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如今段堯歡死了, 她終於真正地絕望了, 絕望到對一切事物都感到麻木,她想大約現在唯有一件事能令她提起興趣, 那就是出來一個害死段堯歡的真凶,那麽她就可以將其扒皮抽筋,千刀萬剮, 總之是要想盡一切辦法令凶手感到痛苦,越痛苦越好,最好能讓他感同身受,體會到什麽叫做生不如死。可大概是不會有這麽一個凶手了——或許有, 那就是她自己,是她間接害死了段堯歡,可是她不能死。若是四年前,她還是那個清清白白的鸞鳳公主,她早隨他一起去了,可是現在不能,她怕她死了,就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因為她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注定了她死後是要下地獄的,這一點她比誰都清楚。而段堯歡,那樣冰清玉潔、挑不出一絲錯處的人,又怎麽會跟她淪落到一起。她想,段堯歡千好萬好,唯一的不好,就是他愛錯了人。


    其實活著一樣也不能夠。可是人若是絕望到了極點,往往會生出一些荒唐的希冀,譬如她那時希望段堯歡不是凶手,現在則希望段堯歡能夠活過來,前麵一個如今倒是實現了,可後麵一個,何時才能成真呢?宋卿鸞閉了眼,想著段堯歡要是能夠活過來該有多好,又或是她從來沒有遇見過他該有多好。


    再睜開眼時,驚覺淚水已經淌了滿臉,耳邊卻傳來搖蕙癲狂的笑聲:“你少在這兒給我惺惺作態!你要是真舍不得王爺,那就下去陪他啊!怎麽,不敢麽,你自以為對他一往情深,其實你對他的情意,根本不及他對你的十分之一!”又咬牙切齒道:“我真恨不得親手殺了你,讓你去給王爺陪葬!”


    宋卿鸞抬手慢慢拭幹淚水,望著搖蕙冷笑一聲道:“你想殺了我?嗬,我還想殺了你呢,你這幾個月以來一直陪伴在太傅身側,怎麽會沒有發現他的異樣!居然……居然讓他尋得機會自盡!我不殺你,實在難以泄我的心頭之恨。”見她麵目猙獰宛如惡鬼,不由問道:“怎麽,你就這麽恨我?”


    搖蕙聞言哈哈笑道:“恨你?我費盡心機求而不得的東西,你卻得到得不費吹灰之力,偏偏你得到了還不懂得珍惜,你說,我怎麽能夠不恨你?”說著情緒越發激動起來:“憑什麽!我與王爺自小青梅竹馬,連老王爺都曾說過日後要將我許配給他,我們倆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你呢,你算什麽,不過是兒時的一句戲言,難道就值得他賠上自己的一生?!宋卿鸞,是你害死了王爺!他若沒有遇上你,怎麽會落得這樣的下場!”


    宋卿鸞一怔:“你……你知道我……”轉而又蹙眉道:“兒時……什麽兒時?”


    搖蕙仍是大笑道:“我早說過了,你這種人,根本沒有心,又怎麽會把這些話放在心上?”忽然止住了笑聲,看著宋卿鸞,一字一句發出惡毒的詛咒:“所以,你這種人,活該孤家寡人,為仇所困;活該永失所愛,後悔終生;活該惡疾纏身,不得好死!”


    饒是風影一向冷靜自持,此時也不由得勃然大怒,抬手便給了搖蕙一巴掌,直將她打落在地:“好個賤婢!心腸居然如此歹毒!”那搖蕙嘴角已然滲出鮮血,臉上更是被打得通紅一片,卻仿佛根本不覺地痛,仍是半癡半癲地笑著,忽然迅速起身,趁眾人不備一頭撞上殿內的柱子,隨著“砰”的一聲巨響,搖蕙的身子慢慢地滑到在地,血跡染在朱紅的柱子上並不如何顯言,仿佛一道緩慢延滲的水漬。


    宋卿鸞與風影俱是一驚,風影疾步走向搖蕙,俯身探了她鼻息後與宋卿鸞回稟道:“聖上,她已經死了。”


    宋卿鸞長籲一口氣,模樣像是十分疲憊:“葬了罷。”


    風影吩咐人去辦了,而後又折返回來,立在宋卿鸞身旁欲言又止,宋卿鸞揉了揉眉心,開口問道:“還有事?”


