代表著執掌、代表著穀主,所發出的指令在他帶領的這群人中必須沒有任何理由地執行。如果違背,會被衡行廬治罪。所以範嘯天後悔了,這對於他來說是個難度太大的刺活。不管難度有多大,不管能不能做成,有些事情臨到頭上那是必須做的。範嘯天知道規矩,範嘯天遵守規矩,所以他隻是心中忐忑了幾下,表情糾結了幾下,隨即便立刻快步朝城裏走去。走範嘯天一邊一邊在琢磨,他首先必須確定一個刺標。廣信府這樣的大州城派駐的最高官員應該有兩個。一個是州府刺史,這本該是一州的最高行政長官。但如果城裏有兵部安排下的駐守防禦使或者是一道區域的行營都統,那就難說誰高誰低了。防禦使是負責一州或者幾州的軍事長官,而行營都統則是專門為鎮壓、討伐一個區域的軍事統帥。從現在城裏來往的官兵數量來看,廣信城裏肯定駐紮了防禦使或者行營都統。而不管是哪一個,他們與州府刺史在一文一武兩個層麵上都算得上城裏的最高官員。這在《唐宋官職序列》中都有記錄和職務解釋,但品級上卻沒有比較,因為同一職務在任命的品級上卻不一定相同。這就像現在一個科長可以是副科級、正科級、副處級是同樣的道理。一般而言,人們都會覺得防禦使身邊兵將眾多,全副戎裝縱馬而行,將其作為刺標很難下手,即便得手也很難脫身。而刺史大人身邊隻有侍衛衙役,講究些的,在出府時會增調少量兵卒和捕快開道保護。然後又是乘轎而行,目標相對穩定,所以對刺史下手應該容易些。但這是刺行中一般刺客的見解,離恨穀的刺客卻是完全相反的看法。刺史是文職官,做事細緻,很注重自己的安全。身邊雖然沒有眾多兵將保護,但會在招聘府衙侍衛、六扇門捕快時特意招入一些高手,而且有些刺史還會私聘一些江湖高手專門負責對自己的保護。這些侍衛、捕快也好、私聘高手也好,都是精通江湖上各種手法伎倆的,對辨別異常人色、詭異兜形都有自己獨到的一套。還有,知府坐轎雖然行走速度慢,但是卻無法看到轎內刺標的準確狀態,這對一殺即成的目的也是增加了很大難度。而防禦使自身便是能征慣戰之人,身邊又有許多精通技擊的手下,所以對自己的安全會比較大意。雖然騎馬而行處於快速移動中,但是在離恨穀的刺殺技藝中,這種移動速度完全可以忽略不計。而且有必要時,刺客完全可以採用某種設計讓其停下來。再有防禦使即便是戎裝而行,除去盔甲也再無任何遮擋,他身上顯露出的所有無遮擋的位置都會成為離恨穀刺客絕殺的目標。範嘯天最終確定自己刺殺的目標為廣信城防禦使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在這申時的一個時辰中,刺史大人基本都是在府衙內批改文案。要想接近必須一路殺進府衙之中,這基本上是沒有可能的事情。另外,就算闖進去了,要在偌大的衙府中找到刺史,所花費的工夫也足夠那些高手將自己圍殺數十次了。而防禦使則不同,按照南唐吏部的官職規定,應該是在上午解決來往文案和轄下事務。在每天的未時之後,則應該巡查各處城防設施和軍營訓練。像廣信這樣的城池,草草地巡查一遍應該在一個時辰的樣子,仔細些的話則不可計算時間。範嘯天心中其實希望廣信的防禦使是個不守規矩的人、不盡職責的人,那麽就有可能偷懶不出府巡查,那麽自己也就沒有辦法找到他刺殺他,那麽這個刺活即便不能完成也無法將罪責落在自己頭上。範嘯天在街上急急地走著,他已經沿著城牆內側轉過半座城了,始終都沒有找到城防使的蹤影。時間不早了,申時已經過去有一半了。