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不為剛才喝茶喝多了,現在有些渴茶,便接過來喝了一口。“你想好了?”馮子章點點頭,“想好了。”而後便對著他結結實實磕了三個頭,聲音洪亮道:“爹!”寧不為一口把茶給噴了出來,瞪著他,“你幹什麽?”“認爹啊。”馮子章伸手抹了把臉上的茶水。“您剛才不是問我想好了嗎,我說想好了。”寧不為咬牙道:“我那是問你想好要留下來嗎。”馮子章愣了一下,“不是問我想好要不要認爹嗎?”江一正這會兒終於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坐到了椅子上,聞言小聲道:“爹,剛才第一口茶你咽下去了,噴的是第二口。”寧不為:“…………”很好,她甚至都不再說“前輩”和“您”。本來想憑借凶名將人嚇走的大魔頭不但沒有達成目的,反而被蹬鼻子上臉。他麻木地起身,沉默地走進了自己的山洞裏。馮子章呲牙咧嘴地揉著膝蓋站起身來,就被那白衣軀殼“生氣”地“瞪”了一下,然後那軀殼緊跟著寧不為進了洞內。馮子章詫異道:“他剛才是不是在瞪我?”江一正口渴地喝了杯茶,“他都沒臉沒眼睛,難不成還能用神魂瞪你?”“也是……”“你怎麽突然要認爹了?”江一正悄聲問他。“……我早就把他當爹了,一直不太好意思。”馮子章撓了撓頭,“我也不知道怎麽想的,就是想認他。”“咱們這算不算認賊作父啊?”“妹妹,這個成語不是這麽用的。”幾個月前還義憤填膺痛罵寧不為的馮某人如是道。洞內馮子章和江一正在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洞外站著的人已經完全僵立在了原地。褚信飛到一半被告知不用過去了,又想起沒和前輩他們約定好明早觀禮的時間,便又折返回來,誰知剛道門口便聽見李乘風親口承認自己就是寧不為,嚇得抓了一把匿息符拍在了自己身上。接下來便將自己的兩個朋友如何“認賊作父”的過程聽了個全乎。褚信無法理解江一正和馮子章的做法。他也曾經被寧不為救過,但是……那可是犯下累累罪行將十七州攪得腥風血雨的大魔頭如果不是寧不為,他師兄褚禮也不會死,他師父褚勿也不會修為大跌一夜白頭,沈溪師姐也不會痛失愛侶整日鬱鬱。然而當初在臨江城,寧不為又救了他和他師叔褚蓀……若論大義,寧不為是大魔頭,是殺了他師兄的仇人,他該即刻向師父和宗內稟報寧不為就藏在無時宗;可若論道義,寧不為又是他的救命恩人。沒有人告訴他應該怎麽做,好像無論他怎麽選擇都是錯的。褚信在洞口僵立了半晌,才悄無聲息地禦劍離開。一見峰山腰。“原來你姓寧。”褚峻伸手戳了戳兒子的小臉,“寧修?”“啊!誒!”寧修聽見白白娘親喊自己的名字,激動地晃著小胳膊,長命小鎖上的鈴鐺叮鈴作響。褚峻失笑。難怪這些天他喊兒子李修小家夥都一臉茫然沒什麽反應,原來是喊錯名字了。他透過那白衣軀殼看到聽到了全部過程,想起之前這寧不為自稱“李乘風”時的淡定模樣,無奈一笑,“倒是會演。”“呀~”寧修憋著勁蹬腿,竟然在床上翻了個身,抬起頭看向褚峻,激動地求誇獎,“啊!”娘親呀~我厲害!褚峻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腦袋,“很厲害。”寧修彎起眼睛趴在床上衝他笑,“啊?”爹爹呢?他想讓爹爹也看看自己厲害!山洞裏隻有他和他兒子,褚峻隻穿了身單薄的褻衣,姿勢懶散地斜倚在牆上,單手支著頭聽他兒子說話,一邊聽一邊附和,“嗯,沒錯。”雖然完全雞同鴨講,卻也能自得其樂。“寧不為……李乘風……”褚峻任由他兒子抓住自己的手指啃,“寧家的人……寧乘風?”“啊呀~”寧修聽見他爹的名字,抱著他娘的手指歪了歪小腦袋,眨了眨眼睛。是爹爹呀~快叫爹爹來陪我玩呀~褚峻有些愣神。五百多年之前,他曾給寧家旁支的一個孩子取過名字。褚峻不怎麽喜歡記事情,但這件事情能記清,完全是因為他一時心血來潮卜算的那一卦。彼時他剛從乾府和中州之間的沼澤荒原出來,此處魔物作祟,卻又是乾府萬玄院弟子傳送至中州的必經之地,因此經常出事,他的友人郝諍便托他幫一個忙。他提著劍進了沼澤荒原,花費了近一年的時間,屠了大半個荒原,骨頭縫裏都散發著濃鬱的血腥氣,本來應該閉關突破,但總覺得心中不踏實。修仙之人心中“不踏實”往往預示著要出事,他便隨便從地上抓了幾塊小石子推算了一卦。大吉。命定之人。褚峻皺起了眉。他一個修殺戮道的,走在路上連狗見了都要繞道走,更別提人了。