    “屬下……屬下隻是覺得段太傅之死有些蹊蹺,怕並非是自盡那麽簡單。”


    宋卿鸞倏地轉頭看他:“怎麽說?難道太傅不是自盡而死,凶手另有其人?”


    風影道:“屬下也不好妄下定論,不過確實有這個可能。屬下在段太傅故居收拾他遺作時發現一張未被燒盡的紙片,上麵還殘留有字跡,”看了宋卿鸞一眼:“是個‘死’字。”


    宋卿鸞蹙眉道:“這就奇怪了,你收拾了這麽多太傅的遺作回來,難道這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另有其他的已被太傅焚毀了?太傅何以要這麽做呢?偏上頭還有個‘死’字,太傅從前最忌諱的就是這些了。”看著風影道:“我說,那個‘死’字怕並非出自太傅之手,那紙張也並非是由太傅焚毀的。”


    風影點頭道:“不錯,那紙張並非尋常材質,乃是聖上禦用的紋箋,而其上的字跡……屬下愚鈍,當初一眼看去,竟以為是出自聖上之手。”


    宋卿鸞這一驚非同小可,立時看向風影道:“那片紋箋呢?你可帶來了?”風影取出遞給了她。宋卿鸞連忙接過仔細察看,喃喃道:“不錯,這的確是我的筆跡,而這紋箋正是我平日裏書就密函所用材質,可我什麽時候下過這樣一道帶有‘死’字的密函給太傅?我根本毫無印象啊。”恍然醒悟過來:“不對,這道旨意根本就不是我下的,那就是有人仿造了我的筆跡,寫了這封密函。”


    風影道:“屬下當時仔細想後,也是這樣認為。屬下當時是在窗戶邊上發現的這片紋箋,因為覺得奇怪,所以特地尋來房中炭火盆查看,發現其中果然留有一些灰燼,當中有些未燃盡的,屬下仔細分辨過了,正是紋箋。”


    宋卿鸞道:“自雪影發現太傅自盡後,便派人封鎖了他的房間,這段時間裏,除了你之外,根本沒有人進去過。那麽這份密函一定是在太傅生前就已經出現在他的房間裏,而且極有可能就是在他出事當日……有人仿造我的字跡寫了密函,而這份密函又出現在太傅的房間裏,而後密函被焚毀,太傅又被發現自盡身亡了。這天下間不可能有這麽湊巧的事……”將手中紋箋狠狠攥成一團:“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個焚毀密函的人就是當日殺害太傅的凶手,而那名模仿我筆跡之人,即便與他不是同一個人,也必然與其有著千絲萬縷的關係。”


    風影點頭道:“不錯,我也正是這樣想,那人自知筆跡存偽,為防日後被人看出端倪,特意將證據焚毀,但不知什麽緣故,大概是做賊心虛,居然留此破綻,終被人發現,正應了那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宋卿鸞皺眉道:“此事的症結就在於究竟是何人仿造了我的筆跡,而且仿地那麽像,竟如我親筆所寫,我們唯有從此處下手,才能揪出幕後凶手。”慢慢攥緊了拳頭:“才能為太傅報仇。”


    風影道:“能將聖上的筆跡模仿地那麽像,又能拿到禦用紋箋之人,必定是與聖上關係極為密切的……聖上可有頭緒?”


    風影這話正如醍醐灌頂,將宋卿鸞一下子點醒了,她忽然回憶起與周懷素相處的許許多多個日夜裏,似乎有那麽一日,周懷素閑來無事臨摹了她的字帖,筆跡之像,足可以以假亂真。是了,懷素一向都是那麽聰明,她最愛的,不就是他的聰明麽?


    仿佛從層層迷霧中撥見天光,宋卿鸞終於恍然大悟,然而因為期待報仇而隱隱生出的快感還沒來得及叫囂,她整個人便已如墜冰窖,她將手心那張揉皺了的紋箋慢慢攤開,再次辨認上麵的字跡,複又將其狠狠攥緊,力道之大,仿佛要將其捏成齏粉。


    事情已經十分明朗,她卻忽然感到分外無助:“為什麽,為什麽是他?為什麽偏偏是他!”


    周府內,周懷素正喝得大醉,迷迷糊糊間聽到有人快步走了進來,觀言火急火燎地走到他身邊,搖著他的身子道:“少爺,你怎麽還這兒喝酒,莊府都鬧翻天啦!”


    周懷素揉了揉眉心,含糊問道:“出什麽事了?”


