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這麽說, 你跟著他去了他們的秘密集會所,還參與了祭祀?”維蘭瑟一邊聽著雷納的講述, 一邊從酒精燈架上取下燒杯, 倒出裏麵棕紅色的清澈液體, 一股香甜溫暖的氣息彌散開來。


    “是的。”雷納說話時,才感覺到自己嘴唇有些不聽使喚。但確實, 正常生物目睹那樣匪夷所思的場景,都會感覺到心悸。


    維蘭瑟似乎看出了他的緊張, 把一杯剛才燒熱的香甜液體遞了過來。


    “這是什麽……”雷納有些受寵若驚,在此之前,他從未想喝到公主親手端來的飲料。


    “蘋果肉桂茶。雖然地表世界很多美味多汁的果實,但能夠經得起遠距離運輸的種類太少了,即便是蘋果有時候也在途中幹燥脫水,好在用來煮茶味道不錯。”維蘭瑟接著給自己倒了一杯,悠閑地品嚐起來。


    雷納知道她禮儀很好,進食時候一般保持安靜, 恐怕她挑這時候喝茶, 也是想讓他鎮定一下。


    他慚愧地低頭抿了一口,一種溫暖馥鬱的芳香充斥著整個味蕾, 蔓延到鼻腔。即使在很久很久以後, 雷納也固執地認為,他第一次感受到太陽是在無光的幽暗地域, 一個小小實驗室的書桌旁。


    甘甜的熱飲驅散了部分陰霾, 雷納整理語言, 繼續說:“他們……他們把一名貴族女性獻祭了,我看到了……從陰影中前來享用她的神祗……不!那不是神,根本就是一隻怪物!它長得就像一團蠕動的囊腫,混合著惡臭的黑色粘液,從那惡心的身軀裏麵不停發出野獸般的雜亂噪音,它包裹了那個被綁的結結實實的女性……裏麵傳來了吞咽的聲音……它離開的時候,那女性還活著,但靈魂……靈魂已經沒有了……”


    蛛後的獻祭雖然血腥而殘忍,但畢竟存在於普通人想象範圍內。然而那位不知名邪神的可怖姿態,完全無法被任何凡俗生物理解,目睹這一切的雷納幾乎立即被恐懼所攫取。


    “紫色的圓形眼狀徽記、晦暗的不定型姿態、喜好失去反抗力量的祭品、掠奪心智……符合這一切的,看來隻有祂了。”維蘭瑟放下茶杯,手指在桌麵上有節奏地輕敲,“上古之眼、潛伏者、軟泥怪之神——關納德。”


    那無比穢惡的名字自她口中吐出,整個房間的空氣都為之凝滯。


    “祂現在相當虛弱……原來如此,是打算慢慢奪回自己的一切嗎?”維蘭瑟輕輕地自言自語。


    “這位魔神……祂目的是什麽?如果有關一些禁忌,您不能透露那就當我沒問過。”


    “也不算什麽秘密,隻是時間太久了,現在還知道的人不多而已。”她並不討厭,或者應該說是欣賞追求知識的個體,於是不緊不慢地娓娓道來,“我們現在所處的幽暗地域原本是被上古之眼的信仰所統治,在很久很久以前,這裏是軟泥怪、蛞蝓、史萊姆等軟體蠕行生物的國度,它們在遠古都有一定的智能,信奉著上古之眼。這位神明有著常人無法猜測的混沌思維,甚至有研究神學的專家聲稱祂隻具備本能而沒有思想。或許是有誰觸怒了祂,又或者隻是祂一時興起的嚐試,但無論怎樣,這位神祗最終剝奪了祂信徒的一切智慧,於是它們就變成了你現在所見的低等生物。”


    “剝奪……智慧?信仰之力難道不是神祗力量的源泉嗎?!”雷納吃驚地反問。


    “你說的沒錯,所以上古之眼就此神力衰減。正好那時蛛後羅絲仍是所有精靈的藝術與命運女神——艾羅希涅,祂在與丈夫爭奪神位的戰爭中落敗,追隨者因精靈主神的詛咒膚色變暗,以便和其他精靈區分,並與信奉的女神一同被驅逐到地底。而艾羅希涅則趁虛而入,奪走了本屬於上古之眼的幽暗地域,與深淵融合成為半惡魔女神,改名羅絲。”


    雷納吃驚地張大口,久久不能平靜,半晌才苦澀地回答:“抱歉……公主殿下,我一時還無法接受……從小,我們就被教育著憎恨地表那群和我們相似的白色家夥,我們叫他們‘妖精’,以顯示自己和他們的不同。原來……我們以前是相同的種族嗎?那麽這長久以來的對立和仇恨究竟是為了什麽?而對神來說,信徒又是怎樣的東西呢?如果神可以因為一時的喜好剝奪整個族群的智慧,以謊言欺騙信徒成為祂攫取權力和複仇的工具,那我們為什麽要信奉神明?”


