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秒鍾,我像是墜入黑暗,無邊無際,什麽都看不見,如同外太空懸浮,沒有重力。


    耳邊想起三太子的聲音:“齊翔,佛陀說不能心外求法。要破這個惡魔,我們必須進入惡魔的心境,很危險,或許我們再也出不去了。在這裏,要做好有死無生的準備。隻有視死如歸的精神,才能對抗黑暗中的黑暗。”


    他剛說完,傳來輕月懶洋洋的聲音:“我們既然決定來了,就不會做讓自己後悔的事。你就說怎麽辦吧。”


    三太子知道這是在我和他之外的第三方存在,他似乎知道輕月是誰,沒有意外,沒有去追究輕月為什麽也會進來的細節。三太子道:“惡魔的心中也有心魔。找到這個魔中之魔,消念解業。”


    眼前的場景輕微抖動,我們落到實地。


    我的左邊是小輝模樣的人,應該是三太子一絲靈氣的化身,右邊是輕月,我們三人站在一條胡同裏。周圍的場景怎麽形容呢,非常不真切,像是罩了一層水蒸氣,不斷抖動,一切如夢如幻。


    “這就是惡魔的內心?”我問。


    三太子點點頭:“走吧,去找找他心裏的魔。”


    我們從胡同走出來,眼前是巨大的城市。像是上個世紀的老中國,沒有高樓大廈,全是老式的建築,厚重灰沉古樸,街上多是人力車,還有一些行人,比如戴禮帽的先生,旗袍的女人,更多的是路邊要飯的,滿街跑的報童,所有的這些人動作緩慢而粘稠,如同播放機調慢了幾倍的播放速度。


    三太子道:“那。”他指了指一條胡同深處的學校。


    我們快步走過去。進入校園。這裏沒有教學樓,都是低矮的教室,不過造型很漂亮,古樸結實。裏麵郎朗讀書聲,一些孩子手拿課本,上麵是戴著圓邊眼鏡的先生。在黑板上寫下幾個字:我是中國人。


    所有的孩子朗聲念:我是中國人。


    我們聽不到聲音,可能看到他們的口型。


    雖然參差不齊,但從孩子們的眼神和表情中,自能看出一股朝氣勃發的氣勢。


    我們站在窗前,三太子指了指教室的中間。


    座位是連體的一條長桌,坐著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一個大一些,一個小一些,眉眼相似,一看就是親兄弟。哥哥和弟弟把胳膊搭在桌上,目光炯炯地看著講台前的先生,大聲讀著:我是中國人。


    三太子道:“感覺到了嗎?”


    我點點頭:“兄弟倆裏有一個就是我們正在對抗的惡魔原型。”


    輕月嘆口氣:“誰能想到若幹年前的他,少年時代竟是如此清秀的孩子。”


    “這裏是什麽年代?”我問。


    輕月道:“看建築風格,和說話的腔調,應該是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奉天。”


    “那是什麽地方?”我疑惑。


    “瀋陽。”輕月說。


    這裏的時間很奇怪,呈跳躍式,正在念書的學生們,忽然下課鍾聲響動,一大群孩子在玩。我們站在孩子的旁邊,默默注視。


    我忽然明白了,這裏發生的一切,其實是那個變成惡魔的人的深層記憶。


    我們到了他的心境,一個人的記憶就是這樣碎片和模糊的,不可能拉成一條規規矩矩的時間線。


    孩子中間起了衝突,弟弟被幾個孩子欺負,摁在地上狂揍,還被餵著吃土。哥哥沖了進去,拚命用自己的身體擋住弟弟,挨了很多打,兄弟倆一起聯手,把那些壞小子打跑了。


    辦公室裏,老師狠狠地教育兩個人,兄弟倆渾身是土,狼狽不堪,弟弟的帽子也壞了。老師拿出教鞭,狠狠打了兩個人的手心。


    哥哥看著弟弟的破帽子。心下晦暗,眼圈紅了。


    吃午飯的時候,哥哥小心翼翼拿出小包,裏麵是一塊沒吃過的餅子。弟弟吃完自己那份,餓的咽口水,哥哥把自己的餅子遞過去。


    所有的場景都沒有聲音,還是能看出兩人深深的兄弟情。


    弟弟隻咬了一口,滿嘴都是餅子渣,然後遞還給哥哥,兩人對視而笑。


    很多年過去,哥哥和弟弟都大了些。火車站旁,汽笛聲聲。許多人大包小卷要登車,哥哥穿著一身藏青色的學生服,戴著一頂學生帽,嘴唇上生出一圈淡淡的小鬍子,他背著行囊即將遠行。火車旁,父母姊妹親戚朋友一起送他。哥哥哭了,媽媽也哭了。哥哥站在火車門的踏板上,目光遠眺,他在找一個人,這個人並不在送行的人群裏。


