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他人的罪行歸為自己的錯誤,不斷內疚不斷自我譴責,這根本就是本末倒置。


    她的腦袋與他的腦袋緊緊相貼著,借由頭頸處皮膚溫熱的溫度溫暖著他:“阿朗,你沒有錯,錯的是別人,你記住,永遠不要因為別人的罪惡懲罰自己,你應該做的,是記住作惡的人,不讓他再作惡,再傷害到你和你重視的人。”


    她的聲音徐緩,輕柔卻又有力,說話時的氣息羽毛一樣拂過他耳朵,熨帖著他急切狂亂的心。


    他止住了眼淚,重重地點了點頭,下巴磕在她肩頭上,落下沉甸甸的重量。


    “是鐵匠。”他說道,聲音仍有些稚氣,語氣卻無比森寒,帶著十分的戾氣,“姐姐,剛才是那個鐵匠對不對?”


    甄珠一愣,輕輕“嗯”了一聲,確認了他的猜測。


    但不等他說話,便又道:“阿朗,我不許你去報複他,也不許你仇恨他。”


    阿朗的身子頓時一僵。


    甄珠歎息,又輕輕蹭了蹭他腦袋,“阿朗,你還小。和他相比,你還是太小了,小到像是以卵擊石。”


    阿朗張口反駁:“我打得——”甄珠卻阻止了他說下去。


    “——不,不要說你功夫好能打過他,即便你能打得過他,打過後呢?你想過後續可能發生的結果沒有?況且,被憤怒和仇恨支配的你,能夠控製住尺度,隻是打他一頓麽?”


    “阿朗,你記住,弱者的憤怒毫無意義,所謂的報複也不過是自我滅殺。若你隻會熱血上頭憑一時之氣行事,那麽你遲早會害死你自己,弱者不隻是身體、能力乃至所有外在條件上的弱,更是心理上的弱,當你將仇恨放在第一位時,你便將自己放在了弱者的位置。”


    “心被憤怒支配、眼被仇恨蒙蔽,冒然決絕地進行報複,結果隻會是傷人傷己。”


    說完這一大通話,甄珠艱難地扭頭,就看小少年呆住的側臉,便又道:“當然,我不是要你有仇不報,甚至以德報怨割肉飼鷹,做什麽聖人佛祖。我隻是不想讓你被仇恨和憤怒衝昏了頭。”


    長篇大論的教誨說完,她又笑盈盈地道:“等你心平氣和了,這事兒也過去了,我們一起喬裝打扮,把那臭鐵匠蒙上麻袋打一頓怎麽樣?”


    她語氣輕快,聲音又輕又脆,清泉流響般流落在他耳邊,又流落到他心裏。


    他胸口劇烈跳動著,擁緊著她,用力點頭。


    “好。”


    他說道。


    ——


    看著甄珠的背影消失,那自稱阿圓的錦衣紈絝也慢吞吞地走起來,隻沒走幾步,屋頂上便跳下來一個人影。


    紅衣貌美,作的丫鬟打扮。


    她單膝跪地:“公子,少八的消息,已經誘住那兩個夥計。”


    他點點頭,大大的貓兒眼笑成彎月:“來得正好。”


    “小七走,跟公子我看看,是什麽事兒能讓我那好哥哥大發雷霆。”


    訊問的地點在酒樓的一間包廂裏,當中桌子上擺滿了酒菜,俱是尋常百姓難得入口的好酒好菜,席上坐了三人,一個青衣俊俏的少年,兩個作夥計打扮的男人——正是剛剛被方朝清趕出悅心堂的兩個夥計。


    紈絝公子和紅衣美貌少女缺七進了隔壁的包廂,兩間包廂之間卻早被鑿出了孔洞,能清楚地看到隔壁的情形,聽到隔壁的聲音。


    一進包廂,那紈絝便貼在那孔洞上,暗中窺看。


    隔壁包廂,兩個夥計餓虎撲食般風卷殘雲地吃著席麵上的酒菜,不一會兒,便吃得杯盤狼藉,兩人嘴角泛著油光,臉色醉地發紅,雙雙抱著肚子滿足地歎息。


    而對麵坐的青衣少年少八,也開始套話。


    “……那方老板怎麽突然發脾氣將兩位趕出悅心堂?”


