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修明不以為然。


    “也許最初,你性格的扭曲並不是你的錯——你在一個沒有愛的環境裏生長,你別無選擇地變成了一個怪物。但是你在偏執的瘋狂裏越走越遠,以至於走到無法挽回的地步,是因為你犯了錯!”


    “犯錯”這個詞令傅修明整個人都僵硬起來。


    “你曾有過一次從那個扭曲的岔路裏走回來的機會,有一個人,在積極地期待著你從那個岔路裏走回來,隻要你肯回頭,她就會毫不猶豫地接納你,愛你,彌補你所遭遇過的一切不平!”江晚晴長出了一口氣,逼迫自己把情緒平穩下來,“但是你拒絕了這個機會,你殺了她。”


    這句話摧毀了傅修明所有的冷靜。


    他血紅著眼,回頭怒吼道:“我沒有!”


    “你有!”江晚晴毫不畏懼地瞪回去,“因為你知道我說的人是你母親嚴書音!”


    聽到“嚴書音”這個名字,聽到“母親”這個字眼,原本目露凶光的傅修明竟然畏縮著,閃躲開了江晚晴的目光。


    他一直承認自己是個施虐狂,喜歡看別人無助的掙紮,惡毒得光明正大。


    可有關嚴書音的一切,是他心裏唯一一段不敢承認的惡。


    江晚晴車禍之後,嚴修筠經常奔走於倫敦和平城。


    嚴修筠在傅修遠徹底歸來之前打下了良好的基礎,這讓傅修明和對方所麵對的麻煩半斤八兩,暗中捅刀的手段此起彼伏,他想要確保自己和傅修遠一樣焦頭爛額。


    而事與願違的是——歸來的傅修遠其實更占上風。


    麻煩一個接著一個,他控製不了自己暴虐的情緒,他很快把目光轉向了對方的軟肋——生下他們兄弟倆的那個女人。


    那個女人的資料很快送到了他的麵前,他很快認出了那張照片上的眉目——他記得那天自己被那兄弟倆的埋伏偷襲成功時,在醫院碰到的那個女人,他也記得那個給他輸血的激動男人喋喋不休的介紹。


    這個女人是那兄弟倆的母親,是傅耀康的前妻,而自己,和她巧合一般地擁有同一種稀有血型。


    可是這世間除了故意為之的湊巧,真的存在這樣的巧合嗎?


    一個猜測在傅修明的心裏呼之欲出,他帶著這樣的疑惑,故意去接近了嚴書音。


    起初,傅修明確實是帶著報複的惡意的,但是他沒想到,這個女人意外地非常歡迎他的到來,和市儈勢力不擇手段的吳雅蘭不同,她溫柔、博學、善良,說話都是溫聲細語的。


    傅修明慢慢地喜歡起聽她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說話,享受和她一起在有陽光的下午,安安寧寧地喝一杯下午茶,她身上有讓他平靜下一切暴虐的氣質。他漸漸地發現,他竟然從內心渴望,這個女人就是他的母親。


    可這個想法冒出來的時候,竟然令他害怕——如果嚴書音確實是他的母親,他突然發現,他的人生似乎失去了意義。


    他叫了二十幾年媽的吳雅蘭從一個不慈祥的母親變成了一個惡棍,他一直站在她的立場與之爭鬥的兄弟倆,變成了他的血緣至親;他所認知的善惡全部都要被摧毀,他所認識的世界,注定要被重寫;而他又並不是嚴書音親生的孩子,雖然有著同樣的血緣,但是他沒有像那兄弟倆一樣借助她母體的營養生長到如今。


    他即將麵對的是一段多出來的人生,進退兩難,尷尬至極。


    他對自己的存在感到惡心。


    而這個時候,傅修遠的咄咄逼人讓他無從喘息,他滿心都充斥了一種無從紓解的怨憤——你明明很可能是我的親哥哥,為什麽你也要逼我到絕路?


    他開始後悔自己去招惹了嚴書音,他不再去見他,他逃避知道那可能成真的一切,他決定要回到原本傅修明的驅殼裏,專心的對付傅修遠——仿佛這樣做,他的人生就像從前一樣充滿了意義。


    雖然他知道,意義這個詞,其實沒有意義。


    而這時,嚴書音自己找到了他。


    她直接挑破了那層窗戶紙,她說,你可能是我的兒子,我希望我們能去做鑒定。


    他那時焦慮得無以複加,他憎恨他生來麵對的這一切,於是他把脾氣發在了嚴書音身上,他偏執憎恨吳雅蘭,也憎恨提供了他dna的嚴書音,他對她說:“好啊,我第一次遇見你就看到你在獻血,你繼續去獻血,十次,就當是償還你對我二十幾年的虧欠,夠次數了我就和你去鑒定。”


