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行舟無奈地抽了張紙巾遞給她,明明早已經見過世間最醜惡的人心了,卻還總是為別人的苦難流淚,這世界,對好人太壞了。


    他走進辦公室,桌子旁邊立著一個白板,上麵是自己上次寫的幾個關鍵詞:通天犀、逐鹿之夜、主動、殺死……旁邊寫著聖母,還打了個問號。


    陸行舟抬手把問號擦了,對著白板看了一會兒,又把“聖母”兩個字給擦了,如果藏狐這次沒有說謊,那麽白靈犀他不是聖母,他是上輩子屠了城。


    按照藏狐的說法,白靈犀曾救過荊叢,將他從野獸口中搶出來,並讓他在家裏養了一年多的傷,後來阿曼來帶走荊叢,臨走的時候,三人一狐還在大桂樹下合影留念。


    再後來白靈犀帶著藏狐來白鄴市看望荊叢,沒想到卻受到了冷遇,這個當年與自己同吃同睡的男人翻臉不認人,甚至扔掉了自己辛苦背過來的妖村特產。


    荊叢連一頓飯的時間都不肯留,直接派人將這一人一狐送去車站,勒令他們即刻滾回山村。


    是阿曼說可以幫忙修複他們的關係,她將白靈犀帶走,承諾會照顧藏狐,卻回頭便把他給遺棄了。


    藏狐循著白靈犀的氣息去尋找,可是白鄴市太大了,也太現代化了,到處都是汽車尾氣的味道,天又下起雨來……藏狐足足找了三天,終於在一個大廈附近嗅到了熟悉的氣息,他驚喜瘋了,開心地跑進去,卻看到一群人把白靈犀綁起來,逼他現出原型,然後荊叢上前,一刀捅進了白靈犀的心髒。


    他們吃了白靈犀。


    剝下他的皮,抽出他的骨,將肉削成薄片。


    這群人穿上錦衣華服,在樂隊的演奏聲中,鄭重而又歡欣地享用了這場盛宴。


    “饕餮盛宴?”


    今古大觀店鋪一側隔出的小小茶室裏,顧曲放下茶盞,微微蹙起眉頭,沉思起來:“確實是有這麽一回事,也是這幾年在上層圈子裏新興起來的一種滋補方法。”


    陸行舟冷哼:“你們有錢人靠這種方式滋補,也不怕傷天害理?”


    “有什麽好怕的?本身那什麽天理就不過是上層人編造出來愚弄下層人的謊言而已。”顧曲輕聲說,“你自己編的謊言,自己會信嗎?”


    陸行舟看他一眼:“這種滋補,真的有用?”


    “安慰劑也是有用的。”


    陸行舟嗤了一聲,隨手拿起一個鯉魚形狀的小茶寵放在掌心揉搓。


    顧曲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也沒有說話,專心將水燒沸,注入茶盞中,把碾細的茶末調製成濃稠的茶膏。


    靜謐而狹小的茶室中彌漫起濃鬱的茶香,陸行舟在這熟悉的香氣中微微閉上眼睛,緊皺的眉頭舒展開來。


    顧曲一手提起執壺,往茶盞中點入沸水,另一隻手拿著竹筅飛快地擊拂,不一會兒,茶湯中湧現出細密的白沫,緊緊咬著盞沿,盛在黑釉茶盞中,如疏星澹月,美不勝收。


    一盞茶放在麵前,陸行舟睜開眼睛,這俗人端起茶盞,一口飲盡,連咂嘴都沒有,直愣愣地問顧曲:“藏狐說荊叢親手殺了白靈犀,可是荊叢堂堂一個理事長,用得著親自動手?”


    顧曲早知道這俗人的德行,便沒糾結他牛飲的行為,輕聲道:“或許白靈犀的戰鬥力太強,別人殺不了?”


    “我跟那個荊叢接觸過,沒覺得他戰鬥力有多強。”


    “你覺得這不合理?”


    “你覺得合理?”


    “確實不怎麽合理,”顧曲道,“上位者大都不必親自動手了,我聽說當年山部魁首審判的時候,除了殺前任魁首之外,手上就沒有別的什麽明確的血債了。”


    陸行舟頓了頓,幹巴巴道:“我以為你們聰明人都懂得看破不說破的道理。”


    顧曲驚訝地問:“什麽?我隻是舉個例子,有什麽不妥的地方嗎?”


