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北京吉普哧溜鑽進兩車之間的空擋，停下後車頭還往前沖了一衝。“這小子就是沖。”聖大心裏嘀咕道。關上車門前，聖大又對羅波交代幾句，前腳剛邁步，吉普車隨後便唰地調轉車頭朝山下飛馳了去。聖大不會開車，又提不起興致學，在羅波幾次催促下，勉強答應了。一次在機場，羅波非要聖大把方向盤，並不厭其煩地傳授基本功。聖大說，在駕校僅學了理論，還沒上路，羅波不屑地說，他們那點功夫你還當真了，不就是混張本子嘛，我教你的可是速成的真本事。結果一不小心，聖大錯把油門當剎車，吉普車一頭紮進了一個淺水塘，害得羅波打老遠地叫來車輛把他們拖了上來。打那以後，聖大隻要一摸方向盤，總覺得眼前有個水塘在晃動，三千多元的學費打了水漂。“看來命裏註定我這個人不適宜開車。不過，倒還有坐車的命。”聖大就拿這句話搪塞所有勸他學車的人。可是，我要是會弄車，今天就用不著小羅來了。聖大這樣想著。 黑暗中，武文玨拚命跑著，可是腿象被無數道藤蔓纏住怎麽也邁不開，身後的人影呼啦一下餓虎撲食般擁上將他推搡在地，拳頭和厚實的皮鞋底一股腦兒砸向他。他隻得抱頭護了要害部位張口呼救，奇怪得是，就象被人點了啞穴，啊啊發不出聲，身上挨了拳腳卻也不覺得痛楚。情急中，他身形一矮，披著的大皮氅被甩於原地，自己則來了個金蟬脫殼，縱步跳出人堆，一飛老遠。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跑不快，原來被那件大氅累的。現在他身輕如燕，跑起來腳不粘地，雙臂上下擺動，就象鳥兒飛翔一般。確認沒有危險了，他止步回望，那幫鳥人還在對他的大氅發泄。“這幫笨蛋，我呸!”他得意地罵道。沒等他回過頭來，砰地撞在一堵什麽東西上，感覺似乎是人的軀體。“到底誰是笨蛋?”那人喝道，詭詰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直響，叫人驚駭。“你以為就此躲過一劫，妄想!老子在此恭候多時啦。小子哎，拿命來吧。”說罷拉開了架勢。武文玨猛地打了個寒噤。暗怵怵的夜色中，分不清來人的麵容，不過，他認為那人應該是曾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某熟人。倏忽間他又釋然了，自己學過工夫，是個練家子，對方僅一人，怕他怎的!他向對方招招手，運氣，發力，化掌為刀，唰地劈向他的頸項…… 朦朧中，他感覺劈到了軟綿綿的胳膊。 “哎呦，幹嗎啦你?!”老婆痛得直嚷嚷。 與此同時，他全醒了。忙不顛地替老婆揉搓臂膀，嘴裏不住地道歉，是做夢了。 老婆嘟囔幾句，翻過身又睡去。 他擰亮床頭燈，下到衛生間小解。回來抬頭一看，才淩晨四點多。復又躺下後，怎麽也合不上眼，索性琢磨起剛才做的怪夢。在夢中，自己最後是輸還是贏了?之前有否做過不該讓老婆知道的夢?特別是夢中有否失語?愈想腦子愈亂，愈亂愈無睡意。他注意到左側的老婆酣睡正香，應該沒有驚動她。好睡了，不要瞎猜疑，他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可壓在胸腔下的心髒咚咚跳得慌，使他感到喘不過氣，他輕手輕腳翻過身，朝右慢慢睡了。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 “服務員，我要的是茉莉花茶，你怎麽給上了玫瑰花茶?”武文玨頗不滿意。 “您不是要花茶嗎?”身著中式緞子夾襖，頭巾和圍裙均為蠟染藍底碎花布料的年輕小姑娘柔聲應道，“我們這兒花茶就是指玫瑰花，您若要泡茶葉，應該指明要茉莉花茶，隻說花茶，那……”小姑娘沒再往下說，用纖纖玉指點著食譜單示意。 武文玨瞥了一眼，可不是嘛，人家白紙黑字印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我喝了一輩子茉莉花茶，從來都叫花茶，哪用得著你來告訴我該如何叫。再說，你們這玩意兒，喝茶的客人哪個顧得上看?”他將食譜單重重摔在茶幾上。 嘈雜聲引來了一個經理模樣的男子，問清了原由，不由分說，先把服務員尅了一通，吩咐她再給客人重沏一杯。小姑娘淚眼欲滴、滿腹委屈地不敢吱聲。武文玨發覺周圍的茶客都在用鄙視的眼神看著，這裏似乎成了茶館的中心，而他儼然是中心人物，他頓時明白自己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武文玨隻有在他的客戶、尤其是大客戶麵前才享受過如此“待遇”，在公眾場合，他從來都是上流社會的謙謙君子。 “算啦，你們也不要難為這個小姑娘了。隻要再給我沏一杯茉莉花茶，這杯也算在我的帳上。”他要挽回麵子。這一陣子武文玨渾身不痛快，莫名其妙地燥熱不安、出虛汗，噩夢不斷，“吃嘛嘛不香”，銷售額不斷回落，脾氣倒見長。剛才脾氣一來，手心便沁出濕漉漉的細密汗珠，從包裏取出麵巾紙擦拭，又有一些揉碎的紙屑粘於手心。“媽的，什麽破紙!”當然，他沒罵出聲。 “要冷靜，注意控製情緒。尤其在今天。”他在心裏給自己打氣。茉莉花茶終於上來了，“我們經理說，花茶還是給您免單，對不起。”他一揚手，服務員諾諾退下。他端起茶杯舉到鼻子前嗅著，嗯，真香，茶杯裏幾乎看不見茉莉花瓣，可飄逸著沁人心脾的香味，這才是好茶。