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此,阿朗心裏其實是竊喜的。


    他不喜歡何山,不想甄珠嫁給他。


    可是……為什麽呢?


    雖然他不喜歡鐵匠,雖然在他眼裏鐵匠完全配不上甄珠,但……


    腦海裏又翻滾起那一夜窗紙上糾纏的身影和聲音,阿朗猛地低下頭,握緊了拳。


    甄珠眨了眨眼,理解了他話裏的意思後,困倦的腦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因為,我不想嫁給他呀。”她笑眯眯地道,回答有些敷衍。


    阿朗愣了下,隨即執拗地、神情認真地追問:“為什麽不想嫁給他?你……不喜歡他嗎?”


    不是……都一起做那種事了麽?


    甄珠打了個哈欠,隻覺得似乎更困了。


    “喜歡啊……算是喜歡他吧。但是,喜歡不等於愛啊。短時間在一起可以隻憑喜歡,一輩子都綁定的話,必須要有愛吧,不然每個人都有那麽多缺點,天天在一起,沒有愛的話怎麽互相包容呢?”


    “不過……說遠了啊。”她困倦地笑笑。


    “愛什麽的,應該隻存在於小說——呃,就是話本中吧。想要碰上一個相愛的人,真的很難很難啊。”


    “難到——我根本不奢望啊。”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完全變成了聽不清的囈語呢喃,阿朗看過去,發現她已經睡著,眼睛緊緊閉著,粉白豐潤的臉頰被軟塌壓出一道褶痕。


    ——


    甄珠和阿朗在自家悠閑自在,外麵關於甄珠的傳聞卻熱鬧紛紛。


    有賴於鄭大娘子等人,不過半天,整個柳樹胡同的人都知道鐵匠讓媒婆來跟甄珠提親,然後甄珠拒絕了。


    不過是提親而已,這倒沒什麽,偏偏伴隨著提親傳聞的,還有之前甄珠跟何山就有一腿的傳聞。那傳聞是早就有了的,此時再加上提親的事兒,便讓人覺得更加可信。


    何山甄珠都是沒父沒母的,提親的主意不可能是別人給何山出,那就隻能是何山自己看中了甄珠。又有那媒婆從旁作證,說何山找她時頗有信心,對甄珠的情況也很是了解,完全不像是普通交情。況且何山還直接讓她提親加下聘一塊兒做了,可見兩人之前必然關係匪淺。


    這種有顏色的傳聞曆來傳的最快,何況當事人中一個是左近最招男人注目的美人,另一個也算得上個俊郎君。


    因此,過了兩天,不止柳樹胡同,整條銅駝大街上的人都知道了這件事兒。


    還有些不正混的男人來鐵匠鋪,也不買東西,就找何山說話,話裏話外都是甄珠,言語間很是猥瑣。何山本就氣兒不順,被這麽一撩撥,最後索性把人打了一頓。


    那些男人被打自然不忿,他們不敢找何山的茬,卻也更認定了甄何兩人有一腿,於是加油添醋地到處說,又惹得坊間一片議論紛紛。


    然而外麵再怎麽,當事人甄珠都沒怎麽受影響。


    自那日媒婆登門,她便再沒有見何山。


    提親那日傍晚,何山登門找她,然而拍了許久門,甄珠出來後隻隔著門縫對他說了句“以後不要再來”,便任他一直拍門,再也不理。


    夜裏,何山又來翻牆,誰知剛翻上牆頭,就聽到一隻小奶狗的叫聲,旋即阿朗屋子的門打開,阿朗走出來,手裏拿著他給打的短刀,月光下刀刃雪白鋥亮。


    何山氣得捶牆,卻也隻得無奈地打道回府。


    第二夜第三夜,夜夜如此。


    阿朗加上隻不知從哪兒抱來的小狗,夜裏一有動靜就起來,堵地何山根本找不著機會。


    何山進不來,甄珠也不想出去,一來不想出去再碰上何山,二來想也知道這會兒外邊關於她的傳聞肯定沸沸揚揚,要是碰上鄭大娘子那樣的,說不得就得被拉著盤問她跟何山有什麽奸情。


