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朝清擺擺手,蹙著眉頭問:“今天的藥又換了?”


    久病成醫,伺候病人久了也一樣,方朝清照顧崔珍娘多年,雖然還算不得大夫,但藥味卻是早已聞慣了,崔珍娘也就一個體恤體弱的病,藥方子來來回回不過那十幾味藥,方子變了,他多少都聞出來些。今天的藥便跟昨天的不大一樣,倒是……有些像前幾天那個謝,不周大夫開的藥的味道。


    果不其然,婆子點頭應道:“相爺讓換回了前兩天的藥,說那大夫是假的,藥倒是真的,既然效果不錯,就繼續給小姐用。”


    方朝清點了點頭,便沒再問什麽了。


    果然,那周大夫雖然不是真正的謝大夫,但倒的確是個醫術高超的大夫,若不然,當初也不會騙過了崔相。


    身上帶著謝大夫所有表明身份的路引印鑒,說著一口尋常人都不會說的閩粵方言,又如傳言中的謝大夫一樣醫術高超,甚至開出了能讓珍娘狀況好轉的方子,所以,哪怕在那個關鍵時刻,在崔相最防備的時刻,仍舊鑽了空子,在崔相眼皮子底下把人給挾持出去。


    不得不說,計都走的這一步算得上十分巧妙,完全不符合他平日給人的草莽印象。


    然而,再如何巧妙,最後贏的卻還是崔相。


    因為——


    方朝清想起那日的場景。


    那一箭射下,有生命危險的不隻是計都和阿朗,還有崔珍娘。


    甚至,若不是情急之下計都的第一反應是全力保住阿朗,因而選擇了最快最有效的方法——轉身擋箭,反而去抓崔珍娘來擋箭的話,那麽計都和阿朗死不死還是兩說,崔珍娘卻是必死無疑。


    方朝清不相信崔相在命令放箭時沒有想到這個可能,然而他還是這樣做了。


    當然,當時那場麵,崔珍娘顯然是早有預兆會放箭,不然不會恰到好處地低頭,更不會突然用盡了力氣紮了計都那一刀,也正是她這樣的配合,才使得她最後能夠化險為夷。


    但無論如何,放箭的危險性還是太大。


    所以事後,方朝清曾問過珍娘。


    “因為爹就是那樣的人啊。”當時,珍娘淺笑著這樣對他說。


    “若是為了我放過了計都,哪怕世人礙於他的權勢地位不敢說他什麽,反而會誇他父愛如山,但背後,卻定然也會說他為了自己女兒便不顧大局,若非實在無計可施,爹不會讓自己落下這等把柄。”


    “況且,當時那局麵,便是爹對計都言聽計從,我就能安然無恙了嗎?不是的,為了自己的安全,計都絕不會輕易放過我,除非他已經確定自己絕對安全,但若他已經安全,又何必要留我性命?他可不是什麽言出必行的君子,安全後,殺了我這個仇敵的女兒出氣才是最有可能的,說不定,殺之前還要好好地折辱我一番,叫我死也死地不痛快。”


    “所以,爹叫我別害怕時,我就知道他要做什麽了。”


    當時,珍娘是這樣對他說的。


    方朝清當時聽罷沒有說話,甚至還覺得她的話很有道理,無可辯駁,然而,後來卻越想越有種奇怪的感覺。


    誠然,當時那局麵,崔相的選擇似乎的確是最佳的,但是——那是站在外人的角度。


    站在一個深愛女兒的父親角度,在那樣千鈞一發的時刻,真的能那麽冷靜理智地做出最佳的選擇嗎?


    就像計都,當時若他抓了珍娘去擋箭,那麽有極大的概率,他和阿朗都會活下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雖然阿朗活了下來,他卻死了,那麽阿朗便也基本與死無異了,若按崔相和珍娘的邏輯,計都這一步簡直愚蠢透頂。


    但是方朝清卻能理解計都當時的選擇。


    因為,在那樣緊急的時刻,人多半是不會想太多的。


    會想的,就隻是保住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不敢有一絲僥幸,不敢冒一分險,因為冒險的後果很有可能會失去對自己而言最重要的東西。計都就冒不起這個險,所以,不管以後如何,在那一刻,他選擇了對當時保住阿朗的命最有利最保險的做法。


    而崔相與他的做法截然相反。


    或許,這就是崔相贏了,而計都輸了的原因。


    雖然心裏這樣想過,方朝清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麽,不僅是怕自己多說什麽會插手破壞珍娘父女倆的感情,更重要的是——珍娘她自己也完全沒有在意。