    他的想法其實很“單純”,以血還血,我們一筆勾銷。


    他說的其實是一句不理智的氣話,而他的生命裏,不理智的時候太多了。


    嚴書音走了,他才開始平靜,想著這個局麵要怎麽平衡下來——其實他已經不需要看鑒定結果,之前老爺子的病情突然惡化、他和那兄弟倆的相像,再加上吳雅蘭對自己的態度,嚴書音對自己的態度……他隻要稍微想一想這一切細節,就知道這段血緣是怎樣的。


    他想了很多,準備安排好一切,就去找嚴書音做鑒定……然後等著命運把一切安定下來。


    隻是他沒想到,他等到的是嚴書音的死訊——因為傅修遠空難的打擊,嚴書音的身體並不好,距離上次獻血時間太短,她再次獻血出來,回家的路上頭腦暈眩,一輛疾馳的車從她身邊開過的時候驚到了她,她崴了一腳,從家門前的斜坡一路滾到了底……她因此進了醫院,從此再沒醒過來。


    而這一切,都源於他的一句“無心之言”。


    這麽多年以來,唯有這一件事是他無心而為的惡,卻也唯有這一件事,是那把最鋒利的刀,插在他心裏,讓他鮮血淋漓痛苦不堪。


    他假裝不知道這一切,縮回那個名為“傅修明”的驅殼裏,仿佛這樣一切就都不曾發生過。


    他瘋狂地逃避自己犯過的錯誤,偏執地把一切錯誤推到別人身上,似乎隻要這樣,他就能繼續壞得心安理得、理所當然。


    可如今,這把刀被江晚晴從內心深處拔了出來。


    他恍然大悟,卻也悔之晚矣。


    “是我殺了她……”他囔囔道,一滴眼淚從他那雙桃花眼中流下,仿佛那是他此生僅存的一絲良心,“我殺了唯一……會愛我的人……”


    江晚晴冷然盯著他看了半晌。


    “你知道就好,傷害別人救不了你自己,而你母親已經用最後的生命證明了,她對孩子的愛,是你的惡意從來不曾摧毀的東西——那也不依托那脆弱而柔軟的組織存在。”她說,“法律會給你最後的公平,你好自為之。”


    江晚晴起身就走,她關上了門,裏麵傳出了傅修明痛哭流涕的聲音。


    這是她此生最後一次見到傅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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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年,平城的春天姍姍來遲,夾岸桃花隔著清粼粼的水汽,靜靜開出了融融暖意。


    江晚晴在德才樓前,眯著眼睛找了好久,才找到那一點暗紅的痕跡,她抱出一大捧馥鬱清新的白色百合,將那一束花放在了那一點暗紅的痕跡上。


    這棟樓已經廢棄,黃昏的校園,天邊的晚霞尚未褪去,路邊的燈已經先行亮起。


    春分已過,那天邊的光明會消散得越來越遲。


    黑夜越來越短,白晝越來越長,歲月無聲,又是一年春好時。


    江晚晴抱臂在那束花邊坐了一會兒,聽春風溫柔地拂過剛剛冒出嫩芽的樹,等清明時節紛紛揚揚的雨,她像是和久別的朋友無聲的交流無人可說的心事。


    半晌,一抬頭,嚴修筠領著嚴天意的手,桃花夾岸的道路盡頭走來。


    晚霞在這兩人身上鍍上了一層玫瑰金的紅暈。


    嚴天意不肯好好走路,一邊蹦,一邊和嚴修筠爭論著他今天學到的內容。


    嚴修筠低頭提醒他一句,狀似不經意的一抬頭,看到江晚晴坐在那裏,微微笑了一笑。


    嚴天意說著說著,發現他爸不理他了,順著他爸的目光往前看,立刻眉開眼笑,掙脫了嚴修筠的手撲上前去:“媽媽!”


    江晚晴把軟軟糯糯的小團子抱了個滿懷,站起身來。


    剛立住腳,懷裏一輕,孩子被接走了,手被牽住了。


    她微微笑了一笑,在嚴天意略有不滿的嘟嘴表情中,回握了嚴修筠的手,他們一家三口並排走在這來遲了的春天裏。


    幸福曾經是複雜的事,而如今千帆過盡,幸福也可以是很簡單的事。


    她挽著他的手,聽孩子嘰嘰喳喳不知疲倦的歡音——那曾是江晚晴生死彌留之際不敢奢望的場景,而如今已身臨其境。


    時光兜兜轉轉,終於滿足了她昔年願景。


    路燈將他們的背影拉的很長,他們會一直走下去,走到看不見的遠方。


    歲月靜好,春晚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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