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與城擔心驚醒她,到了公寓也沒下車,讓司機先行離開,就那麽抱著她,一動不動地坐在車裏。


    車在停車場停了許久,直到十一點半,一直在家撐著沒睡等待他們的江小粲心急如焚,往他的手機打了十幾通電話,沒人接,便打去司機那裏,五分鍾之後就從樓上跑了下來。


    他跑得急,腳上拖鞋都沒顧上換,打開車門氣喘籲籲地看著他們,摸著胸口壓低聲音說:“嚇死我了!”


    江與城垂眸往肩膀上看了一眼。他的外套早就被眼淚浸透了,程恩恩睡得不安穩,不時有眼淚從眼角滑落下來,隱入黑色西裝。


    涼意侵入,她微微打了個哆嗦,滿臉的淚痕,鼻頭還紅著。江與城同樣的姿勢抱著她下車,動作輕緩到極致,當年抱剛出生的江小粲,都沒這般小心過。


    江小粲輕手輕腳關上車門,跟過來,跑到前麵去幫忙摁開電梯。


    江與城直接將人抱進他的臥室,放到床上,脫掉她腳上的靴子,身上的羽絨服,然後蓋進被子裏。江小粲安靜而勤快地接過雪地靴,跑著拿出去,回來時還貼心地倒了一杯熱水,放在床頭。


    他趴在床畔,屏著呼吸勾頭看了一眼:“媽媽怎麽了?”


    無人知曉她為何突然記起程禮揚。


    江與城眉間一片深沉,沉默片刻冷漠道:“回你房間。”


    江小粲擰著小眉頭看著熟睡的程恩恩:“我想陪著她。”


    敏感也好,母子連心也好,他知道他的媽媽現在肯定很難過。心情也跟著沮喪的江小粲伸出小手,想去勾程恩恩的手指。


    還沒碰到,整個人就被揪著睡衣後領拎了起來,江與城把他提回房間,丟到床上,轉身離開帶上門。


    他沒回臥室,穿著一件單薄的襯衣走到陽台,在冷風裏點了支煙,撥通張醫生的電話。


    來由不清楚,張醫生也很難下判斷,兩人語氣皆帶著幾分凝重,討論片刻,最後張醫生道:“你明天帶她過來吧,再做個詳細的檢查。最好能去塗醫生那兒一趟,心理這方麵她是專業的。”


    江與城應下。


    抽完一支煙,身上也被冬夜的風吹得冷透了,突然進入溫暖室內,四麵八方包裹而來的溫度,反而愈發襯托出心底的冰涼。他走到臥室門口,打開房門看了一眼,程恩恩還保持著方才的姿勢沒動過。


    無聲站了片刻,他緩緩合上門,到隔壁客房衝澡,洗去一身的涼意和煙味,才重新回來。


    上了床,側躺在程恩恩身旁,輕輕將人帶到懷裏。


    這一刻,竟好像已暌違多年。


    江與城闔眼,短暫地休息了一陣,未曾睡熟。淺眠中察覺到懷裏異常的熱量,立刻睜開眼。


    程恩恩的臉埋在他胸口,睡得很沉。江與城用掌心試了試她額頭的溫度,有些燙手,起身拿了體溫計來,對著她額頭測了一下,39度2。


    他放□□溫計,拿了條薄毯過來將程恩恩裹上,然後打橫抱起。穿過客廳時,江小粲大約也沒睡熟,被驚動了,光著腳就跑了出來:“怎麽了怎麽了?”


    “發燒,我送她去醫院。”江與城腳步不停,大步買進入戶電梯。


    “我也去!”


    江小粲跟著便要進來,江與城皺眉:“你在家待著,叫範彪過來。別添亂。”


    這種時候江小粲可不想在家幹著急,但緊急關頭很明事理,乖乖留下來,沒鬧,免得耽誤時間。


    江與城開車,到達醫院抱著程恩恩進急診大樓時,半夜被叫起來的張醫生也匆匆趕到了,一瞧江與城便瞪大了驚愕的眼。迅速而有條不紊地指揮著把病人安排進病房,吊上針,一切忙完鬆下勁兒來,才指了指江與城。


    “你就這麽來的?也不怕明天上頭條?”