範嘯天其實在心中覺得這是一件好事,他真的不願意做這樣一個根本沒有心理準備也沒有實質準備的刺活。路上走過了幾隊巡街的兵卒和鐵甲衛,從他們的狀態來看,範嘯天知道自己沒有那種好運氣,這件刺活自己必須去做。現在即便自己站在原地不去找防禦使,那防禦使也會走到這裏來。範嘯天的推斷很正確也很簡單。因為這時候他的所在位置是一處敞開式的城防軍料堆場。在此處有設置好的守城設施,也有一些臨時堆放的守城器物。如聽音水缸(防止敵人挖地道攻入城中,將水缸齊沿埋在土中,可聽到地下挖掘的聲響),滾木堆,礌石堆(守城的滾木礌石平常時不放在城牆頭上,而是在離城牆幾十步開外的地方,需要時用斜木架拖上去),油桶棚(帶蓋木油桶,不能露天放,會有專門的木棚子),吊油架(守城用燒熱的油澆下攻擊敵人,油是在城牆下燒熱的,然後用橫擔式吊架和滑輪把裝了熱油的大鍋直接吊上去,再拿長柄鬥勺舀了往下澆)。而此時從這個軍料堆場旁邊街道上走過的,不管是列隊的兵卒還是三兩個並排過街的鐵甲衛,他們全是朝著一個方向行走的。他們在行走的過程中很認真、很仔細地注意著周圍的情況,特別是到了這些城防設施的位置上,就是有個步伐蹣跚的孩童在這裏玩耍也會被兵卒和鐵甲衛趕開。跡象很明顯,防禦使正在進行守城設施的巡查,而且估計沒多久就會要查到這裏。那些兵卒、鐵甲衛是怕防禦使看到一些情況不滿意而承擔罪責,所以趕在防禦使到來之前先將要巡查的位置過一遍,以免出現紕漏。其實這些守城的設施在沒有戰事時都是形同虛設,更不會讓堂堂一個防禦使每天都來檢查一遍。但是自從李弘冀下令南兩線軍隊收縮固守城池後,這就相當於給了各地鎮守將領一個很明確的信號:戰事隨時可能發生,所以兩線上各州府縣城的鎮守將領紛紛做好守城準備。對於他們來說,丟失了城池不是被敵軍所殺就是被皇上所殺,全力守住城池就是全力守住自己的腦袋和身家。“不用繼續往前找尋防禦使了,他自己很快就會過來。”範嘯天心中暗自對自己說。“已經來不及仔細點漪(踩點)了,現在重要的是要找到一個合適的地方伏波(掩藏),至於的出浪(攻擊)方式,隻能是等到防禦使出現之後根據其狀態臨時而定。隻求一舉擊殺,至於順流(逃跑)的線兒隻能聽天由命了。”範嘯天想得很多步驟,其實總結一下隻有一句話:“先找個地方藏身”。至於怎麽出殺招、出什麽殺招,一殺不成的話怎麽辦,殺成之後怎麽逃,他都沒有任何實際的計劃。“伏波在哪裏最合適?”這對於範嘯天來說已經變成了最關鍵的問題。雖然總結下來他隻是想找個地方藏身,但是刺局中的藏身位是有講究的。它不是平常人所理解的隻是將自己藏起來不被發現,而是開始時不被刺標以及保護他的手下看到,一旦刺標進入到有效攻擊範圍內後,他可以突然殺出給刺標緻命一擊。這樣一來這藏身位的要求就高了,一是要能將自己的身形掩住,二是這位置要在刺標經過路線的附近,要讓刺標能進入到自己有效的攻擊距離。再有,這位置必須沒有妨礙自己出手的因素,要讓自己能流暢地實施殺招。視線掃過之後,範嘯天首先看到了那幾個聽音水缸。水缸都很大,每個都足以將範嘯天藏入。但是水缸離道路太遠,現在又不是守城拒敵的時候,估計防禦使也不會每天巡查都跑到那裏去瞧瞧水缸。於是範嘯天的視線又轉到了礌石堆上。躲在礌石堆的背後,當防禦使到來時推倒堆在最上麵的礌石砸向防禦使和他的手下。而自己可以石相外裝將自己扮作石頭一樣,隨著滾落的礌石一起滾下。然後不等防禦使和他的手下有絲毫反應,一記殺招擊殺他。可是自己隨礌石一同滾下的過程中,能否控製好位置和角度?