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這樣也很正常吧。


    因為犯錯的是他,她生氣是應該的,不管做什麽都是應該的,就算打他罵他,甚至像市井潑婦一樣廝打他,都是正常的,甚至他寧願她打他罵他,而不是像現在這樣。


    見她之前,他怕她恨他怨他,然而此時見了她,他卻又寧願她恨他怨他。


    總好過這樣毫不在意、輕鬆寫意的樣子。


    這樣的念頭隻在腦海中閃過一瞬,然後便被鋪天蓋地而來的雜亂思緒淹沒。


    隻覺得腦子裏亂成了一團,不知道她的真實想法,甚至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實想法。之所以會有那個念頭,也並沒有怎麽深究,隻是下意識地不想再看到她那樣輕鬆寫意的樣子,因為總覺得,那對自己來說,似乎並不是一個很好的訊號。


    他咬著唇,忽然抱住了頭,一直忍耐的眼淚再也忍不住,“啪”地掉落到竹席上,留下濡濕的淚痕,恰與與竹身上相傳是娥皇女英之淚的斑斑點點映照著,仿佛他也是那傳說中為情落淚的癡情人。


    這個認知叫他覺得羞恥又抗拒,他從不覺得自己對她有情,更不會因為她變成什麽鬼癡情人。


    怎麽可能呢,不過是萍水相逢,他又不會娶她為妻。


    可是,即便如此,即便心理十分清楚和她不會有任何未來,但還是忍不住,害怕她誤會,害怕她生氣,所以從昨天被她聽到那番話後開始,就心慌難受,迫切地想找她解釋。


    至於為什麽,他從沒有想過。


    他無聲地啜泣著,眼淚卻一顆接一顆地砸在竹席上,叫甄珠根本無法忽視。


    她歎了一口氣,忽然伸出手,將他快要埋到地上的腦袋掰起來,正麵她的臉龐。


    看著那雙已經哭紅的眼,她歎息著微笑道:“我的確說謊了,不過,並不是嘲笑啊。”


    “我笑——隻是因為你可愛呀。”


    這是個看臉的世界,別的什麽都不論,長著那樣討喜的皮相,情緒又總是毫不遮掩地外露著,不管喜怒,總是很討人喜歡的。就像他方才被嚇到地炸毛小貓似的模樣,是真的很可愛啊。


    她一向很善於發現和欣賞生活中的美好。


    哪怕這美好曾對她豎起荊棘。


    “你笑什麽?”


    “笑你可愛呀!”


    就像第一次發生關係後,想著平日口花花油地不行的少年居然是個菜鳥後,因為劇烈反差以及他當時氣喘籲籲的模樣,而不禁笑出來後的對話。


    雖然發生了昨天那樣不算愉快的事,但對她而言,今時同往日,其實並沒有什麽區別。


    她還是那個她。


    她的話聲一落,阿圓立刻哭得更加洶湧,也再也克製不住,撲上來抱住了她。


    小孩子一樣頭頸緊緊與她相纏,在她耳邊哭泣著不停說著“對不起”。


    對不起隱瞞了真實身份,對不起利用她去刺激方朝清,對不起說出那樣混蛋沒品的話、對不起做出與當初那鐵匠無異的行為……


    盡管是因為他確定不管他說什麽,方朝清都不會像市井無賴一樣到處傳揚他的話,進而傷害到她,所以才肆無忌憚地說著那樣侮辱人的話,但此刻,他突然清楚,這並不是什麽可以抵賴的理由。


    他錯了,真的錯了。


    所以,原本準備好的種種解釋都沒有出口,隻是緊緊地抱著她,不停地道歉。


    甄珠的脖頸和肩頭都落了他的淚,溫熱的,帶著點兒鹹味兒,和著他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灌入耳中,落在身上。


    似乎是很真心的道歉,很誠摯的反悔,起碼她感受到了那種很急切,很害怕,仿佛得不到原諒就天崩地裂一樣的心情。


    真是小孩子啊。


    反正本來就沒有生氣,那就成全他吧。


    她一向與人為樂。


    尤其是,對於注定已經要分別,以後再少有交集的人。


    所以她拍了拍他的後背。


    “好了,我原諒你了。”她說道,聲音輕快,甚至還帶著微笑。


    於是不停道歉的少年猛地頓住,抬起頭,看向她,待看到她微笑的表情後,目光便驟然亮了起來,期期艾艾,不敢置信地問:“真、真的?!”