    觀言道:“莊少爺從昨兒晚上進宮,到現在,眼看太陽都快下山了,人還沒回來呢!莊府上上下下都急瘋了,都說莊少爺不比少爺您,是與聖上有交情的,他在宮裏徹夜不歸,難保不會出什麽事……”


    周懷素聞言酒一下子醒了,看著觀言道:“你是說青未在宮裏已經待了一天一夜了,到現在還沒有回來?”不知想起了什麽,又急忙問道:“最近宮裏有什麽消息沒有?聖上如今怎麽樣了?”他自從知道宋卿鸞的真實病情後大受打擊,加之宋卿鸞始終拒之不見,故而消沉了數日,整日在房中借酒消愁,對外界消息亦不甚靈通。


    觀言道:“倒也沒什麽大的動靜,據宮裏的小太監說,聖上如今還是老樣子,朝也不上,奏折也不批,整日不是跟那幫方士尋求什麽起死回生的術法,就是待在冰窖裏對著那具屍體出神……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哦,不過前幾日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命仵作替段太傅驗屍,不過好像沒驗出什麽來,倒是那名仵作,據說是因為動作不夠小心,帶下了那屍體的幾根頭發,被聖上下令當場杖斃……”說到這裏不禁打了個寒顫:“少爺您說這聖上是不是因為段太傅死了,受了太大的刺激,所以神情有些恍惚啊……您說這人都死了這麽多天了,就是不碰他那頭發也是要掉的呀,就因為這個殺了人家仵作至於麽?這聖上以前殺人歸殺人,那殺的也都是亂臣賊子,從不濫殺無辜,可如今……嘖嘖,也難怪莊府上下都急瘋了……”終於想起正事,看著周懷素說道:“所以少爺,您得趕緊想想辦法啊……”卻見周懷素已經起身走向門口,連忙跟了上去:“少爺,您現在這是去哪兒啊?”


    周懷素頭也不回:“進宮麵聖。”


    “可聖上不是許多天不肯見您了麽?”


    周懷素腳步一頓,苦笑道:“她這回一定肯見我。”


    第81章 真凶


    等走入朝露殿後, 見到宋卿鸞正躺在軟榻上閉目養神,臉色蒼白如紙,她皮膚原本就異常的白, 但平日裏同她張揚美豔的五官相匹配,瞧著隻覺晶瑩勝雪, 更是衝淡了幾分豔麗, 使得妖冶中透出一股仙氣, 愈發令她美得不似塵世中人,這自然是好的。可不知是否是他的錯覺, 此時宋卿鸞躺在那兒,斂了眉目,美則美矣,總覺得少了幾分鮮活之氣, 而身形比上回見麵又消瘦了不少, 連一貫鮮紅的雙唇也失了顏色, 倒像是把原本應該施在臉上的脂粉錯敷在了唇上,諸般變化疊在一起, 便使得宋卿鸞的麵貌無端籠上了一層死氣,因而再去瞧她膚色,便隻覺慘白得有些嚇人了。


    周懷素在遠處靜靜地看了她一會, 隻覺心如刀絞,甚至有一瞬間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以為宋卿鸞就要這樣永遠地沉睡下去,等反應過來, 隻覺手腳冰涼,連忙上前喚她道:“聖上。”他此時心中隻有宋卿鸞,是已經忘記他如今的處境了。


    宋卿鸞睜眼見是他,勾唇笑道:“懷素,你來了,我已經等你許久了。”


    周懷素關切道:“聖上近來身子如何?”忽而想起莊青未當日所言,方回味過來這話問得實在多餘,一時心中茫然無措,隻覺今後無論如何,大抵是再難快活了。恍惚竟有浮生一夢之感,大概這夢終究還是要醒來了,而這須臾一生,也行將告終。


    宋卿鸞卻笑道:“還能如何,不過是老樣子罷了。”卻又漸漸起了咳嗽,於是歎氣道:“也不知我還能活多久,煉丹房的那幫人,整天都說能夠煉出起死回生的丹藥,可這麽多天過去了,始終毫無進展……可若是哪天真的教他們煉成了,那我的太傅,也就能夠回來了,隻是不知道那一天,我究竟還能不能夠等到?”看了周懷素一眼,慢慢直起身子:“我素知青未醫術高明,常常救人於險境之中,甚至於道術玄學也深有研究,倘使有他相助,煉丹一事必定事半功倍,是以我有意讓他長留宮中,協助眾位道長一同煉製丹藥救我太傅,懷素沒什麽意見罷?”


