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另一間房內,顧遠蕭也在看書,可不知是窗外蟬聲吵鬧,還是熏香不夠爽利,總覺得心浮氣躁,字句都落不進心中。


    他將書重重一放,鬆了鬆衽領,衝外麵守著的丫鬟喊道:“給我端杯涼茶上來。”


    那丫鬟推門進來,手裏卻拿著個食盒,彎腰將其中的燉盅拿出來道:“三小姐早上來過了,說涼茶喝了傷胃,特意交代奴婢,將這碗百合蒸梨給侯爺喝,說也是清熱解暑的,可以靜心養氣。”


    顧遠蕭目光往那瓷盅上一繞,道:“她怎麽知道我要喝涼茶?”


    小丫鬟嗓音脆亮,伴著銀勺落進瓷碗的聲音道:“三小姐可關心侯爺了,她幾乎每日都會來,卻不總是進門,隻是向奴婢詢問您的病情和起居,知道您因著天氣燥熱總愛喝涼茶降火氣,特意做了這道蒸梨送來,交代奴婢,若是您再傳茶,就讓你吃這個。”


    顧遠蕭輕抬起唇角,舉起銀勺舀了口,閉眼咂摸了下滋味,隻覺得妹妹做這道甜食的手藝是越發好了,又甜又滑,沁入心扉。


    他將那碗蒸梨全部吃光,小丫鬟看得笑眯了眼,恨不得立即去向夫人報喜。


    侯爺這幾日胃口不好,人也總是陰陰沉沉的,下人們便跟著提心吊膽、寢食難安,難得他今日露了笑臉,可全虧了三小姐的功勞。


    她收好碗拎起食盒含笑往外走時,親衛王平正慌張地跑進來,彎腰貼到顧遠蕭耳邊,輕聲說了一句話。


    顧遠蕭微微皺眉,偏頭問道:“她真的這麽說?”


    見王平忙不迭地點頭,揮了揮手道:“把外麵的人撤走,派人去看三小姐在做什麽,暫時別讓她過來。”


    王平領命出去,顧遠蕭摩挲著桌上的紙鎮,


    過了一會兒,房門再度被推開,原本清雅的書房,立即裝滿富貴膏粱、香衣翠珠。


    長樂公主這趟來得雖然低調,穿著卻一點也不低調,洋紅色的褙子,配繡金襦裙,發髻上金鳳欲飛,進門大剌剌找了張椅子坐下,眼看著顧遠蕭掙紮著起身行禮,抬手道:“長寧侯有傷在身,就不必多禮。”


    顧遠蕭順勢又靠回榻上,抬眸問道:“公主今日駕臨侯府,還特意交代不能讓雙華知道,不知是所謂何事?”


    公主也不同他繞圈子,鑲滿寶石的護甲往桌案上一搭,問道:“本宮聽聞,方仲離來了你府上教書,可有此事?”


    顧遠蕭心念微動,麵上卻是半分不顯,答道:“確有此事。”


    公主冷笑一聲:“那個老頑固,當初皇兄把太子少師送到他手上,他尚能不屑一顧,為何會雲遊多年後,突然決定在侯府教書。”她凜起目光,加重了語氣問:“他教的那個人,是不是雙華?”


    顧遠蕭仍是那副神情,略微思忖後,便用尋常的語氣答道:“沒錯,方先生入府教的,正是三妹雙華。”


    公主卻聽得沉下麵容,紅唇顫了顫,才又追問道:“他那樣傲氣的人,為何會突然願意教一個素未相識的閨閣小姐讀書,是不是……是不是”她深吸一口氣,顫聲問道:“是不是同他有關?”


    她神色激動,顧遠蕭卻是垂眸不答,公主的潑辣勁上來,站起質問道:“方仲離與他本就是生死之交,渭城之戰時,方仲離也正好在那裏,你莫要告訴我,這幾件事根本毫無關聯。”


    顧遠蕭扶著傷腿艱難站起,衝公主彎腰道:“雲霆也隻是依著方先生的意願行事,並不懂公主所指的究竟是什麽。”


    公主見他一副恭敬且從容模樣,擺明就是想裝傻,止不住地冷笑道:“那本宮再問你,好端端的,為何寺裏會進賊人。本宮找人查過,那幾個賊人處心積慮,要害的人就是雙華,她一個閨中小姐,性格又孤僻低調,為何會有人要殺她?”