他撅嘴將尚在杯內飄浮的茶葉吹開，細細連啜幾小口，蓋上蓋，把目光投向遠方。 龍井茶園位於省城西南麵著名的茶鄉，由於地勢較高，植被綠化好，空氣清新，又遠離城市的喧囂，如今成了吃茶休閑的絕佳之處。眾多商家紛紛在此地安營紮寨，做起了愛趕返璞歸真潮流、憧憬田園隱逸生活的眾市民的生意。龍井茶園是其中的一個大項目。武文玨身處的這個位置麵朝北，居高臨下正對著公園大門。放眼望去，四周和山間樹木蔥蘢，初春的色彩斑斕絢麗，山雀在林間歡躍啁啾。城市的一隅遠在山下的東北麵，熙攘的高樓透過薄薄的霧靄依稀可辨;然而隻見其繁華，不聞其嘈雜。天盡頭，山巒疊嶂，清澈蔚藍的蒼穹捲雲縷縷。武文玨長籲一聲，仿佛出清了滿腹的煩擾不安，心裏頭舒坦多了。生活本來就該這樣，它就在你麵前等你來享受，幹嗎自尋煩惱呢?他埋怨自己怎麽沒注意到城市邊緣的這處可以排遣鬱悶、調劑心情的好地方。原來城市生活還可以有另一種精緻。他撩起袖口看了一眼法國產je金表，上午九點差五分。 早在三天前，市衛生管理中心康副主任破天荒地主動與他聯繫，說是他的一位老同學想和他聊聊。他冒昧地問，對方有何見教。康副主任哈哈一笑，人家不是你的客戶，你別指望在他身上撈到一個銅板;也不是什麽政府公務員，與公幹無涉，人家是一個私營機構的老闆，就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別無他意。話不多，意思再清楚不過。我武文玨還有什麽可選擇的嗎?幹這行的是得廣交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從某種意義上講，朋友就是財路。可對不明底細的人，不得不保持應有的警惕，既怕同行撬槓，又怕監管人員摸底。可他康副主任是個什麽人物啊，人家手中握著決定藥品是否可上藥品招標目錄、並具體組織藥品招標的操作實施大權，這對那些藥企藥商、醫藥代表來說，不啻是決定你小命生殺大權的生死牌呀!這個人物一跺腳，整個醫藥界都為之顫抖。武文玨雖然在市藥品銷售界小有名氣，可與這人頂多是點頭哈腰的打個招呼的關係，若是開罪這位大爺，整你還不象拍個蒼蠅那樣玩玩的。再說，人家主動找你，那是多大的麵子，這種人你以為那麽容易請得動嗎!想到此，武文玨又為能意外地交結上這個大人物而慶幸。 “請問是武藥師嗎?”當來者驀地出現在武文玨麵前時，他顯然很是驚吒。一直盯著麵前開闊的來路，沒發現他上來呀，一定是自己走神了。他接過聖大遞上的名片“聖大醫學調查事務所主任、副主任醫師”琢磨開了。在聖大提議下，他們挪至露天茶座，室外空氣又好，又安靜，便於他們交談。 聖大開門見山，沒打算跟武文玨繞圈子，希望了解一些邱木槿的情況。並聲明，今天談的僅限於倆人之間，不會向第三方透露，如果武文玨覺得有不方便的地方，可以迴避。武文玨小心地點頭算作回答。 他們的茶上來了。聖大要了龍井，武文玨仍是茉莉花茶。 “怎麽，武藥師不喜歡龍井?”聖大問。 “啊，不是，以前喜歡喝的，隻是最近感到精神有些萎靡，龍井提不起勁兒，才改喝花茶的，這茶茶香濃鬱，感覺特別提神，你試試?” “算了，我一直喝龍井，”聖大擺手道，“都習慣這味兒了。再說，到龍井不喝龍井，豈不可惜啦。你看這些茶客，不定那位就是千裏迢迢專門趕來喝龍井的。”他胳膊朝室內一劃拉。 聖大東拉西扯地談些無關緊要的事，其實這些問題他早通過其它途徑有所了解。武文玨心中有譜，康副主任的朋友他不想得罪，又不能象竹筒倒筷那樣直來直去，隻要守住底線，你想怎樣我盡量滿足。武文玨如此消極的態度聖大不以為然，想這種人在商界摸爬滾打許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然爐火純青，那能輕易就範。聖大依舊跟他蘑菇，但言語間不打閃，不刻意迎合，在一些觀點上公開挑明自己的主張。漸漸，武文玨對聖大有了幾分好感，警惕性也有所放鬆，態度不覺間緩和了許多。 “看來聖主任對我們這行並不陌生，就我肚裏這點東西恐怕不能對你有多大幫助。”武文玨說。 “畢竟我也是臨床出身。”聖大說。“現在做這行，純粹是個人愛好。但是入了行就要遵守行規，對客戶的要求必須滿足，否則你隻有喝西北風的份。想必你們做藥的也是一樣。現在我業務上碰到難題，還望武藥師傾力襄助。不過你放心，我決不會跟你爭飯碗。” “哈哈哈哈——”倆人會心地大笑起來。 “聖主任真會說笑話，”武文玨笑道，心裏又打消了部分顧慮。“是個痛快人。我知道，你不做藥品生意，這行太苦了。你隻是在工作上的某一點與我們搭界，過後我們各走各的。不過，跟你講也沒關係，我不怕你搶生意。幹我們這行的，沒有幾年的功夫打底，你根本摸不著北。” “還是武藥師痛快。”聖大由衷地說，“我剛想說的話還沒出口你就明白了。你再發揮一下，猜猜下麵我想說什麽?” 武文玨故作遲疑，裝作沒把握的樣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不是該問我邱木槿的事了?”與其被動回答，不如主動出擊，他心想。 “一猜一個準。”聖大有些興奮。“那，是我問你答，還是……” “咱們換個方式。我先說，有任何問題你再問。”不等聖大回答，武文玨已打開了話匣。 ………… “基本情況就這些。”武文玨不痛不癢地說了不少，徵得他同意，聖大做了筆記，其中有些情況也許用得上。 “你能回憶一下跟邱木槿聯繫的大概情況嗎?” “比如……?” “比如，日期、內容、銷售的藥品目錄等等。” 