還有自己滾下之時,後麵的礌石塊會不會繼續砸下。那樣的話還沒等顯形出手,自己就要被砸在礌石堆下了。範嘯天此時心中真的很著急,是因為防禦使隨時都會到,可他連合適的藏身位都還沒有選擇好。同時他的心中還很鬱悶,自己聽說過許多其他刺客布設的刺局,特別是齊君元,曾給他講過多個刺局的細節,包括瀖州那次沒成功的刺局。仔細想想,相互比較,別人的刺局是環環相扣、步步精妙。而自己連找個藏身位都找不好,種種想法顯得很幼稚。“藏身位一定要選好,這是做成刺活的前提。位置必須是防禦使經過的範圍,可以盡量接近到防禦使而不被他和他的手下發現。而且要考慮好意外問題,如果防禦使不接近藏身位,那麽自己應該有另外的辦法誘使或迫使他過來。”範嘯天這樣的思路是正確的。“然後不能盲目地突襲刺殺,突襲刺殺在各種刺殺方式中的成功率是最低的,特別是對一些身懷武功並帶有很多護衛的刺標而言。就眼下刺活來說,如果防禦使的手下護衛中有反應快、動作快的高手,抑或防禦使自己就是個技擊方麵的高手,那麽很有可能自己連完整殺出一招的機會都沒有。所以應該想出一個可靠且巧妙的方式,讓防禦使在毫無防備的意外狀態下被一招擊殺。”網拖蝦範嘯天雖然以往隻是個被閑置一旁不派刺活隻做雜活的穀生,但他心氣卻是非常高。他對自己的殺技很自信,他對自己的智慧很自負,所以雖然麵對的是個時間緊迫、難度極高的刺活,他卻不想像功勁屬的穀生、穀客那樣以最沒有技術含量的方式殺死刺標。他覺得自己怎麽也應該算是詭驚亭下少有的高手,刺殺技巧就算不是獨特超凡、神乎其神,那也是最上乘的。所以他要像齊君元他們一樣,讓刺殺成為一種藝術,而不是為殺而殺。“今天這刺活自己如果沒接著當然是好的,但現在既然沒奈何地被齊君元拉的這泡屎掉脖子裏了,那就隻能盡心盡力去殺。而且還要殺得精彩,殺得驚艷,殺得驚世駭俗,殺得可以津津樂道。”範嘯天沉浸在自己成功的憧憬之中了,如果不是遠遠傳來的幾聲馬匹嘶鳴,他還不能從那種假想的狀態中拔出。“這麽快?!這麽快就到了!可是自己的藏身位應該在哪裏?自己該怎樣去刺殺防禦使?”範嘯天這一刻沒有慌亂,因為剛才他已經混亂過了,而且形勢和時間也不再允許他重複隻會起到反作用的慌亂。不慌亂便能穩住心,穩住心才能沉住氣。而沉住氣之後,有些剛才沒看到的就能看到了,剛才沒想到的也就想到了。想到了也就該行動了,齊君元給的一個時辰時間已經所剩無幾,遠處瓦簷之間隱隱有旌旗擺動,應該是防禦使帶著副將和衛隊在朝這邊移動。再放眼四顧了下周圍,剛才那些兵卒和鐵甲衛一個都不見了。趕在巡查者之前來打理狀況的人是不會讓巡查者看到的,所以他們的消失正說明了防禦使真的就快到了。必須行動,再不行動的話,靈光突閃想出來的殺招也將會泡湯。範嘯天行動了,最先動的是腦子,腦子裏再次快速地將幾個條件進行梳理和排布。然後是眼睛,目光在幾個點上跳動,是瞄準角度距離,也是尋找還差缺的一些器具。最後才是動的手腳,放油、拉繩、壘石、墊木……梁鐵橋的追蹤搜捕方法很單一,但很實用。他原來是綠林出身,是江湖上大幫派的總瓢把子,而且是從江湖最底層一步步打殺出來的。雖然沒有很高的門派出身,也沒有很正統的技藝傳承,但他完全憑著實戰經驗逐漸總結提煉而形成的野路子,有時候比那些正統技法更具實效。比如說他在甕城裏設下的那個兜子,江湖上給起了個名字叫“遍地天眼”。其實這兜子裏根本沒有什麽玄妙理數,也沒有什麽奇門天機。