    沮喪和憤怒讓他垂下頭,雙手緊握著膝蓋:“要是神不存在就好了……”


    沒錯,就是如此,這麽想就對了。


    謊言構築的牢籠已經破滅,一旦知道了真相,你就再也無法回頭。


    所謂神祗不過是一群寄生蟲……不,祂們比寄生蟲更加卑劣,至少蟲子不會故意殺死宿主。


    沒有所謂的神愛世人,你頭腦中的智慧不是為了對誰頂禮膜拜,而是為了引領自己。是虛偽的神明先背棄了你,你就可以從此不再盲從,讓自我重新成為靈魂的主人,不再被諸元宇宙一切神明蒙蔽。


    維蘭瑟斂眼,手中的茶杯倒影著她憎恨險惡的目光。


    這樣可不行。


    她合上眼皮,再次睜開時,又變成以往從容而冷靜的公主殿下。


    “你剛才提到,那個主持祭祀的人,長得很像希澤爾?”


    “是……是的!”雷納急急忙忙說道,“雖然他帶著麵具,但下半張臉非常相似。不過我敢保證,那絕對是另一個人!他給我的感覺和您的侍從完全不同!”


    “而且他是位強大的法師,不是嗎?”


    “您怎麽知道?”


    “希澤爾的父親索恩是我們家族的首席法師,二者麵容十分相似,不過首席法師閣下最近比較忙,在此之前,你大概還沒見過他。而上古之眼又是位不能以常理度之的神祗,隻要獻上祭品,祂並不在乎信徒的信仰虔誠與否,甚至有時候即使沒有祭品也能獲得祂的賞賜……當然,也有招致災禍的可能,一切隻確定於祂的心意。所以一個法師能夠主持祭祀也是可以理解的,我覺得你可以考慮他的提議。”


    “您是說……”雷納吃驚地睜大眼睛,“我對您是忠誠的!當時我為了讓他相信,才向他坦白了我家族的遭遇,我真的……沒有絲毫要背叛您的想法!”


    “我明白你的忠誠。這次處理的方式非常好,適當的真話能讓謊言更豐滿,他相信你因為家族的覆滅,憎恨祭司,憎恨所有女性,所以你是一個可以派到女性身邊的優秀間諜,不必擔心因為野心的背叛。而你本身精神力量增長,還有著白銀王子的契約,能夠在一定程度保護你的心靈不受上古之眼的邪力侵蝕。有著這樣的優勢,你可以反過來利用他的力量,向你的仇敵碎岩複仇。”


    複仇,一個會令所有黑暗精靈熱血澎湃的詞。


    那位長相和希澤爾十分相似的神秘法師在祭祀後曾單獨找雷納談話,或許對於上古之眼聖徽的魔力太過自信,認為常人無法在它麵前保持清醒,雷納半真半假的吐露取得了秘密組織的信任,他們試著說服他,以幫助他複仇為交換,希望他成為組織的一員,為組織潛伏到某些女性身邊,特別是維蘭瑟。


    雷納是她的學生,能不露痕跡地和暗刃三公主搭上線,任何人也找不出絲毫的破綻。隻要他受到重用,那麽最近這位屢出風頭,上升速度異常之快的女法師身邊將不再有秘密。


    而索恩的提議是趁今年畢業考試的機會。


    安杜斯的畢業考試是三個學院共同進行,這樣祭司、法師與戰士交叉進行畢業考試對抗賽,能讓旁觀者對他們實力一目了然,避免某些學院封閉自我,與外界缺乏競爭,內部排名嚴重注水的情況。


    而之前因為對奪心魔城市的討伐,學院的教師和優秀學生都被派往前線,推遲了今年的畢業儀式,現在下一學年又快開始了,這次畢業考試倉促進行,許多準備工作不曾完備,正是開展複仇的好機會。


    祭司學生受到的安全保護是最無懈可擊的,一路都由幾位高階祭司帶隊,但這並不意味著沒有空子可鑽。漏洞出在戰士學生身上,他們的管理和保護比較鬆懈,如果索恩插手,讓雷納頂替某個學生,成為那位見習祭司的對戰者,那麽就可以在考試中進行一個光明正大的複仇。


    這樣眾目睽睽下的殺戮一旦成功,碎岩失去唯一的祭司,那它將被上流社會除名,而安杜斯的當權者們也不會為了一個死人放棄強大的戰士,展示了自己實力的雷納可以順理成章加入某個家族,取得貴族女性的信任。