    第26章 登門


    酒足飯飽,兩個夥計正興致高昂,一聽青衣少年問起,頓時興起,吧啦吧啦便說起來,主要便是那年紀大的夥計在說,小伍在一旁敲邊鼓。


    “……不過就是閑話幾句,左右那破鋪子冷清地沒一個客人,又沒事兒做,還不許我們哥倆兒說說閑話啦?我看他就是惱羞成怒,聽到自個兒心上人的醜事,就遷怒我們哥倆兒!呸,那姓甄的女人跟鐵匠的拉雜事兒誰不知道,咱說說又怎麽了?就是說他傻子,可咱也沒說錯啊,他可不就是個傻子?有眼無珠,把個破爛貨當仙女兒,那女人一來,就開心地跟什麽似的,偏偏回了家還得對著他那醜婆娘裝孫子,時間久了,估計心裏都憋出毛病了吧?不敢對著別人撒氣,就拿我們兄弟開刀,小兄弟,你說我們冤不冤?”他恬不知恥地道,將錯全推給了別人,自個兒倒是清清白白一點兒錯沒有。


    隔壁包廂,阿圓貓眼似的瞳孔圓睜,旋即低頭,喃喃了句什麽。


    等他再抬起頭,隔壁已經換了話題,那夥計將方朝清狠狠控訴一番後,少八又問起甄珠與方朝清的關係。


    “……啥關係?那女人……嘿嘿。”年長夥計嘿嘿一笑,又慢悠悠地夾了口菜吃,賣足了關子,才得意笑道。


    “小兄弟,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你這麽請我們哥倆兒好吃好喝又套話的,不會就為了聽我講故事吧?你有什麽目的?”


    少八一愣,倒沒想到他還有些腦子。


    便也不再裝無辜,隻露出神秘莫測的模樣,下巴卻是微微點了點,承認了夥計所言。


    那夥計便嘿嘿一笑,伸出右手,大拇指和食指搓了搓,低聲道:“兄弟,你懂的。”


    少八會意,問道:“多少?”


    那夥計揚起下巴,獅子大開口:“五百兩。”


    一旁的小伍瞪大眼,吃驚地看著同伴。


    五百兩,他們一輩子都不一定能掙到五百兩!


    然而,對於這樣離譜到近乎勒索的要價,那青衣少年少八卻麵不改色地點點頭:“可以。”說罷,便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一百兩一張的麵額,數了五張給兩人。


    萬萬沒想到他這般幹脆,小伍驚呆了,便是那要價的夥計,也驚呆地看著他,然而旋即便將貪婪的目光放到那銀票上,飛快地伸手將那銀票塞進懷裏。


    小伍愣了下,隨即不滿:“趙哥!”


    被叫做趙哥的夥計將銀票捂地緊緊地,瞄了小伍一眼,斥道:“急什麽,待會兒自然會分給你!”


    小伍便不說話了,隻眼睛緊緊盯著那趙哥的胸口。


    仿佛沒看到對麵兩人的齟齬,待那夥計藏好銀票,對麵的少八便淡淡道:“現在該說了吧?”


    那趙哥嘿嘿一笑。


    “兄弟爽快,我老趙也是敞亮人——你這麽套話問東問西的,不就是想打聽那‘風月庵主人’的事兒嘛?我早就知道了。最近那風月庵主人的春宮畫賣的火,別的書畫鋪子可都眼紅呢,話裏話外地跟咱們打探好幾次了,就是沒一個跟兄弟似的這麽爽快,那方朝清又嚴禁我們往外說,為了不丟差事,老趙我可憋了好久哇。”


    少八繼續沉默裝默認,心裏卻微訝。


    公子隻讓他打探方朝清為何突然大發雷霆趕走兩個夥計,沒想到這事兒竟然還跟‘風月庵主人’有關係?


    之前他們通過知府向方朝清施壓,也沒讓方朝清將那個神神秘秘的春宮畫師交出來,還想著要是他繼續硬抗,再從兩個夥計下手,隻是從昨日,悅心堂便對外宣布不再賣‘風月庵主人’的畫,公子得到消息,知道方朝清服軟了,便沒再多此一舉。


    今兒這事兒又跟那風月庵主人什麽關係?


    自以為摸準了少八的命脈,那趙哥再次得意地嘿嘿一笑,宣布什麽大消息似地道:“兄弟,別說哥們兒黑,我這五百兩銀子可不白收你的,你可知道——”


    他拉長了調子:“那勞什子風月庵主人,其實——就是那個姓甄的女人!”