    甚至能做出那樣完美的配合,就說明珍娘與崔相的想法是完全相合的。


    不知道是珍娘也跟崔相一般天生冷靜理智至此,還是珍娘被崔相教導的如此。


    方朝清曾這樣想過一會兒,然而很快便搖搖頭不再深思。


    不論如何,現在計都死了,珍娘也安全了,那便是最好的結果。隻是那周大夫當時也死在了亂箭之下,倒是可惜了。


    還有阿朗……


    他歎了一口氣,看那婆子小心翼翼將藥罐從火爐上取下,把藥汁倒在一旁早已準備好的碗裏,便小心端起了那碗,道:“我去送吧。”


    婆子自然沒敢說什麽,自從那日答應了珍娘陪她到底,方朝清一直親曆親為地照顧她,端碗喂藥都是常事,這院子裏的丫鬟婆子們也都習慣了。


    方朝清小心端著藥碗,到了崔珍娘房門前,意外地聽到了崔相的聲音。


    “相爺,姑爺來了。”丫鬟喊了一聲,房裏的話聲便止住了,隨即傳來崔相的喚聲:“進來吧。”


    方朝清走進去,便見崔相坐在床邊的太師椅上,崔珍娘床前站著一個大夫,卻是宮裏的太醫。


    見他端著藥碗進來,崔相問道:“是剛熬好的藥?”


    方朝清點點頭,那太醫也離了床邊,走到方朝清跟前,鼻子嗅了嗅,道:“沒錯,正是這個藥。”


    說罷,他臉上還泛起些許不太自然的神色。


    崔相笑笑:“李太醫不必羞愧,那周大夫既是計都的心腹,自然是真有能耐的,但醫之一道博大精深,他也不過是恰好能治珍娘這個病症罷了,並不代表他便比你,比太醫院的諸位都醫術高超。”


    李太醫聞言,臉上不自然的神色褪去,反而多了絲羞赧和真心的佩服,拱手道:“相爺太給在下麵子了,能開出這個方子,就證明那周大夫的確比在下強,不過——”他挺了挺身子,“有了這方子,在下也頗有啟發,相爺放心,小姐的病,在下雖不敢打包票百分之百能治,卻也有了七八成把握。”


    說話間,方朝清已經坐到了床前,一勺一勺地喂著崔珍娘喝起了藥,聽到這話,便不由抬頭看了那李太醫一眼。


    他自然知道,這些宮裏的太醫們說話向來是圓滑婉轉,從不把話說死,他既然敢說有七八成把握,那麽他心裏,便至少有九成的把握。


    果然,一聽這話,崔相便笑了,很是和顏悅色地誇獎甚至奉承了李太醫一番,把李太醫說得幹勁十足,當即便告辭,說要回去再查查醫案,明日必定拿出一個妥帖的療法。


    崔相微笑著送走了他,轉身回來,方朝清剛好把一碗藥喂完,正拿了蜜餞給崔珍娘清口。


    崔相笑笑,也沒再坐下,隻對崔珍娘道:“太醫的話你也聽到了,你隻管放寬心,好好養,身子定會好起來的。”


    崔珍娘點頭:“嗯,爹我知曉的。”


    崔相便含笑點頭,又看了眼方朝清,道:“你照顧好珍娘。”


    方朝清沉默點頭。


    崔相便離開了。


    這也正常,以崔相如今的地位,說是日理萬機也毫不為過,今天能抽出時間來看珍娘都是稀事了,平日裏,方朝清都很少在崔珍娘這裏見到崔相。大抵,能做出大成就的人總要犧牲些什麽吧。


    崔珍娘顯然也適應了這樣的相處模式,崔相離開,她臉上也沒什麽黯然之色,隻是眷戀地看著方朝清,哪怕喝過藥後很快便困倦了,眉眼仍舊滿是依戀,忍著困倦和方朝清說話,還是方朝清哄著,才依依不舍地睡下。


    方朝清見她睡熟了,才起身去了自己的房間,拿了書,又放下,想起今日與甄珠分別時的場景,終究還是放心不下,又打發了一個隨從,去她下榻的客棧看她回來了沒有,如今情況怎樣。


    誰知這一等便等到了夜色降臨,而隨從,也帶回一個讓他意外的消息。


    “甄姑娘說,明日要跟您見麵。”


    方朝清不禁瞳孔微縮。


    白日裏剛說以後不要再見了,突然又約他明日見麵,發生了什麽事?


