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照,積滿了香灰的香爐,黑色的牌位,還有楠楠在世時穿過的校服。校服很舊了,沒有洗過,上麵已經有了黴菌,青灰色的黴菌附近,還有一點血跡。“這是姐姐死的那天穿過的校服,你們一定還記得吧?”樹樹拿起那件衣服抖開,翻起一邊領子,上麵有一朵小花和“楠楠”,這是焦太太為了女兒和別人拿錯校服,特意繡上去的。焦旭良在原地僵直片刻,接下那件校服捧在手裏,指尖拂過凸出的刺繡,眼眶頓時濕潤。“我不知道是誰將話傳出去的,嘲笑姐姐是個沒人要的孤兒,被你和爸爸撿到是幾輩子修來的福。他們開始隻是偶爾找姐姐一些小麻煩,丟掉她的鋼筆,撕壞課本,藏起作業……可是在他們發現姐姐不會把事情告訴家長和老師後,便開始動手,他們不會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痕跡,打人從不打臉,他們會抓她的頭發,用力擠壓她的腦袋……”樹樹的眼神直勾勾的,好像正在親眼目睹那些畫麵。“他們從那時候起就在直播,隻是沒有現在的‘主播’罷了。每次姐姐被他們堵在廁所和倉庫,那些人就會派出一個拿出手機拍攝,會有很多人觀看,他們會留彈幕,會打賞,有時候打賞多的人,可以指定‘節目’。就像你們從周舟手機裏看到的那樣……”聽到這裏,焦太太早已經泣不成聲,哽咽著說:“她為什麽不告訴我們。”“因為她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孩子,怕你們覺得她惹麻煩,拋棄她。”樹樹的眼睛緩慢轉動,看向媽媽,“你們會嗎?”“不會。”焦旭良聲音低沉,因為角度緣故,台燈光沒有照到他的臉,顯得他目光尤為陰沉。知道楠楠是領養來的人都是自家人,到底是誰說出去亂嚼舌根子!焦旭良攥著拳頭,一字一句問:“樹樹,接著說。”焦樹樹看了眼她爸爸可怕的臉,手指頭糾在一起,“後來有一次,姐姐被他們扒了校服鎖在衛生間裏,有幾個女生故意拿手機拍照,然後把照片傳到各個群裏。我那時候並不知道,同學們經常說的高一被欺負的女人是她,直到,那些照片傳到了我們班同學的手機上。”“爸爸,照片裏的姐姐好狼狽,我能夠感覺到她的害怕和屈辱。然後我就逃課了,從初中部跑去高中部的衛生間。剛把門打開,那些人又回來了。”“姐姐抱著我,捂著我的嘴,那些手機從隔間上麵伸進來,緊跟著,他們發現裏麵多了一個人,既驚訝又興奮,急切地想把我拉出去。是姐姐拚命護住我,跪在地上求他們。她磕了好久的頭,腦袋都磕破了……”“所以她剪了頭發……”楠楠是沒有劉海的,但是焦太太記得很清楚,有一天她和妹妹很晚才回家,說是去剪了頭發。小女孩正是愛漂亮的年紀,焦太太沒有多想,當時覺得新發型很漂亮,還想伸手去摸大女兒的頭,被她躲開了。楠楠看出媽媽的詫異,拉著媽媽的手說:“媽媽,今天作業好多,我上樓去做作業了。”女兒還是一如既往地乖巧,焦太太摸摸她的臉,轉身進廚房給兩個女兒做果盤。如果當時她撥開了楠楠的劉海,如果她能觀察再仔細一點,是不是悲劇就不會發生?“那些欺負姐姐的人總是罵她醜小鴨,明明是孤兒院出來的,被拋棄的野|種,憑什麽能生活在富人家庭。他們不斷的說她不配,說她是家裏的拖油瓶,說她的出生就是錯誤,否則又怎麽會被親生父母拋棄……在衛生間的事情之後,我也被他們盯上了,我很害怕,很委屈,想過要把事情告訴你們,但是姐姐說,事情馬上就要結束了,誰也傷害不了我們。”