    隔壁包廂裏,那紈絝公子的貓眼瞬間瞪地如滿月般。


    ——


    不用每月再給悅心堂送畫,甄珠便隻窩在家裏不出門,倒不是她樂意窩著,但如今關於她的流言蜚語數不勝數,她一出門,除非把自己打扮地誰都認不出,不然被那些三姑六婆看到了,定然會平添悶氣。


    況且,她也擔心何山再來糾纏。


    她到底攔著阿朗沒讓他去報複,不能報複,便隻能躲著何山,畢竟誰也不知道他還會做出什麽事兒來。上次好運被那紈絝解了圍,下次若再被何山擄走,可就沒那麽好運再碰上一個紈絝了。


    所以隻能躲著,先等事情過去,興許他自己就想開了不再糾纏她了,當然,若是他還想不開繼續糾纏,甄珠也不介意像之前跟阿朗說的一樣,套麻袋揍他個生活不能自理。但那到底是下下策,甄珠並不想真弄到那種處境,畢竟揍人一時爽,誰知道有沒有什麽後遺症,便是她可以不在乎,也不能不考慮阿朗。


    第一個炮友便是這樣的結果,甄珠很有些氣悶。


    受了這番打擊,便是沒了男人疏解欲望,她自個兒對那檔子事兒的需求也淡了下來,春日正好,她卻清心寡欲起來,男人也不想,春宮也不畫,倒是找到個新樂趣:種菜。


    去年暮春來到這所小院時,院子裏空空蕩蕩,隻有兩棵樹,一口井,一株花,旁的再無他物,一年下來,棗樹下添了軟塌,牆角邊栽了菊花,去年秋天還又移來幾株顏色各異的牡丹栽了,如今開地正好。


    不過這還不夠,在春日這個萬物複蘇的季節,甄珠迷上了種菜,索性把院子劃出一塊兒,種上小蔥、香菜、豆角、白菜等,都是長得快的蔬菜,一場春雨後便爭先恐後地長高,點點綠意變成片片綠茵,看著便喜人。


    院裏的牡丹也開過了,春天隻剩下個尾巴,甄珠看著滿院青翠,想著都是自個兒種出來的,便滿滿的成就感。


    種了菜自然是要吃的,甄珠便尋思著做春餅吃。


    春餅薄如紙,何物不可卷?


    青翠鮮嫩的菜卷在薄如紙的春餅中,咬一口都是春天的滋味。


    甄珠便讓阿朗烙春餅,自個兒拎了個竹籃,去菜地裏摘菜。


    她穿著那灰撲撲的舊衣裳,頭上再戴頂軟帽,因為摘菜,手上臉上都弄上了泥,宛然一個農婦。


    正摘著菜,忽然聽到有人拍門。


    ——


    阿圓背著手,在柳樹胡同裏走著。


    周遭有人窺視著,竊竊私語著,目光在他和他身後來回徘徊。


    他的身後,相貌出眾的缺七少八一左一右跟隨著,而缺七少八後麵,十來個壯漢抬著半人高沉甸甸的木箱,一行人甫一進了巷子便吸引無數人眼球,指指點點地議論著。


    他耳朵尖,聽到一句“難道又是向那甄小娘子提親的?”,不由發出一聲嗤笑。


    扭頭,指著自己鼻子問缺七少八:“小七小八,你們公子我眼光怎麽樣?”


    缺七少八對望一眼,齊齊地道:“公子眼光自然好。”


    他滿意地點點頭。


    那是。


    眼光這麽好的他,會跟那臭鐵匠和他那瞎眼的哥哥一樣看上同一個女人?開什麽玩笑。


    就這麽慢慢悠悠優哉遊哉地踱到甄家門前,他看著那有些舊的大門和院牆,門環上還有銅鏽的痕跡,不禁嘖嘖搖頭。


    這麽貧窮破舊的地方,真是不符合他的氣質啊。


    背著手,喊道:“小八,拍門。”


    第27章 褲子


    甄珠怎麽也沒想到來人會是他。


    唇紅齒白,眼如貓瞳,一身銀紅錦衣鮮亮到刺目,不是那自稱“阿圓”的紈絝公子是誰?


    目光瞄到他身後,便看到那日邙山上見過的婢女和小廝,婢女小廝後麵,則是一幹抬著木箱的壯漢。


    而他,則在看到她的一瞬間,看著她的一身打扮,先露出一個嫌棄的表情,旋即強忍著嫌棄,反而揚起爪子,貓兒眼彎成月牙,人畜無害地道:“嗨,美人,又見麵了。”


    他是來謝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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