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道無情,以萬物為芻狗,又怎會為天地眾生降下機緣。這也是我踏上無情道之後才逐漸悟出的。”紫垣搖了搖頭,終於偏過腦袋,看了時頃一眼,眼神平靜無波到冷酷的地步,“天地尚且蒙沌之時,上古大能有感於大世界,以自身靈力為引,取龍骨、鳳羽、鮫鱗、虺尾等七物,並軒轅九鼎,築成了這道供修者飛升的天梯,引下大世界氣運。自那之後,天下凡人一心修仙,才有了靈境如今之勢。無人知道大世界是什麽樣的。” “……” 時頃聽在耳中,一時隻覺得心驚肉跳。他看向帝師的背影,第一次意識到,他仿佛離自己,離所有人都很遠很遠。 “可是,我們有帝師啊。您是天下之師,比之上古大能又有何區別?我們隻需要永遠跟著您走就夠了,不是嗎?” 紫垣沉默了片刻。 他伸手在他肩上溫柔地壓了壓,道:“時頃,沒有什麽可以永遠存在。” “包括您?” “對,包括我。” …… 嶽沉舟自夢中醒來。 他恍恍惚惚翻了個身,有些分不清自己究竟還在不在夢中。 很快,他意識到,他已經連續夢見這個畫麵許多許多次了。 指尖落到旁邊的枕頭上,冰涼一片。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酒吧街經曆了一次大的擴充改造,路麵的地磚換成了洋紅色,沿街鋪子的門臉成了複古歐風,就連妖怪酒吧門前的路燈都換了更明亮的款式。 前頭的網紅酒吧又換了一批老板,聽說現在都流行創意主題酒吧。路口兩家隔著條馬路,一家走二次元風,一家走天朝古風。左耳朵播著古箏琵琶歲月靜好,右耳朵來一句高亢中二台詞拯救世界。兩家老板常常因為音量問題叉腰站在路口吵架,嚷嚷聲一直能傳到小路上的妖怪酒吧。 左鄰右舍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這麽多年竟沒人發現在岔路拐進去沒多遠的地方,還有這麽一間酒吧,安安靜靜地存在了數十年之久。每到夜幕降臨,便會亮起暖色的燈光,外頭看清清冷冷,要推開門,才能發現裏頭一片詭異萬分的熱鬧。 沒有什麽可以永遠存在。 嶽沉舟整個人沒骨頭似的趴在窗邊的沙發裏,身上鬆鬆垮垮的t恤被蹭到向上卷起,露出了一截白潤細膩的腰腹。 他從窗台從下向上看去,視線被遮住了大半,隻能看見露出的一段天光,逐漸由明亮的白色一寸一寸暗下去。 他無法抑製地回憶起寒境的漫漫長夜,深邃到沒有一絲雜質的黑色天空。 你還會回來嗎? 會在我消失之前回來嗎? 上萬年的時光裏,我們能夠相守的時間真的太短暫了。 嶽沉舟這麽想道。 好在塵埃就快落定,至少我有足夠多的時間,思考我曾經一度回避的問題。 好在就算有一天我消失不見,至少還有你會記得我。 那已經是一種我求之不得的永恒。 ……第123章 終成執念 路口的網紅酒吧大戰以和諧共存為結果。 兩家老板吵著吵著竟看看對了眼,兩家合一家。於是強強聯手,規模空前。一三五播著動漫歌曲,二四六琴棋書畫。還幹脆24小時營業不休,白天餐飲,晚上酒吧,一時間風頭無兩,也帶得風琴街人氣愈發旺起來。 蓮鶴和春意隔兩個月就會回來一趟,給嶽沉舟帶大堆東西,什麽土特產和日用品,應有盡有,跟看望孤寡老人似的。 嶽沉舟發了一次脾氣,蓮鶴才嚷嚷著“不識好人心”,拖著春意氣呼呼地走了。倒是春意這女孩,這幾年外出行事曆練得愈發老練,加之兵器原就戰鬥力超群,就連嶽沉舟遠在a市都常常聽聞她的名字。她尋了個空回來,將一路所見講給嶽沉舟聽。 幾年前,嶽沉舟曾將靈脈圖給了異管委,並在裏麵指了幾個關竅。陳建國此人不愧是老狐狸,一點即通,甚至沒有刨根問底,便快速地執行了下去。 嶽沉舟點的幾處大多與羽山情況類似,都是原先得天獨厚的靈潭秘境,被白暨動過手腳之後又過了幾十年的時間,陰陽倒轉,怨氣叢生,已經養出了不少魔物。陳建國親自帶隊,一抓一個準。