他就是讓足夠的人手分布到所有能想到的位置,然後從不同的角度査看別人身上的細節反應是否正常。這就像是用視線組成了一張網,將人從網中過濾一遍,從而找出那些喬裝改扮得隻有一絲一毫破綻的對象。再比如說梁鐵橋現在讓手下以菱形狀排列組合連接成圍子進行搜捕,這困兜真的就是一張網。兜子的名字叫“密網拖蝦”,江湖上也有叫做“披網捉蝦”的,它的確是從漁網形狀聯想得來。整個兜形中圍捕的人馬按連續的前後左右交叉點位分布鋪展開來。一趟走過去,不但搜捕線路密集,根本不留下任何遺漏空隙,而且可以做到前後多人對同一塊範圍反覆搜查。同一位置不同人的反覆査看,常常會因方式方法及經驗習慣的不同而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也隻有這樣將徑直線路、點狀分布和多人重複等招數綜合運用,才能讓搜索範圍之中的一粒蝦子都不會漏過。齊君元東奔西突,他原想著在對方的圍子上找個縫兒鑽出去的,但幾個方向跑下來後發現,對方設的圍子滴水不漏,根本沒有可鑽出去的縫兒。說實在的,齊君元感覺這一次遇到的圍子比在煙重津還要嚴實。煙重津最後將他和秦笙笙困住的有許多高手,但更多的是刀盾兵卒。基本上是以兵卒組成盾牌牆來實現圍堵,那些高手隻是占據關鍵位置。因為當時樹林中大霧,然後又被秦笙笙拉到絕路,陷入的境地沒有太大輾轉的空間。所以最終隻能拚死躍下懸崖,以免被對方活擒。但如果提前知道對方的圍子形式,其實可以圍堵的範圍還很大,刀盾兵卒組成的牆體還不嚴密時偷偷鑽出。即便圍子的盾牆已經合實,也是可以設法悄悄打開個口子的。但是今天的圍子卻不行,首先從身形、步伐上可以看出,組成圍子的人都不是弱手。其次這是一次從點、從線、從麵全方位的覆蓋式搜索,雖然組成的圍子看著結構稀稀散散的,但其實他們人與人之間的相互呼應、相互配的合關係非常嚴密,完全就是一個整體。再有這些之之間並不是簡單的左右或前後兩個人存在的線性聯繫,而是前後左右四散延伸的群體關係。一個人出現了什麽狀況,最少會有三個人可以發現。而且隻要動了其中一個人,那麽原來看似鬆散的結構就會立刻快速運動起來,朝著出現狀況的位置收縮纏裏過來。齊君元從圍子兜形的組合結構上就已經很清楚它的運作特點。因為他擅長用鉤,知道一種網鉤。隻要是被網鉤上的一隻鉤子鉤住,便會導致其他鉤子都纏繞過來。越掙紮,上身的鉤子和纏住的絲線就越多。而現在他麵對的就是與此類似的一種圍子,首先是不能主動去碰,然後還不能讓其中某個鉤子鉤住自己。拿這圍子來說,就是不能讓任何一個點位的爪子發現自己,發現了就被鉤上了。齊君元從東奔西突變成了東躲西藏,他在很短的時間裏嚐試了多種方法。樹上、草堆裏、荊棘叢中,甚至是枯葦草下的淤泥裏,但這些地方先後都被他自己否定了。從逐漸逼近的圍子的搜索方式和力度來看,這些地方都是無法躲過對方搜索的。趴在一個被雜草遮掩的土坑中,齊君元已經開始喘息了、淌汗了。此時已經不用構思意境來發現危機,隻憑正常的感官就能知道自己已經陷在了危機的中心。齊君元在坑裏的幾處抓些泥土在手中搓撚了幾下,並最終順著指縫灑落下來。他是燒瓷人家出身,所以能通過這個動作敏感地辨別出坑中幾處泥土潮濕度的不同,並由此判斷出正陽正陰麵。然後抬頭看了一眼太陽的方向,由此推斷出現在大概的時辰。兩下判斷後,齊君元得出此時申時剛剛過半。他心中有些後悔了,要早知道自己會被這樣一個密不透風的圍住,他肯定會將指令的執行時間再縮短一些。