    想想那情景就可怕。


    於是便整日窩在家裏畫畫,想著躲一陣子再出去。


    誰知沒躲兩天,便接到方朝清送來的一大筆銀子和一封信。


    銀子是之前沒結清的畫稿錢,這次統一結清了,而那封信則是方朝清親筆所書,上麵寫著要終止兩人的合作,讓甄珠以後都不要再讓阿朗去悅心堂送畫了。


    ——


    正午時分,悅心堂一個顧客都無,鋪子裏靜悄悄的,方朝清在鋪子後麵的內室看書,隻是書攤開了半天,他卻遲遲沒有翻到下一頁。


    眼前是書,心思卻全不在書上。


    他歎了口氣,有些煩躁。


    看不下去,索性不再看。


    他闔上書,放回書架,眼光卻瞟到一旁的木匣子。


    那匣子蓋著紅綢,上著鎖,與阿朗送畫的匣子如出一轍,裏麵裝的,正是甄珠讓阿朗送來的畫。


    他愣愣地看了匣子半晌,最後還是取了鑰匙,將那匣子打開。


    匣子裏是昨日阿朗剛送來的畫,一共十幅,不算多,卻比上月的兩幅多多了。明明他讓她不要急,由著自己性子來,想畫多少便畫多少的。他知道她憊懶,而且相比起春宮,其實更喜歡自由自在地畫別的東西,之前之所以送來的畫那麽少,便是將時間都花在畫別的畫上了。


    但這次卻又畫了這麽多春宮。


    是因為知道悅心堂隻靠她的春宮圖盈利麽?


    他想著,旋即自嘲地搖搖頭。


    且不說她不會知道悅心堂如今的狀況,悅心堂,或者說他,又有哪裏值得她費心呢。


    他跟她,至始至終不過是單純的合作而已。


    這般想著,他慢慢地翻看著匣子裏的圖。


    從最初的一看她的圖便麵紅耳赤,甚至身體起了反應,到如今,他已經能夠完全麵不改色地欣賞,乃至從書畫的角度,評判她畫作的優劣。


    他先看落款,看到那熟悉的“zz”字樣,不由會心一笑,又看“zz”上麵的題字,嘴角的笑容便更大了些。


    從這題字便可以看出,她這幾個月的確勤練書法,如今的字與最開始相比,已經可以說初具風骨,雖然還是有些配不上她的畫技,但他相信,隻要堅持下去,她總能達到書畫雙絕的境界。


    目光又移到畫上,他愣了一下,旋即看出這幅的畫作的背景,居然是城北的邙山。


    鬱鬱蔥蔥的山林如潑墨,乍一看像是傳統的寫意山水畫,然畫法卻還是她一貫的風格,山川林木雖有水墨之韻,豐富的層次和顏色變化又迥異於水墨畫,一筆一劃都帶著她強烈的個人印記。