武文玨幾乎脫口而出：“這些哪記得，她都死了那麽長時間。再說，我的客戶這麽多，不可能全都記在腦子裏。要麽，我回去查查帳目?” 聖大知道他的查帳目一說隻不過是推脫之辭，看來，得給他點壓力：“不急不急，你再慢慢想想。雖然事情過去有些時間了，但憑你武藥師的腦子，會有記憶的。怎麽樣，要不我給你點提醒?” 武文玨看著對方不置可否。 聖大憑記憶講了幾次吳淼拿出的筆記本上的記錄內容。 武文玨手心又開始冒汗。連我給了多少回扣都清楚，他都還掌握我哪些情況呢?他掏出許久沒抽的香菸點燃，吸了兩口，再從袋內取出煙盒敬聖大，被聖大謝絕了，遂頗顯尷尬地塞回去。 “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我幹嗎?” “在這之前，我做了一些調查，但很不全麵，所以來請教武藥師。”聖大說。 “對，好象是那樣。因為邱主任死了蠻長時間，我確實記不清了。噢，想起來了，我最後一次與她聯繫是在她死前，對了，就是在她去廈門開會前，我發給她一批進口的氯耐可黴素注射劑。” “她的廈門之行是你張羅的?”聖大打起了精神。 “是我們公司組織的一次業務研討會。其實就是那麽回事，你知道的，如今哪行不那麽做?由於那次級別教高，本來是給院及處以上領導的名額，不知怎麽讓邱主任去了。”武文玨如實回答。 “那批藥是怎麽回事?” 武文玨說：“氯耐可黴素是從德國進口的一種廣譜抗菌素。由於新近引進，效果相當好，目前國內還不能生產，我公司又是華東地區的總代理，因此利潤還可觀。我們給的回扣相應也要高些。邱主任開始說，要經醫院藥事委員會批準。我說單獨一件，又不是一大批藥。她又說，那也要院領導批，我做不了主。因為那段時間上麵抓得緊，聽說有些醫院出事了，新聞媒介也在那裏散風點火，衛生行政部門這個那個規定也下來了。我看邱主任怕得要命，該拿的回扣也有些哆哆嗦嗦的。” 你知道是哪位院領導批的呢?” “這，這個我不知道。我不便於問。”他的心跳加速，手心潮濕。 聖大也不逼他，得給他喘口氣的工夫。他話鋒一轉：“咳，邱木槿怎麽也不會想到，正是那個抗菌素要了她的命。要是醫院早點掌握該藥的副作用，也不至於……” 武文玨長長的一截菸灰抖落在桌麵，他趕忙吹落於地，接著掐滅了手中的菸蒂，臉色有些蒼白：“這可不能怪我們。我們有完備的進口批文，所有銷售手續齊全。公司一接到該藥的副作用信息，幾乎與藥監部門同時通知了醫院，這都是有據可查的。再說，之前我已將網際網路上國外有關該藥可能產生嚴重副作用的實驗室研究信息告知醫院領導，她應該提前知曉……”話至此嘎然而止。 此時聖大可不想讓他滑掉，緊追著問：“你是什麽時候告知了哪位院領導?” 武文玨已察覺自己說走了嘴，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滴落，背脊陣陣涼意。“我記不清了，也許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哪樣?”聖大盯住不放。 武文玨慌亂地空抓著手，顯得語無倫次、拙口鈍腮：“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不是，可能是我弄錯了，對，一定是我記錯了。你看，都把我弄糊塗了。” “你冷靜點。來，喝口茶。” 無論聖大怎麽開導，武文玨就是不鬆口，逼急了，幹脆來個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認剛才說過的話。聖大隻得檢討自己，是太過於求成心切，把對方趕進了死胡同?抑或進攻戰術出錯，過早暴露了己方的真實意圖?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聖大的矛頭直指對方隱藏在堅實盔甲後的心窩，對方察覺自己暴露了死穴，為了保命，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聖大的招的。如此一來，反倒印證了聖大的進攻方向是正確的。你躺下裝死，不理會我的叫陣，無所謂，我已然發現陣法的致命缺陷，到時候還怕你的“天門陣”如何的固若金湯!聖大打定主意，暫時不去碰他那根敏感的高壓線，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醫院的進貨渠道?”武文玨揚起了眉毛，“聖主任，這可是我們吃飯的傢夥，你也想打聽?” “如果武藥師覺得不方便……” “是有些不方便。因為我怕你了解實情後改行跟我搶生意。嘿嘿，開玩笑了。行啊，看在你我交情還有康主任的份上，我可以跟你簡單談一談。”武文玨欠了聖大一份情，同時也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他願意表現出某種主動性的姿態，實質是想把對方的視線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他點燃捲菸，調整了情緒，隨著一串煙圈的吐出，帶出了下麵的話題： “目前各醫院、醫療機構的進貨途徑通常有兩個：一是通過藥品代理商(比如本人)，他上邊有醫藥分銷商，再上麵才是醫藥公司。二是從製藥企業這一塊，藥廠下邊有代理商(總代理)，即一級代理，再往下還有二級代理商(各醫藥公司)。