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回頭看那人,卻依然被那潮水給淹沒,墜入輪迴道。


    迷濛中睜開眼,忽覺臉上濕漉漉一片。探手抹了一把,抬眼一望,才見屋子頂上開了口子,這屋子漏水了。茫然環顧四周,隻能瞧見一扇窗子半開著,外頭陰沉沉天未明,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頭頂也依然在滴水。


    摸了摸自己身子,溫熱,是活的。我緩緩起了身子,有些暈。才一偏頭,便見身旁坐著的顧無璽。他好似已經換了件衣裳,一身白衣,髮絲披散。若不是見了他的臉,聞見他身上獨有的香氣,我也會以為是來自陰間的厲鬼。


    他隻這麽靜靜坐著,也不知坐了多久。此時他雙眼深沉如井,見我醒了便問了句:“醒了?”


    “嗯。”我應了聲,撫額,頭疼欲裂。


    “身子好些了嗎?”他問道。


    “嗯。”我又答道,轉身看他。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沒有再問我。


    我們沉默了片刻,一時間不知該如何談起。我本想問他這是哪兒?我怎麽暈過去了?現在是什麽時候了……但是剛張口,卻發現自己吐不出半個字來。大概還未從那夢中回過神來罷。


    靜坐了一會兒,忽地顧無璽抓住了我的手,很用力,有些生疼。他撲過來,手雙摟著我的肩,將頭抵在我肩上哽咽道:“別再去找他了,他隻不過是個不存在的人罷了。”聲音有些顫抖。


    我知道他說的是誰。


    “可是……我又夢見他了。”我緩緩道,嘆了口氣。


    這已經是第七次做這個夢了,反反覆覆。每次夢見自己站在奈何橋邊,望著腳底下渾濁流動的河水,便會聽見那一聲嘆息,無奈又沉重。


    顧無璽死死抓著我的肩膀,胸口起伏不定。我感覺到肩膀有些溫潤的濕意,心不由得顫了顫。


    “為什麽呢?”他問。


    “我也不知道。”我看了看虛空,一片黑暗,道,“我總覺得自己少了什麽,可是又想不起來究竟少了什麽。”


    “你愛他嗎?”他又問。


    “愛。”我道,一如既往地堅定。


    “可是他隻不過是個凡人……”他又道。


    “可你知道我喜歡的是誰。”我緩緩道。


    顧無璽將我攬得更緊了,寂靜中傳來他隱隱壓抑的哭聲。在三百年前便是這番模樣,今日依然。他是在擔心我。


    自從決定跳入輪迴之後,我便不再長生不老。活了八百年,這已經算是盡頭了。時間在那一刻靜止,之後的我每過一道輪迴,便要反噬兩百年壽命。如今三道輪迴已過,這一世一過,便還有兩百年的苟且。若是再找不到他,我便魂飛魄散了。


    “你這樣做值得嗎?若是你一直都找不到……”他道,仍然在勸我。


    我打斷他道:“一定能找到。”仰頭定定看他。


    顧無璽眼中有潺潺流水,瀲灩如泛舟的星河,很是好看。他微微垂著頭,一雙薄唇抿得死死的。


    “我知道了。”他不再勸我。已經勸了三百年了,我都沒改過主意。認識這麽久,我什麽脾性他應該最了解。


    “你最好別找到他,要是找到了,我一定會殺了他的!”顧無璽鬆開我的肩膀,朝我笑道。那一笑,分外動人。他眼中流離著星火,好似一根針,隱隱露著鋒芒。


    我隻淡淡笑了聲,沒有回應。任性如他,這話說了很多年了罷。


    “小煙兒。”他忽然喊我。


    “嗯?”我不解抬頭。


    “你還是以前那個小煙兒嗎?”他問。


    我微怔,卻見他隻笑著看我。我現在是看不懂他了。


    他不待我說話,又道:“我家那老頭又給我物色了幾個小妾,催我回去一趟。”聲音好似十分輕鬆。


    “好。”