    “……”陸行舟感覺像吞了一萬隻蒼蠅。


    這顧老板真不愧是知名瞎子,儼然對陸行舟的尷尬毫不知情,還在那裏一臉無辜地繼續往他胸口捅刀子:“是不是我說錯話了?我舉這個例子,隻是因為那人前段時間剛剛出獄,還進了貴單位,便想著舉個身邊人的例子,更好理解一些……”


    陸行舟想把那一萬隻蒼蠅塞他嘴裏去。


    “難道陸組長和山部魁首有什麽瓜葛?”


    “……”


    “若果真如此,那我確實不該提及,實在抱歉。”


    “你特麽見好就收吧!”陸行舟終於爆發,沒好氣地說,“說你不知道我跟他的瓜葛,誰信?不就是沒誇你的茶好喝嗎?用得著這麽睚眥必報?我現在誇行不行?你顧老板點茶好,點茶妙,點的茶水呱呱叫!夠了嗎?”


    顧曲被他一頓搶白,麵色如常地理了理腿上的藏青色毯子,細聲細氣道:“陸組長真是性情中人。”


    “……”陸行舟現在覺得這個寧靜的茶室一點都不風雅,也沒有禪意,更不是心靈的綠洲,反而像是給自己搓火來了。


    那麽自己三天兩頭跑來搓一通火,究竟是圖什麽?


    真是活見鬼。


    按工會主席那老菜幫子的說法,自己是垂涎顧曲的美貌。


    說實話,顧老板確實漂亮,美得帶有一股仙氣,是人間難得一見的清正端雅。


    可是陸行舟自己知道,吸引他前來的,是顧曲身上的一種奇詭的氣息,無關風月,卻讓他忍不住想要親近。


    即便被他幾句話挑得滿腦子都是石飲羽,陸行舟也沒有站起來告辭,他無意識地把玩著那隻茶寵,琢磨起當年石飲羽手上的血債。


    ——殺前任魁首。


    第六天城的權力更迭曆來快速而又殘酷,下毒、刺殺、埋伏……手段層出不窮,而石飲羽選擇的是最直接也最危險的一種——當著所有人的麵,公開地挑戰。


    成功則上位,失敗則死無葬身之地。


    選擇這樣一條路,除了有必勝的把握之外,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儀式感。


    陸行舟霍地直起身子:“儀式感!”


    “什麽?”


    “荊叢為什麽要親手殺白靈犀,為了儀式感。白靈犀是除了小木頭之外,唯一一個活著走出角鬥場的獲勝者,當天的宴席落空,那群有錢人一定非常憤怒,所以荊叢交出白靈犀,並在眾人麵前親手殺了他。”


    顧曲點頭:“有道理。”


    “沒有道理,”陸行舟搖頭,“白靈犀再怎麽樣也是通天犀,戰鬥力豈是荊叢可比的,怎麽會輕易死在他的手裏?”


    “那個藏狐該不會又在撒謊吧?”


    “他要是敢再撒謊,我就扒了他的皮……扒了他的皮?”陸行舟頓了一下,皺眉道,“按藏狐的說法,那群人殺了白靈犀之後,就扒了他的皮……我說,你們有錢人滋補不講究全須全尾?”


    “我隻是個小小的古董商,又瘸又瞎,算不得有錢人。”顧曲道,“不過你一提,我倒想起來一件事,前段時間,林氏的榕老犯病,滿世界找上年份的犀牛皮入藥,不知找到了沒。”


    “你說的是那個財閥,林氏集團?他什麽病?”


    “說是早年創業時得的病,好多年了一直沒好利索,外人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麽病,不過據我所知,按照《妖醫聖典》中記載,犀牛皮在治風活血和解毒方麵是有奇效的。”


    陸行舟沒好氣地說:“那老爺子恐怕不是病,是傷吧?難道說當天參加饕餮盛宴的,有林氏的人?扒了白靈犀的皮給這個榕老治傷?”


    “林氏手下是有些奇人異士的,如果他們出手,控製住白靈犀倒也說得過去。”顧曲捧起茶盞,幽幽地歎出一聲氣,輕聲感慨,“真是可惜了,難得一見的通天犀,現在應該已經輪回了吧,希望他能投個好胎,下輩子平安一生,別再搭手救什麽白眼狼了。”


    “輪什麽回?我查過冥府這半年的工作報告,沒有通天犀去輪回。”


    “這不對啊,案發至今應該有一個月了,通天犀沒有去輪回,那就是滯留人間了,值班鬼差瀆職了?”


    陸行舟想起那個頭骨碗,對顧曲道:“我問你個事兒。”


    “什麽?”


    “幹縮頭骨來禁錮靈魂的說法,到底有沒有道理?”


