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人,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早已半隻腳踏入大世界,算不得凡人。  我師父……這麽厲害的嗎?  即便身為嶽沉舟未來最寵愛的弟子,喬鵲卻並未見他出過幾次手,更別提是這樣重量級的術法。  一時間,他雙腿發軟,忍不住一手撐著地麵再一次坐了下來。  嶽沉舟斜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仿佛在笑自己這個便宜徒弟如此沒見過世麵,然而再次看去便會發現,嶽沉舟的眼眸中倒映萬裏銀河與絢爛星海,似是包容了世界萬物,似乎又一片空無,隻餘下一片漂浮的水光。  “這是……幻境?”  喬鵲難以置信地看向咫尺之遙的嶽沉舟,看著他伸出手來,隨意撥動著圍繞在周身的光點,隨著這些動作,他的腳下泛起圈圈波紋,像是盛開了一朵水霧做成的蓮花。  嶽沉舟目光沉沉,星光在指尖時明時滅,被他輕輕托著,隨後輕輕地拋灑出去。  一幅幅星圖在喬鵲的眼前呈現,它們漂浮在半空之中,散發著柔和而持久的光線。  嶽沉舟怔怔地看著包圍在四周的星圖,又向前走了幾步。  星河立刻發出緩慢的流動,濺起星屑微塵,如同被賦予生命一般,掛在嶽沉舟的衣角之上。  “‘我’沒教過你觀星嗎?”嶽沉舟問道,轉而又搖了搖頭,“按著我自己的性子,大約是不會教你這些。”  他蹲下來,視線落在底下緩緩沿著軌跡行進的星芒之上,托著腮輕輕歎了口氣:“……觀星、推演、命數,都是頂頂沒意思的事情。”  喬鵲張了張嘴,像是要說什麽,但他的目光凝在嶽沉舟蒼白的臉頰上,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  “原以為你來到這裏,結果或許會有不同。”嶽沉舟指尖掬了一束星光,道,“沒想到依然如此。無論我如何推演,都是必死之局。”第117章 遠方來客(十二)  “必死之局……”喬鵲垂下頭,順著嶽沉舟的視線看向腳邊流淌著蜿蜒向遠方的星河,臉上的表情從驚訝逐漸轉為了若有所思。  他皺了皺眉頭,一向靈活的腦袋裏閃過無數日常生活中的細枝末節,有數年後嶽沉舟平日裏教授於自己的術法,有書上對當年靈境的記錄,有自己目前攻讀學位時正在研究的課題——靈力數字化模型的場景應用,最後兜兜轉轉,最終回到了嶽寒那句出人意料的話上。  有形之術……反倒不會影響時空平衡。  嶽沉舟翻轉手掌,將手背向上,那黯淡的星光頓時就像活了似的,自動碰撞凝成一顆一顆水珠,從指縫間逆著引力向上流淌。  他以手背撐著臉頰,玩兒似的活動手指,引著光珠跳躍追逐不停,隨後輕聲道:“我的師尊,帝師紫垣曾說過,靈道殘存的最後一道生機在我身上。然而是我太過愚鈍,這麽長的時間過去,始終沒能找出更好的法子。唯一能做的,隻有以自身血肉、骨骼、魂體修複天梯,讓靈力重歸這片枯竭的土地……也算是全了回報當年這片大地對靈境的供養之恩。”  天梯已斷,這片大陸早已失去與大世界連通的渠道,如他這樣的大圓滿修為,飛升無門,再也沒有任何進益的可能性,不過就是等著哪日躲不過了,便隻能引頸就戮,連魂魄也無處可去。  他不是沒有想過修複天梯。可天梯到底是上古天神所創,想要修複它何其艱難。他斷然不可能抽嶽寒的龍骨,那麽便隻能以自己這副身軀一試。  左右不過兩個選擇,都是殊途同歸。  嶽沉舟閉了閉眼睛,心念一動,指尖再次星芒大盛。那點點銀輝在指尖閃爍顫動不休,越來越亮,最終不堪重荷似的,從修長的指間灑落了下去。  啪嗒——  喬鵲眼看著那束光線落進九天長河之中,仿佛平靜的水麵裏落進了一朵輕飄飄花瓣,漾開一圈極淺的漣漪,緊接著,那波紋似乎開始微微震動,下方成千上萬的繁星如同一條條靈活的小魚一般緩緩遊動,上升或下沉,再次組成新的圖形,從水麵中緩緩向上升起。  這原本是一副讓人畢生難以忘懷的畫麵。  然而就在這當口,也不知怎麽回事,隻聽愣愣盯著星河瞧的喬鵲突然發出了一聲驚呼,臉色“刷”的一下變作煞白,捂著心口露出痛苦的表情。  