焦樹樹永遠忘不了那一天,她推開浴室,看見一池鮮血。楠楠割裂了動脈,傷口又深又長,浴缸裏的水早已經冷卻。她最愛的姐姐一個人躺在冷水裏,該有多疼……浴缸上的架子上,放著一份遺書。【我不應該來這個家裏的,對不起給你帶來了麻煩,樹樹,你要好好的,姐姐會一直陪著你。】從來沒想過,結束,是以死亡畫上句點。之後的母親患上抑鬱症,徹夜失眠,父親也因為姐姐的離世傷心落淚,在醫院和公司來回奔波。樹樹就把一切都藏在心裏,在自己房間裏偷偷地祭拜。“回國後,我一直在關注那些人,發現他們的遊戲還在繼續,隻是參與者換了一批人。而被暴力的‘主播’,則是由房主在學校挑選指定。他才是藏在背後的真正凶手,一直都是他。所以我向同學透露自己曾因心理問題在國外療養,不出所料,很快就有人找到我,問我是不是神經病。我假裝反抗,引起他們興趣。不過一周時間,那些人就開始找我麻煩,他們威脅我,如果我把事情告訴老師和父母,他們就會撕爛我的衣服,把照片拍下來貼到宣傳欄上……他們最近迷上了靈異遊戲,每天夜裏都會播放女鬼的哭聲,說是可以招鬼……”樹樹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神很平靜,和之前被鬼哭嚇得近乎時常的女孩截然不同。她身上透著一種夫妻倆不認識的,超出年齡的冷靜。“爸爸,媽媽。”樹樹的聲音忽然變得嬌憨,“你們知道嗎,我能感覺到自己的表演他們很滿意,隻差一點了,房主就會現身,隻要他出現,我就想辦法知道他是誰。我要給姐姐報仇,我要殺了他!我要殺了他!”女孩激動地垂著書桌,聲音尖利的嘶吼,“你們為什麽要抓周舟,為什麽為什麽!”“樹樹,你冷靜一點。”焦旭良將女兒擁入懷裏,年近四十的男人,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抓,無法自已的身體在顫抖,“這件事情交給爸爸,爸爸一定把那個人找出來,我保證。”“你拿什麽保證?你根本什麽都不知道!我沒有時間了,我想讓她在離開前看到害她的人得到了應有的下場!”“樹樹,你口中的她是誰?”焦太太步伐沉重,渾身的骨頭卻一點力氣也沒有,往事像一把利刃,將她從頭到腳,從裏到外都淩遲了一遍。她心裏其實已經猜到了,隻是不敢相信,“是楠楠對嗎,一定是楠楠!”“楠楠,你在哪裏,你出來讓我媽媽看看你。”“乖女兒,你是不是怪媽媽沒有保護好,不肯見我。”“楠楠,你讓媽媽看看你好不好,算我求你了,我給你跪下好不好……”焦太太淚眼模糊,腦子裏一片空白,那些呼喊完全是一個母親對女兒發自本能的呼喊。樹樹隱忍著眼淚,一言不發,片刻後,她指著一個方向說:“她就床邊,一直看著我們。媽媽,姐姐在哭,她哭得好傷心。”焦太太肝腸寸斷,泣不成聲,膝行著撲到床邊,兩隻手胡亂地摸索著,哪怕是能碰到一片衣角也好。可是,那裏什麽也沒有。鬧鬼的源頭被揪了出來,小區裏的人總算是能睡個好覺了。唯有焦家的別墅,徹夜亮著燈火。保姆縮在角落裏,看著像瘋子一樣找女兒的太太,平日裏總是安靜的女孩,此刻也呆呆坐在茶幾前,眼睛裏是這個年紀不該有的複雜情緒。焦旭良緊握著妻子的手,強行把人按著坐下來,“楠楠已經死了!”“沒有,她還活著!”焦太太眼睛裏充滿了希望,扭頭看向小女兒,“樹樹,你姐姐在哪,為什麽媽媽看不見她。”樹樹張了張嘴,歪著腦袋盯著牆角,“她就在那裏啊。”