    周懷素終於回過神來,深知即使此刻宋卿鸞看上去那般脆弱無力,仿佛一個易碎的瓷娃娃,但隻要她活著,骨子裏就還是那個陰鷙乖戾,睚眥必報的狠辣君王。他甚至悲哀地發現,無論自己多麽愛她,卻始終不能放下對她的畏懼戒備。


    他麵上不動聲色,仍是微笑答道:“聖上說笑了,昔日扁鵲在虢國成功醫治虢國太子時便言道,其非有起死回生之能,蓋虢國太子並未亡故,故能醫之。可見無論大夫醫術多麽高明,若是病人已死,那便是回天乏術了,既如此,青未怕是不能為聖上分憂了,聖上不如早日放其回府。”


    宋卿鸞聞言當即變了臉色:“周懷素!你什麽意思,你的意思是太傅再也活不過來了,朕如今所做的一切,都不過是白費心機?!”又冷笑道:“不錯,要想讓死人複生,的確是難如登天,不過要想讓活人喪命,卻是朕一句話的事情。太傅是死了沒錯,可他的仇,朕不能不報。”看著周懷素道:“當日我驚聞太傅亡故之噩耗,悲痛欲絕,隻一廂情願認為太傅是恨我壞他奪位大計,他因深知我對他的情意,故而以此報複,要教我悔恨終生;後來我知曉太傅對我的心意,又以為他是恨我對他猜忌疏離,再不願見我,所以才要與我陰陽永隔,好讓我抱憾終身。可我從頭到尾都忽略了一點,太傅或許根本就不是自盡而亡,而是為人所害。”慢慢站起身子,走到周懷素跟前,負手而立道:“直到前幾天風影給我看了一樣東西,我這才恍如大悟,原來太傅真的是被人給害死的。我就說,以太傅的性子,無論怎麽恨我怨我,都不會這麽對我。這些日子,我一直寄希望於那幫方士,不求他們煉出什麽長生不老的丹藥,隻求他們能夠複生我的太傅,好教我在有生之年能夠最後見他一麵,這樣即便我日後要墮入無間地獄,承受永世不得超生之苦,那也了無遺憾了。說來可笑,我一門心思都在這上麵,竟然放真凶在外逍遙了這麽多時日,也難怪太傅不肯回來,不過現在好了,我馬上就能替太傅報仇了,說不定我替他報完仇之後他就肯原諒我了,就又肯見我了,也未可知啊。”說著大約是想象了日後同段堯歡相見的場景,竟慢慢笑了起來。她這一笑,五官又霎時鮮活起來,整個流光溢彩,恰如畫中人物忽而緩步走出畫卷,美得有了生氣,雖麵帶病容,仍難掩豔色,然而那笑容落在周懷素眼裏,卻覺毛骨悚然。他恍惚記起初見宋卿鸞時,她對他似乎有著莫名敵意,然而當問及她姓名時,她回頭看他,不知何故忽然對他報以一笑,那一笑正如寒冰乍破,春雪消融,周懷素那一眼望去,但覺街上車馬來往人聲嘈雜都不複存在,天大地大,目力之所及唯有她一人。不由暗道不好,心想,怕是入了魔障了。不料一語成讖,往後種種,無非愈演愈烈。乃至今時今日,連性命都要葬送此間,卻仍舊不思悔改。他想到此處,不禁搖頭苦笑:“聖上的意思,是已經知道真凶是何人了?”


    宋卿鸞冷哼一聲,說道:“不錯。”拿出那片紋箋與他瞧了:“這就是當日風影交給我,說是在太傅房間發現的證物。這紙張雖已被我揉皺了,不過這上頭的字跡應當還是很好辨認的罷。你看,將我的字跡模仿地出神入化,又能輕易拿走我的禦用紋箋而不被我察覺,懷素,除了你之外,我實在想不出第二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就……就這章有點短小哈……到21為止,我大概都是隔日更,然後21後恢複日更,日更一周完結。


