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風,世上有些事,總要有人去做。”褚臨淵緩緩道:“寧行遠有他的蒼生道,我們自然也有自己所求之道,雖然經常罵他,但得友如此,乃臨淵三生之幸。”他們年少相識,誌同道合,又因為一件相通的事情奔赴多年,最後坦然共死救蒼生於危難之間,全了當初那段轟轟烈烈又刻骨銘心的少年情誼,也算是死而無憾。“此法能成,幸而太尊以身替玲瓏骨……”褚臨淵看向他懷裏的寧修,苦笑道:“若真以寧修為引,九泉之下我們也無顏再見行遠……”“這是桑雲提前找到的最後一塊朱雀刀碎片。”褚臨淵抬手,一片碎刀便浮現在眾人眼前。碎片悠悠落在了寧不為的掌心,躺在他納戒裏的其他碎片激動地嗡嗡亂顫,寧不為將其他碎片拿出來,耀眼的光芒閃過,所有的碎片終於集齊,重新變回了最開始的朱雀環首刀。“這可能……是我們幾個唯一能替你做的了。”話音落下,褚臨淵的身影便徹底消失在了耀眼的靈力之中。“師父!”沈溪想要上前,卻被旁邊的無時宗長老拉住。窩在他前襟裏的寧修動了動,睜開了眼睛茫然地看向寧不為,糯糯地喊了聲“爹爹~”。寧不為拍了拍他的背,伸手幫他拽了一下擋住臉的衣服。寧修打了個小哈欠,然後用臉輕輕蹭了蹭他的手背,困頓地眨了眨眼睛,奶聲奶氣道:“爹爹~困~想覺覺~”寧不為用拇指擦了擦落在他臉頰的灰燼,然後拍了拍他的後背,“困就睡吧。”寧修困得睜不開也不忘囑咐他爹,小手抓著寧不為的前襟,又困又認真道:“醒來要次~糊糊和肉肉~”寧不為緊繃的下頜和凝重的神情因為他這句話而陡然柔和下來,他哭笑不得地點頭,“行。”得到了他爹爹的親口承諾,寧修終於支撐不住沉重的眼皮,徹底熟睡了過去。眾人從兌府辛州突然間就落在了巽府的土地上,還聽見了褚臨淵隕落前所說的話,也都能大致推測出他們幾人都做了什麽事情,俱是大受震撼。畢竟在這個人人都求得道飛升弱肉強食的修真界,不是誰都能做到如此坦然赴死的,更何況褚臨淵和明桑在天機榜分列一二,若是八卦陣補成,飛升便指日可待。可也正因如此,他們的隕落也更加震撼人心,在一片扼腕歎息中,甚至有不少年輕修士突然開悟入定,借著充足的靈力直接立道渡劫,境界更上一層。如此機緣,便是可遇不可求,萬年難遇。烏烏泱泱幾千修士在此,得悟道者畢竟是少數,有不少修士已經分散開來去探查周圍的情況,也有成群結隊原地修整的,但毫無意外,他們俱是警惕而戒備地躲著寧不為。雖說之前寧不為修為盡失,但現在很明顯更上了一層樓,在朱雀刀不完整的情況之前竟能用那麽可怖的陣法將他們盡數牽製,現在神兵朱雀刀已經完整歸位……沒有人敢去用性命賭。“爹,寧城是什麽地方!?”謝長安摟著謝長明的脖子,指著前麵被藤蔓纏繞的殘破城門大聲問道。他這聲音著實中氣十足,許多修士不約而同朝著他這邊看了過來,連在原地調息的寧不為都緩緩睜開了眼睛。探查的修士謹慎又小心,在這個危機四伏的地方並沒有走多遠,反倒是小孩子沒心沒肺,跑出去了很遠的距離,這時眾人才驚覺,褚臨淵竟是將靈力傾斜的入口放在了距離巽府寧城這麽近的地方。許多修士都不約而同地看向了寧不為。眉眼冷俊的黑衣男子並沒有如他們預想中的一樣失態,相反,大魔頭的神情平靜又冷漠,帶著拒人千裏之外的疏離。畢竟崇正盟的人每次碰上寧不為不是在打架就是在鬥法,這麽安靜的大魔頭從未現於人前,以至於讓人覺得有些陌生。“這魔頭還挺俊的……”人群裏不知是哪個修士嘀咕出聲。雖說寧不為是人人喊打喊殺的魔頭,但是他強悍的戰鬥力和之前褚臨淵對他的古怪態度,以及遲遲未曾現身的褚峻,都讓眾修士沒敢輕舉妄動,而寧不為不知道為何也沒有動手,一時之間雙方保持著微妙的平衡。崇正盟幾位宗主家主眾星拱月般站在衛漣身邊,隻聽衛漣語氣沉痛道:“褚臨淵宗主和明桑禪師為了庇護蒼生而隕落,救修真界和凡間界於水火之中,但如今崇正盟群龍無首也不是辦法,衛某人不才,便仗著年紀大接下這崇正盟盟主之位……”周圍一片恭賀讚揚溢美之辭。