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墳頭都填好了,雇來的人便都忙不迭地走了,甄珠坐在一座墳前,被藥粉染黃的臉色透著蒼白,最初陪她來的收屍人勸她節哀,勸她早點離開,說這地方待久了不好。她微笑著為他的善意道謝,說道馬上就走。


    收屍人搖著頭也走了。


    終於隻剩下她一個人。


    甄珠慢慢地站起來,緩緩地從每一座墳前走過。


    “計玄,是你嗎?”


    “計玄,是你嗎?”


    ……


    每走過一座墳,她都輕聲問上一句——自然是聽不到回應的,她似乎也不在意,隻是一直走,一直問,直到將每一座墳走遍問遍,她站在墳地中間,最後輕聲說道:


    “計玄,一路走好。”


    第152章 分道


    越往北走,天氣便越涼爽, 人也越稀少。


    “這還沒到北地呢, 等到了北地, 那人更少, 打眼看去就是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草原西邊是戈壁荒漠, 也是方圓十裏不見人煙,所以中原人都不願往北邊去, 覺得北邊苦寒, 其實北邊人少也有人少的好處,當年大當家還沒去南方做官前, 其實是跟兄弟們在北邊耍過一年的,那日子, 才叫一個恣意暢快!少主您要去了,說不定也會喜歡上那裏。”


    大漢推著阿朗的輪椅,帶了些懷念的神情說道。


    阿朗嘴角微微勾了一下, 問道:“還沒到北地嗎?我還以為已經到了。這裏離京城多遠?”


    大漢擺擺手,“沒到哪, 這才離了京城頂多七八百裏吧,前兒經過的那個老山口您記得吧?那就在京城正東邊兒上,從那山口不拐彎一直朝西走, 快馬加鞭一天就能到京城。”


    阿朗點點頭, 臉上帶著欽佩和讚歎:“江叔真是見多識廣。”


    大漢摸了摸後腦勺,又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 “這不算啥,都是當年跟著你爹走南闖北,走得多了自然就路熟了。”


    阿朗微笑:“能走那麽多地方也不容易,像我,長這麽大卻隻待過京城和洛城兩個地方,連輿圖都沒見過。”


    大漢哈哈一笑:“那官府印的輿圖算啥,少主我跟你說,真正好的地圖,可不是官府印的那張紙,而是印在咱們這種天南海北一步步走過來的人腦子裏的。”


    阿朗笑得更加乖巧,雙眼閃閃地看著大漢:“江叔多跟我講講吧。”


    大漢自是一迭聲地應下,滔滔不絕地講了起來,從江南到京城,從京城到北地,這其間有多少官道小道,哪條路平坦,那條路賊匪多,那條路最快……他全都如數家珍般一一道來,真就像他自個兒說得一般,簡直就是個活地圖。


    阿朗眼睛眨也不眨地認真聽著。


    直到飯菜香味飄起,計都喚了人叫他們吃飯,大漢才意猶未盡停下,轉身想推了輪椅往紮營的地方走,卻被阿朗拒絕了。


    “不用了江叔,我想試著自己走回去。”


    大漢有些憂慮,“這麽長的路你的腿腳受得了?”平日裏雖然也能見他走來走去,但大多是在宿營的帳篷裏麵或周圍走來走去,今兒因為阿朗說想出來逛逛,看看這裏的景色,計都才讓他推了輪椅帶他出來,他們這一路走一路聊天,離營地已經有些距離了。


    阿朗點點頭,道:“我想試試。”見大漢仍不放心的樣子,又笑道,“走不動了不還有江叔呢嗎?”


    大漢這才應允了。


    然後便看著阿朗拄著拐杖一步一挪,艱難卻緩慢地朝營地走去。


    其間幾度身形踉蹌差點跌倒,卻都拒絕了他的攙扶。


    大漢摸摸後腦勺一臉憨厚地笑了,隻覺得大當家的後繼有人。


    ——


    阿朗回到帳篷時,稍顯簡陋但分量十足的飯菜已經擺好,計都以及幾個親近的心腹手下圍坐著,還沒開動。


    見他來了,計都伸手向他招了招,那些手下紛紛起身,口中叫著“少主”向他行禮,在他一一點頭還禮後才又坐下,等計都先動了筷子,才紛紛動筷子夾菜喝酒。


    在計都的示意下,阿朗坐到了計都身邊的位置,剛一走近,還沒坐下,身旁便有人貼心地將坐墊稍稍往後拉,方便他入座,然後又接過他手中的拐杖放到一邊。


    阿朗目光掃過那人,輕輕道了聲謝。


    那人低著頭,窈窕的身形被寬大粗糙形同男子的衣衫遮住,聽了阿朗的道謝也未抬頭,規規矩矩地如同一個木頭樁子。


    那邊計都卻是聽見了他這一聲謝,眉毛不禁微微皺起,道:“阿朗,你如今身份今非昔比,用不著隨便跟什麽人都道謝。”