    第82章 是我殺的


    周懷素目光掃過那個“死”字時, 神情不由得為之一震,極力克製道:“單憑這個,聖上就要懷疑我麽?能從聖上這兒拿走紋箋的可不止我一個人, 若是有心,隻消收買了聖上身邊的內侍, 找好時機, 那麽要辦成此事也並非全無可能;至於模仿聖上的筆跡, 朝中能人眾多,倘若真的有心模仿, 假以時日,也並非不能到達以假亂真的境界,聖上何以獨獨懷疑我呢?而且當日段太傅為助聖上鏟除杜衡一黨,曾在遊說李道元時允諾保其一派免受牽連, 乃至後來聖上下旨誅其全族, 一些舊時與李道元有過交往的大臣有幸保其性命官位的, 無不對段太傅恨之入骨,如今他們見其失勢, 為報當日之仇,暗下殺手也未可知啊,聖上明察。”


    宋卿鸞點頭笑道:“不錯, 懷素你說的一點都不錯。寧可錯殺一百,不可放過一個麽,是以朕早已命人將一幹人等全部控製了,除了小全子之外, 其餘近身侍候的太監宮婢皆被我下令關押;朝中有大臣擅習人筆跡的,或以往與太傅有過過節的,也已全都被我請到宮中,由雪影帶人看守。隻等今日之後了,今日若我能確定真凶,那麽便即刻下令將他們給放了;若是不能,那就統統殺了,一個不留。”


    周懷素聞言大感震驚:“聖上你……你此舉就不怕引起朝堂動蕩,招來百姓非議?隻恐有失聖德,屆時江山不穩,卻非兒戲。”


    宋卿鸞極短促地笑了一聲:“太傅都不在了,我還管這麽多做什麽?如今沒有什麽比替太傅報仇來得更為重要。”看了周懷素一眼:“不過話說回來,懷素你一來能夠模仿我的字跡,筆跡之像,連我自己都難以分辨;二來你我日夜同處,你有的是機會拿到紋箋,甚至不用收買內侍;三來你又與太傅有過過節——我以往為了太傅安危曾一度想取你性命,你二人因此頗有嫌隙。這三樣你都占齊了,豈不還是你的嫌疑最大?若換成如今被我扣押的任何一位大臣占齊了這三樣,那他此刻屍首都不知道在哪兒了,又怎麽會像你一樣,現在還好好地站在我麵前同我說話呢?我之所以這麽做,不過是不想因為一時衝動,在事情沒有得到證實前,就輕易地殺了你。是以留你至今,以免他日後悔。”看著周懷素道:“你如今還有什麽話要說?到底認是不認!”


    周懷素道:“聖上想要想要事情得到證實,怎麽個證實法呢?除非我親口承認,不然單憑那片殘破紋箋,如何斷定殺害段太傅之事便是我所為?要麽,就按照聖上方才所言,幹脆將我和那幫大臣一齊殺了,雖說冤魂多了些,但總歸是替段太傅報仇了。”


    宋卿鸞冷哼道:“這還用你說?“看著周懷素一字一頓道:”可我,就是要聽你親口承認。”


    周懷素聞言嗤笑道:“我承不承認就那麽重要?這可不像聖上的性子,你既然懷疑我,直接殺了我不就是了。”忽然傾身上前,緊緊抱住宋卿鸞道:“你還是舍不得我,是不是?卿鸞,我們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段堯歡他已經死了,你即便殺光天下人他也是活不過來了,你為什麽就是不明白呢?如今我才是這世上最愛你的人,我們不要再為他浪費我們的時間了,好不好?”


    宋卿鸞猛地掙脫開他的懷抱,失聲痛哭道:“周懷素,你算個什麽東西,也配跟我說這些!太傅對我恩重如山,即便他隻是我的太傅,他的仇,我也一定會為他報!”抬手慢慢將淚水擦了,收拾好神色,看著他道:“素聞懷素與青未自小一起長大,感情甚篤,那幫大臣的性命你可以不管,可他的性命,你總不會不在乎罷?”果然見到周懷素神色大變,慢慢笑道:“不知是否有這樣一種可能呢,你喜歡臨摹我的字帖,為求效果逼真,特意帶了紋箋回府,青未因與你關係密切,所以常來你府中尋你,又碰巧發現了那些紋箋,於是便偷偷將其帶走,你知道的,青未那麽聰明,那想要模仿我的筆跡好像也不是很難啊……至於動機,為你出氣算不算?我看他那個樣子,為了你,好像沒有什麽事是做不出來的。”


    周懷素緊握雙拳,極力隱忍道:“聖上所言,未免太過荒謬。”


    宋卿鸞聞言笑道:“荒謬麽?哦?可是方才那些話都是你的青未親口告訴我的呀。”忽而收了笑容,看著周懷素冷冷道:“那麽你們兩個人,究竟是誰在說謊?”