    江與城微微一頓。


    他當然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麽樣子,太著急,睡袍都沒換。


    他並未低頭看,繃著臉撐住了最後一絲體麵。想拿出手機打電話叫人送衣服過來,一摸……


    神色自如地把手伸向張醫生:“手機借我。”


    張醫生剛拿出手機準備拍張照留念呢,順手放到他手心裏。


    “咱倆也算是認識十幾年了,幾時見過你這樣?”他嘖了一聲,感慨萬千,“你說你,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江與城打完電話,將手機還回去。兩人並肩站在走廊,長久的沉默後,他才語氣不明地問了句:“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張醫生頓了頓,歎氣:“對不對錯不錯的,誰又能下個定論。你自然有你的立場,可你的對麵是恩恩哪,她哥在她心裏的位置,你又不是不知道,這事兒隨便換個人,誰都能理解你,唯獨她不能。”


    江與城默然望著窗外,暮色如水,萬千燈火。


    程恩恩一夜高燒不退,第二天也一直昏睡。那位“陶佳文”女同學還特地來探望過,江與城沒讓見,但遣了司機專程送她回去。


    江小粲老老實實在家呆了一晚,一早趁範彪不注意,自己偷溜出門跑到了醫院來。江與城由他待了一陣,到了上課時間強行讓人帶走。


    他一直守在醫院,沒有離開過半步,公司許多事全都壓著,一整天電話沒斷過。


    心病難醫,程恩恩這一燒,到了第三天才退熱,人也醒了。


    那會兒江與城剛好在外頭接電話,匆匆交代完,轉身打開門,瞧見她已經坐起來了,蒼白的小臉上盡是茫然。


    江與城的手握在門把上,遲遲沒有拿開。


    他站在那裏不動,也不說話,程恩恩看了他一會兒,開口:“江叔叔,你怎麽了?”


    那一刻,說不出心裏究竟是失望,還是慶幸。


    江與城鬆開手,朝她走過去。身體大約還是不舒服的,她坐在床上有些沒精神,臉色也憔悴,無聊地撥弄著手背上的膠帶。


    她神色間看不出絲毫異樣,但也並不追問自己為什麽在醫院裏。


    江與城觀察片刻,不動聲色道:“還記得是怎麽生病的嗎?”


    程恩恩臉上顯現出幾分困惑,然後搖頭:“不記得了。我不是和佳文一起去玩了嗎?我們吃了自助,還看電影了,晚上那家雲南菜很好吃。”


    “然後呢?”江與城盯著她的臉。


    “然後,然後回家啊……”程恩恩垂著眼睛,繼續摳手背上那塊膠帶,“然後就不記得了。”


    江與城太了解她,說謊的樣子一眼就能識穿。這次她沒有說謊,但小動作分明又透露著不安。


    沉吟半晌,他才道:“待會兒我帶你去見一個心理醫生,也許她會幫你記起來。”


    幾乎是在他說完“心理醫生”四個字的同時,程恩恩就開始搖頭了,一直搖頭。“我不去,我不想去,我害怕……”


    她的尾音帶著顫,江與城走到病床前,彎下腰,摸著她的臉頰:“你相信我嗎?”


    程恩恩咬著嘴唇,猶豫了很久,才輕輕點頭。


    第51章


    心理醫生意外的漂亮, 五官和著裝都很柔和,診療室安靜舒服, 一切的細節都讓人感到放鬆。但潛意識中的抗拒, 讓程恩恩每一根汗毛都保持戒備。


    其實車禍剛剛醒來的時候, 張醫生就曾經帶她去過一個類似的房間, 不過那次是在醫院, 他說是例行檢查,但檢查的過程很奇怪,那位醫生一直想要催眠她。


    此刻程恩恩明白了,那不是檢查, 那就是催眠。


    塗醫生笑得很溫柔, 但程恩恩仿佛避洪水猛獸似的,躲在江與城身後,還用手指捏住他的袖子。


    那次在醫院的檢查她毫無壓力, 天真而坦然,今天卻很不安。


    江與城反手將那隻微微發冷的手握在掌心, 程恩恩不僅沒有躲開,還將另一隻手也放上來,緊張地抓著他。


    這份依賴在多年之後的今日, 竟顯得彌足珍貴。


    但江與城畢竟不能跟進診療室,牽著她直到門口,俯首低聲道:“不要怕,我就在外麵。”


