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男子便是我父皇。”蒙嵐很平靜地承認道。


    “父皇?”我嘀咕了一聲。又想起之前蒙嵐喚芍藥仙子“母妃”,這下便大概猜到他的身份了。蒙嵐原來是皇子。


    不過驚訝歸驚訝,心下一想,又覺得有些疑惑。一個皇子長相如此醜陋,確實有些令人難以置信。芍藥仙子怎麽美貌,仙宮中的人都是承認的。北海龍王我雖然不記得,但在未化形之時隱約記得點模糊的影子,是個英俊瀟灑之人。兩個如此出塵的人,怎會生下一個麵容醜陋的孩子呢?


    蒙嵐不說話了,他依然背著我往前走。前頭漆黑一片,他腳步卻很穩,能自如地跨過小水窪,繞開小石頭。


    “你要是困了就睡吧。”蒙嵐忽地輕聲道。


    “我睡不著。”我如實道。雖然在他背上趴著很舒服,但是經過今夜,一閉眼,腦中還會想起前幾日的死屍。


    蒙嵐良久不說話。我的臉靠在他肩膀上,風吹著他的髮絲繚亂,一縷縷撫著我的臉。我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很是熟悉。那香不斷鑽進鼻孔,撩撥著心神,讓我皺起了眉頭。我一定是哪裏聞過,隻是卻怎麽也記不起來。


    他忽地喚了我一聲:“龍踏煙。”


    “嗯?”我應了聲,他卻又不說話了。


    “給我說說尉遲胥吧。”蒙嵐忽然道。


    我想著也是無聊,於是便答應了,開始說起話來。


    “他啊,怎麽說呢,是個與我很像的人。那時候我去凡間,他正在茶寮裏喝酒……”


    那茶寮很破落,隻用幾根木頭和茅糙搭了個棚。店小二是個青年人,有一雙粗糙的手。每次他都會把桌子抹兩遍,之後桌上便會留下淺淺的水漬。這兒很荒僻,茶寮便坐落在一條官道岔口。賣茶賣酒,也供人吃飯歇腳。左邊那條道便是通往渝州,右邊那條通往葛州,都是極其繁華的城市。


    當時我騎著馬兒到茶寮歇腳,正撞見一人坐在角落裏喝酒。他喝酒的方式很獨特,偏偏要將那酒倒在衣袍上喝。他用劍挑著酒罈,側傾著倒在自己袍子,手中運功,將袍子裏的酒順著fèng隙流入他嘴中。


    我見了,覺得十分有趣。於是便一屁股坐到他身旁,豎起拇指稱讚道:“好功夫!”


    他卻隻盯著我看了一眼,歪著頭道:“我認識你麽?”


    我莞爾一笑,道:“不認識。”


    隨即施法將他那壇酒引出來,水流在空中化成一道弧線,直直流入我的口中。我猛地吸了一大口,笑著道:“多謝兄台的酒,後會無期。”


    說著便走了。他也不曾生氣,隻盯著空罈子道:“小二,再上一壺。”


    我跟在他身後跟了兩日,直到他在一處客棧歇腳,我才再一次出現在他麵前。我悄悄跟蹤他,跟了十幾裏路,他卻絲毫沒有意識到。不知是真的沒有發現還是裝傻,總而言之我們再次見麵了。


    “你跟著我做什麽?”他微微皺眉道。手中捏著個酒杯,他又在喝酒了。


    “不做什麽。”我倚著那竹子,抱胸望天。無賴如我。


    大概是這麽認識了吧,我不知為何他總盯著我。很多時候,我隻要一回頭,便能見他盯著我看,臉上露出沉思的神情。


    “如果說他是喜歡上我了,那便大錯特錯了。他的性子絕對不是能一見鍾情的,我很了解。”我對蒙嵐道。


    “為什麽?”蒙嵐問道。


    “因為,他和我是一類人。”我道。他不是那麽容易喜歡別人的,即使美若天仙,也絲毫不能動心。


    但我深知,有些人你隻要瞧一眼,便知道這人是不是你想認識的。尉遲胥,我隻瞧了一眼,便覺得莫名熟悉。我好似認得他,連他的性子我都能摸透。他見了我大概也有這種感覺,莫名有些默契。