但現在後悔也沒有用了,齊君元隻能在心裏祈盼收到指令的同伴動作再快些,盡早鬧出大動靜讓對手覺得自己判斷錯誤而全數轉回城裏或者部分轉回城裏。還有就是祈盼圍子搜索的速度再慢些,給自己多留出些迴旋的餘地。但是城裏收到指令的同伴在怎樣行動齊君元無從知道,而隨著搜索範圍的減小,圍子收縮的速度變得越來越快,這卻是齊君元可以親眼看到的。廣信防禦使楚東道大將軍吳同傑在冒汗,莫名其妙地冒汗。今天雖然有個好日頭,但天氣一點都不熱,還有些稀溜溜刮過的小北風。可不知道為什麽,從出了防禦使府之後,他就一直在冒汗,就像一直靠緊了火爐子在烘烤一樣。不過吳同傑很快就給自己這狀況想到了幾個原因。一個是中午時多喝了兩碗蜜黃漿。這蜜黃漿是西城醉花陰老酒坊釀製的一年陳酒,是他們家的一絕。這酒釀熟後隻能陳一年就必須開壇,欠了則少了香醇,過了則多了酸澀。今天就是醉花陰老酒坊最新開壇了十壇蜜黃漿,府廚給弄來一壇給自己嚐鮮。蜜黃漿入口香醇甘洌,勁頭來得又猛又足。一杯酒下去,一路滑爽到肚,隨即便如同一團燒熱的油四散淌流開來,幾股熱力往周身四肢鋪散開去。或許是今天的酒特別些,酒勁始終未消,這才讓自己熱汗直淌。再一個是中午時剛剛有金陵傳報下來,是蓋了兵部符印和吳王印雙印的傳報,由此可見事態緊急。傳報中說,大周方麵有兵馬偷偷在汝寧府與潁州府之間、信陽州至廬州府之間運動,從情形上分析,是要由陸路、水路同時突襲南唐,奪取淮南秋糧。現淮南一帶已經增派邊關駐守的人馬,而楚東、浙西、安南一帶則應該密切注意吳越動向,防止吳越出兵配合大周,協攻南唐。同時還要提防楚地兵馬趁火打劫。所以各州府一定要做好收縮嚴防的準備。吳同傑見到這傳報並不十分意外,餓瘋了的人連人肉都吃。所以大周咬南唐一口那是早晚的事情,而吳越是大周的狗,陪著大周一起咬南唐也是情理中的事。這都是朝中一些奸小貪圖眼前小利,最終是將自己這樣的京外武將送上了被咬掉肉的戰場。而現在南唐兵將的戰鬥力他們這些防禦使最心知肚明,所以真要起了戰事,不僅是要被咬掉肉,甚至還會咬掉腦袋。一想到這些,吳同傑覺得流淌些冷汗也是正常的。而剛才吳同傑已經半座城轉了下來,前幾日查出的一些問題到現在都沒能完善。如果此時真的有吳越的兵馬或者楚地的兵馬突入南唐境內,憑著現有的設置和準備真的無法將對方擋住幾天。而現在也真的沒有太多錢物來做這些事情,周邊外駐營兵卒撤回臨近城池駐守,軍備營、州府物用處都是在忙著這些撤進城的兵馬的吃住。不過那也應該算是一件很重要的大事,如果沒有吃住,或者與城裏原來的兵將有差別,那麽這些武夫莽漢是可能鬧出兵亂來的。不過這部分錢物一出,城防設備的完善和增加就捉襟見肘了。所以吳同傑一路巡查,越看越急,越看越火,已經連著在幾個地方對手下守城的將官、兵卒大發無名之火。這身汗很大可能就是這樣急出來的。又皮捲地方州府的官員本來事情就多,這一點不好和京官相比。京官那都是動動嘴皮子、擺擺筆頭子的事情,而地方上的官員什麽事情都要親力親為,出個差錯被巡查的欽差或上級官員發現倒還是小事,要是真的來了戰事或者在百姓中鬧出什麽亂子,那可是關乎腦袋的事情。前兩天來了韓熙載大人手下的夜宴隊持“覆杯牌”(南唐夜宴隊外出執行任務表明身份的牌子,用覆杯代表不再赴宴喝酒,而要外出做事)前來,當時吳同傑就嚇傻了,還以為自己犯了什麽事夜宴隊前來查證執法。後來為首的梁鐵橋要他協助查尋過關的異常人色他才清楚不是自己的事兒,但肯定是大事。