他隻覺得心口突然有一團火氣猛地向上衝,直直衝到了喉嚨口,卻又再次迂了回去,不上不下,在心髒的位置攪合,如鈍刀割肉一般,疼得他齜牙咧嘴,眼淚汪汪。  這火燒火燎的疼痛傳到腦袋裏,卻像是一記冰涼的重錘,瞬間在亂糟糟的思緒裏劃出一道雪亮的刀鋒!  喬鵲痛苦躺倒在地,眼前一片模模糊糊,腦子霎時間一片清明。  不會影響時空陰陽平衡的有形之術……  過去的喬鵲、未來的嶽沉舟……  原來如此!  喬鵲,你真是太蠢了,怎麽現在才明白過來!真是白學了那麽久的靈力理論!  嶽沉舟看著莫名其妙突然出狀況的喬鵲,皺了皺眉,剛要轉身,卻見他呻吟出聲,心口的位置突然光芒大盛,簡直如同在懷裏揣了一個小太陽,甚至因為靈力濃度過高而發出滋滋啦啦的聲響。  “你這是……”  這一下,就算是嶽沉舟也懵了。  下一秒,隻聽一聲清脆短促的鳥啼響徹天際,一道彩光閃過眼前,從喬鵲的心口飛速向外飛去,如同璀璨流星瞬間劃破安謐夜空,繼而光團無聲炸開,爆出一團細碎的星塵。  黑到無邊無際的空間裏,一隻不起眼的靈鵲破開這團光暈,身形裹著絢麗流光,肆意直衝雲霄!  靈鵲!  嶽沉舟猛地抬起視線,追逐著靈鵲在天際盤旋而拖出的流線星光,一時竟然愣住了,再也難以離開半分。  這隻靈鵲由他本人的一束靈力誕化,就在幾小時前,他親手將他贈與一個與他有師徒緣分的孩子。  然而眼前的靈鵲很難說是否還是他剛剛贈出的那隻。  它早已經經曆了時光的琢磨,跨越時光的長河,被長大的少年從遙遠的未來帶至眼前。  數年的時光,讓靈鵲身上屬於嶽沉舟的那部分氣息變得淺淡,然而嶽沉舟幾乎在見到它的第一個瞬間,就察覺到了它的身體深處藏著的那縷熟悉的氣息。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感覺。就像每天早晨起來麵對鏡子,鏡子裏的人有萬年不變的麵容與眉眼,連皮膚紋理和細枝末節都沒有半點變化,可他卻能清晰地知道那是嶽沉舟,與當年的時頃完全不同。  如今,命運在某個時間點埋下了一顆種子,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生根發芽,最終長成了一線生機,由多年後的嶽沉舟送回自己身邊。  那團光暈像是一星明燈,摩西分海似的撥開濃霧,將一切災厄與重重的痛苦盡數阻擋在看不見的地方,最終將地平線上的曙光緩緩升至嶽沉舟的麵前。  靈鵲的身形靈活穿梭於重重疊疊的雲影星光中,隨後發出一聲清亮的鳴叫,輕盈俯衝,一頭紮進漫無邊際星海之中,不見了蹤跡。  剛剛平靜沒多久的銀河又泛起一波零星漣漪,細碎星光濺起,如同螢火浮在兩人眼前。  嶽沉舟的眼眸裏盛著一汪星光,瞳孔像是被那光點燒著了似的,逐漸綻放出極為明亮的神采。  ——他看見隨著靈鵲沒入星河,消失在數以萬計沿著星軌前行的行星之中,圍繞在兩人周身的星圖發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點點星光仿佛被無形的未知力量牽引,它們發出緩慢的旋轉,碰撞,又分開,最終組成一副新的星圖。  光明的,清晰的。  從前那些迷霧般的陰霾與不祥盡數退去,前路煥然新生。  星羅棋布的光影切磋之中,嶽沉舟猝然站起身。  他是如此急切,像是在畏懼什麽,甚至踉蹌了一下,幾乎站立不穩,全然不似平日裏的模樣。  “師父……”  喬鵲抹了把頭上的汗,踮起腳尖踩上了腳下絢爛至極的星河,感覺自己仿佛踩在一塊看不見的玻璃之上,隨著他的腳步,氤氳開泛著星光的浪花。  他幾步跑到嶽沉舟的身邊,拉住他的手臂,為自己終於能夠幫上嶽沉舟而由衷高興。  “我想起來了,雖然‘你’什麽都沒說,但是師叔前幾日提到過,隻有有形之物才能在時空之中來去而不影響天道平衡。靈鵲,它是你當年送給我的,我一直珍藏在識海深處,由師父你的靈力幻化而成,如今再次回歸於你,再順理成章不過!”  想必未來的嶽沉舟勘破天道,有意以喬鵲的靈鵲為指引,隔著時光,將這份禮物送回過去。  ……可既然讓我送回來,必然有用得上我的地方。