    周懷素大感震驚:“你……你說什麽……方才那些話,是青未親口說的?”


    宋卿鸞點頭道:“不錯,我給他看了那片紋箋後,他就立刻承認是他殺了太傅——用的就是方才那番說辭。”


    周懷素搖頭道:“不,青未他是無辜的,他絕不是殺害段堯歡的凶手。”


    “哦?既然如此,他何以要攬這項罪名上身呢?難道是為了包庇真凶?那麽又是誰能讓他不惜以性命相護呢?”看著周懷素道:“還有,懷素為何那麽肯定青未是無辜的呢?你那麽言之鑿鑿,說莊青未不是殺害太傅的凶手,那是因為你知道凶手另有其人是不是?“慢慢笑了起來:”嗬,青未當然不可能是凶手,因為那個凶手,是你,對不對?”


    周懷素睜大眼睛,牢牢地盯著宋卿鸞,嘴唇張張合合,卻始終不發一言,終於認命一般地閉上眼:“是,青未是無辜的,你放了他罷,害死段堯歡的那個人,是我。”


    宋卿鸞漸漸開始發笑,良久才收了笑聲,緩緩閉上了眼睛,歎氣道:“來人啊,把他給我押下去。”


    天牢內,兩名獄卒圍坐在一張木桌前竊竊私語,桌上點著一盞油燈,燈光曖昧,瞧著令人有些昏昏欲睡,其中一名獄卒就著這昏暗燈光向後望了一眼,回過頭來與另一名獄卒感慨道:“嘖嘖嘖,想當初這周大人狀元及第,封侯拜相,那是何等的風光,不想這還沒過多久,居然淪落到這個地步,果真是世事無常啊。”那另一名獄卒聽了這話卻是嗤之以鼻:“那是他活該,明明有滿腹才學,治國之能,卻偏偏不走正道,要靠色相魅惑君主,謀取權勢。更可笑的是,還跟個女人似得爭風吃醋,把人家段太傅給害死了,如今落到這樣的下場,又能怪得了誰呢?”先前那名獄卒沉吟片刻道:“我聽說自從段太傅離京後,那聖上對周大人可是寵愛得緊,日夜都在一起,可謂是形影不離,你說會不會過會兒等聖上氣消了,就把人給放了呀。”那另一名獄卒聞言低斥道:“你腦袋瓜裏想什麽呢,這哪是聖上消氣這麽簡單的事,你沒瞧見自從段太傅死後,聖上整個人都瘋了大半了麽,聽說前幾天不知什麽緣故,又殺了好幾個方士。要我說啊,除非段太傅能夠死而複生,否則這周大人怕是在劫難逃了。”搖了搖頭道:“你就睜大眼睛好好看著罷,聖上手段多著呢,也不知道到時候這周大人是怎麽個死法。”說著想起宋卿鸞以往作為,不由得打了個寒顫。忽然聽到外麵傳來一陣動靜,兩人立刻噤了聲,回頭見是宋卿鸞一行人進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宋卿鸞甫一進門,便朝周懷素所在望了過去,吩咐道:“去把他給我帶出來。”身後侍衛領命,過去將周懷素從牢中押出,綁在刑架之上,宋卿鸞於是緩步踱了過去,朝後一抬手,眾人便紛紛退了出去。


    宋卿鸞看著他,開口說道:“自從知曉太傅對我的心意之後,我就在想,原來他以前對我說的話都是真的,他當日並非有意想致我三哥於死地,而幾次三番對承瑾下手的那個人,自然也不是他。那麽那個人究竟會是誰呢?”忽然一把鉗住周懷素的下頜,抬起他的臉與他對視,森然道:“直到那日風影將那片紋箋交給我,直到後來你親口承認是你殺了太傅,我才知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你做的,是不是?”


    周懷素慢慢笑了起來:“是,都是我做的。”


    宋卿鸞的情緒驟然失控:“為什麽?你為什麽要這麽做!太傅到底跟你有什麽深仇大恨,值得你百般嫁禍,非要將他趕盡殺絕?!”


    周懷素哈哈笑道:“那聖上又何以對他念念不忘,始終不肯一心一意地對我呢?”


    “簡直是喪心病狂!”宋卿鸞隻覺胸腔內氣息四湧,良久才平複下來,終於開口問道:“當日你前往望君樓殺害太傅之時,何以要帶著仿有我筆跡的紋箋?你到底假冒我的名義跟太傅說了什麽?”倏地收緊手中力道:“說!”