    究竟什麽時候喜歡上他,他又什麽時候喜歡上我,我已經記不清了,也不能具體說出日子。他能為博我一笑而自斷一指,能為我一句惱怒的話而難過半天,能為我摘來掛著晨露的海棠花。有那麽一夜,我們遠赴巫山,行在雲端間。那時我才知,人間歡愛是如何滋味。


    那時,我覺得他變了。他自己也說他好像哪裏變了,變得多愁善感起來。江湖本不該如此多情。他問我,如果他死了,我會怎麽辦。我自然不曾想過這個問題,直到這個時候才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差別有多大。我能活幾千年,他卻隻能活幾十年。


    那時候,他喝酒喝得更多了,每日爛醉在酒樓,一身酒氣。扶他回來的時候,他一手提著酒罈,一手提著劍,醉醺醺說著要繼續喝。我知他心中愁苦,我亦是。


    當他殺第七百五十三個人時,我坐在那城牆上,晃蕩著兩隻腿問他:“你不累嗎?”


    “累,但我不能停下。”他道。心中壓著一座大山,手中有劍在滴血。


    他有血海深仇未報,對象是個武林中的高手。我曾對他說,我可以幫他。殺一個凡人,對我來說簡直輕而易舉。我可以有無數種方法,悄無聲息地殺死一個人。但是每殺一個人,我的罪孽便要多一重,等什麽時候殺戮多了,便要墜入魔道了。可是我又不在乎這個,天界我呆過了,魔道我還未去過呢,說不定某一日去那兒遨遊也好。


    可是尉遲胥很固執,絲毫不讓我與這些事粘連在一起。他甚至時不時失蹤,隻為瞞著我殺人。我見他殺得多了,也有些麻木。隻不過,他隻為了報一個仇,要濫殺如此多的無辜之人,我心中卻是越來越不開心。世間那麽多好事,偏要選擇殺人,到底為了什麽?一個仇字而已,為何如此念念不忘。他說,人生短暫,有些事最好今生解決,他不想留到下一世。


    等終於有一日爆發了,對他道:“你若是再殺一人,我便親手殺了你。”


    他道:“好。”


    於是那一日我殺死了他,用的是他自己的劍。他沒有躲閃,劍穿過他的胸膛,血如柱湧。


    他說,他終於可以歇息了。我很不解,我不明白為何他竟能這麽開心。我心痛,但也怨他為何不躲閃,為何偏要用身體接下這一劍。他明明知道我並非真的想殺他,隻要他輕輕一躲,我便會心軟,將劍扔在地上。


    可是他沒有。


    他解脫了,唯一不舍的是我。他說,下世再一起,他要來找我。可是我去陰間找他的名簿時,卻怎麽也翻不到他的名字。我問陰司,為何沒有勾他的魂來。他們卻說這兒並沒有個叫尉遲胥的人,從來都沒有。同名同姓的有很多,卻都不是他。


    他好像憑空而來,又憑空消失。我想我應該去找他。他既然來了這世上,總是會留下一些痕跡的。比如,他這一具肉體。可是,當我去他埋葬的地方找時,連他的墓碑都不見了。


    我想起來,曾聽說過,有種天資卓越的人,死後並不會留下魂魄。他將直接遁入輪迴道,一世一世不改變容貌,直到修成正果,得道成仙。我想,也許尉遲胥便是這樣的人。


    這麽一想,便也放心了。隻是,仙緣與凡間的緣分畢竟不一樣。這一世,我與他相遇,便算了卻了仙緣,我們再也不能遇見了。然而,我們既然有仙緣,那人世間的緣分更是綽綽有餘了。若是我也墜入輪迴道,等某一世與他相遇,那便簡單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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