這些地方大多都需深入深山老林,有些還得破除瘴氣和結界。天朝地大物博,光這一件事,大概就夠陳建國煩心到退休。何況他還兼管著新上線的鎖妖塔係統,忙得腳不點地,算起來,已經許久沒再露過臉了。 “可是,白暨為什麽要做這些呢?”春意不解地問嶽沉舟,“若他隻是想要發展魔修的勢力,難道不該找個得天獨厚的地方安頓下來,避開異管委的耳目,修煉,或是收徒,什麽都好,總比做這些強得多。難道他還指望僅僅靠著改了天下靈脈格局,能再出一個魔尊不成?” 她問這句話的時候,嶽沉舟正破天荒地提著水壺哼著小曲兒澆外頭窗戶下的花,聞言,抬頭看了眼站在屋內的春意一眼,神色頗有些意外。 “你倒是挺聰明的。” 他抖了抖手裏的水壺,抬手揮散空中四散成彩虹的水汽,從大門處繞進屋子的時候順手取下了門前的青銅風鈴。 “白暨那腦子是怎麽想的,我怎麽知道。”嶽沉舟拿了支軟毛筆,細細清起了風鈴上落著的灰,看起來興趣缺缺,“興許人家隻是報複社會也未可知呢。” 春意皺著眉看著嶽沉舟的臉,想說什麽,最後猶豫了一下,還是沒開口。 她從未見過白暨,這個名字還是從蓮鶴嘴裏聽說的。那是鶴歸一心追隨之人,為了他,鶴歸不惜數次故意踐踏蓮鶴的好意。蓮鶴嘴上不說,心裏總該是極為傷心的。 嶽沉舟用指尖輕輕撫摸風鈴上的青銅鈴鐺,春意的目光也隨著他的動作落在了那串串指甲蓋大小的東西上。她這才想起,自己仿佛從未仔細端詳過這串風鈴。擦幹淨灰塵之後,那一個個倒扣著的鈴鐺隱隱透出光來,若說是鼎,倒更像是玉器,然而又不似玉器那般易碎,在日光的照耀下顯現出半透明的質地,裏頭鑲嵌著純白色的圈圈紋路。 隻是還不等她細看,嶽沉舟就將那風鈴收了回去。 春意回過神來,並不願意在這個問題上被糊弄過去,繼續追問道:“我記得您說過,他曾經也是靈道中人,後來墮落才成為魔修。” 嶽沉舟歎了口氣,踩著椅子把手中的風鈴掛上門框。 “眾生萬物皆有執念。”也不知想到了什麽,他用指尖撥弄了一下風鈴,聽著它殘缺的音律聲,垂下目光:“草木無情,為了獲得雨露朝陽而破土而出,此為執念;走獸不開蒙智,互相廝殺,爭得口中肉、腳下方圓,此為執念;人類生而不同,或素履而往,或腰纏萬貫,為錢財也好,為情愛也罷,隻要活著就有執念。你由執念托生而來,應當不難理解。然而……僅是執念還好,若是執念太過,這執念便也成了妄念。” 他始終不曾正麵回答,聽這意思,像是在說白暨覬覦了什麽注定不屬於他的東西,所以才會墮入魔道。春意其實並沒能聽明白,嶽沉舟展露的側顏上寫著輕嘲,然而而這情緒的最深處,仿佛還有一些可以稱之為悲哀或是感慨的東西。 “嶽師,”春意問道,“像您這樣的人,也會有執念嗎?” 嶽沉舟一愣,隨後笑了一聲。 “當然。這麽多年了,你是對我有什麽奇怪的濾鏡嗎?”他抓了抓自己額前的碎發,偏過腦袋看向她,眉眼之間俱是少年般明媚無暇的笑意,“抽煙喝酒打遊戲,炸雞奶茶和搞基……我的執念可多了去了,沒了哪樣都會原地暴斃。年輕人,也別以為我們老年人都是晚景淒涼孤獨終老的啊。” 這話顯然是在說前幾天他和蓮鶴拌嘴的時候,蓮鶴氣得口不擇言說他“年紀都這麽大了還不知道服老”。 春意看著他沒有絲毫變化的清俊臉蛋,突然也覺得這話著實怪異,跟著一道笑了起來。 預算 這段短暫的對話在快速向前流淌的時光裏沒能引起半點波瀾。 不久之後,蓮鶴與春意再次離開了a市——幾年前春意被蓮鶴拉著外出散心,到如今,倒是蓮鶴陪著春意四處曆練。 妖怪酒吧的老客人陸續發現,這位老板做生意是愈發不上心了,三天打魚兩天曬網。開門的時候一切照舊,嶽沉舟當著個快樂的撒手掌櫃,恨不得一切自助啥都不管。而不開門的時候,大門緊緊閉著,外頭還仔細地加了層結界,誰都進不去。 倒是那些綠植和盆栽,都好好收到了屋簷下頭,青翠欲滴,安安靜靜地吐露著最後的生機。 這些年,a市的早春總是來得異常悄無聲息。地上的積雪開始融化,氣溫驟降了下去,一點回暖的跡象都沒有。 