總不能就把人當個沒有感情的搬運工具人吧?  真是的,就愛搞這種神秘,一點都不相信自己的親生徒弟!  喬鵲氣呼呼地想道,一邊睜大眼睛,將全身靈力匯聚於眼上靈竅,看向靈鵲消失的方向。  隻見短短幾秒的時間,那片片星圖竟然全都碎了,散發出柔和溫暖的光線,鋪陳在視野之中,一時間,千萬光團在周身遊動飛舞盤旋不休,從四麵八方匯聚而來,猶如星海再次倒轉,星辰一顆一顆,接二連三化作銀色琉璃,落進了喬鵲的手中。  喬鵲的瞳孔因為高濃度的靈力匯集而變成了紫色,他仔仔細細地掃過眼前每一顆星星。  片刻之後,就在他視野裏的某一個角落,出現了一個急速下墜的影子,它絲毫不起眼,在燦爛的星河中如同一塊黯淡無光的碎石頭,可還是被喬鵲敏銳的靈能捕捉到了。  這點陰影無聲無息向著遙遠的地方墜落下去,在暗色的天幕上劃出一道幾乎看不見的痕跡,便如同斷了線的風箏一般,很快消失在暮色之中。  “就是那裏!”喬鵲睜大雙眼,伸手揉了揉因為太過用力而有些酸疼的眼睛,急中生智,從懷裏掏出顆青色琉璃珠,向著那個方向猛然擲去,自己也追出了幾步,“師父,那個方向是……”  話語在舌尖打了個轉,戛然而止。  喬鵲因著回頭的動作看清了此時此刻嶽沉舟臉上的表情,千言萬語都如同被生生截斷了一般,再也發不出半點聲響。  嶽沉舟在哭。  他黑長的眼睫輕輕顫動著,落滿了攝人心魄的銀光。微微翹起的弧度下,目光流轉,像是將萬千星輝全都收進了水底,揉成了碎片,眼睫輕輕一蓋,便一滴一滴地落了下來,流淌在蒼白冰涼的臉頰之上。  與其說是哭,不如說他隻是在無聲無息地流淚。  以嶽沉舟的容貌,即便是嚎啕大哭也不會讓人覺得狼狽,更何況他看起來並不多麽悲傷或是喜悅,隻是怔怔地看向陰影落下的方向,神色間竟然都是空白與迷茫。  這副模樣若是被與他相熟的人看見,一定會震驚到以為有邪物冒充,然而嶽沉舟渾不在意,他站在原地,甚至還保持著原先的動作,眼神已然越過千山萬水,落到了某片蒼茫潔白的萬古雪原之上。  “噓——”  他以指覆唇,似哭又似笑。  “我知道那是什麽地方。”  --------------------  嗚嗚嗚忘了申榜了,沒有榜單,但這周還是有正常四次更新第118章 遠方來客(十三)  喬鵲眨了眨眼榆樹,順著他的視線看向永無盡頭的星海深處。陰影隻是一閃而過,早就沒了蹤跡,然而他拋出的琉璃珠還散發出微弱的光線,越來越遠,越來越黯淡,最終消失在比北極星更北的地方。  他與嶽沉舟相識多年,從未見過他露出過這樣的神情,忍不住鼻子一酸,死死咬住嘴唇,以避免自己跟著哭出聲來。  在喬鵲兵荒馬亂的成長過程中,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委屈,直到將近成年才順利拜入嶽沉舟門下,過上屬於“正常人”的普普通通的生活。  在他的記憶裏,從沒有哪一次像現在一樣,看著一步之外那個清瘦孤獨的背影,整個人陷入了一種近乎哀慟的悲傷之中。  他並非真的懵懂未知。  喬鵲曾經無數次想過,不知道這個時間點的嶽沉舟,是如何將身邊所有人都遣散,孤身一人來到自己麵前,又是如何注意到那個抱著膝蓋在窗台外瑟瑟發抖的男孩,懷著什麽樣的心情將他救了下來。  是不是因為此時此刻的他,與那個無助的孩子一模一樣,被逼迫到絕境之中,隻能默默等待死亡的到來,甚至不敢發出一聲哀鳴呢?  一向高高在上的嶽沉舟,也曾走投無路,希望有個人能帶他離開命運的深淵,得到救贖嗎?  嶽沉舟他回過頭,看了喬鵲一眼。  短短的幾分鍾,淚痕已經自他臉上消失,那目光中所有可能存在的脆弱、悲傷、與欣喜都在這一眼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又變回了那個淡定強大的,從容不迫的他,仿佛天地崩於眼前也懶得抬一抬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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