對一級代理商來講，可採取兩種銷售模式：要麽採取承包製，將上家的貨源通吃，有風險，獲益也大。要麽採取推藥製，由醫藥代表直接向醫院銷售，你的業務量也就是你的收益，雖然風險較小，但收入全靠跑量來體現，非常辛苦。比如本人就是。” “我不明白，”聖大頗感興趣地問，“你究竟是醫藥公司的銷售商，還是藥企的醫藥代表?” “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武文玨道，“搞不清楚，也沒必要搞清楚。隻要有錢賺就ok啦。幹我們這行的，澇時澇死，旱時旱死，不能僅在一棵樹上吊著。隻要你能力精力有夠，多幹一票總是好的。” 聖大揶揄道;“聽你口氣，怎麽好象打家劫舍的強人吶。” “隨你怎麽看。”武文玨訕笑著說，“我可是守法公民，違法的買賣我可不做。” “幹你們這行的，利潤一定很可觀吧?” “老實說，還行。”武文玨毫不隱諱地回答。“象我，幹到這個份上，基本不用為錢發愁，想花就花，想玩就玩。但是，公眾不一定知道，在我們的利潤這塊蛋糕中，要分出多少去餵那些方方麵麵，隻有他們吃飽了，才有我們吃的份。有些初涉此行的新人，心疼分出去的那部分蛋糕，結果，自己的這份也沒得吃。他們總在問：‘誰動了我的奶酪?’而不去問自己：‘如何才能吃得我的奶酪?’” “你能說得具體點嗎?比如……” “我可以說詳細些。”武文玨主動回答。“比如我們藥品代理商欲將某一產品打入醫院，少不得做如下前期準備：醫院的藥劑科主任是當然的首選，通常不會少於3千到5千。接下來，不能光讓主任吃肉，還得請藥劑科全體喝點湯。在某高檔酒樓擺一桌，飯後再孝敬每人紅包，怎麽著也得5千。此外，各有關科室主任也得孝敬個3、4千，主管院領導當然不會低於5千。一圈下來，基本擺平了，還得再次打點科室主任，鞏固成效，再以藥品推廣會的名義，將有關科室醫生拖到賓館飯店撮一頓，臨走前再塞上一個幾百元的小紅包。” “如此下來，總差不多了吧?”聖大早先雖然對此類事情有所了解，但聽聞武文玨的一番表白，還是相當吃驚。 “你以為一頓飯和幾百塊錢就把那些醫生打倒了?”武文玨不以為然地反詰道，“如果說藥品推銷是一座倒金字塔，臨床科室醫生才是最下麵、也是最關鍵的塔尖。你想，醫院進了一大堆你的藥，臨床醫生一個不給你開處方，藥品積壓，下次哪家醫院還會進你的藥?這種功虧一簣的傻事即便那些新入行的‘菜鳥’也不會做。我們會給臨床醫生開方提成，也就是老百姓說的回扣，一般要達到該藥批發價的20%，為取得他們的信任，我們會想方設法，例如，通過藥房統計等，當月跟他們結算掉。你若去醫院看病，接待你的醫生在給你開了根本無必要的有關檢查單、或是藥品大處方，然後將抽屜拉開一條縫，掀起蓋在底部本子上的一張報紙的一角，往上偷偷摸摸地在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號下劃正字，那多半是在記錄下他的業績，以便在和我們月底結算時核對，到時候差一劃他都不幹。哦，還有哪。前麵提到的藥房統計，那也不能給你白幹，你還得給人家好處，行內稱‘統方費’一張處方哪怕隻有幾毛，一個月下來亦不得了。” “我當醫生時還沒這麽多花頭，這世道變化可真快。”聖大搖著頭喃喃自語。 “我瞧你吒異的神情就知道你不懂這個。” “現在很多地方都實行了藥品採購招標，你們的幸福生活也快到頭了吧?” “nono，”武文玨直擺手，“你錯啦。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別看媒體登的那些報導有多熱鬧，什麽規定都靠人去掌握不是?哎，說真的，你和康主任的關係有多鐵?有機會還望你老兄給引見引見。” “他一個人就能說了算?”聖大不置可否地反問。 武文玨鼻子一哼：“這回你說對了。在藥品採購招標問題上，他有關鍵性的一票。不過，我們另有一套對付，讓非中標藥物照樣進入醫院。” 他故做神秘地左右張望，伸長了脖頸低聲說道：“以前我們攻關的對象主要有分管院長、藥劑科長、各科主任、醫生等人，現在，除上述人員外，招標辦、衛生局、藥監局、藥事委員會的相關委員等一幹人都需要關照。困難是不消說的，但最終還是能饒開招標進入醫院。 “此外，藥廠的醫藥代表有時採取擺脫醫院這個銷售終端，和藥廠聯手，直接向患者推銷藥品。拿我來說，經常為我的老年客戶舉辦各種活動，以醫學講座為名，俜請專家出麵，搞各種名目繁多的聯誼活動。先給他們點甜頭嚐嚐，後賣高價藥。老年人愛占小便宜，又迷信專家，這種好事不找他們找誰!當然，我從不賣假藥。” “老年人的消費量有限呀。” “哎——”武文玨拉長了調，“這裏有竅門。城裏的十幾家幹休所、老年大學、老年協會、敬老院，還有各政府部門的老幹部局，他們的電話、地址我都有。我經常為他們舉辦各種免費講座。哪次都有百八十人呢。積少成多嘛，心不能太貪。” “聽說現在醫療管理機構有新政策，為了把醫院過高的藥品銷售利潤從總利潤這塊降下來，允許患者帶處方到院外藥店購藥。醫生開藥拿不到回扣，你的收益想必也要受影響吧?” “確實有影響。”武文玨不得不承認。“但矛與盾的發展歷程是，矛總比盾領先一步。為了保住利潤的大頭，隻好作些犧牲;可在大宗藥品上，主要是可帶來超額利潤的藥品，我們隻給醫院，不給藥店。老百姓拿了處方在外麵買不到藥，還得乖乖回醫院配。如此操作，可以保證醫生開處方穩拿回扣。至於醫院的賣藥利潤比要從60%—70%降至40%—50%，那不是我該關心的事。” “那你們最關心什麽?”聖大問。 “政策。”武文玨說，“你不要吃驚。我們對國家醫療政策的關心和掌握比有些平庸的國家幹部更甚。為什麽?隻有找出政策的漏洞在哪裏，我們才能下手。若政策一貫正確，我們隻得喝西北風嘍。”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聖大覺得這一趟沒白來。邱木槿在事件中的作用，事件的核心地帶，以及由此而可能引發的一係列後果，在聖大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哎，我說聖主任，你什麽時間有空，咱們約康主任出來聚聚，我做東。”武文玨還在嘮叨，他認為有理由撈回與所付相當的報酬。