    甄珠依舊微笑:“真的。”


    阿圓又抱緊了她:“那……一切、都還跟過去一樣?”


    甄珠點頭。


    一不一樣,反正他都要離開了。


    不如好聚好散。


    第48章


    阿圓緊緊地抱著甄珠,抱了許久,直到甄珠忍受不了了,皺著眉頭推他,他才戀戀不舍地放開。


    “真的原諒我了麽?”猶似不相信,他再度向她求證。


    甄珠微笑著點頭。


    他便忍不住笑了,大大的貓眼眯成一條縫,可愛地模樣讓甄珠想摸他的頭。


    但甄珠卻隻是笑笑,沒有伸手。


    得到原諒,阿圓的心情明顯好轉起來,自己給自己又倒著酒喝了起來,喝得臉頰紅撲撲地,然後便膩在甄珠身邊,叨叨個不停。


    或許是因為身份已經暴露,也就不向以前那樣說話時都要小心遮掩來曆,或許是下意識地還想找理由為自己的行為開脫,亦或者隻是酒勁兒上頭,憋在心裏許久的話終於找到一個合適的出口……總之,說著說著,他便說起了自己的小時候,也說起了方朝清。


    “……爹一年都不回來祖宅幾次,去上任也隻帶著那幾個受寵的女人,從來不管我跟娘……我啟蒙還是大哥教的呢……我討厭我爹!”


    “……為什麽叫大哥?因為我隻有一個哥哥啊……那幾個,我才不承認是我的哥哥……一群又貪又蠢的貨色!”


    “……表姐又有才,又溫柔,又好看,在南陽就是出名的美人,到了京城,第一次露麵,就叫好多人家打探有沒有定親呢!不過,表姐是大哥的,他們才是天生一對……”


    “……要不是那個醜女人,大哥就會跟表姐成親了!表姐也就不會死了!”


    ……


    少年的聲音時而低沉時而高亢,開始還要甄珠引導著說下去,後來便完全沉浸在往事中一樣,眉眼神情隨著往事起伏而不斷變換著。


    甄珠靜靜聽著,第一次那麽清楚地了解他的過去,以及方朝清的過去。


    之前在悅心堂外隻聽到的一鱗半爪,如今終於從當事人口中聽到全部,雖然講述者帶著太多的主觀情緒,卻也能夠大致推測出當年發生的客觀事實。


    關注方朝清,哪怕無意特意探究,但下意識地,她也曾對他的來曆過往做過一些揣測,卻怎麽也沒想過竟會是這樣的。


    阿圓還在不停說著,一邊說一邊一杯接一杯地喝著酒,哪怕黃酒度數不高,這樣的喝法,也讓他的臉頰越來越紅,情緒也隨著體內酒精濃度的上升而上升著。


    “……我討厭崔珍娘!討厭崔相!要不是崔相挾恩求報,要不是崔珍娘鬼迷心竅跑去出家,大哥就不會去那勞什子尼姑庵,也不會碰上崔夫人,更不會見鬼地碰上什麽山賊!”


    “大哥說我是遷怒,說我不應該恨崔珍娘,可我就是恨她,就是討厭她!要不是她,大哥會是現在這幅鬼樣子麽?要不是她,大哥會頂著無數人的非議,娶一個熱孝剛過的醜女人麽!要不是她——”他癟起了嘴,終究沒忍住,方才才止住的眼淚又掉落下來,剛倒的酒從杯中完全灑落到身上,瞬間酒香四溢。


    他抱著甄珠,像小孩子一樣哭起來。


    甄珠一直安靜地聽他發泄,沒有說話,直到這時,看著鑽到自己懷裏痛哭,還不時打著酒嗝兒的人,才輕聲問:“那……以後,你還會故意破壞你大哥的生意麽?”