    維蘭瑟攤開手:“當然,這一切選擇權都在於你,我隻是在一旁提供分析和建議。另外我還需要告訴你的是,蜘蛛教院的課程時間很長,碎岩那位貴族女性畢業後將以見習祭司的身份,在教院再接受十幾年深造,如果你錯過了這次機會,那麽可能要等待很久很久。


    另一方麵,適當的忍耐也不是沒有好處,如果你輸了,那碎岩將追究你混入畢業考試的行為,首席法師可不會因為一個失敗者出頭。從安全謹慎的角度,暫時的退讓也不失為一種對策。”


    “您是希望我采用第一種方法嗎?”雷納問,維蘭瑟隻是笑笑,並不回答。


    “那麽我會去做的,如果那是您的願望。”


    “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麽嗎?失敗的下場隻有死。”


    “可是,我希望對您來說能派的上用場。”雷納一臉決然,“失去所有的我不過是一隻喪家犬,給予我現在一切的是您。更何況,碎岩是殺害我家人的仇敵,我會盡快結束仇恨。一開始,驅使我來見您的目的的確是複仇,但現在不同,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僥幸成功了,您能接受我的效忠嗎?不是現在這種近似於‘交易’的方式,您給我力量,我為您做事……而是像希澤爾那樣,沒有任何原因,理所當然地為您而戰。”


    “當然沒問題,在你靈魂歸於白銀王子之前,我就暫時保管它吧。”維蘭瑟當然不介意自動送上門來的仆人。


    信仰崩潰時,很多人會寄希望於新的心靈支柱,即使這樣看起來很像趁虛而入也好,就算她是魔鬼的代言人也好,雷納沒有第二個選擇,想要成為她臣仆的願望,或許在她第一次上課的時候就已經種下了。


    第38章


    “抱歉, 首席法師閣下,主母現在不想見任何人。”


    碧綺絲居住的高塔下,侍女恭謹而疏離地攔住索恩。


    這位安杜斯最出眾的美男子即使麵對主母的女仆, 也像對她本人那樣文雅謙遜。


    “是這樣嗎?那我下次再來。”


    索恩笑吟吟地轉身,後方傳來女仆們的竊竊私語。


    “雖然說男性都是低賤的生物,但其中隻有首席法師閣下有著不輸女性的高貴從容呢~”


    “你也這麽覺得吧?可惜我們的主母好像不太喜歡他,雖然他的侍父地位從來沒有過動搖, 但比起其他家族受寵的侍父, 主母對他又缺了點熱情那種感覺。”


    “也許主母大人是性冷感呢?真可惜, 要是我有那麽一位英俊的配偶,在把他‘榨幹’之前, 我是不會讓他下床的……”


    接下來是一陣曖昧不清的竊笑。


    和地表男性一樣,占據優勢地位的女性黑暗精靈也喜歡對容貌出眾的異性品頭論足。隻不過,以主母女仆的身份對主人的侍父言語狎昵, 在別的家族一定是不被允許的。


    索恩的身影隱入了暗刃家族縱橫交織的華麗走廊,在四下無人的僻靜角落,他的臉變得無比陰冷。剛才侍女談論的話語本就沒有刻意壓抑,他聽得一清二楚。


    作為見識廣博的法師,他向往地表那種由男性主導的社會,女性褻(和諧)玩的目光隻會引起他內心的蔑視和厭惡,所以他會用失勢的女貴族為商品,辨別那些同樣憎恨女性的異見分子, 發展為組織成員;另外, 高高在上, 對男性頤指氣使的女暴君們慘遭淩(和諧)虐的姿態也會讓他感到快意。


    同往常大多數時候一樣,他謁見碧綺絲又沒有成功,但他心中對這個原因一清二楚。


    不是不想見人,而是根本不在裏麵吧?


    明明是第一家族的主母,你卻總是不知去向,肆意揮霍著神明對你的寵愛。


    碧綺絲,有時候我真的不懂你。


    難道是權力來的太容易,讓你從來就不會去珍惜?蛛後的賞識把你推上所有人都隻能仰望的至高寶座,但是你在這位置上做出過什麽功績?連區區幾個侍女都管教不好,那種亂嚼舌根的婊(和諧)子,放在別的家族早就被處死了。


    你難道還有沒察覺嗎?無論默夜還是血魘,層出不窮的挑戰者正是蛛後對你耐心即將用盡的征兆,自那次讓祂褒獎的獻祭後,你再沒有給祂帶來驚喜。


    女神能夠讓一位刺客登上主母的寶座,也能隨手扶持更多的強大家族,總有一個會把你和暗刃一並從安杜斯永遠抹殺。


    如果是我有著神明的眷顧,什麽血魘、默夜……根本就不會有膽量與我統帥的家族抗衡。


    但我和你不同,就因為我是男性,所以我隻能付出遠比你更多的代價,卻永遠要屈居人下。


    但很快,我就會改變這一切了!