    那人身形猛地瑟縮了一下,旋即又一動不動。


    阿朗沒有接計都的話,隻是笑笑,拿起筷子認真吃飯。


    說罷,計都目光在那人身上一轉,旋即想到另一個可能,登時道:“莫不是你看上她——”


    話還未說完,便被阿朗無奈地打斷,“爹,我沒那個心思。好好吃飯。”


    雖然父子已經相認,但到底多年的分離隔閡,平日裏阿朗極少這樣叫他爹。此時,計都被這一聲喚地,哪裏還記得剛才想什麽,立時笑眯眯地,夾了一筷子肉到阿朗碗裏,“好,吃飯,吃飯!”


    阿朗心裏歎了一口氣,目光不經意又掃向那規規矩矩站在計都身後的女子,斂下了眉。


    他記得,這個女子曾是太師府後院裏最受計都寵愛的侍妾,聽人說,當時逃離時,計都也帶上了些受寵的侍妾,其中就包括這個女子,然而在後來不間斷的逃亡過程中,那些女子卻都陸續死去了。


    籠子裏精心嬌養的金絲雀如何受得了逃亡的艱辛,那些女子,有些是在逃亡或與官兵交戰時受傷生病死去,然而大多數——卻是因為嬌氣累贅,被計都拋棄或直接斬殺了。


    最後剩下的,也就這麽一個。


    一路上她像個粗使丫鬟一樣照顧計都,受再多苦也不抱怨,腳底磨破了也隻是私底下跟周大夫討些傷藥,而不敢跟計都講,要不是阿朗這些天跟周大夫走得近,也不會無意中聽到周大夫講起這些。


    或許就是因為她這樣能放下身段,半點不嬌氣,且計都身邊實在沒了人照顧,所以她才活到了現在。


    是個好女人。


    聰明,有眼色,識時務,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麽。


    阿朗聽周大夫講過後心裏這樣想著,雖然對她並沒有什麽男女間的想法,但也生出些佩服的心思。


    然而,這樣的好女人,這樣曾倍受計都寵愛,如今都落到逃亡境地了,還無怨無悔地跟著他,伺候他的好女人,計都仍舊完全沒有看在眼裏。


    仍舊是隨時可拋棄,可斬殺,可轉手贈送他人。


    方才,他毫不懷疑,若是他表現出一點對那女人的興趣,計都就會立刻將她送給他。


    計都好美色,所以哪怕潰逃時也帶上了平日寵愛的姬妾,然而,一旦這美色成為累贅,成為阻撓他前進的東西,那麽,他就會毫不猶豫地拋棄。


    哪怕是曾經讓他另眼相待,甚至放在了心上的女人,在與他的野心,他的抱負相比時,那份另眼相待,頓時便顯得微不足道。


    好美色卻並不沉溺,這一點,是阿朗這些天跟跟著計都手下相處時,知道的他們之所以追隨計都的理由之一。


    “大男人英雄一世,哪能被幾個娘們兒絆住,女人如衣服,見得多了,再漂亮的女人也不過那麽一回事兒,隻有那沒見過世麵的愣頭青才會一股腦兒地栽進去,為個女人要死要活的。沉溺婦人溫柔鄉的男人成不了大事。”


    今日推他出去的那個看上去豪爽憨厚的江叔曾這樣自豪地對他說過。


    當然,當時江叔是為了向他展示,計都,他的父親,是多麽地殺伐果斷,多麽地有成大事的氣概。


    或許心裏也在期待著他能像他的父親一樣吧。


    可是——


    阿朗一口一口喝著對骨傷痊愈有好處的補湯,唇角抿成了一條線。


    可是,你們都看錯人了啊。


    他跟計都不一樣,他也永遠也成不了他們期望的、像計都那樣“能幹大事”的人。


    因為,或許他就是個愣頭青吧。


    ——


    吃過晚飯,天色便暗了下去,阿朗又繞著營地慢慢走了一圈,經過火頭軍做飯的營房,繞過計都議事的大帳,最後鑽進大帳不遠處的一個小帳篷。


    帳篷裏的白胡子老頭見他來了,眼睛一亮,忙招呼他,“快過來快過來,這地方雖然荒涼,倒是長藥材的好地方,今兒我又采了幾味藥,有兩味正對你的症,我熬了藥,正說要給你送去呢。”