沈溪將無時宗的掌門印放進了納戒裏,組織好弟子修整之後,便坐在原地調息。“你為何不去衛漣那裏恭賀?”一道輕柔的聲音在她背後響起。沈溪起身對她拱手行禮,“卿宗主。”來人正是合歡宗宗主卿眠。卿眠給她還了一禮,道:“褚宗主的事情,還望沈宗主節哀順變。”沈溪頷首,回答了她之前的問題,“衛老前輩思慮頗多,在下還是不去打擾了。”言下之意便是說衛漣心思不正,卿眠朗聲笑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褚臨淵真是收了個好徒弟。”“卿宗主過譽。”沈溪不卑不亢道。謝家新任家主謝致剛把自己兩個不老實的兒子按住,就聽旁邊的謝江南小聲問:“大哥,咱們要不要過去?”謝致把抱著他的腿不肯撒手的謝長明一腳踢開,“去個屁,老老實實別多事。”“大哥說有理,現在還摸不準具體情況,別貿然表明立場。”謝問時顯然比謝江南聰明一點,“族裏那些老狐狸現在就是把燙手山芋往咱們頭頂上扔,長安救了寧不為他兒子,衛家和大哥又有姻親在,擺明了兩邊都不想得罪。”天知道他們這一支隨謝家來不過是想湊湊熱鬧撿些漏然後打道回府,結果家主莫名其妙就落到了謝致頭上。謝致同樣麵色凝重,“先靜觀其變,這對我們來說未必不是個機會。”三個人凝重了不到半炷香,謝致就扯著嗓子怒吼:“謝長安謝長明!給老子滾回來!再到處亂跑老子打斷你倆的腿!”已經在斷壁殘垣上爬了一半的謝長安兄弟被謝江南一手一個拎了下來。“叔叔,裏麵就是寧城!”謝長明不甘心地掙紮,“我想進去看看!”“不要命了你還進去看!”謝江南低頭嚇唬他,“小心惹毛了大魔頭他一口把你給吞了。”“我不信!”謝長安試圖掙開他小叔叔的手,掙紮間一抬頭就正對上了不遠處寧不為冰冷的眼神,頓時渾身僵住。好、好可謝長安僵硬的目光心虛地往下,就看見大魔頭懷裏抱著的睡得正香的奶娃娃,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可愛。等被拎到謝致麵前,謝長安一臉嚴肅地跟他爹道:“爹,你跟娘努把力,再給我生個弟弟吧,我想要寧山那樣的。”謝致一拳頭砸在了他腦殼上,“滾蛋!”謝長明湊到他跟前一臉幽怨地盯:“你有弟弟了。”謝長安嫌棄地推開他,“你又不可愛。”謝家的旁邊就是藏海樓的弟子,幾個小弟子津津有味地看完老子訓兒子,便見代樓主桑田一臉凝重地撚熄了手裏的傳信符。“師父,怎麽了?”有弟子問他。“父親衝擊渡劫失敗,隕落了。”桑田抬頭看著黑壓壓的天空,將掌心的灰撒到了地上,“桑雲強行喚起論道山,為了靈力能順利抵達巽府,自祭論道山,也一並隕落。”藏海樓的眾多弟子麵麵相覷。強烈的不安從心頭上湧,桑田看向神態各異的眾人,喃喃道:“真是多事之秋啊。”大黃找了處結實的藤蔓靠好,試圖用嘴舔自己手背上的傷,被寧不為一巴掌拍在了腦殼上。“你幹啥揍我?”大黃生氣道。“變成人了好歹有個人樣。”寧不為扔給他一個小瓷瓶,盯著他笨手笨腳的塗好才收回了目光,幽幽道:“不許舔。”試圖舔藥膏的大黃後背一僵,老老實實抬起頭來,抱著胳膊坐在地上氣得直哼哼。寧不為盯著手裏完好無損的朱雀刀不知道在想什麽,大黃忍不住問道:“褚峻怎麽還不來?他上哪兒去了?萬一咱們碰見了裴和光怎麽辦?”“……不知道,他自己渡命劫去了。”寧不為語氣硬邦邦道。“這麽關鍵的時候他不在嗯?你說啥?”大黃聲音頓時停滯,頓了頓又道:“哦,他、他一向厲害,肯定會平安無事的,你不要太擔心。”命劫這種東西,修為越高的人就會越危險,越容易變成死劫,而褚峻這命劫已經實打實的是個死劫了,雖說生死未定,但活下來的機會實在是渺茫。寧行遠五百年前便是算出了自己的命劫大凶,竭盡全力費心籌謀,卻依舊沒能活下來。“乘風,你別想太多,雖然褚峻不如當年的寧行遠資質好修為高年紀輕”大黃在寧不為的死亡逼視之下聲音越來越小,還是訥訥補完了最後一句話:“但是他比寧行遠更心狠手辣更不要臉。”