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壓迫感極強的身影不在這裏。  銅爐倒還在燒。  裏頭填的頂好的冷雲杉發出細碎的聲響。  仇薄燈慢慢地放鬆下來,直到這時,他才發現身下鋪的已經不再是他的煙羅氅,而是厚厚好幾層銀色的狼皮,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去好血腥的,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換的。至於是誰換的……  仇薄燈壓根就不願意去想。  他茫然地坐在木屋裏,把飽滿的唇瓣咬出一個又一個齒印。他想回家,不想被……總之就是不想再待在雪原裏了。  可他不知道該怎麽辦。  ……仇家把他護得太好了。  飛舟出事開始,經曆的一切,都是他以往從未遇到過的——甚至說,他根本就沒想過,會有那些事發生在自己身上。  篤篤篤。  叩門聲還在響。  隱隱約約能聽到外邊營地的喧嘩,仇薄燈一下回神,手忙腳亂地找衣服——他在角落找到了它們。  ……已經皺得不成樣子了。  沙尓魯用它長長的鼻子敲了一會門。  裏邊沒有動靜。它又黑又亮的眼睛困惑地看著準備勺湯的其他人,又開始敲門,其他人已經開始撈肉了,裏邊的人還是沒動靜。它晃了晃腦袋,原地轉了一下,急急朝主人的方向趕去。  圖勒族人們扯著嗓子朝它喊:“喂,沙尓魯,不用去找首巫大人啦!”  “沙尓魯!你待著就行!”  “……”  笑鬧中,有圖勒勇士眼尖,看見首巫大人過來了,急忙捅捅身邊的兄弟,讓他們收斂一點。好在首巫大人隻掃了他們一眼,便直接上了木屋。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露出“不愧是單身多年的首巫大人”的神色。  果然。  小美人這一路都別想從猛獁背上下來了。  一兩個抱著“賭個大”的心情,押注美人下得了象的圖勒勇士無可奈何地開始解佩刀。  他們剛要把佩刀交出去,首巫大人竟然又下了木屋,站在雪地裏,展開雙臂,似乎……似乎是要接人?  沒等他們反應過來,木門就又被拉開了。  中原的漂亮少爺換了圖勒部族的衣服,一手抓著衣領,一手抓著猛獁背鞍上的繩梯,慢吞吞地下來。那繩梯是按圖勒人身高配備的,離地麵還有近一人高的時候,就沒了。  漂亮少爺踩著最後一級繩梯,低頭瞅滿是冰磧的地麵。  又瞅瞅準備接他的首巫大人。  “不要,”漂亮少爺凶巴巴,“你走開。”  話是這麽說,瞅著地麵嶙峋鋒利的石塊,他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設,到底還是沒敢往下跳。  大概見他真的不想被抱下來,又死死抓住軟繩沒敢放,師巫洛向前走了一步,在碎石灘裏屈膝半跪,向前俯身,挺拔的脊背彎成供他踩踏的山。第10章 生氣  鏘鐺。  佩刀掉到了地上,原先熱鬧喧嘩的營地靜得隻剩下肉湯咕嚕咕嚕的聲音,圖勒勇士們傻傻地瞪大眼……河畔冷霧彌漫,他們尊貴的首巫大人一如既往,麵無表情,仿佛沒有做出任何值得詫異的舉動。  可事實上,他正在黑石白雪間半跪,等待另一個人踩著他的脊背走下猛獁。  就連仇薄燈也愣了。  他驚得張開口,飽滿盈潤的唇瓣間無意識地嗬出小小的濕潤熱氣,一瞬間,有種比昨夜更滾燙的熱意躥上了臉頰……這家夥到底在做什麽啊!!!他、他們圖勒人怎麽能這麽、這麽……  不!知!羞!恥!  除了這個,小少爺找不到別的形容詞了。  仇家把嗬護後輩的巢穴築得夠高夠好,把那些討好的把戲嚴嚴實實地阻隔在外。他還滿心以為,討好配偶,都得悄悄地藏在花影灌叢底下……是的,即使是懵懵懂懂的小少爺,也在眼下的情形中察覺到了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冰河幽暗,水聲潺潺。  高大的圖勒首巫還在等待,如磐石一般,半跪俯身,蹲在地上。  四麵投來的視線,幾乎要把臉皮薄的小少爺給烤了。  他又不敢回木屋裏去。  他一點也不想回憶,剛剛在木屋裏,不願意讓圖勒巫師幫他穿衣服時,發生了些什麽……白皙的手指絞著繩索,絞得關節泛白,絞得隻剩指尖一點剔透的紅,一咬牙,仇薄燈踩上男人的肩膀。  四周的視線頓時讓人尷尬到了極點。  出於報複,仇薄燈穿著馬靴,狠狠地、用力地、在他背上踩了踩。  ……紋絲不動。  