    “一個月後我來找你。”


    “好。”


    我們又沉默了。他抓著我的手,好似費了很大勁,最後顫抖著緩緩鬆開。


    我知他心中定知曉了什麽,如我一般。今日為何會暈厥,為何連簡單的障眼法都看不出了,我想,這些我們都明白,隻是不想說出口。


    他走了。開了窗跳了出去,身形一閃,一陣風吹過,便不見了蹤影。窗外雨聲淅瀝,風從窗子外吹進來。涼涼的雨飄進來,吹了我一臉。頭頂上還在滴著水,很緩慢,一滴,一滴,落在榻上。


    於是我坐在榻上,盯著那灘水窪看了良久,良久,一不留神已經天明了。


    ☆、桂花


    天一亮,雨就停了。


    一早便聞得一股濃濃的桂花香,自牆角傳來。探頭一望,果真見客棧樓下栽了棵桂花樹。隻不過那桂樹生得矮小,且位置不好,被簷角遮去大半陽光,顯得有些懨懨不精神。樹旁有條溝渠,滿是雜糙,水流渾濁,發著惡臭。


    我怔怔望著那桂樹,驀地想起些事情來。


    顧無璽是個浪子,人們都這麽認為,我自然也不例外。他的本性如此,任性而隨意,有時候又蠻不講理。說他如普通的紈絝子弟一般,又不太像,他對人卻是有分別的。這大抵是受環境影響罷。


    九尾狐族俊男靚女一向多,尤其是幹夫人生的幾個孩子,分外出塵,男俊美,女的妖嬈。而顧無璽,是幹夫人的第二個孩子。


    幹夫人自從生下長子之後,數年未孕。好容易在第四年懷了個孩子,生下來卻是個女娃,沒滿一歲就夭折了。長子身體不大好,而且天生臉上有塊黑斑。樣子不討喜,顧太爺也不甚喜愛他,幹夫人也不怎麽疼愛他。於是顧太爺有心讓次子繼位。


    第五年,幹夫人生下顧無璽的時候,顧太爺高興得幾天沒睡。找了狐族的幾位老先知來給他測字,又讓他抓鬮。滿桌子琳琅物什,可顧無璽偏偏抓了顆珍珠。幾位老先生驚詫對視,耳語片刻後不住地搖頭嘆氣。顧太爺問什麽他們也不肯說,隻道了句:“切不可讓他繼位。”幾人便轉身飄然離去。


    老先知的話一向靈驗,就是顧太爺也得聽信幾分。他給次子取名“顧無璽”,便是如此意思。畢竟狐族一向以九尾狐一脈為首,若是九尾狐族不能率眾,軍心不穩,那便要麵臨紛爭。


    幾百年沒內鬥過的狐族,其實隱藏著巨大的危機,眼下已有些端倪可見。西邊的赤狐一族近百年來也開始慢慢崛起,實力大增。東邊的白狐一族也由衰轉盛,日漸興強。不論是哪一脈,都將對九尾狐族產生巨大威脅。顧太爺隱隱察覺到了。


    既然顧無璽不能繼承狐族長老之位,那便算了罷。隻不過,顧太爺最喜愛的孩子,依然是他。


    顧無璽上邊有長子挑下族長重擔,自然是自由。他又極受寵,難免染上一些壞毛病。幹夫人對他風流之事不僅不管不顧,反而還時常讓媒婆找些長相不錯的姑娘來,說是要給他納妾填房。甚至連顧太爺一把年紀也關心起他的大事來。


    說起來,我們第一次見麵,恰好撞上他逃婚。


    那時,我也剛化作人形。生來便有千年修為的我,在天宮算是無拘無束了。可天宮是極其寂寞的地方。玉帝每日還有仙女給他唱歌跳舞,而一些管人間事的神仙,卻忙得不亦樂乎。像我這樣的,隻有能對著掛在天中的玉盤,一顆一顆數那星子。數著數著,如見嫦娥帶著玉兔下凡,那一日便是人間的中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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