焦旭良感覺腦袋要炸了,妻子在病情最嚴重的時候出現過幻覺,但女兒的精神狀況隻是較常人更加不穩定,並沒有幻覺的症狀出現。好不容易恢複平穩的家,一夜之間就碎了。他找到心理醫生的電話,那頭沒多說就掛了,不多時,對方上門。一番問診後,給出的答案卻很奇怪。“我覺得焦太太的狀況並不算糟糕,隻是受了刺激,加之過度悲傷才會失控。我記得你家裏有備用藥,給她吃一粒,睡個覺起來情緒應該能平複一點。”他皺了下眉,又看向樹樹,“剛剛做完測試的結果你親眼看了,樹樹的情況平穩,沒有複發的跡象。”焦旭良:“可,可她一直說看見楠楠。”心理醫生也很困惑,他師從名醫,眼睛辣,的確會有故意偽裝成健康人士,想蒙混過關的病人,但他從來沒被成功騙到過。通過仔細觀察過,他發現女孩很安靜,情緒平和,似乎為了方便他的審視,她還去樓上拿了作業下來寫。唯有在她母親問到姐姐的時候,臉上會露出怪異的神色。非要形容的話,樹樹的表情有點神經質,有點詭異,好像那地方真的站了一個,隻有她才能看見的人。心理疾病不是一朝一夕形成的,在病發前,日常生活中會有所體現。而每隔一周,楠楠都會在焦旭良的陪同下,和她媽媽到診室做心理評估。在今天之前,心理醫生非常肯定,女孩的心理狀況一直很正常,而且沒有幻想症的趨勢。難道是她偽裝的功夫太過爐火純青,把他也給騙過去了?可這女孩子才十五歲,是隻知道學習和玩樂的年紀。樹樹仿佛知道他在想什麽,停下打草稿的筆,一瞬不瞬地看著醫生:“我沒有生病,也沒有騙你,檢測不出來是因為姐姐一直都在。她不是幻覺,我自然也沒必要偽裝。”心理醫生覺得身上有點冷,這個女孩兒的眼神太過尖銳,好像能刺進人的心裏。沒多久,他就離開了,離開前叮囑焦旭良多觀察,實在不行明天一早就醫檢查。焦旭良送走醫生,已經淩晨三點。妻子吃了藥後在沙發上睡著了,女兒收起書本,起身看著他:“就知道你不會相信,所以才一直沒有說。我沒有病,你才有病。”“樹樹!”焦旭良有些生氣。樹樹:“你就是有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被騙了一次就懷疑別人都是騙子!爸爸,你不覺得你太絕對了嗎?!”焦太太抑鬱症嚴重的時候,焦旭良不忍心把她送進精神病院,他將工作搬到家裏,親自守著成天像個遊魂在家裏晃蕩的妻子。無暇顧及,隻好把女兒送出國,托朋友幫忙照顧。那天廠裏出了事故,他必須趕過去,剛好他母親來了,身後還帶了一個朋友。焦旭良沒有多想,囑托幾句,說自己會馬上回來後,匆忙趕去了廠裏。等他回來的時候,家裏一個人也沒有,地上撒了一灘黑水。他給母親打電話,無人接聽,又給阿姨打電話,得知妻子居然進了醫院。原因是食物中。要不是保姆阿姨怎麽說都要送妻子上醫院,焦旭良的母親和神婆還想將妻子留在家裏觀察。得知一切的焦旭良大發脾氣,當即將兩人趕走,從那之後,本就不太信鬼神的焦旭良,對封建迷信更是深惡痛絕。就在他以為生活可以繼續美滿的時候,悲痛卷土重來,將整個家搞得陰雲密布。焦旭良坐在沙發上,無力的衝女兒擺了擺手,“樹樹,去睡吧,今天太晚了。明天暫時別去學校,爸爸給你請假。”“我真的能看見她!你為什麽不信!”樹樹生氣的扔掉手裏的書本,指著焦旭良的腳邊說,“我沒有瘋,爸爸你信我,你快點看看她,你再不看她就要走了!”鬼使神差的,焦旭良僵硬地轉頭看過去,地板上空空如也。從爸爸的眼神裏,樹樹看見了茫然,她知道,爸爸看不見,媽媽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上隻有她能看見姐姐。