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勒巫師不緊不慢,提出諸多要求,就像剖用祭品前的準備工作,還要他的阿爾蘭親口答應下來——他們可真是天生一對,一個過分得夠無底線,一個承應得也夠無底線。  仇薄燈一開始還能認真聽,到後來索性一把捂住他的嘴,嚷嚷:“好啦好啦!都你說了算了啦!”  圖勒巫師親了親他的手指。  “真是的,”仇薄燈順勢抱住他,埋怨道,“說得真好聽,就算我不答應,你之前不也照樣……”  圖勒巫師悶悶笑了一聲。  仇薄燈狠狠咬了他一記。  兩人胡鬧間,深紫的夜幕逐漸出現一縷若有若無的光線。遠遠的,天地之間的雪透出些許幽藍的薄霧,仇薄燈安靜下來,望著破曉之前最為幽冷的雪原。漫長的守夜走到了尾聲,新的一年即將迎來新的清晨。  圖勒巫師將一樣東西放進他的手中。  仇薄燈低頭一看。  ——是自己的那塊身份玉佩。  瑩潤的古玉雕刻著蒼蒼扶桑,濃碧中透出罕見的會隨時間流動的天然豔紅,構成“金烏棲木,九日並落”的奇異浮雕。這是巫師唯一一樣從他身上拿走的東西,在許則勒指出“木棲九鳥”的象征意義之後。  且不提這塊玉的做工。  但就玉質而言,就可以窺見仇家對小少爺無度的溺愛。  它是一種名叫“凝瓊”的木心玉,玉中會流動的火紅是地之精氣。單一小塊木心玉,就能夠在十二洲賣出天價,還是有價無市的那種。更別提這塊木心玉還凝有地金,一種做芥子空間的極品材料。  兩者結合,其實賦予了它一個特殊的能力。  ——它相當於一個獨立的木屬性空間,無法供動物和人生存,但對植物來說,卻是最好的滋養地帶。  藥穀的修士,經常類似的事物來培養靈植。  隻是,雪原和中原靈氣有本質差別,一旦進入雪原,所有芥子袋,乾坤戒之類,立刻會失效。就連木心玉空間也無法打開。  “……我裝了好多東西在裏邊來著,”仇薄燈勾住係玉的紅絲,把它晃來晃去,盯著搖曳的書影,目光迷離。  他輕聲說,“可惜啦,打不開。”  圖勒巫師握住他的手:“試看看。”  仇薄燈側首。  篝火暈染在圖勒巫師眉眼間,他的銀眸裏,仿佛有淡金的經文。  他引領兩人相融一體的精神蔓延,伸展,沒進玉牌,玉牌上的地金急速流轉——木心玉空間打開了,仇薄燈與他同時闖過進入芥子空間前的混沌。  黑暗如墨水般向四周退開,一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暗紅木鳶靜靜停在芥子空間的正中心。剛要像往常一樣,確認木鳶還在,還好,就想退出來。  忽然,仇薄燈整個兒僵住了。  混沌的木心玉空間中,多了一片小小的葉苗。  它們還矮矮的。  但已經有一組組對生的紅葉。  仇薄燈猛地睜開眼,一把捂住臉,溫熱的液體爭先恐後,湧出手指的縫隙。  “別怕,我的阿爾蘭,”圖勒巫師捧起他的臉,“再也沒有誰可以不讓你飛了。”  仇薄燈伸出手,死死抱住他的愛人,他的審判者,他的救贖者,遲了十年的崩潰徹底爆發……沙沙沙,一對紅葉就是一對歡迎的手掌,沙沙沙,好久不見,它們說,好久不見……好久好久不曾再見……天地混亂,頭暈目眩,世界崩塌又重建。  他哭得崩潰,哭得毫無形象。  明明已經忍了十年,熬了十年,可在一聲低低的“別怕”裏,所有情緒徹徹底底爆發。  圖勒巫師輕輕拍他的背,一下一下,別怕,別怕。  去飛吧,我的愛人,飛過聖雪山的鷹巢,飛過哈衛巴的林海,飛過查瑪盆地的河帶,紅楓林將在聖湖邊沿繼續生長,風一吹滿世界都是火紅的燦爛。  清晨的重鼓砸開漫長的黑暗,第一縷刺目的紅光劈開夜幕。  旭日騰躍出山。  滿山遍野,都是晨霞的絢爛。  聖山如赤,白原如火。塔樓沐浴在一道道黃金般的光束裏,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少年抬起臉,臉龐邊沿暈開金線。  他問:“那你陪不陪我啊?”第65章 閣樓上的佛  雪原沐浴紅日,一線移動的金光,照在仇薄燈的臉龐上。他的麵頰和眼角,因痛哭過泅出薄透的紅,淚水浸在上邊,光一照,鍍上一層細碎的濕金。他他看起來,終於和神像,和聖子沒有什麽關係了。  赤足站在彌漫細小金粉的晨輝中,仇薄燈隻是個任性的小小少年。  閃閃發光,脆弱又敏感。  他的眼眸裏還噙著些許淚水,可目光的渴望再明顯不過。他在理所當然,向圖勒巫師索求承諾過的東西:愛、陪伴、永恒……無條件的,不濟代價與困難的。  圖勒巫師踩著明亮的光塊,走過去,一把將他擁住。  “你要去哪,我都陪你。”  話音落下的瞬間,日光鋪過冰穀。塔樓浸沒在騰卷的沁光金霧裏,一刹那,變成了一座位高居空穀的佛龕與神閣。  …………………………………………  寺廟的鍾聲回蕩在中洲的城池。  白雪覆蓋紅牆朱瓦,高高低低的女兒牆。時值年關,洲洲城城,都掛滿鮮紅的燈籠。