因為除了要求加強城門處的盤査外,夜宴隊還在甕城之中安排人手,加了雙道的尋査關卡。說實話,吳同傑不屬韓熙載轄領,所以隻要自己不犯事完全不必把趾高氣揚的梁鐵橋放在眼裏。但梁鐵橋偷偷告訴他,此舉是為了一個可找到巨大寶藏的皮卷,關乎著南唐的國力國運,皇上李璟也時刻關注此事。聽到這話後吳同傑立刻卯足了精神,他久經官場,知道梁鐵橋透露出的這個信息是個難得的立功機會。要是運氣好,自己將要找的人找到,把要得的皮卷得到,說不定就能藉此加官晉爵調回金陵做京官。一般來說,人的心中有了欲望就會有火氣,所以此時的吳同傑多流點汗也是正常的。範嘯天也在冒汗,汗水已經將襯衣濕透。要做的事情太多,這是累出的汗,做事情的時間太急,這是忙出來的汗。但更多的汗是因為緊張,防禦使馬上就要到了,自己能不能趕在他到來之前把所有布設都完成?自己在這些城防器械間忙來忙去,會不會又有巡查的兵卒和鐵甲衛出現,將自己撞個正著?自己的布設在角度距離上是否準確合適,到時候會不會哪個環節出現差錯而功虧一簣?這是範嘯天第一次真正地設刺局做刺活,而且對自己又提出那麽高的要求,緊張些也是正常的。範嘯天布設刺局的位置離街道不遠,這處街道雖然行人不多,但還是會有一些人走過的。有不少人看到範嘯天在這裏轉來轉去亂翻亂弄的,但是誰都沒有想到他這麽搬石拉繩地折騰是在準備殺人,更是沒法將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行為和刺殺防禦使大人聯繫在一起。隻以為是一個腦子不正常的,也像那些貪玩的孩子一樣把這裏的石頭堆、木頭堆、水缸當成好玩的玩具了。但是路有閑人便有閑話,那些走過的行人雖然沒有阻止或打擾範嘯天的行為,卻是有幾個行人在前麵遇到巡街兵卒和鐵甲衛時,都討好似地將範嘯天在這裏瞎折騰的事情告訴給了兵卒和巡衛。於是幾隊兵卒和鐵甲衛立刻疾奔而來,分別從幾條岔道往這邊聚集。他們是要趕在防禦使大人吳同傑到來之前將這發瘋搗亂的人給弄走,否則被防禦使大人撞到,自己這些人又得被治罪責罰了。終於,範嘯天在急趕慢趕中將大部分設置完成了。剩下一些沒做的都是現在還不能做,必須是防禦使到了之後,才能抓準時機完成的。範嘯天看看路的那頭還沒動靜,就慌慌張張地將剛做好的布設又檢查了一遍,確定沒有問題後這才準備進入藏身位。離恨穀的刺客在刺局中預留的藏身位,既等同於兵家的攻襲位,又等同於坎子家的操杆位。其實準確些說的話,是集合了這兩家的特點。因為刺客的這個位置不但最終要像兵家一樣合身殺出,而且還要能操控之前一係列的布設,來保證合身殺出。範嘯天選擇的藏身位是幾隻聽音水缸中的一隻。這水缸足夠大,藏他進去綽綽有餘。而這個水缸的位置最靠城牆,其餘水缸是四散分布在這水缸與旁邊街道之間的範圍中。再有這水缸是和礌石、滾木、油桶棚、吊油架呈斜四角狀,範嘯天在這裏可以順利達到操控自己那些設置的目的。但是他怎麽都沒想到,自己才蹲入水缸,還沒來得及擦把汗,就被幾個人從裏麵拎了出來。這是幾個魁梧有力的鐵甲衛,他們一路疾奔而來,正好看到範嘯天藏進水缸裏。於是相互間用眼色、手勢示意了下,然後一起悄悄往水缸前靠近,把範嘯天一把給拎了出來。範嘯天是沒來得及擦汗,其實這汗擦了也是白擦。這瞬間他渾身上下有更多的水分湧出,差點沒把眼淚和尿液也一同帶出來。“完了,都完了!千萬穩住了!否則自己也就完了!”範嘯天的腦子裏在不停地反覆這幾句,身體則下意識地在做無謂的掙紮。