楠楠是個很溫柔的人,樹樹在外麵和小朋友打架弄散了辮子,她會拉著妹妹坐在小花園裏,一點點的替她編好。那時候她想,姐姐多好啊,她應該是我一個人的,永遠對我好。可是現在,她一點也不希望姐姐隻是她一個人的,她不要隻有自己看見。“樹樹,去睡吧,聽話。”焦旭良聲音低啞,眼神哀傷而沉重。樹樹咬了咬嘴唇,撿起掉落在地上的東西,踩著拖鞋嗒嗒嗒的上樓了。樓下客廳一片死寂,阿姨同樣一夜沒睡,她從角落裏走出來,用抹布擦拭茶幾上的水,“先生,太太那件事的確很令人生氣,可是我還想是說,我們家鄉有人真的能見鬼。他的日常生活和別人沒有區別,唯一不同的是,他說自己每天都能見到過世的妻子。我也不知道這是執念,還是世界上真的存在無法解釋的事物,但樹樹的情況和那個人真的很像……”焦旭良腦子裏嗡嗡一片,耳朵裏是尖銳的鳴響,抬手衝阿姨揮了揮,“你去休息吧,這些我來收拾。”阿姨訥訥的看著主家,男人的意氣風發的模樣不複存在,現在的他,更像一個被壓彎了的老樹。任何一點意外,都能將他徹底壓垮。“三年……”焦旭良重複著這個數字,忍不住想,滿打滿算,今年剛好是楠楠離開的第三年。心裏沒來由的恐慌,讓他的臉色更加難看,焦旭良垂下腦袋掩飾自己的表情,再次示意阿姨回房間去。他轉頭看向沉睡的妻子,幹涸的淚痕還掛在臉上,取過濕巾替妻子擦了擦臉,彎腰把人橫抱起來。樹樹一直沒睡,她躲在門縫後,看著父親抱著母親略微佝僂的背,難過的蹲下,抱著膝蓋無聲哭泣。她後悔把那些事情說出來,藏在心裏,痛苦的隻有她一個人。說出來後,爸爸,媽媽,就連看著她長大的阿姨臉上都是深深的擔憂。“姐姐,我是不是錯了?”楠楠抬頭,有個漂亮的女孩兒正低頭看她,沒有溫度的掌心輕輕覆上她的頭頂,是無聲的安慰。雖然知道無法握住對方的手,但她還是將手舉到半空,虛虛的抓握住。天光熹微,光亮趕走黑暗,安靜的萬嘉別院終於迎來了黎明。焦旭良在沙發上枯坐了很久,他起身走到落地窗前,低頭看向手機上的時間。再等等吧,說不定人還沒起。在原地不知道又站了多久,他再次看向手機,七點半,常華盛應該起了吧。電話撥出去,隻響了三聲就接通了。“焦總。”常華盛剛從跑步機上下來,執起毛巾擦掉頭上的熱汗,“今天怎麽這麽早?”換做任何時候,焦旭良都張不開這個口,可是現在,隻要他一想到“三年”就渾身冒虛汗,連手機都有些握不住。萬一,萬一阿姨說的事情是真的呢?他無法像從前一樣否定這些可笑的言論,事關自己的女兒,他不敢有半點冒險。“常老弟,”他清了下嗓子,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正常,“方便引薦一下那位陸先生嗎。”焦旭良從未拿正眼看過陸汀,僅有的尊重完全是看在常華盛的麵子。他知道,陸汀是個很敏銳的人,對方不會對他的情緒毫無察覺。所以他需要一個新的,更鄭重的見麵方式,好讓陸汀摒棄前嫌。常華盛一聽就知道出事了,“出什麽事了?”“是樹樹。”焦旭良一夜沒睡,腦仁針紮似的疼,手指揉按著太陽穴,“見麵的事情我希望你盡快安排,拜托了。”常華盛和焦旭良打交道三四年了,第一次聽對方用這樣的近乎哀求的語氣說話,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他立刻給陸汀打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