    顧曲琢磨片刻:“是有這種說法,具體有沒有道理,我倒是不清楚,這個問題你該回家問魁首大人才是,當年第六天城被討伐,一個重要罪名就是濫用邪術呀。”


    “……”陸行舟假裝沒聽到他的提議,又問,“如果真的將靈魂禁錮在了頭骨裏,那有沒有什麽辦法重新放出來?”


    顧曲也假裝沒看到他的裝傻,誠懇地說:“這個問題就更應該問魁首大人了。”


    從今古大觀回來,陸行舟感覺到了前所未有地憋屈,板著臉走回辦公室,顏如玉頭都沒抬,含糊地打了聲招呼:“組長好,鬼混完了?”


    “嗯,完了。”陸行舟敷衍了一聲,往前走了兩步,忽然退回來,伸手敲了敲顏如玉的桌麵。


    顏如玉驀地抬起頭,捂住嘴:“我剛剛是不是說錯什麽話了?”


    “沒有。”陸行舟都沒想起來她剛才說了什麽,現在滿腦子都是在顧曲那兒受的氣,他環顧四周,確定沒有人往這邊看,才低聲說:“查查顧曲這幾天接觸過什麽人。”


    “啊?”顏如玉腦中一秒鍾內浮起八百篇純愛文,無數問題如煙花一般亂炸:查顧曲?這算什麽?吃醋了?顧曲出軌了?可你也不是單身啊!這到底算誰出軌?石飲羽知道你和顧曲上演虐戀情深嗎?


    陸行舟不知道她腦子裏的畫麵已經愈演愈黃,他一臉淡定,狀似不經意地補充:“特別是石飲羽。”


    “沃特???”顏如玉腦子裏的八百篇純愛文一瞬間全隕石遁了。


    陸行舟嚴肅地說:“不要問為什麽,這是任務。”


    顏如玉哭喪著臉:“這是什麽鬼任務啊?這兩個人難道還有什麽關聯嗎?”


    “有。”陸行舟道,“我覺得你應該看過那種電視,大房拿出一張支票給二奶,說‘離開他,這些錢都是你的’。”


    顏如玉想掀桌子:“早說有時間就追追星,不要總是看這種瞎比狗血劇啦!”


    第17章


    在顏如玉的強烈抗議下,陸行舟最終還是打消了調查顧曲的想法,畢竟動用公共資源做私人調查有薅社會主義羊毛之嫌。


    顏如玉覺得他是在顧曲那兒茶喝多了撐的。


    中午排隊打飯的時候顏如玉聽到後麵兩個女同事在小聲地花癡石飲羽。


    “真的很帥啊,看上去一身正氣,哪裏像惡魔的樣子啦?”


    “偽裝啦,惡魔又不會把‘惡魔’這兩個字寫在臉上,可能英俊就是他的偽裝吧,專門騙你這樣的婦女。”


    “一看你就沒專心看過八卦,人家可是已婚惡魔,結婚第二天就被抓了,現在好不容易出來,跟老婆親熱還來不及呢,哪有那個鬼界時間去騙婦女?”


    顏如玉兩眼望天:可惜他老婆在一門心思鬧離婚,哪兒說理去?


    後麵的女同事討論完男色開始討論菜色,從紅燒肉裏放鵪鶉蛋到底算不算偷工減料討論到最近的菜色有明顯進步湯裏甚至能感覺到愛……


    然後一個人困惑地說:“這段時間的菜品差距好大呀,昨天那個清蒸魚和豆泡燒肉明顯感覺不是一個大廚做的。”


    另一個人道:“那當然,好吃的都是那個石飲羽做的。”


    “惡魔的廚藝這麽好?”


    “聽說是坐牢時學的,監獄可真是個鍛煉人的好地方呀,我上次聽食堂的人八卦說,那石飲羽剛分配過來時,誰都沒拿他當回事,像他這種級別的惡魔怎麽可能會幹活呢,誰知道洗菜洗得又快又幹淨,切菜切得比機器還精細,最不得了的是八大菜係樣樣精通,要不是忙不過來,我看食堂是巴不得所有菜都讓他來做呢。”


    “這麽厲害?真是上天開眼啊,食堂終於有個像樣的大廚了,以前那簡直都是豬食,就是不知道今天哪幾個菜是他做的呢。”


    顏如玉得意地想,隻要跟在組長後麵,哪幾個菜出自石飲羽之手那可是一目了然的。


    說話間陸行舟排到打飯窗口,他排隊時動了點心思,預先看到石飲羽站在窗口1,於是不動聲色地排到窗口2的隊伍裏了,眼下站到窗口邊,將飯卡往打卡機裏一刷,目光往菜品上看去——


    “麻煩打一份那個青椒回鍋肉……”


    一大勺腐乳排骨扣在了餐盤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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