    周懷素微微吃痛,卻仍是笑道:“也沒什麽,不過是同他說,我是奉聖上旨意來取他性命的,教他不要反抗。”


    宋卿鸞慢慢紅了眼眶:“你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要讓他到死還恨著我!”虛脫一般,緩緩靠在一旁刑架上:“他臨死前,可有什麽話留給我?”


    周懷素的聲音平靜無波:“有。他說,他不怪你。”


    宋卿鸞閉了眼,長長歎了一口氣,神情似哭似笑,良久才平複下來:“若我這輩子最後悔什麽事……周懷素,那便是遇見了你。”


    他突然低低笑了起來,半晌才道:“嗬……我又何嚐不是?”


    第83章 還魂香


    宋卿鸞終於支撐不住, 漸漸起了咳嗽:“來人。”卻是雪影走了進來,他將一件軟毛披風仔細披在她身上,又低頭替她係好領帶。宋卿鸞順勢靠在他的懷裏, 雪影半摟著她,柔聲道:“此地陰寒濕冷, 聖上不妨先回去, 這裏就交給我, 我保管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直到最後一刻, 實在生無可生,才會讓他斷氣。”


    宋卿鸞虛弱地搖了搖頭,雪影於是微微皺眉,喚人搬來椅子, 小心扶宋卿鸞坐下。宋卿鸞抬眼看向周懷素, 說道:“你害了太傅, 也害了我,你欠我們的, 恐怕不是你一條性命就能夠償還的。不過念在你曾有恩於我,我今天就隻殺你一個,不再牽連旁人。”


    周懷素一動不動地看著宋卿鸞, 麵含微笑,眼神裏是一貫的繾綣癡纏,仿佛宋卿鸞這話是多大的恩賜,慢慢點了點頭道:“多謝聖上。”


    宋卿鸞“嗯”了一聲, 麵無表情道:“十大酷刑,你選一樣吧。”不及他開口,便又說道:“太傅在天有靈,以他的性子,寧願自己含冤受死,也斷然不肯讓我再添殺孽。就是一定要選,也多半會讓我用鴆毒。可我不會留你全屍,那樣太便宜你了。”不容置喙道:“不如就車裂吧。”


    周懷素仍是微笑道:“好,聖上說什麽,就是什麽。”


    宋卿鸞點了點頭,忽然皺眉道:“不過這種刑法雖然叫做五馬分屍,可到最後卻不能將人的頭部與四肢全部分裂開來,這也就罷了,最沒意思的是當五馬疾馳的時候,往往是人的頭部最先離身,而後才是上肢之類。這樣一來,手腳還沒扯斷,人倒是先死了,實在無趣。”


    周懷素沉吟片刻道:“那聖上不妨試試‘四馬分屍’,隻將人的四肢分別用四匹馬拉扯,而對頭部不做處理,那麽當馬匹四向疾馳的時候,必定是兩隻上肢先斷,而後是其中一隻下肢,到最後留下的則是人的頭部,軀幹以及一隻下肢。此時犯人雖然三肢已斷,但意識卻是無比清醒,而且一時三刻還死不了,隻有等到他全身血液流幹,才會慢慢死去。”


    宋卿鸞於是微笑道:“好法子,懷素真是聰明。既是你自個兒想出來的法子,那麽要你以身試‘法’,倒也不算太過冤枉。”命雪影喚來外間候著的小太監,接過那小太監遞上的錦盒,起身走到周懷素麵前,一麵打開錦盒,取出內中之物與他道:“這枚血珍珠,是北海那邊送來的貢品,聽說普天之下僅此一枚,極為珍貴。再有半月就是你的生辰了,我本來想著,在你生辰那天當麵將此物送給你,不過如今看來,怕是等不到那天了。若是今日不拿它過來給你瞧瞧,往後就再也沒有機會了。”看了那珠子一眼:“怎麽樣,喜歡麽?”