    恨崔珍娘是遷怒,恨方朝清是怒其不爭,雖然表達方法扭曲了些,但在心底裏,他分明還是很愛他大哥的。


    如今終於說開了,難道還要繼續那種激烈到傷人傷己的行為麽?


    阿圓被她問地一愣,抬起頭,還含著淚的貓眼瞪得大大的看著她。


    “我大概能夠明白你的初衷吧,因為覺得他天生就該讀書做官,哪怕仕途斷絕,做不成官了,也該清高孤傲,修書治學,而不是放下身段,像普通商人一樣逐利而為;哪怕手受了傷,但既然手沒有斷,就該重新日日苦練,總能回到沒受傷時的水平……”


    “所以才做了那些事,想叫他放棄經商,可誰知道他不僅沒如你所願地放棄經商,反而還靠販賣‘不入流’的春宮圖出了名……這就是你之前隻派人搗亂,自己從不出麵,這次卻終於忍受不了,親自從京城跑來洛城的原因吧?”


    阿圓愣愣地一直點頭,聽到“不入流的春宮圖”幾個字,張口又想解釋:“那、那個春宮圖,我不是——”


    甄珠輕笑著擺手製止他說下去。


    “不用解釋。”她說,“我並沒有因此生你的氣。”


    春宮圖的確不入流,也的確難等大雅之堂,這不是獨獨他會有的想法,而是世人,是古往今來所有時空的普遍認知,是一個客觀事實。哪怕是她畫的春宮圖,哪怕她畫春宮圖時很用心,也改變不了這個客觀事實。


    所以,他也隻是說出事實而已,她不至於因此便惱羞成怒。


    她微微笑著:“阿圓,我能理解你的感受,但卻不能認可你的做法。”


    阿圓微微張著嘴巴看著她。


    “我不是說你的做法就是錯誤的了。遭受了挫折,有些人不需要外力幫助,自己就能夠調節,有些人卻需要外界的強力刺激,才能從泥潭裏掙紮出來。或許你大哥就是後者也說不定,但是——”


    “在做那些事之前——你有沒有好好的跟他溝通過呢?”


    她看著阿圓的眼睛,眼神溫柔平靜。


    卻叫阿圓一下子愣在那裏。


    甄珠歎息著搖頭:“看來是沒有了。所以,為什麽不好好溝通呢?如果溝通過後他還執迷不悟,你大可再用一些比較激烈的手段,但是,連基本的溝通都沒有,他甚至都不知道你還是支持他的,不知道還有親人對他心存期待。”


    “按你的說法,當初整個方家,乃至已經訂了親的嶽家都已經放棄他了,那時候的他,整個人都是孤立無援的吧……”


    “沒有人能夠知曉身邊所有人的想法,如果心意和支持隻放在心裏不說出口,那麽,對於被支持的人來說,就等於不存在。”


    “你什麽都不說,什麽都不告訴他,也不去了解他真正的想法,卻希望於他自己就能懂,就能按照你期望的方向行事,對他來說,不是——太不公平了麽?”


    一口氣說了那麽多話,甄珠舒了一口氣:“所以,回去好好跟你大哥談一談吧。放下別扭的心思和不必要的賭氣,開誠布公的談一談——如果你真想他過得好。”


    阿圓低下了頭,許久沒有說話。


    甄珠也不催他,說完了自己想說的話,便安靜地不再開口。


    許久,阿圓才抬起頭,聲音低沉,卻堅定地道:“……我,會跟他談的。”


    甄珠便笑了。


    阿圓的話卻沒說完。他將酒杯斟滿,一口飲盡,然後看著甄珠,不知道是不是借著酒意壯膽,那雙眼睛格外的明亮攝人。


    再次開口,聲音卻微微有些顫抖:“你說這些話……是因為他?”


    “你——喜歡他麽?”


    甄珠一愣,微笑的表情在臉上凝固了一瞬,旋即有些無奈地笑道:“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


    阿圓卻不理她的問題,隻固執地追問:“你喜不喜歡他?告訴我。”


    因為方才幾次哭泣,他的眼角都發紅了,然而那雙眼睛此時卻清澈無比,緊緊地盯著她,被這樣的目光盯著,若是心虛的話,很容易便下意識地躲閃。


    甄珠隻愣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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