嶽沉舟並不怕冷,何況a市的暖氣向來很足。 隻是這樣的天氣總讓人想窩在被窩裏抱著腓腓美美躺一天。何況他剛從某個環境惡劣的深山老林裏回來,累得手指都不願意動一下。 這讓人有一種溫暖並充實的錯覺,也並不覺得孤單或是寂寞。 他迷迷糊糊地閉著眼睛,半睡半醒之間,耳畔傳來半真半假的風鈴聲。 大約是腓腓睡得無聊,從門縫裏跑了出去,帶得房門扇動出輕微的氣流。 這些年,這串風鈴被他從門口挪到吧台,從吧台挪到二樓樓梯口,最後又被他掛到了房間,就掛在床尾的衣架上,躺在床上的時候一睜眼就能看到。 ——依然是五音不全的殘缺音律,不管他用什麽辦法,都沒法將他恢複如初。 嶽沉舟那兩扇鴉黑的睫毛略微顫抖了一下,緩緩半睜眼睛。 下一秒,有人輕輕湊近了他的臉頰,溫熱的氣息還帶著雪地森林與冰川湖泊的味道,噴灑在他的頸側,舒適得讓人發抖。 嶽沉舟愣愣地看著眼前的枕頭與牆壁,感覺自己的眼睛裏很快湧出了淚水,順著柔和的臉部曲線滑落,盡數被柔軟的枕巾吸收。 他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喉嚨口仿佛被堵了許多酸澀的東西,又仿佛什麽都沒有。 空氣裏有什麽東西在無聲蔓延,是難以形容的甘甜與刻骨銘心的苦澀。 一個輕柔的吻落在眼角那顆顫抖的小痣之上。 “師兄,我回來了。”第124章 重連vpn(一) 大約是昨晚上沒拉嚴實的緣故,窗簾之間留了一道寬寬的縫隙,透出並不算明亮的天光來。 風鈴碰撞的聲音逐漸消散,屋子裏恢複一片寂靜。可嶽沉舟還是能聽見兩個呼吸聲在房間裏交織,逐漸被自己如雷的心跳聲覆蓋。 這一瞬間,他不知道自己應該做出什麽樣的反應才是正確的。 或者說,他的腦子裏早已一片空白,僅僅維持著僵硬的動作就已經花費了全部的力氣。 嶽寒的唇停留在他的皮膚寸許之外,沒有再移動分毫。 曖昧的沉默持續了很久,隨後,還是嶽沉舟逐漸回複了心神,他迫切地翻了個身,又低又快地說了一句:“怎麽要回來了也不提前……唔。” “師兄。”隨著嶽沉舟的聲音響起,嶽寒仿佛才被按下了開關似的,猛得抱住了身下之人,從嶽沉舟的唇角親了上去,將他的話語盡數堵進了嘴裏。 嶽沉舟放軟身體,偏過頭,接受著來自嶽寒用力的吮吻,顫動的眼睫向下一蓋,滾燙的液體便源源不斷地落進鬢發之中,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嶽寒的手從衣擺下方伸進去,緊貼著他的皮肉重重向上撫摸,另一隻手臂近乎粗暴地箍著身下人柔軟的腰肢。 “師兄……” 他的力度太大,幾乎讓嶽沉舟以為這人一回來就要壓著他做點什麽。 嶽沉舟瑟縮了一下,發出一聲模糊的呻吟,伸出手抵在他的肩膀上,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比起拒絕,這更像是一種讓人血脈賁張的邀請。 嶽寒的吻停留在嶽沉舟光裸的胸口,唇齒啃咬,流連了許久,才抬起眼眸看向嶽沉舟的臉。 就在這時,窗外大約有車駛過,一道刺眼的遠光便從窗簾的縫隙裏探了進來,從兩人緊疊著的身軀上掃了過去。 僅僅是這麽一瞬間,也足夠嶽寒看清嶽沉舟滿是淚水的臉。 嶽寒的動作停下了。 不管是過去的時頃,還是後來的嶽沉舟,至少在嶽寒的記憶裏,他都是極少落淚的。即便當年與魔軍交戰陣前,猶是青蔥少年的他手中劍尖淌血,腳踩無數魔族屍骸,在漫天飛濺的碎肉與肆虐的魔氣之間依然神情堅定安穩,仿佛天地崩裂在眼前也不值得他分去半個眼神。 那時,他走到寒嶽的麵前,隨意伸手將被魔血浸透的的長發束到腦後,衝著他偏頭一笑。 鮮血順著瓷白的皮膚流淌,從下巴滴落,將雪色長袍一點一點染成明豔的紅。 寒嶽就這麽見到一朵血色的蓮花盛放在萬裏雪原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