    顧遠蕭捏著袖口,十分自如地對答道:“那群賊人知道她是我妹妹,想借她來要挾我,僅是如此而已。”


    公主斜眼瞥他:“是嗎?賊人都沒捉到,長寧侯就已經篤定他們是為了這個緣故才綁人,既然如此神機妙算,為何你的人搜遍整座山,連幾個山野蟊賊都抓不到。”


    顧遠蕭歎了口氣:“隻怪手下辦事不利,往後得好好給他們緊緊筋骨。”


    公主氣得將桌上紙鎮往下一砸,指著他道:“好你個顧遠蕭,說的這般滴水不漏,就是為了應付本宮吧。”她咬了咬唇,“你敢不敢告訴本宮一句實話,雙華為什麽會被養在侯府,她究竟是何身份?”


    顧遠蕭看見公主眼角發紅,眸間仿佛蒙了層水霧,默默歎了口氣,卻還是堅持道:“雙華是父親的一位副將之女,因為那副將為救父親而死,家裏又沒有別的親人,才會將她帶來侯府,以三小姐的名義養大。”


    公主咬牙看著麵前一臉堅定的年輕人,終是倔強地抬起下巴道:“罷了,罷了,本宮就當你說的是真的,往後不會再問。”


    然後她憤憤地拂袖轉身,卻聽顧遠蕭在她身後用極低的聲音說道:“父親曾告訴我,當年公主是看著那個孩子斷氣的,所以,公主究竟還在執念些什麽呢。”


    作者有話要說:  今年努力加更,如果不行,就明天加- -


    第45章


    “當年公主是看著那個孩子斷氣的, 所以, 公主究竟還在執念些什麽呢。”


    公主猛吸一口氣, 筆挺的身子微微打著顫,她並不回頭, 隻用如沉冰般寒涼的聲音道:“長寧侯竟連這樣的事都知道,真是令本宮意外。”


    然後她抬起冰涼的指尖,輕輕推開麵前那扇漆門,挾裹著草木氣息的微風湧進來,自耳邊嗚咽而過,像極了一聲哭泣。


    公主腕上的香雲紗袖被陡然灌入的風鼓起,似一隻躍躍展翅的彩蝶,被拋入時光洪流, 然後被抽幹壓癟,隻剩一袖冰冷的盈香。


    顧遠蕭借桌案撐著傷腿,遙遙朝公主躬身, 用足歉意的姿勢, 可有些事, 他還不能說, 有些人,她還不能認。


    公主獨自走在回廊之上,走走停停、兜兜轉轉, 腰上係的環佩碰出叮鐺聲響,她卻神情木然,置若未聞, 仿佛腳下的路總也走不到盡頭一般。


    她身後跟著一腦門汗的王平,伸手擋了擋直射入眼簾的灼陽,輕咳一聲,終是出聲喊道:“公主,您走錯了,出府的路在那邊。”


    公主頓住步子,然後緩緩回過頭來,問:“三小姐在哪間房,我要去看她。”


    王平被問的怔住,心說不是公主一來就讓他不許聲張,尤其不能讓三小姐知道嘛。尚在恍惚間,突然聽見公主加重了語氣,厲聲喝道:“你未聽見嗎,帶我去見三小姐!”


    王平嚇得一抖,趕緊“誒”了一聲,估摸著三小姐這時還在青竹苑上課,便恭敬地領著公主往那邊走,誰知失了策,一到涼亭那邊,隻看見背好書箱正準備往外走的方仲離。


    方平笑眯眯喊了句:“方先生。”往公主的方向瞥了眼,猶豫該不該說出公主的身份,誰知卻聽見那兩人同時輕哼一聲,眼神交鋒處,刀光劍影一般。


    方平背後立即就冒了汗,覺得自己這是領了個什麽倒黴差事。


    公主抬起下巴,壓著裙裾往下一坐,拋過去個冷傲的眼神道:“見到本宮,還不過來拜見。”


    方仲離身姿不動,隻撇著嘴、瞪著眼,迎風拜日般,隨意朝那邊一拱手道:“臣,拜見公主。”


    這話裏拖長了音,仿佛藏著濃濃的不屑,公主一挑眉,撥弄著護甲道:“酸腐書生就是酸腐書生,就算老了,也不過變了個酸腐的老頭兒而已。”


    方仲離斂袖昂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道:“公主不也一樣,過了這些年,不過從嬌蠻女變成了……”他不太好在外直接對公主說出刁蠻婦人這種詞,便把最後一個詞給咽了下去,可聽在方平耳朵裏,也是大不敬之話,低頭擦了擦汗,訕笑著對公主道:“既然三小姐不在這兒,咱們便到別處去找她吧。”


    公主卻斜眼瞥著他道:“你先走吧,我有話要同這人說。”


    方平一聽這話如獲大赦,行了個禮就溜之大吉,當然也沒忘去找侯爺稟報這邊的狀況。


    偌大的涼亭隻剩兩人,公主眼風往那邊一掃,正要開口質問,方仲離卻搶先道:“公主是想問我,為何要收三小姐為徒吧?”