盡管世家的飛舟對峙了許久,但萬丈高空的鷹隼戰事與低矮房屋的普通人無關,該過年的,繼續過年。  不過,也不能說是徹底無關。  轟隆墜落的飛舟、木鳶,時不時砸毀一大片一大片房屋,不走運時,還會燒起一大片。  熊熊火焰,紅紅火火,與年關多適配。  “別搶!這是俺家的梁——”“滾開!瘋婆娘!”“啊!”……一聲淒厲的慘叫,阻攔無果的婦人被重重踹倒在雪地上,像條蟲一樣,蠕動著,伸手想去抓那些一哄而上,為爭搶木柴互相推攘的人群。  或許是受西洲風源地萬載一遇的大寒潮影響。  今年,十二洲各地的冬天都比往常來得更冷,富貴人家暖爐地龍得從清晨燒到晚上,差一刻,都能把人凍出風寒來。市麵上,木柴價格已經翻了幾十倍不止——往日一擔二三十文兩就夠的下等柴木,現在幾乎都要飆到上百文去了。  一開始,賣炭賣柴的木翁們,格外欣喜,趁機好好發了不少財來。  好日子沒持續多久。  短短二三日功夫,馬蹄聲就踢踢踏踏,傳遍了大小街巷,佩戴各個家族徽章的人,踹開木翁們的門,凶狠如豺狼地搜刮走所有炭柴。緊接著,響鑼、大小告示不約而同,貼滿洲城村寨的大小街巷。  厲申山林之屬權,若有盜賊膽敢私伐,必嚴加懲戒。  在最後一個宗門,徹底為世家掌控後,山川河澤,自然而然,並入了世家的私域。管轄之下的百姓,想要進山林,隻能向世家購買狩獵與砍伐準許證——自然,山林廣大,平時未必能夠全都管到。  今年。  大大小小的世家,都參與到前所未有的戰火。  顯然,他們覺得有必要,為接下來的戰爭補充必要的銀兩。  各地城池偷撿木柴的農夫被吊死不知多少人後,懸掛家紋徽章的商會販薪處,排起長長的隊伍,排著排著,就倒下一具一具冷青的屍體……物以稀為貴,地方大族簇著厚襖這麽說,加班加點,派出人手,進行伐木。  血色與紅色,一起滲透這個年關。  “這梁真大啊,夠用了夠用了。”  憑借強健體格,推開所有競爭者的夥夫,拖著燒了一半的梁柱,美滋滋地往家裏走。  自打飛舟和木鳶漫空出現後,各洲各城的百姓,已經習慣了天空的混戰,隻除了飛舟掉下來時,燒毀房屋時,破口大罵幾句——更多人,連破口大罵幾句的機會都沒有,就直接被碾成血肉泥塊了。  唯獨今年,大夥兒瞧這飛舟,還蠻歡喜的。  商販販賣的薪木太貴,手頭有餘頭的,都是勒緊褲腰帶才買得起,窮苦一些的,幹脆就往被子裏塞蘆花幹草來保暖。飛舟掉下來,燒壞的那一片一片屋子,就是一堆堆不用錢的炭木。  最近,掉下來的飛舟就更多了。  料峭寒風。  一架接一架的飛舟,掠過高空,投下一片片巨大的陰影。冬末的穹頂,印出不同披風板上的不同家紋,家紋不同的舟隊之間,錯開一定距離。龐大的舟隊模糊分成不同的區域,繞不同的線路而行。  飛行過程,時不時會爆發一場場短暫的混亂內戰。  要麽是某家的高弦戰船越過某家的戰船,要麽是受急旋氣場影響,原本就互相看不順眼的家族,撞到一塊……火光,雷鳴,混亂不同,仿佛天空同時有上萬個不同的鳥群,群與群之間亂糟糟一片。  ——東洲扶風仇家與諸大仙門氏族的談判,在三日前落下帷幕。  中原諸氏,匯聚一起,發動第一次征服極原的大規模戰役。  各大家族的團結陣線,在仇家退讓之後,立刻崩裂瓦解,互相提防戒備的盡頭,不比前段時間攻伐仇家的盡頭少多少。除去排行最前的十一家大族勉強還能穩住氣,其餘的大中氏族,都唯恐讓對家占據先機。  有些家族看得清楚明白,知道染指雪原的位置有限,參與進來的目的,不過是盡力防止對自己威脅最大的家族在雪原撈到好處。  競爭從剛出發就開始。  世上大概沒有比這更亂糟糟的行軍隊伍。  令人不解的是,本該速度最快的仙門第一世家,仇家,反而落到隊伍最後——打某一天,仇家的營地爆發出一陣“震撼八方”的千古絕罵後,仇家磨刀霍霍向雪原的殺氣簡直猶如實質。  十一世家大族警惕的仇家正在做一件事。  最後一批霹靂子、蘊靈珠安置完畢,最後一批家族弟子撤出城池。  所有飛舟同時飛離地麵,越飛越高,直到地上的芸芸眾生,大小城池隻剩下一片小小的,螻蟻巢穴般的繁華虛影。  繁華!  空洞的繁華!  “再見。”  葉素雪站在飛舟舟首,懷中揣著來自雪原的信,冷靜地說。  她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油燈,將它從高空拋下。  轟隆!  第一聲爆炸的巨響,震響對連日戰亂麻木無感的城人。轟隆、轟隆、轟隆!年年會往,蒹水放下無數盞青金燈的橋樓轟然倒塌。轟隆!歲歲新增的河道堤壩轟然破碎,湧出滔滔汙水。轟隆——  橋梁、道路、十字路口的商樓、倒塌倒塌倒塌!  一切都在倒塌!  ——無人能理解的報複與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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