寧不為被實打實地噎了一下。不等大黃再開口,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嘈雜聲。大黃雖然是隻大齡神獸,但好奇心十分旺盛,三兩步爬上那幹枯的藤蔓眺望過去,耳朵都支棱了起來,興致勃勃道:“哈,看來崇正盟裏也不是鐵板一塊啊,他們好像在吵架,誰都不服誰。”“自然,衛漣根本沒有他想象中的能服眾。”寧不為將朱雀刀插回刀鞘,抱著寧修起身,看向遠處殘破的寧城。“像寒煙門、妄海宗、蘇家這些會支持他上位沒錯,因為他們根本沒有能上去的大修;像玄天門、青丹宗玄武樓和葛家崔家這些人,不見兔子不撒鷹,大概率會保持中立;無時宗、寂庭宗、合歡宗、謝家沈家這些人,應該是想扶沈溪……十大宗門八大世家分成三派,崇正盟底下的那些小雜碎自然就會各自站好隊賭一把,說不定就能飛黃騰達擠進世家宗門錄的前頭。”“喲,你對崇正盟這些彎彎繞繞還挺了解,剛才就是沈家和妄海宗撕起來了。”大黃從藤蔓上跳下來,見他要走,緊跟在他身後,好奇道:“那你覺得最後誰能收拾得了這個爛攤子?”寧不為嗤笑了一聲,眯起眼睛看向全是血色陰翳的天空,“自然是看誰能活到最後。”“那咱們現在幹什麽去?”大黃快走兩步追上他。“宰了裴和光。”第170章 所求(中)巽府寧城曾經是整個十七州最繁華的城池。恢弘的城樓在煙霞下巍峨而立, 重簷畫閣簾幕輕遮,金翠簫鼓長歌入雲,仙鶴結隊掠過, 飛攆靈舟數之不盡,奢華頹靡以寧府為中心回環流轉……廣路通門, 閭閻九市,十萬人家,構築起了寧不為記憶中最開始的四方紅塵, 乃至於他曾固執地以為, 人世間就該這般熙攘喧鬧, 奢靡繁華。而如今五百年過去, 偌大的寧城惟餘斷壁殘垣, 林立屍骨之下怨魂不散,極盛而遽衰, 隻剩滿目淒涼瘡痍。靴子踩過半截枯枝, 腐朽沉重的斷裂聲在一片靜謐中突兀響起, 激起一圈年歲久遠的厚重灰塵。“咳咳”大黃被冷不防嗆了一口,揮了揮袖子捂住了口鼻, 甕聲甕氣道:“你怎麽知道裴和光在寧城?”“寧行遠的屍身就被晏蘭佩葬在了沉月山。”寧不為抬頭看向那株枯萎的參天藤蔓,拿出了晏蘭佩臨死前交給他的種子,這種子黯淡無光生機全無, 後來寧修不小心翻出來過,試著用他自己的靈力想讓種子生機重現, 卻都徒勞無功。“對他這種人來說,讓寧行遠‘親眼’見證他的成功, 遠比成功本身更重要。”話音剛落, 城門外突然響起了喧鬧的人聲, 數不清的修士形容倉惶地朝著他們這邊禦劍而來,無數雙目猩紅的怪物自地底而出緊跟在他們身後,修士一旦被它們抓住,幾乎就是單方麵的虐殺。待看清那些怪物的模樣,大黃瞳孔驟縮,扯起寧不為就往前跑,“快跑!是血魔!”寧不為甩出天濤尺將他一並拽了上來,旁邊有人從高空重重落下,寧不為眼疾手快將人給薅了上來,血魔的爪子堪堪擦著對方的咽喉而過。沈溪驚魂未定地跪坐在天濤尺上,待看清是誰救了自己之後,剛鬆下的一口氣瞬間又提了上來。“別這麽驚訝。”寧不為轉頭看向她,“你之前幫褚峻擋了謝酒的偷襲,算是謝你的。”沈溪這口氣才鬆到底,對他拱手抱拳道:“無論如何,多謝寧道友救命之恩。”寧不為隨意擺擺手,“道友還是算了吧,咱們正邪不兩立。”沈溪被噎了一下,隨後麵色痛苦地捂住了腹部,急忙往嘴裏塞了幾顆丹藥,見大黃一直好奇地看自己,赧然道:“不慎被人暗算偷襲,道友見笑。”大黃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寧不為看他這表情就知道他根本沒悟,“你剛才說那些東西是血魔,你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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