    公主冷笑一聲:“你倒是難得機敏一次,當初皇兄請你入宮你尚且不願,為何今日竟自願來侯府教她。”


    方仲離道:“公主不也收了那孩子為義女,我為何不能做她的師父。”


    公主直直盯著他,終於斂下方才的鋒芒,軟聲道:“我隻問你一句,這件事同他究竟有沒有關係?”


    方仲離眯起眼,語中藏了譏諷:“公主如今有錦衣玉食,賢子良婿,竟還能記得他嗎?”


    公主將手放在層疊的裙裾之上,淡淡望向亭外一池蓮花,微風吹亂她的發髻,翻飛的烏發拂過她頰上花鈿,聲音縹縹緲緲,如一場舊夢:“今日是六月初九,十八年前的這一日,我偷偷溜出宮去找他,他卻說和你有約,絕不能失約。我便纏著他,同他一起去了你城東那間破舊宅子裏。”


    方仲離轉過頭來,臉上的冷硬漸漸褪去,浮上淺淺的柔光。


    那日公主扮作了男裝,青衫皂靴、素帶綁發,卻藏不住十六歲天之驕女的明豔芳華、顧盼流彩。


    而站在她身邊那男子,穿著天青色的廣袖斕袍,麵如皎玉、身似鬆柏,目光始終凝在身旁女子的臉上,嘴角含著笑,聽她皺著眉抱怨一路顛簸,又怪這院子太小,花枝都不修剪,差點絆著自己的腳。


    方仲離從窗內看見這幕,便走到門前笑著招呼道:“玉霽啊,為兄可候你多時了。”


    他那時就看公主很不順眼,覺得這女子不過仰仗出身和容貌,十分的驕奢任性。在他心裏,白袍將軍蘇少陵就該配個溫婉嫻淑的妻子,陪他吟詩煮茶,過些清雅日子。


    可看在好友的麵子上,他並未將這話說出口,隻是將酒菜端出時,提議三人以音律物品猜詩,若是猜不出,便不能碰這酒菜。


    他心裏認定公主這般驕奢懶散,平日裏是必定不學無術,猜詩賭酒這種風雅之事,她應付不來,自然就會知難而退。


    誰知公主將頭靠在在蘇少陵的肩上,饒有興致地看他們玩了幾局,然後便躍躍欲試,竟連著猜對了兩首,實在猜不出時,便用餘光求救似的一斜,蘇少陵朗聲而笑,撩起袖口,用手指蘸酒在桌案上寫了兩個字,公主立即明了,拍著巴掌大聲喊道:“我知道了,是王維的《山居秋暝》。”


    方仲離輕哼一聲,用木箸將蘇少陵的手背一敲,道:“蘇兄,你這可是作弊。”


    蘇少陵將袍袖一放,也不爭辯,隻灑脫笑道:“那我便自罰三杯。”可他的手剛摸到酒杯,就被旁邊的公主一把搶走,然後仰頭就灌進唇間,再學著男子模樣,豪邁地把空杯往下一翻道:“我來替你罰。”


    蘇少陵大笑著搖頭,卻隻是任由她去鬧,公主連灌兩杯,白皙的臉頰染滿酡紅,身子搖晃著一歪,竟將頭枕在蘇少陵的腿上,邊伸手去摸他的臉邊道:“少陵,我現在很歡喜。”


    方仲離看得瞪圓眼,然後偏過頭滿心的腹誹:這女子簡直是放浪形骸、不成體統!


    可蘇少陵卻溫柔笑著,彎腰為她擦去唇角的酒漬,語氣裏全是寵溺:“你喝醉了。”


    公主微紅的杏眸含煙帶霧,上方那張令她癡迷的臉,突然輕聲念道:“河中之水向東流,


    洛陽女兒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織綺,十四采桑南陌頭。”然後她撒嬌似的撅起嘴,“後麵的我忘了,少陵你能告訴我嗎?”