北京吉普哧溜鑽進兩車之間的空擋，停下後車頭還往前沖了一衝。“這小子就是沖。”聖大心裏嘀咕道。關上車門前，聖大又對羅波交代幾句，前腳剛邁步，吉普車隨後便唰地調轉車頭朝山下飛馳了去。聖大不會開車，又提不起興致學，在羅波幾次催促下，勉強答應了。一次在機場，羅波非要聖大把方向盤，並不厭其煩地傳授基本功。聖大說，在駕校僅學了理論，還沒上路，羅波不屑地說，他們那點功夫你還當真了，不就是混張本子嘛，我教你的可是速成的真本事。結果一不小心，聖大錯把油門當剎車，吉普車一頭紮進了一個淺水塘，害得羅波打老遠地叫來車輛把他們拖了上來。打那以後，聖大隻要一摸方向盤，總覺得眼前有個水塘在晃動，三千多元的學費打了水漂。“看來命裏註定我這個人不適宜開車。不過，倒還有坐車的命。”聖大就拿這句話搪塞所有勸他學車的人。可是，我要是會弄車，今天就用不著小羅來了。聖大這樣想著。 黑暗中，武文玨拚命跑著，可是腿象被無數道藤蔓纏住怎麽也邁不開，身後的人影呼啦一下餓虎撲食般擁上將他推搡在地，拳頭和厚實的皮鞋底一股腦兒砸向他。他隻得抱頭護了要害部位張口呼救，奇怪得是，就象被人點了啞穴，啊啊發不出聲，身上挨了拳腳卻也不覺得痛楚。情急中，他身形一矮，披著的大皮氅被甩於原地，自己則來了個金蟬脫殼，縱步跳出人堆，一飛老遠。這時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剛才跑不快，原來被那件大氅累的。現在他身輕如燕，跑起來腳不粘地，雙臂上下擺動，就象鳥兒飛翔一般。確認沒有危險了，他止步回望，那幫鳥人還在對他的大氅發泄。“這幫笨蛋，我呸!”他得意地罵道。沒等他回過頭來，砰地撞在一堵什麽東西上，感覺似乎是人的軀體。“到底誰是笨蛋?”那人喝道，詭詰的聲音震得耳膜嗡嗡直響，叫人驚駭。“你以為就此躲過一劫，妄想!老子在此恭候多時啦。小子哎，拿命來吧。”說罷拉開了架勢。武文玨猛地打了個寒噤。暗怵怵的夜色中，分不清來人的麵容，不過，他認為那人應該是曾出現在他生活中的某熟人。倏忽間他又釋然了，自己學過工夫，是個練家子，對方僅一人，怕他怎的!他向對方招招手，運氣，發力，化掌為刀，唰地劈向他的頸項…… 朦朧中，他感覺劈到了軟綿綿的胳膊。 “哎呦，幹嗎啦你?!”老婆痛得直嚷嚷。 與此同時，他全醒了。忙不顛地替老婆揉搓臂膀，嘴裏不住地道歉，是做夢了。 老婆嘟囔幾句，翻過身又睡去。 他擰亮床頭燈，下到衛生間小解。回來抬頭一看，才淩晨四點多。復又躺下後，怎麽也合不上眼，索性琢磨起剛才做的怪夢。在夢中，自己最後是輸還是贏了?之前有否做過不該讓老婆知道的夢?特別是夢中有否失語?愈想腦子愈亂，愈亂愈無睡意。他注意到左側的老婆酣睡正香，應該沒有驚動她。好睡了，不要瞎猜疑，他強迫自己安靜下來。可壓在胸腔下的心髒咚咚跳得慌，使他感到喘不過氣，他輕手輕腳翻過身，朝右慢慢睡了。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 “服務員，我要的是茉莉花茶，你怎麽給上了玫瑰花茶?”武文玨頗不滿意。 “您不是要花茶嗎?”身著中式緞子夾襖，頭巾和圍裙均為蠟染藍底碎花布料的年輕小姑娘柔聲應道，“我們這兒花茶就是指玫瑰花，您若要泡茶葉，應該指明要茉莉花茶，隻說花茶，那……”小姑娘沒再往下說，用纖纖玉指點著食譜單示意。 武文玨瞥了一眼，可不是嘛，人家白紙黑字印得清清楚楚。 “小姑娘，我喝了一輩子茉莉花茶，從來都叫花茶，哪用得著你來告訴我該如何叫。再說，你們這玩意兒，喝茶的客人哪個顧得上看?”他將食譜單重重摔在茶幾上。 嘈雜聲引來了一個經理模樣的男子，問清了原由，不由分說，先把服務員尅了一通，吩咐她再給客人重沏一杯。小姑娘淚眼欲滴、滿腹委屈地不敢吱聲。武文玨發覺周圍的茶客都在用鄙視的眼神看著，這裏似乎成了茶館的中心，而他儼然是中心人物，他頓時明白自己扮演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武文玨隻有在他的客戶、尤其是大客戶麵前才享受過如此“待遇”，在公眾場合，他從來都是上流社會的謙謙君子。 “算啦，你們也不要難為這個小姑娘了。隻要再給我沏一杯茉莉花茶，這杯也算在我的帳上。”他要挽回麵子。這一陣子武文玨渾身不痛快，莫名其妙地燥熱不安、出虛汗，噩夢不斷，“吃嘛嘛不香”，銷售額不斷回落，脾氣倒見長。剛才脾氣一來，手心便沁出濕漉漉的細密汗珠，從包裏取出麵巾紙擦拭，又有一些揉碎的紙屑粘於手心。“媽的，什麽破紙!”當然，他沒罵出聲。 “要冷靜，注意控製情緒。尤其在今天。”