    盡管他再三哄勸安撫,程恩恩還是感到不安, 剛進入診療室便本能地回頭尋找他的身影。但門已經關上,靜謐的空間仿若與世隔絕。


    江與城麵對著緊閉的門,站了半晌沒挪腳,張醫生過去在他肩上拍了拍:“別在這站著了,得個把小時呢。下去喝杯咖啡。”


    “不去了。”江與城直接在等候區的單人沙發坐了下來,抬腕看了眼時間。


    “得,我自己去吧。美式?”


    江與城心不在焉,沒答。


    診療室的門在一個小時後重新開啟,江與城麵前的那杯咖啡隻嚐了一口便再沒動過,已經在漫長的等待中涼掉。張醫生正跟一個小助手聊天,專業上的東西他一說起來總是忘乎所以。


    瞧見塗醫生出來,正說到興頭的他立刻停了,迎上去問:“怎麽樣?”


    “還不錯。”塗醫生道,“效果比預想中好。”


    江與城微不可察地放鬆下來,起身走來時,張醫生正笑著調侃:“那看來你專業比你師兄強啊,青出於藍,上次他可是忙活半天都沒催眠成功。”


    塗醫生也笑,“她的意誌力確實很厲害,我也沒成功。”


    “誒?”張醫生一愣,隨即斜瞥了江與城一眼,手指別有深意地朝他點了點。


    他就沒見過第二個男人像江與城這麽閑,沒事兒教自己老婆怎麽抵抗催眠的。聽說還教過飛鏢、摩斯密碼、用槍、聽診器開保險箱……都什麽玩意兒,不知道的還以為培養特工呢。


    江與城倒是一點沒有該有的愧疚之色,向診療室望了一眼:“她呢?”


    “她現在睡著了。”塗醫生沒再繼續跟張醫生閑聊,轉向他正色道,“江總,願意和我聊兩句嗎?”


    江與城微微頷首,隨她進入另一間封閉的房間。


    關上門,塗醫生說:“她的抵觸心理很強烈,所以受到刺激之後會自行開啟自我保護機製,選擇性刪除記憶。”


    江與城疊著腿坐在沙發裏,雙手交握擱在膝蓋,淡定沉著的氣場。這些他差不多也能猜到,沒出聲,示意對方繼續說下去。


    “不過好消息是,她自己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塗醫生頓了一下,問:“江總,她最近一段時間精神狀態不太穩定,焦慮,不安,有時候會夢到一些不屬於自己記憶的片段,您知道嗎?”


    江與城眸色深沉,緩緩搖頭。


    她的表現一直很正常,偶爾出現一點異樣,很快就會消失,在他麵前從未提起過任何一個夢。


    “相似的場景和事物能夠刺激她記起一些相關的記憶片段,再加上周圍環境與她的認知出現了偏差——她有提到,最近覺得很多事情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這種矛盾是造成她焦慮的主要因素。”


    塗醫生說:“你可以繼續通過這種方法,給她一些心理暗示,或者刺激她的大腦,這是目前幫助她恢複記憶的唯一方法;不過切記,循序漸進,不要操之過急,太強烈的刺激很有可能導致她情緒崩潰,比如這次的事件。”


    江與城的雙手微微一動,“你的意思是,她也許已經恢複了一部分記憶?”


    塗醫生搖頭:“隻是少數片段的複蘇,她從潛意識裏抗拒接受,不承認那些是自己的記憶。所以目前為止在心理上,她認同並相信的,還是現在的這個身份。”


    她還是不想麵對現實。


    江與城沉默著。


    “不用悲觀,”塗醫生笑道,“你對她的訓練很有用,她的意誌力比普通人要強很多,所以受到傷害之後給自己鑄造的堡壘也更堅固。她隻是需要比其他人更多一點的時間,多給她些耐心吧,她需要你的引導。”


    其實某種層麵來說,江與城是最不希望她恢複記憶的那個人。


    如果可以,他多想她能永遠活在這個小小的理想化的世界裏,按照她希望的方式生活下去。


    可這個玻璃房再美好,終究是虛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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