應該是推演錯了。褚峻這麽想,便隨處找了個山洞閉關,準備從小乘大圓滿衝擊渡劫。但是萬萬沒想到,渡劫引來了九天玄雷,九九八十一道玄雷劈下來,不僅把他劈成了塊碳,還將他劈得道心動搖。待那聲勢浩蕩的劫雷劈完,他殺戮道道心盡毀,整個人就剩了一口氣。他以為自己活不成了,渾渾噩噩躺在荒野中,再醒來卻看見一個陌生的修士。這修士生得十分俊美,人也謙和有禮,見他醒來大喜,“道友你總算醒了。”褚峻麵帶疑惑,他向來不喜同旁人交流,但看眼下這情況,顯然是對方救了自己,他便衝對方行禮,“多謝道友出手相救。”說完,便將自己這幾百年來存的好東西一股腦全塞到了對方手裏,起身便要離開,“告辭。”“哎哎,這位道友,道友且慢。”那修士哭笑不得地抱著一堆東西攔住他,將那些寶物又原封不動地還回來,“在下巽府商州辰城寧故,前些時日路過沼澤荒原,見道友昏迷不醒卻有氣息,便鬥膽將道友帶回了巽府辰城,非是貪圖財物。”巽府和乾府正好在對角線上,距離頗遠,對方帶他一個重傷之人回來定是費了不少力氣,褚峻不想同人沾染太多因果,所以才送東西,見對方不收,他也不能強行給,便轉身同他行了個大禮,“不知在下該如何報答?”寧故無奈笑道:“無需報答,我本就是為我兒子祈福積德行善。”褚峻道:“兒子?”“犬子生來便身子弱,久病不愈,我此番前去乾府也是去寂庭宗求藥。”寧故談起自己的兒子,卻是麵帶愁容,“隻是用上也不見好。”“不知在下可否見小公子一麵?”褚峻問道。“自然可以。”寧故帶他來到了後院正房。房間內,一名容貌麗的女修正抱著一個嬰兒在踱步,見到他微微一愣。“這是內子,李笑寒。”寧故介紹道:“笑寒,這便是我從沼澤荒原帶回來的褚道友。”二人見完禮,褚峻便看向她懷裏的孩子,問道:“可否抱一下小公子?”李笑寒下意識地看向寧故,見寧故點頭,才將懷裏的孩子遞給褚峻,神色卻很緊張。小孩才一丁點兒大,不足他手臂長,安安靜靜地窩在他懷裏,麵色蒼白呼吸微弱,像隻可憐兮兮的小貓崽子。“這孩子生來便是天靈之體,資質絕佳,一呼一吸間都在吸收靈氣,隻是識海微弱,承載不了這麽多靈力,便表現出虛症來。”褚峻道。“正是,正是。”寧故見他說對,登時大喜,“不知道友可有什麽好法子?”他尋邊了十七州,都沒能找到解決辦法,偏偏孩子又太小,有人推演過這孩子是早夭之命,但他和笑寒到底不甘心,四處求醫問藥,可依舊毫無所獲。“若道友信得過我,我可以為小公子拓海塑骨。”褚峻道。拓海塑骨,便是將孩子的識海拓寬至足夠廣闊,等以後孩子長大一些自己開始修煉便能自己拓寬,不必再擔心識海微弱的問題,塑骨便是將根骨重塑……不管哪一樣都是極痛苦的過程,便是大人都受不了,遑論一個剛足月的孩子。褚峻同他們解釋一番,道:“我會替他擔著,不會讓他感受到痛苦。”寧故道:“這如何使得?”且不說這對施術者的要求極高,拓海塑骨稍有不慎出了岔子對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單說替別人擔這麽大的風險,也鮮少有人肯做。寧故和李笑寒倒是想替兒子承受這苦楚,奈何他們不會拓海塑骨之術,這苦楚隻能是施術者往自己身上轉移……兩人深思熟慮了許久,眼看兒子就要咽氣,也隻能冒險一試。褚峻拿出根紅繩係在了孩子指間,另一端纏在了自己的手上,一邊替這孩子拓海塑骨,一邊將所有的疼痛全都轉到了自己身上,卻連眉梢都沒動一下。施術耗費了很長時間,待到快完成的時候,一直都在沉睡的孩子緩緩地睜開了眼睛,看向他。褚峻衝他笑了一下。那孩子不冷不熱地看了他一眼,又閉上了眼睛。褚峻無奈,果然殺戮道是人憎狗嫌。可下一秒,那小孩的手卻緊緊地抓住了他的小拇指,孩子體弱,小手也冰涼。後來施術成功,幾人俱是鬆了口氣,寧故和李笑寒對他千恩萬謝,褚峻自覺還了寧故的救命之恩,覺得雙方算是扯平,因果應當也不會太深,便準備告辭離開。誰知臨別之時,寧故夫妻突然請他給孩子起個名字。孩子剛滿月,兩人怕養不活,一直沒敢起名,現在解決了心頭大患,自然是該請恩人給起個名字的。巽府適時正值暮春,綠蔭冉冉,草長鶯飛,遠處蒼青群山綿延不絕,煙光凝紫,恰有長風吹過,裹挾起門前無數落花飄向天際。“乘九萬裏長風,扶搖而起。”“自由自在,無掛無礙。”“便叫他乘風。“”“寧乘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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