這狀況更加讓人覺得他是個傻子,到目前為止還未曾意識到自己這樣做完全是在白費力氣。掙紮中,範嘯天的衣服都被撕扯開了。於是一些本來很嚴密地藏在衣服裏的東西掉了出來,有錢囊,有汗帕,有一個古色古香的不知用什麽皮做成的捲軸。“那是什麽?”有鐵甲衛看到掉出的皮卷很是好奇。“不許動!那是我的東西!”範嘯天也在喊。此時他掙紮得更加厲害了,那樣子很顯然是要阻住別人去動那個皮卷。但是他的掙紮帶來後果是又多出兩個鐵甲衛用有力的大手將其按住。而旁邊一個鐵甲衛隊正(官職,統領五十人)很輕蔑地看一眼他的瘋狂狀態,然後過去彎腰將那皮卷撿了起來。但是那個鐵甲衛隊正隻是撿了起來卻沒有打開,因為就在此時防禦使的護衛馬隊到了。防禦使吳同傑全副盔甲縱馬而行,雖然是在馬上,雖然馬匹的行進速度不慢,但是路旁軍料堆場裏鬧出這麽大的動靜他還是馬上就看到了。於是韁繩一拉,坐騎轉向,幾步便奔到了水缸這裏。“怎麽回事?”吳同傑最先看到的是被鐵甲衛強按住卻仍在掙紮的範嘯天,然後看到的是鐵甲衛隊正手中拿的皮卷,於是腦中一顫、心中一喜,立刻高聲喝道:“皮卷!快把那皮卷拿給我!”鐵甲衛隊正趕緊把皮卷給吳同傑遞過去,但是他沒走到吳同傑跟前就被斜插過來的兩匹馬給擋住。這是吳同傑的貼身護衛,在這樣一個雜亂的環境裏,即便一身裝束是鐵甲衛隊正,他們依舊不會讓其輕易接近到吳同傑。那隊正隻能把皮卷交給護衛,然後再由護衛轉交到吳同傑的手裏。吳同傑拿著皮卷心中不由得“怦怦”亂跳,心中不停地在自問:“這會不會就是那皮卷?這會不會就是那皮卷?自己運氣不會這麽好吧?皇上要的東西這麽輕易就落在自己的手上。”不過吳同傑雖然拿到了皮卷卻沒有打開,因為他不知道這東西能不能打開,其中會不會有什麽機栝暗器對威脅到自己。另外,梁鐵橋也沒有說其中是否有內容是皇上忌諱的,打開看了反會惹禍上身。所以他隻是手裏緊緊握著那皮卷,然後把頭轉向了範嘯天。他想再看看範嘯天的反應,看自己拿到皮卷後範嘯天的反應會有什麽變化。這不是出於某種變態的快感,而是要從別人的反應裏可以先行發現到這件東西中的一些信息。吳同傑官場、戰場都混過,他知道有時候直接憑自己眼睛去判斷一件事情是錯誤的,也是沒有必要的。其實通過別人的反應便可以知道一些事情和東西的重要性。範嘯天還在掙紮,他的表情和表現都是瘋子般的,可以明顯感覺到想奪回那皮卷的強烈欲望。但是現在東西在別人手裏,自己也在別人手裏,就算他已經掙紮得身體扭曲變形,掙紮得骨骼嘎嘣亂響,都依舊是徒勞的努力。“你想拿回這東西?”吳同傑問道,語氣裏竟然帶著些同情。範嘯天沒說話,卻是掙紮著重重地點了幾下頭,這讓他身上骨骼又發出幾聲大響。“拿回自己東西的辦法很多,你有沒有自己的辦法?”吳同傑又問,但此時語氣中已經沒有同情,而是無情。範嘯天還是沒說話,但是再次掙紮著重重地點了幾下頭。吳同傑愣住了,他沒有想到這人會用很明確的動作告訴自己有辦法。所以他已經確定這人真的是個瘋子。雖然範嘯天沒有說話,但他點頭真的代表他有辦法。殺死拿了自己東西的人就能拿回自己的東西,這就是辦法。更何況拿了自己東西的人正好是自己準備要殺的人,所以這也是必須實施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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