    阿朗笑笑,坐到老頭身邊,乖乖灌下那還冒著熱氣的苦藥。


    對於配合治療的病人,老頭向來有好態度,見阿朗這樣順從地喝下他的藥,頓時老臉笑成一朵菊花。


    “今兒沒別的,就教你認認剛采的幾味藥吧。”老頭寶貝似的拿出幾根草,興致勃勃地跟阿朗講起了它們的生長習性、外形特點和藥性。


    阿朗認真聽著,屢屢點頭,不時發問。


    儼然一個認真求學的小藥童。


    一把年紀沒個正經弟子的周老頭越講越上頭,看阿朗的眼光簡直就像看親兒子似的。


    這些天,阿朗除了養傷沒事做,最喜歡做的就是跟著他們這些老家夥學東西,不拘什麽,隻要是有用的,他都願意學,很是勤學好問。計都對此很是樂見,私下也叮囑了,讓手下的人都毫無保留地教導他,儼然將他當作接班人培養的意思。


    也是,這是親兒子啊,自然跟以前那些義子不同。


    周大夫是早認識阿朗的,知道阿朗的經曆,也知道他跟計都之間那些曲折坎坷的認親經曆,對他多了一絲憐惜,既然計都吩咐了,自然不會保留什麽,心裏已經是將他當小主子看待了。


    又因為他是大夫,阿朗跟他廝混的時間又格外多一些,加上阿朗好學的性子,這些天他便教了阿朗不少東西。


    當然,沒想著把阿朗教成個能行醫的大夫——計都也不會允許阿朗去做大夫,但一些有用的藥理知識、暗算人或防止被人暗算的迷藥毒藥,以及對阿朗腿傷有用的知識,他都教給了阿朗,還送了許多他自己做的傷藥毒藥。


    夜色漸漸深了,周大夫到底年紀大了,講了這麽一會兒,精力便不濟起來,眼睛迷迷瞪瞪地,眼看著就要睡著。


    阿朗便起身告辭,周大夫打著哈欠要送他出去,阿朗自然沒讓他送——周大夫也就是說說罷了,相處久了,兩人早就熟稔了,周大夫雖將他當少主看待,卻不像其他人那般畢恭畢敬。


    見阿朗自己穩穩當當地站起來,走到了帳篷口,周大夫揮揮手,吹了燈,再也忍不住困意,往床上一倒,不一會兒便發出呼呼的鼾聲。


    阿朗卻沒有立刻走。


    他站了一會兒,待聽得帳篷裏鼾聲大作,確認周大夫已經睡熟後,他慢慢地,又折返回帳篷。


    腦海中勾勒出帳篷中東西的擺放位置,阿朗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目標,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半晌後,將清冷光滑的瓷瓶納入袖口,阿朗悄無聲息地退出帳篷。


    帳篷外不遠處,有護衛等著他,見他出來忙迎上來,還好奇地問了句:“少主,怎麽出來地這麽晚?”


    明明看見周大夫帳篷裏的燈已經熄滅,卻又等了一會兒才見少主出來,若不是這些天早明白了這個少主不喜歡他們離太近,又覺得周大夫帳篷裏不會出事,他們就按捺不住上前去了。


    阿朗雙手攏在袖子裏,臉色沒有任何異樣,隻淡淡地道:“幫周老歸置了下草藥。”


    黑燈瞎火地怎麽歸置草藥?


    護衛心裏打起一個問號,但看著阿朗的臉色,也沒敢說什麽。


    反正太師隻是讓他們保護少主的安全,人沒事就行了。


    ——


    第二日,隊伍繼續往北行,一路景色變換,京城更加遠了。


    傍晚宿營,自然也沒有什麽村鎮城市,而是照舊在野外紮營。


    一切都跟往常一樣,晚飯前,阿朗照舊由江叔推著出去散步,吃飯時跟計都聊了幾句天,算是聯絡下父子感情,飯後繞著營地繞幾圈,然後去周大夫帳篷裏坐了會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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