    周懷素見那血珍珠大如雞卵,通體血紅,色澤晶瑩鮮亮,在昏暗的牢房中竟似泛著瑩瑩血光,仿佛滲血一般,固然是難得一見的珍品,但顏色過於鮮豔,美則美矣,總是有些不吉,令人心中隱隱不安。周懷素聯想到此刻處境,不禁暗暗自嘲:倒是十分應景。但他心裏清楚宋卿鸞在挑選賀禮的時候並未料到會有今日,是以斷斷不會借此寓意凶吉之兆,大概是他從前總鬧著要她穿大紅嫁衣,她便以為他偏愛鮮豔的物事,所以才挑了這枚血珍珠。他想到此處,不由會心一笑,卻又輕輕歎了口氣:“喜歡。隻要是你送的,我都喜歡。”


    宋卿鸞將手中的血珍珠交由一旁的小太監,看著周懷素道:“那麽,便沒有別的事了。”如此靜默了好一會,宋卿鸞忽然伸手撫上周懷素的麵容,慢慢傾身上前,蜻蜓點水般地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吻,緩緩擦至耳畔,輕輕呼氣道:“懷素,別怕,不會很久的。”立刻退開身去,冷聲吩咐道:“將他給朕押下去,就按照他方才所言,如法炮製。”立刻有獄卒進來解開周懷素的束縛,欲將他押往刑場。周懷素始終牢牢盯著宋卿鸞,見她若無其事地低頭撥弄手指,並無再看他一眼的意思,便明白她方才所為是真的已經與他做好了訣別。但他雖然知曉遲早有這麽一天,卻沒料到這一天會來得這樣快,也不曾想到到頭來竟是自己先早她一步,不過其實這些“意外”統統都沒什麽幹係,因為即便一切如他所料,等到明年開春才是他們的訣別之期,他也依然做不到如她一般全無留戀不舍,既然事到臨頭都是一般的割舍不下,那早些與晚些又有什麽幹係呢?可要按照這樣說,那人遲早是要死的,即便是真正的壽終正寢,那不還是要麵臨分別?但其實兩者還是有些不同的,不同之處大概就在於這個“意外之期”與他的“預料之期”相差無幾,至多不過一個月,又哪裏能與那漫漫數十年相比?周懷素茫茫然地想了一大通,到頭來發現即便是“相差無幾”,到底還是“差”了,他如今抱著的正是“能拖一天便是一天”的心態,能與宋卿鸞晚一刻訣別自然是晚一刻訣別的好,那麽當麵臨真正訣別的時候,也能夠多留下一些同她的回憶。所幸這個“意外”並非全然的意外,如今事態發展,雖說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可今日情景,他當初也並非全然沒有設想過。他這個人,一旦設想了某種可能,往往也一並想好了後路,所以即便到了如今這樣的地步,事情的發展倒仍未出他的掌控。


    其實他最初的“後路”是陰曹地府,是換她一輩子忘他不掉。後來情形不同了,自從他得知宋卿鸞命不久矣後,原先的那條所謂的“後路”便該推翻了——當初陪她漫長的餘生是奢想,那麽如今得知她人生的最後一段路程,不過剩下短短一個月,他怎麽樣也要陪在她身邊。這個念頭一旦生成,那麽便要想新的“退路”,隨之而來的是新的轉機,也是新的絕路。


    這條新的“後路”也就是他此時此刻的後路。


    他看著宋卿鸞,又將與她相關的點點滴滴悉數回憶了一遍,一時心思百轉千回,終於開口道:“等等。”


    宋卿鸞聞言終於抬頭看了他一眼,冷笑道:“怎麽,怕了?自作孽,不可活,你當日殺害太傅之時,就該想到會有今日。”隨後對著那幾名獄卒一揮手:“還愣著幹嘛,拖下去!”


    周懷素任由獄卒動手,輕笑道:“聖上如今心心念念的,不就是能夠再見段堯歡一麵麽?倘若我有法子能令聖上如願以償呢?不知能否將功贖罪?”


    宋卿鸞連忙抬手製止那幾名獄卒,快步走到周懷素跟前,神情是不可置信中帶著一絲微弱而可憐的希冀:“你……你說什麽?你有法子能令我太傅死而複生?”又微微皺起了眉頭,冷哼道:“不會,是緩兵之計罷?”


    周懷素聞言笑道:“聖上不妨就信我這麽一回。一個月,我隻需要一個月的時間,若一個月之後我仍是不能令聖上如願,那麽屆時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假如聖上覺得這一個月的時間仍是太長,認為我是為了多活這一個月而對你撒謊,那麽你盡可以現在動手。不過恕我直言,那幫方士,除了坑蒙拐騙,讓你一次次失望之外,並無令你心願得償的本事。”


    宋卿鸞道:“他們沒這個本事,你就有?你倒是說說看,你怎麽複生我太傅?”


    “聖上可聽說過還魂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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