他在心裏給自己打氣。茉莉花茶終於上來了，“我們經理說，花茶還是給您免單，對不起。”他一揚手，服務員諾諾退下。他端起茶杯舉到鼻子前嗅著，嗯，真香，茶杯裏幾乎看不見茉莉花瓣，可飄逸著沁人心脾的香味，這才是好茶。他撅嘴將尚在杯內飄浮的茶葉吹開，細細連啜幾小口，蓋上蓋，把目光投向遠方。 龍井茶園位於省城西南麵著名的茶鄉，由於地勢較高，植被綠化好，空氣清新，又遠離城市的喧囂，如今成了吃茶休閑的絕佳之處。眾多商家紛紛在此地安營紮寨，做起了愛趕返璞歸真潮流、憧憬田園隱逸生活的眾市民的生意。龍井茶園是其中的一個大項目。武文玨身處的這個位置麵朝北，居高臨下正對著公園大門。放眼望去，四周和山間樹木蔥蘢，初春的色彩斑斕絢麗，山雀在林間歡躍啁啾。城市的一隅遠在山下的東北麵，熙攘的高樓透過薄薄的霧靄依稀可辨;然而隻見其繁華，不聞其嘈雜。天盡頭，山巒疊嶂，清澈蔚藍的蒼穹捲雲縷縷。武文玨長籲一聲，仿佛出清了滿腹的煩擾不安，心裏頭舒坦多了。生活本來就該這樣，它就在你麵前等你來享受，幹嗎自尋煩惱呢?他埋怨自己怎麽沒注意到城市邊緣的這處可以排遣鬱悶、調劑心情的好地方。原來城市生活還可以有另一種精緻。他撩起袖口看了一眼法國產je金表，上午九點差五分。 早在三天前，市衛生管理中心康副主任破天荒地主動與他聯繫，說是他的一位老同學想和他聊聊。他冒昧地問，對方有何見教。康副主任哈哈一笑，人家不是你的客戶，你別指望在他身上撈到一個銅板;也不是什麽政府公務員，與公幹無涉，人家是一個私營機構的老闆，就是想跟你交個朋友，別無他意。話不多，意思再清楚不過。我武文玨還有什麽可選擇的嗎?幹這行的是得廣交朋友，多個朋友多條路嘛，從某種意義上講，朋友就是財路。可對不明底細的人，不得不保持應有的警惕，既怕同行撬槓，又怕監管人員摸底。可他康副主任是個什麽人物啊，人家手中握著決定藥品是否可上藥品招標目錄、並具體組織藥品招標的操作實施大權，這對那些藥企藥商、醫藥代表來說，不啻是決定你小命生殺大權的生死牌呀!這個人物一跺腳，整個醫藥界都為之顫抖。武文玨雖然在市藥品銷售界小有名氣，可與這人頂多是點頭哈腰的打個招呼的關係，若是開罪這位大爺，整你還不象拍個蒼蠅那樣玩玩的。再說，人家主動找你，那是多大的麵子，這種人你以為那麽容易請得動嗎!想到此，武文玨又為能意外地交結上這個大人物而慶幸。 “請問是武藥師嗎?”當來者驀地出現在武文玨麵前時，他顯然很是驚吒。一直盯著麵前開闊的來路，沒發現他上來呀，一定是自己走神了。他接過聖大遞上的名片“聖大醫學調查事務所主任、副主任醫師”琢磨開了。在聖大提議下，他們挪至露天茶座，室外空氣又好，又安靜，便於他們交談。 聖大開門見山，沒打算跟武文玨繞圈子，希望了解一些邱木槿的情況。並聲明，今天談的僅限於倆人之間，不會向第三方透露，如果武文玨覺得有不方便的地方，可以迴避。武文玨小心地點頭算作回答。 他們的茶上來了。聖大要了龍井，武文玨仍是茉莉花茶。 “怎麽，武藥師不喜歡龍井?”聖大問。 “啊，不是，以前喜歡喝的，隻是最近感到精神有些萎靡，龍井提不起勁兒，才改喝花茶的，這茶茶香濃鬱，感覺特別提神，你試試?” “算了，我一直喝龍井，”聖大擺手道，“都習慣這味兒了。再說，到龍井不喝龍井，豈不可惜啦。你看這些茶客，不定那位就是千裏迢迢專門趕來喝龍井的。”他胳膊朝室內一劃拉。 聖大東拉西扯地談些無關緊要的事，其實這些問題他早通過其它途徑有所了解。武文玨心中有譜，康副主任的朋友他不想得罪，又不能象竹筒倒筷那樣直來直去，隻要守住底線，你想怎樣我盡量滿足。武文玨如此消極的態度聖大不以為然，想這種人在商界摸爬滾打許多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已然爐火純青，那能輕易就範。聖大依舊跟他蘑菇，但言語間不打閃，不刻意迎合，在一些觀點上公開挑明自己的主張。漸漸，武文玨對聖大有了幾分好感，警惕性也有所放鬆，態度不覺間緩和了許多。 “看來聖主任對我們這行並不陌生，就我肚裏這點東西恐怕不能對你有多大幫助。”武文玨說。 “畢竟我也是臨床出身。”聖大說。“現在做這行，純粹是個人愛好。但是入了行就要遵守行規，對客戶的要求必須滿足，否則你隻有喝西北風的份。想必你們做藥的也是一樣。現在我業務上碰到難題，還望武藥師傾力襄助。不過你放心，我決不會跟你爭飯碗。” “哈哈哈哈——”倆人會心地大笑起來。 “聖主任真會說笑話，”武文玨笑道，心裏又打消了部分顧慮。“是個痛快人。我知道，你不做藥品生意，這行太苦了。你隻是在工作上的某一點與我們搭界，過後我們各走各的。不過，跟你講也沒關係，我不怕你搶生意。幹我們這行的，沒有幾年的功夫打底，你根本摸不著北。” “還是武藥師痛快。”聖大由衷地說，“我剛想說的話還沒出口你就明白了。你再發揮一下，猜猜下麵我想說什麽?” 武文玨故作遲疑，裝作沒把握的樣子：“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不是該問我邱木槿的事了?”與其被動回答，不如主動出擊，他心想。 “一猜一個準。”聖大有些興奮。“那，是我問你答，還是……” “咱們換個方式。我先說，有任何問題你再問。”不等聖大回答，武文玨已打開了話匣。 ………… “基本情況就這些。”武文玨不痛不癢地說了不少，徵得他同意，聖大做了筆記，其中有些情況也許用得上。 “你能回憶一下跟邱木槿聯繫的大概情況嗎?” “比如……?” “比如，日期、內容、銷售的藥品目錄等等。” 武文玨幾乎脫口而出：“這些哪記得，她都死了那麽長時間。再說，我的客戶這麽多，不可能全都記在腦子裏。要麽，我回去查查帳目?” 聖大知道他的查帳目一說隻不過是推脫之辭，看來，得給他點壓力：“不急不急，你再慢慢想想。雖然事情過去有些時間了，但憑你武藥師的腦子，會有記憶的。怎麽樣，要不我給你點提醒?” 武文玨看著對方不置可否。 聖大憑記憶講了幾次吳淼拿出的筆記本上的記錄內容。 武文玨手心又開始冒汗。連我給了多少回扣都清楚，他都還掌握我哪些情況呢?他掏出許久沒抽的香菸點燃，吸了兩口，再從袋內取出煙盒敬聖大，被聖大謝絕了，遂頗顯尷尬地塞回去。 “你既然都知道了還問我幹嗎?” “在這之前，我做了一些調查，但很不全麵，所以來請教武藥師。”聖大說。 “對，好象是那樣。因為邱主任死了蠻長時間，我確實記不清了。噢，想起來了，我最後一次與她聯繫是在她死前，對了，就是在她去廈門開會前，我發給她一批進口的氯耐可黴素注射劑。” “她的廈門之行是你張羅的?”聖大打起了精神。 “是我們公司組織的一次業務研討會。其實就是那麽回事，你知道的，如今哪行不那麽做?由於那次級別教高，本來是給院及處以上領導的名額，不知怎麽讓邱主任去了。”武文玨如實回答。 “那批藥是怎麽回事?” 武文玨說：“氯耐可黴素是從德國進口的一種廣譜抗菌素。由於新近引進，效果相當好，目前國內還不能生產，我公司又是華東地區的總代理，因此利潤還可觀。我們給的回扣相應也要高些。邱主任開始說，要經醫院藥事委員會批準。我說單獨一件，又不是一大批藥。她又說，那也要院領導批，我做不了主。因為那段時間上麵抓得緊，聽說有些醫院出事了，新聞媒介也在那裏散風點火，衛生行政部門這個那個規定也下來了。我看邱主任怕得要命，該拿的回扣也有些哆哆嗦嗦的。” 你知道是哪位院領導批的呢?” “這，這個我不知道。我不便於問。”他的心跳加速，手心潮濕。 聖大也不逼他，得給他喘口氣的工夫。他話鋒一轉：“咳，邱木槿怎麽也不會想到，正是那個抗菌素要了她的命。要是醫院早點掌握該藥的副作用，也不至於……” 武文玨長長的一截菸灰抖落在桌麵，他趕忙吹落於地，接著掐滅了手中的菸蒂，臉色有些蒼白：“這可不能怪我們。我們有完備的進口批文，所有銷售手續齊全。公司一接到該藥的副作用信息，幾乎與藥監部門同時通知了醫院，這都是有據可查的。再說，之前我已將網際網路上國外有關該藥可能產生嚴重副作用的實驗室研究信息告知醫院領導，她應該提前知曉……”話至此嘎然而止。 此時聖大可不想讓他滑掉，緊追著問：“你是什麽時候告知了哪位院領導?” 武文玨已察覺自己說走了嘴，豆大的汗珠自額頭滴落，背脊陣陣涼意。“我記不清了，也許不是這樣。” “不是這樣是哪樣?”聖大盯住不放。 武文玨慌亂地空抓著手，顯得語無倫次、拙口鈍腮：“不是這樣，也不是那樣，不是，可能是我弄錯了，對，一定是我記錯了。你看，都把我弄糊塗了。” “你冷靜點。來，喝口茶。” 無論聖大怎麽開導，武文玨就是不鬆口，逼急了，幹脆來個一推六二五，死不承認剛才說過的話。聖大隻得檢討自己，是太過於求成心切，把對方趕進了死胡同?抑或進攻戰術出錯，過早暴露了己方的真實意圖?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聖大的矛頭直指對方隱藏在堅實盔甲後的心窩，對方察覺自己暴露了死穴，為了保命，是無論如何也不會接聖大的招的。如此一來，反倒印證了聖大的進攻方向是正確的。你躺下裝死，不理會我的叫陣，無所謂，我已然發現陣法的致命缺陷，到時候還怕你的“天門陣”如何的固若金湯!聖大打定主意，暫時不去碰他那根敏感的高壓線，有一搭沒一搭地閑扯。 “醫院的進貨渠道?”武文玨揚起了眉毛，“聖主任，這可是我們吃飯的傢夥，你也想打聽?” “如果武藥師覺得不方便……” “是有些不方便。因為我怕你了解實情後改行跟我搶生意。嘿嘿，開玩笑了。行啊，看在你我交情還有康主任的份上，我可以跟你簡單談一談。”武文玨欠了聖大一份情，同時也為了掩飾剛才的失態，他願意表現出某種主動性的姿態，實質是想把對方的視線轉移到相對安全的地方。 他點燃捲菸，調整了情緒，隨著一串煙圈的吐出，帶出了下麵的話題： “目前各醫院、醫療機構的進貨途徑通常有兩個：一是通過藥品代理商(比如本人)，他上邊有醫藥分銷商，再上麵才是醫藥公司。二是從製藥企業這一塊，藥廠下邊有代理商(總代理)，即一級代理，再往下還有二級代理商(各醫藥公司)。對一級代理商來講，可採取兩種銷售模式：要麽採取承包製，將上家的貨源通吃，有風險，獲益也大。要麽採取推藥製，由醫藥代表直接向醫院銷售，你的業務量也就是你的收益，雖然風險較小，但收入全靠跑量來體現，非常辛苦。比如本人就是。” “我不明白，”聖大頗感興趣地問，“你究竟是醫藥公司的銷售商，還是藥企的醫藥代表?” “我也常問自己這個問題。”武文玨道，“搞不清楚，也沒必要搞清楚。隻要有錢賺就ok啦。幹我們這行的，澇時澇死，旱時旱死，不能僅在一棵樹上吊著。隻要你能力精力有夠，多幹一票總是好的。” 聖大揶揄道;“聽你口氣，怎麽好象打家劫舍的強人吶。” “隨你怎麽看。”武文玨訕笑著說，“我可是守法公民，違法的買賣我可不做。” “幹你們這行的，利潤一定很可觀吧?” “老實說，還行。”武文玨毫不隱諱地回答。