    與此同時,在距離幽暗地域數千公尺以上的地表,銀木森林與圖斯米特王國交界處,雄鹿傭兵團的副團長德爾瑪覺得自己簡直交了天大的好運。


    他剛完成一個簡單的護送商隊任務,歸途中竟然遇到一位美麗的精靈少女!幸運女神在上,她的美真讓人神魂顛倒!德爾瑪也算見過許多貴族領主豢養的所謂精靈女奴,其實都是半精靈的雜種,即使偶爾有幾個血統稍微過得去的,一看那褐發和略微小麥色的膚色,也不過是森林精靈這種平民精靈。


    但今天德爾瑪遇到的精靈美少女有著雪一樣潔白的肌膚和代表高貴出身的及踝銀發,他曾聽一位博聞強識的賢者說過,精靈中隻有屬於兩大王族之一的月精靈擁有這種發色。下次他如果有機會再次拜訪那位大師,一定要告訴他,月精靈的眼睛更加美麗,它們有著豔麗而濃鬱的赤色,就像最上等的鴿血紅寶石!


    “您說的那位王子殿下我前幾天見過一麵,正好我也要前往他將遊曆的地方,碧綺絲小姐可以和我結伴同行。”


    精靈的女性通常隱居在人跡罕至的森林,這也讓她們有著涉世未深的天真,德爾瑪打算誘騙這個相貌美麗的小傻瓜,待自己肆意玩弄後,送到王都轉賣,再向國王捐獻一筆錢,買個不錯的封地,從此就可以擺脫刀口舔血的生活。


    他竭力控製自己看向精靈少女的目光不那麽熾熱,免得嚇壞了她。


    “來嚐一下這種用冰莓汁釀造的起泡飲料,隻含有微量的酒精,即使從不喝酒的人初次嚐試,也會覺得非常爽口順喉。”


    德爾瑪極力向少女推銷“加料”的飲料,他殷勤遞過杯子,滿懷希望地注視那少女抿了淺淺一口。


    “怎麽?不合口味?”


    “好久沒品嚐‘霜詠’了。”她微不可聞地歎息,叫出了這種液體正確的名字。


    “原來碧綺絲小姐喝過,啊哈哈哈,我還向您鄭重推薦,真是像個傻瓜一樣。”


    怎麽回事?她不是第一次從銀木森林走出來嗎?!精靈居住的銀木森林受到神的祝福,四季如春,這種酒卻是人類邊民采集冬季雪原冰莓釀造的特產。


    “他以前給我喝過。”精靈少女忽然說,悠長的語調像是在回憶很久以前的過往,“他喜歡人類的騎士小說,常常改換了裝束,易容去一些人類城鎮,找一些三腳貓的盜賊扒手踐行他的騎士道。”


    “是那位日精靈王子殿下嗎?我很快就會帶您找到他,在此之前,您可以先品鑒下我收藏這瓶霜詠年份口感是否和您心意。”德爾瑪不想聽冗長的回憶,再度勸說她喝下酒漿。


    “他死了,是我殺的。”精靈少女平靜地說,一股寒冷的殺意無聲地淹沒了傭兵頭子。


    “什……什麽?您、您真愛說笑……”德爾瑪感覺自己像被蛇盯上的青蛙,一動也不敢動,隻希望那一口霜詠的藥效能盡快發作,即使她不昏迷,變得恍惚也好。


    “你往酒裏放太多曼陀羅汁液了,沒有經過提純,所以有一絲苦澀的味道,真可惜。”


    德爾瑪感覺胸口一冷,冰涼的空氣好像順著什麽湧了進去,隨著這股寒流,全身力氣消失的無影無蹤,緊接著是仿佛抽筋般劇烈抽搐的疼痛,喉嚨一甜,大量鐵鏽味的液體反胃般從口中湧出。


    碧綺絲攪動著匕首擴大創麵,漠然看著傭兵頭子因為食道被捅破,血液逆流,引發劇烈的嗆咳。


    “如果你用提純後的曼陀羅結晶,我或許會喝光它,因為我實在很想念這種飲料,但期待它會起作用就是你的愚蠢了。早在我還未成年的時候,就已經對常見的藥物產生了抗性,它們不會對我造成任何影響。”


    始終不是他,地表的生物個性差異非常大,她一次又一次地接近,卻從未再度感受那種太陽般的溫暖。


    是因為他是日精靈嗎?果然她不應該在低等的人類身上尋找他的影子。


    碧綺絲抽出武器,任憑死不瞑目的傭兵頭子跌落地上。


    外麵,還有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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