    蘇少陵捉住她亂動的手,柔柔俯下身子,在她耳邊道:“十五嫁為盧家婦,十六生兒字阿侯。盧家蘭室桂為梁,中有鬱金蘇合香。頭上金釵十二行,足下絲履五文章。”


    公主滿足地閉上眼,那時她真以為,他會是她的盧家郎,生一個叫做阿侯的孩子,他們能擁蘭室桂粱、賞月弄香,一生一世這般歡喜下去。


    可一晃十八年,那一日的詩墨書香,縱酒輕狂,還有那個驚才絕豔、白衣翩翩的少年郎,早被時光收走,再也回不了頭。


    公主掩下眼中淚光,摸過手邊的一顆石子,輕輕擲入湖中,看滿池蓮花翻起紅浪,“所以,方先生已經忘了嗎?”


    方仲離滿心的惆悵無處可除,重重將手掌拍在欄杆上,道:“怎麽可能忘,那些事一樁樁,一件件,我這輩子都不會忘。”


    公主露出淒然神色,嘴角揚起個倔強的笑容:“先生都沒忘,我又怎麽能忘得了。”


    方仲離默默看著她的側顏,突然又想起那日的事。


    那天公主心中歡喜,放任自己胡鬧飲酒,最後弄的滿室狼藉,自己卻靠在椅背上醉倒。方仲離心疼地去收自己的藏書,轉頭卻看見,蘇少陵跑到牆角,找到被公主踢掉的那隻靴子,然後跪坐在公主身邊,低下頭眉目溫柔,為她將皂靴穿好。


    方仲離徹底被激怒,指著他道:“堂堂大越將軍,我向來敬你有胸襟傲骨,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如今你竟自願跪地為公主穿鞋,不怕被人恥笑嗎?”


    蘇少陵卻滿臉坦蕩,笑得如清風穿鬆過柏:“我為我妻子穿鞋,無愧於本心,外人怎麽看我,笑不笑我,又與我何幹。”


    然後他衝他做了個“噓”的手勢,將外袍脫下搭在公主身上,輕聲道:“莫要吵醒她,我會幫方兄整理好屋子,待會兒什麽都別告訴她,我怕她會害羞。”


    方仲離何曾見過他如此柔情繾綣的模樣,他雖一生醉心學術,在那一刻也是羨慕的,原來這才是詩文裏所謂的:同聲若鼓瑟,合韻似鳴琴。


    可在後來的那次風波裏,蘇少陵被定罪問斬,公主雖是大病一場,但照樣嫁人生子,這讓他為這個好友覺得不值,隻怪他錯付了真心,直到今日,他再度見到公主,才隱隱覺得,當年相愛的那兩人,其實從未離去。


    而就在此時,顧雙華站在顧遠蕭的臥房門口,聽那丫鬟眉飛色舞地說著,侯爺是如何將那碗百合蒸梨全部吃光,還不忘加上一句:“三小姐手藝真是不錯,侯爺已經許久沒有這般好胃口了,夫人讓廚房變著花樣做菜,侯爺卻一樣都吃不完。”


    顧雙華負著手,滿心的竊喜,這時卻聽見裏麵傳來哥哥的聲音:“有什麽事需要在門口偷著說,想問,就光明正大進來問我。”


    作者有話要說:  抱歉這章太卡了,寫到現在才寫完,今天晚上一定有2更,等我!


    第46章


    顧雙華被哥哥捉了現行, 頗有些赧然摸了摸頭, 然後輕咳一聲, 將那扇門推開道:“哥哥沒歇息嗎?”


    房裏充斥著濃鬱的草藥味,顧遠蕭斜靠在榻上, 手托著棱角分明的下顎,大約是因為屋內悶熱的關係,黑色衣襟散開一些,頭發隨意用一條發帶束起,落下幾根黏在脖頸上。


    顧雙華走到榻邊,順手幫他將窗戶撐開一些,用帕子扇了扇房裏熱氣,然後轉身問道:“哥哥的腿傷好些了嗎?”


    顧遠蕭抬起下巴, 手指叩著書頁:“你不是都問過我的丫鬟了?”


    顧雙華抿唇一笑,視線轉過去,剛好從微散的衣襟裏, 看見其中隱隱若現的肌肉線條, 她的臉立即就熱了, 趕緊將目光挪開, 正好掃到桌案上的藥碗,皺眉問道:“這碗藥怎麽都沒動?”


    顧遠蕭斜眼看過去,坐直道:“我腿腳不好, 拿不到。”


    顧雙華覺得哥哥必定是在耍賴,丫鬟送藥進來,哪敢不送到他手上, 必定是這人不想喝,還讓人放遠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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