“象我，幹到這個份上，基本不用為錢發愁，想花就花，想玩就玩。但是，公眾不一定知道，在我們的利潤這塊蛋糕中，要分出多少去餵那些方方麵麵，隻有他們吃飽了，才有我們吃的份。有些初涉此行的新人，心疼分出去的那部分蛋糕，結果，自己的這份也沒得吃。他們總在問：‘誰動了我的奶酪?’而不去問自己：‘如何才能吃得我的奶酪?’” “你能說得具體點嗎?比如……” “我可以說詳細些。”武文玨主動回答。“比如我們藥品代理商欲將某一產品打入醫院，少不得做如下前期準備：醫院的藥劑科主任是當然的首選，通常不會少於3千到5千。接下來，不能光讓主任吃肉，還得請藥劑科全體喝點湯。在某高檔酒樓擺一桌，飯後再孝敬每人紅包，怎麽著也得5千。此外，各有關科室主任也得孝敬個3、4千，主管院領導當然不會低於5千。一圈下來，基本擺平了，還得再次打點科室主任，鞏固成效，再以藥品推廣會的名義，將有關科室醫生拖到賓館飯店撮一頓，臨走前再塞上一個幾百元的小紅包。” “如此下來，總差不多了吧?”聖大早先雖然對此類事情有所了解，但聽聞武文玨的一番表白，還是相當吃驚。 “你以為一頓飯和幾百塊錢就把那些醫生打倒了?”武文玨不以為然地反詰道，“如果說藥品推銷是一座倒金字塔，臨床科室醫生才是最下麵、也是最關鍵的塔尖。你想，醫院進了一大堆你的藥，臨床醫生一個不給你開處方，藥品積壓，下次哪家醫院還會進你的藥?這種功虧一簣的傻事即便那些新入行的‘菜鳥’也不會做。我們會給臨床醫生開方提成，也就是老百姓說的回扣，一般要達到該藥批發價的20%，為取得他們的信任，我們會想方設法，例如，通過藥房統計等，當月跟他們結算掉。你若去醫院看病，接待你的醫生在給你開了根本無必要的有關檢查單、或是藥品大處方，然後將抽屜拉開一條縫，掀起蓋在底部本子上的一張報紙的一角，往上偷偷摸摸地在隻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符號下劃正字，那多半是在記錄下他的業績，以便在和我們月底結算時核對，到時候差一劃他都不幹。哦，還有哪。前麵提到的藥房統計，那也不能給你白幹，你還得給人家好處，行內稱‘統方費’一張處方哪怕隻有幾毛，一個月下來亦不得了。” “我當醫生時還沒這麽多花頭，這世道變化可真快。”聖大搖著頭喃喃自語。 “我瞧你吒異的神情就知道你不懂這個。” “現在很多地方都實行了藥品採購招標，你們的幸福生活也快到頭了吧?” “nono，”武文玨直擺手，“你錯啦。正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別看媒體登的那些報導有多熱鬧，什麽規定都靠人去掌握不是?哎，說真的，你和康主任的關係有多鐵?有機會還望你老兄給引見引見。” “他一個人就能說了算?”聖大不置可否地反問。 武文玨鼻子一哼：“這回你說對了。在藥品採購招標問題上，他有關鍵性的一票。不過，我們另有一套對付，讓非中標藥物照樣進入醫院。” 他故做神秘地左右張望，伸長了脖頸低聲說道：“以前我們攻關的對象主要有分管院長、藥劑科長、各科主任、醫生等人，現在，除上述人員外，招標辦、衛生局、藥監局、藥事委員會的相關委員等一幹人都需要關照。困難是不消說的，但最終還是能饒開招標進入醫院。 “此外，藥廠的醫藥代表有時採取擺脫醫院這個銷售終端，和藥廠聯手，直接向患者推銷藥品。拿我來說，經常為我的老年客戶舉辦各種活動，以醫學講座為名，俜請專家出麵，搞各種名目繁多的聯誼活動。先給他們點甜頭嚐嚐，後賣高價藥。老年人愛占小便宜，又迷信專家，這種好事不找他們找誰!當然，我從不賣假藥。” “老年人的消費量有限呀。” “哎——”武文玨拉長了調，“這裏有竅門。城裏的十幾家幹休所、老年大學、老年協會、敬老院，還有各政府部門的老幹部局，他們的電話、地址我都有。我經常為他們舉辦各種免費講座。哪次都有百八十人呢。積少成多嘛，心不能太貪。” “聽說現在醫療管理機構有新政策，為了把醫院過高的藥品銷售利潤從總利潤這塊降下來，允許患者帶處方到院外藥店購藥。醫生開藥拿不到回扣，你的收益想必也要受影響吧?” “確實有影響。”武文玨不得不承認。“但矛與盾的發展歷程是，矛總比盾領先一步。為了保住利潤的大頭，隻好作些犧牲;可在大宗藥品上，主要是可帶來超額利潤的藥品，我們隻給醫院，不給藥店。老百姓拿了處方在外麵買不到藥，還得乖乖回醫院配。如此操作，可以保證醫生開處方穩拿回扣。至於醫院的賣藥利潤比要從60%—70%降至40%—50%，那不是我該關心的事。” “那你們最關心什麽?”聖大問。 “政策。”武文玨說，“你不要吃驚。我們對國家醫療政策的關心和掌握比有些平庸的國家幹部更甚。為什麽?隻有找出政策的漏洞在哪裏，我們才能下手。若政策一貫正確，我們隻得喝西北風嘍。” “真是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啊。”聖大覺得這一趟沒白來。邱木槿在事件中的作用，事件的核心地帶，以及由此而可能引發的一係列後果，在聖大的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哎，我說聖主任，你什麽時間有空，咱們約康主任出來聚聚，我做東。”武文玨還在嘮叨，他認為有理由撈回與所付相當的報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