半跪在地上的圖勒首巫,就像一塊磐石,一座岩山,毫無反應。  反倒是仇薄燈自己受不了——已經有圖勒勇士吹起了呼哨,調子又快又高。活生生像在叫好……天知道這些粗獷魯莽的家夥腦子裏都在想什麽!他可是踩著他們首巫的脊背下來的,還故意踩了好幾下,他們居然在叫好?!  都些什麽人啊!  太褻蠻了!太放蕩了!!  仇薄燈羞憤欲死,三步並作兩步,跳到地麵,頭也不回。  直接噠噠噠向前走。  他今天換了圖勒部族的高筒皮馬靴,中原衣物吝嗇暴露的線條一覽無餘,修長筆直,又不失曲線之美,線條在腳踝處利落收束,走起來好看極了……圖勒族人一邊欣賞,一邊覺得中原人真是暴殄天物。  不過……  小美人還能走得這麽快,難道他們的首巫大人昨晚沒碰他?  這也忒浪費了吧?  沒等他們再多痛心一會兒,首巫大人就起身,走到仇薄燈旁邊。仇薄燈不想和他一起走,頓時加快了步伐。但不論他怎麽快,師巫洛始終走在他身邊。直到他一腳踩上踩到結冰,差點摔倒時,被一伸手攬住了。  然後、  然後就沒放開了。  仇薄燈:“……”  他推了兩下,推不動。  “我自己會走,”仇薄燈臉頰發燙,耳朵發燙,“不用你扶。”  他以往家中仆役環繞,獻殷勤討好的人,壓根就靠不近他半步。仇小少爺要是看誰不順眼,一句話下,周圍瞬間能清得幹幹淨淨,哪裏同誰靠得這麽近過?還是一幅處於被保護的姿態。  察覺到四麵八方投來的視線,小少爺又氣又惱。  他推身邊的人。  不讓他跟自己一起走。  圖勒巫師低頭清清冷冷,看了他一眼,在他光顧氣惱,差點踩到碎石時,將人往旁側稍微帶開一些。  遠處的圖勒勇士不知道他們在吵什麽,隻瞅見,自家首巫竟然有這麽心細如發的時候,一個個驚得直吸氣。  這、這這還是他們比武時麵無表情打斷別人骨頭的首巫嗎?!  小少爺不知道圖勒首巫往日什麽個冷戾形象。  但隻打出生起,他還是頭一遭這麽被圍觀起哄。  “你放開!”  少年聲音壓得很低,又急又快,清亮的嗓音不知為何帶上一絲羞惱。  “放開!”  最後兩個字,幾乎可以說是“氣勢洶洶”了。  師巫洛的手鬆開了一些,仇薄燈簡直是撞的,把他撞開,板著一張漂亮臉蛋,快步走到一處沒有人的篝火邊,怒氣未消地坐了下來,拿起樹枝,泄憤地往篝火裏戳。有幾名圖勒族人在他旁邊,原本想和他打聲招呼。  見他這架勢,個個識趣地閉上嘴。  順便給他們尊敬的首巫大人遞了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美人哪哪都好,就是脾氣大。  仇薄燈沒注意到他們的擠眉弄眼,專心致誌地戳篝火,一下、一下,又一下,恨不得全戳某人身上去。  一個用力過度,樹枝“哢嚓”折了,還險些挑起一塊燒紅的炭火。  仇薄燈嚇了一跳,沒等他拋下斷枝,旁側裏就伸出一隻手,一把攥住他的手腕。仇薄燈吃痛,叫了一聲。對方的力道減小了些,但沒有鬆開,帶著繭子的拇指指腹緊緊壓在舟狀骨上,令他不能再移動分毫。  折斷的樹枝被直接抽走,丟進火堆裏。  布料摩擦,圖勒首巫將帶來的東西放下,在仇薄燈身邊落座,將他的手指攤開,從指根到指尖檢查了一遍……做這些時,圖勒首巫鷹翼般的眉骨投下一層淡淡的陰影,將深邃的眼窩壓得更深,灰雪般的眼眸冷冷的。  仇薄燈一怔。  莫名的,他覺得對方好像有些……  生氣了?  盡管畏懼、害怕、惱怒、羞憤,甚至可以說有點記恨。但經過一天一夜的相處,無形間,仇薄燈不自覺就有了個認知:圖勒巫師應該不會對自己發火。某種程度上,甚至可以說是,對他的壞脾氣全盤照收。  但眼下,對方忽然生氣了。  他一時間有些無措。  不過很快,仇薄燈就清醒過來了,緊跟著就是不敢置信——被輕薄,被強迫、險些被、被、被那什麽的人是他好不好?  這家夥生哪門子氣啊!  連夜及日來受的罪一下全湧了出來,仇薄燈委屈得眼眶通紅,也不管對方力氣比自己大多少,非要抽回自己的手不可。  師巫洛不放,他也不放棄,執拗得不同尋常,連疼都不怕了。  僵持不到數息,師巫洛放開手。  禁錮腕骨的力道一鬆,仇薄燈立馬把手收回來,看都不看師巫洛一眼,自顧自環抱住膝蓋。靜了一會兒,師巫洛探身去將帶過來的湯鍋架起來。鍋裏的肉湯早就熬好了,肉塊被切得大小適中,湯汁色澤乳白。  隻是已經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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