    第164章 羨慕


    站在窗前,目視著方朝清派來的人離開後,甄珠轉身,看向身後的金珠。


    她穿著樸素的布衣,背著一個扁扁的褡褳,脂粉未施,臉頰消瘦,與甄珠記憶中那個高傲冷豔的太師美姬天差地別,甚至之前在阿朗的那個小院,被捂住雙眼的時候,甄珠能感覺到她手心處起了一層薄繭。


    更不用說,眼前她這狼吞虎咽的模樣,顯然這幾天都沒能好好地吃東西。


    不知道經曆了什麽,才會變成這個模樣。


    “看什麽?”似乎終於吃飽了,金珠擦擦嘴,將桌上的涼茶一口飲盡,片刻便又恢複了優雅的模樣,仿佛方才那個狼吞虎咽的人不是她似的,“再怎麽看我也比你好看。”說著,狀似不經意地瞥了瞥甄珠那比她更消瘦的身子,鼻子裏逸出一聲輕哼。


    甄珠嘴角微彎,順從地說道:“嗯,你說的對。”


    金珠卻眼一瞪,上上下下打量著甄珠:“哼,沒出息!”又小聲嘀咕了一句:“不知道那些男人都喜歡你什麽……真是有眼無珠。”


    之前的太師,之後的那個少年,再加上現在這個崔相女婿似乎也很在意她的樣子。


    甄珠眼角彎彎,沒有在意她的話。


    卻轉而問道:“為什麽要來告訴我這件事?”


    她們相交並不算深,若非金珠來找她,她甚至都快要忘了她的存在。而金珠……從她之前的敘述看,她一直是跟著計都的,計都死後,他的那些部下分崩離析,一部分人隻求平安已經離去,一部分人卻籌劃著要為計都報仇,而金珠這個沒有任何自保能力的弱女子,本該早早離去找個平安的地方躲起來才是,但她卻沒有立刻離去,而是選擇了來找自己。


    金珠笑了笑:“就當是,還你當初為我畫像的酬勞吧。”


    甄珠挑了挑眉,明顯不相信的樣子。


    金珠又笑:“還有,大概是因為總想著,自己得不到的,便想著別人能得到也好。”她抬頭看向甄珠,漂亮的眼睛不若以往那樣清冷,裏頭帶了些悠悠的向往。


    甄珠也看著她,沒有說話,安靜地等著她開口。


    片刻後,金珠悠悠地道:


    “你知道嗎?我一直很羨慕你,不,應該說是,嫉妒你。”


    “從你進了金穀園開始,我羨慕你進了那樣一個牢籠,卻還能安然度日,整天嘻嘻笑笑,給這個畫像,給那個畫像,引得那些平日裏勾心鬥角,為了多爭一分寵愛使盡手段的女人都往你身邊湊,還跟我說你是好人,個個都說你的好話。”她臉上帶了點譏誚。


    “不過,那時候我想著,你之所以還能那麽安心,是因為你覺得你還能出去,所以我也不急,我甚至想著,要是哪一天,你也像我,像其他所有金穀園的女人那樣,成了太師後院的女人,你會怎麽樣。”


    “想是這樣想,但我其實沒想到,竟然真的會有這麽一天。”她看向甄珠,聲音微微低了下來。


    甄珠也沉默。


    在太師府後院的那段日子,於她而言絕不是什麽美好的記憶。


    見她這模樣,金珠嗤笑一聲。


    “你真的成了太師的女人,成了跟我一樣的女人,但是,你跟我也不一樣。起碼,太師絕不會像對你那樣對我,哪怕我跟了他三年,哪怕我小心翼翼一舉一動都在討好他,但在他心裏,我仍然是隨時都能送人、拋棄的玩物,可是——你不一樣。”


    “他為你懲戒後院的女人,誰敢說你一句壞話,便要麽被發賣要麽被打死,有一段時間,他甚至為了你再沒有寵幸別的女人。在那之前,我一直以為他對所有女人都一樣,女人對他而言,就隻是玩物而已,所以哪怕我小心討好,哪怕我跟了他三年,也從未想過有一天,他能稍微看重我一點。”


    “但是,你出現了。”


    “那時候,我以為你在他心中是獨一無二的,是話本裏讓他舍棄別的一切的女人。那時候,我對你真是又羨慕又嫉妒。”


    甄珠苦笑,“你太高看我了。”


    金珠點點頭:“嗯,的確高看你了,不——”旋即她又搖了搖頭,“應該說,是高看太師了。”


    “他對你好,是在對自己無害的前提下,而一旦你妨礙了他,那麽這份好,也就消失無蹤了。就像——”她歪著頭想了想,“嗯,就像戲裏演的那個什麽明皇,大權在握時萬般寵愛貴妃,可一遇到危險,便為了自己的江山,自己的性命,把貴妃殺了。”


    “所以,發現這一點後,我就一點也不羨慕你了,反而還有點同情你。”


    她斜斜地瞥過來一眼,還沒待甄珠反應,又微垂了眼眸,唇裏逸出一聲輕笑。


    “可是,很快,我更加羨慕你了。”


    “羨慕居然有人為了你,舍身忘死。”她悠悠地說著,眼神悠遠又迷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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