    我們三人看到,在火車站一根廊柱下。弟弟探出頭,偷偷看著隨著火車遠行的哥哥,哭的極為悲傷。


    我設身處地去感知那個年代那個場景,切真的感受是歷史電視劇和電影裏所不能給的。歷史的厚重和滄桑,隻有站在這裏,才能深切感受到。


    場景跳躍。一切如水霧般朦朧,應該是很多年之後,火車汽笛響,一輛黑色的火車開了進來。隨著大多中國旅客,下來的還有一些日式打扮的人,女人穿著和服。男人穿著西服,留著仁丹胡,車站一角軟塌塌掛著一麵膏藥旗。


    一個青年英姿勃發走下火車,不遠處跑來一個同樣年輕的青年,兩人長得很像,互相打量著,捶著肩膀,然後緊緊抱在一起。


    哥哥遠行求學一朝回歸,弟弟興高采烈,兄弟兩個多年未見,都已長大,可是那股子青春勃發的氣勢卻依然還在。


    當天晚上家裏熱鬧歡騰,兄弟姊妹一大家圍坐在一起。


    我,輕月和三太子站在院子裏,看著這一家的歡笑,雖然知道這隻是記憶,可還是感覺到這一切富有生活氣息的場景。


    哥哥慷慨激昂,不知在討論什麽。他在父母麵前拍著桌子,似乎在講述自己的未來大誌,在指點江山,評論時局。


    大家都看著他,尤其弟弟,目光中充滿了崇拜和仰慕。


    哥哥打開包。從裏麵拿出一些洋玩意,奇奇怪怪造型奇特的小東西,都是西洋風格,他一一發給自己的兄弟姊妹。最愛的弟弟得到了一頂樣式新奇的帽子。


    弟弟戴著帽子,特別高興,戴在頭上走來走去。我們看到帽子標籤上的文字,輕月道:“是德國產的,可能是那個時候歐洲年輕人最流行的款式。”


    弟弟戴著帽子辭別家裏人,要到街上溜達一圈,顯擺顯擺。


    他戴著帽子出去了,家裏人繼續圍著哥哥。說著什麽,氣氛很熱鬧。


    一夜過去,弟弟沒有回來。第二天全家人都慌了,都出去找,這時有人上門找到了父母和哥哥,把他們帶到胡同裏。


    胡同外圍著一群人,在胡同口的地上趴著一具屍體,臉朝下,身上蓋著破糙氈子。


    哥哥一看到這個死人,頓時雙眼模糊,那是自己的弟弟。


    他被人打死了,腦後血肉模糊,趴在地上,睜著眼,死不瞑目,似乎在憧憬美好的未來。


    第二百八十五章 一念成魔


    在弟弟屍體旁,有人用歪歪扭扭的黑油寫在牆上:戴日本帽就是漢jian,這就是漢jian的下場!


    媽媽衝過去趴在弟弟的屍體上嚎啕大哭,爸爸站在那裏,束著手一臉傷痛,獨自垂淚。


    這是大家子,下麵還有弟弟妹妹好幾個,這些小孩子對著小哥哥的屍體哇哇哭。


    周圍圍著一圈看熱鬧的,沒一個上來幫忙,全在嘰嘰喳喳的議論,那口氣像在說,漢jian。死了活該。


    這時,遠遠過來一輛拉糞的車。拉車的是挑糞工,天見涼,可他依然穿著坎肩,露著黑黝黝的肩膀,戴著糙帽,腳下是糙鞋,拉著破車搖搖晃晃過來。


    三太子輕聲說:“來了。”


    我和輕月對視一眼,心中一凜,三太子說的來了,指的人隻有一個,那就是心魔。


    難道心魔是這個挑糞工?


    挑糞工擠開人群,來到屍體前,指著屍體說了句話,我們揣測大意是,弟弟屍體上的破糙氈是他披上去的,不能讓這個年輕人暴屍在外。爸爸和媽媽含淚向他道謝,挑糞工拍拍後麵的拉糞車,指指屍體,可以用拉糞車把屍體拉回去。


    現在沒人幫忙,弟弟的屍體不可能總在這躺著,也不是那麽回事。爸爸隻好同意,挑糞工大大咧咧走過去,一把抱住弟弟的屍體,像丟口袋一樣放到車上。車上有好幾個糞桶,車子一搖晃,裏麵灑出許多糞水,淋在年輕人的身上。


    弟弟嶄新的帽子上全是血,腦後是致命傷,糞水流在他的臉上。


    媽媽看到這一幕大哭不止,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像發瘋一樣衝過來,一把抓住挑糞工的胸襟,要揍他。挑糞工看著他,慢慢掀開自己的糙帽,露出下麵的臉。


    我們三人在旁邊看著陡然一驚,這個挑糞工沒有五官,隻是一團黑影,身上充滿了無數的怨念。就是現實中襲擊我們黑暗惡魔的模樣。


    黑影湊在哥哥的耳邊說了一句話,我們本來是聽不到聲音,可此時此刻卻聽到了這個黑影說的什麽,他在說,弟弟是死在你的手裏,你殺了自己的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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