    然而再美的山川都不過是背景,這幅圖裏,主角是峰頂上天為被,地做床,幕天席地盡情交歡的男女。


    山川靜默,這浩大煊赫的天地,都在為這場交歡的襯托,沒有床鋪,沒有席簟,女人嫵媚妖嬈,男人俊朗健壯,都是俊俏風流的人物,倒與這山川十分匹配。


    他的目光從女人身上草草掠過,看到男人時略微頓了一下。


    從幾個月前開始,她送來的畫裏,便似乎傾向於將男人畫成這種健壯有力型,從男人的穿著打扮看,也多是農夫、鐵匠、武將甚至屠夫等職業,偶爾才有一幅男主是文弱書生型的。


    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她的喜好。


    而他並不在她的喜好裏。


    他閉上眼,長長舒出一口氣,再睜開眼,沒有繼續翻看剩下的畫,而是小心地將畫放回匣中,上了鎖,也不放回書架,而是放到他放個人收藏的櫃子裏。


    昨日送去的信,她現在應該已經看過了吧。


    以後她再也不會來送畫,那麽這十幅就是最後十幅。


    最後的,就留下私藏,作為紀念吧。


    不再看畫,書也看不下去,方朝清在內室踱了幾圈,最後還是出去,到了前麵的鋪子。


    鋪子裏依舊一個客人也沒有,兩個夥計閑地搬了板凳,坐在門口,頭挨著頭低聲說著什麽,一邊說一邊發出笑聲,隻是那笑聲,怎麽聽怎麽有些……猥瑣。


    方朝清腳步頓了頓,便往門口走。


    到了兩個夥計身後,才聽清他們說的什麽。


    “……那鐵匠真是好豔福,那麽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兒,怎麽就瞎了眼看上個打鐵的?我看他長得也不怎麽樣,連咱們東家一半都不及。那甄姑娘能看上鐵匠,怎麽沒看上咱們東家?”


    “你小孩子懂個啥,三十如狼四十如虎聽過沒?那甄姑娘雖然還不到三十,卻也快了,肯定饑渴地不行,不然也不會畫那春宮畫。而且不都說是從良的窯姐兒嗎?”


    “窯姐兒那是啥?一雙玉臂千人枕,一點朱唇萬人嚐,她經過的男人,怕是比你小子見過的女人都多!這種被經慣了的,尋常男人哪裏滿足得了,你看鐵匠那身板兒,一看就是有力氣的,能把她治地服服帖帖。”


    “聽說鐵匠那玩意兒天賦異稟,說不得那甄姑娘就是被他那話兒給弄舒服了,不然她又不缺錢,犯得著找個臭打鐵的?”


    “我、我就是沒想到……那麽美的姑娘,怎麽私底下這麽放蕩?往常她每次來,我都恨不得把她當仙女兒供著。咱們東家也是,他雖然沒說,可我看出來了,每次甄姑娘來,他都能高興好幾天,這幾個月甄姑娘不來了,我就再沒見過他那麽真心實意地高興了。”


    “嗐,咱們東家,那就是個傻子,愣頭青!他呀,跟你小子一樣,還是見的女人少,才輕易地被她勾了魂兒,還傻不愣登地把人當仙女兒,還守什麽君子之禮,都是傻的。”


    “我跟你說,這女人啊,人前越端莊,人後越放浪,這個甄姑娘,我第一眼就看出她是個騷的……嘿嘿,現在那鐵匠滾蛋了,依她那不甘寂寞的性子,肯定得再找男人吧?也不知道能不能輪到我爽爽……”


    ……


    外頭日光明亮,方朝清站在室內的陰影裏,眼底卻仿佛猛然一黑。


    兩個夥計依舊沒察覺有人到來,越說越興起,越說越不堪,乃至冒出越來越多器官名詞,而那些名詞的主語,無一例外都是她的名字。那較年輕的夥計原本還有些端著,被那年紀大的帶著,沒一會兒,便想著那位甄姑娘的模樣,想著她脫光了躺在自己身下的樣子,一邊想著,一邊說著,然後跟那年紀大的一起嘿嘿地笑。


    正說地渾身發燥,恨不得立刻衝進花樓找個女人瀉火時,忽聽背後一道清冷的聲音傳來。


    “你們在說什麽。”


    兩個夥計嚇一跳,忙不迭地轉身,就看到方朝清正站在他們身後,或許是因為站在陰影裏,臉色顯得有些慘白,但神情卻還是正常的。


    應該……沒聽到什麽吧?


    年紀大的夥計擺著手笑道:“沒、沒啥,東家俺們沒說啥,就是胡侃唄,您看這會兒也沒事兒做不是?”


    方朝清神色未變,隻是道:“我好似聽到甄姑娘的名字。”


    年紀小的夥計嚇了一跳,年紀大的卻眼珠一轉,道:“對對,方才是說起甄姑娘了,東家您還沒聽說吧?就前日,街上那鐵匠鋪的鐵匠,叫做何山的,遣了媒婆去甄姑娘家提親,結果被趕出來啦。方才我跟小伍就是說這事兒呢,我就說這鐵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甄姑娘那樣的人,哪裏是他能肖想的?小伍,你說是不是?”說著用胳膊戳了戳旁邊年輕的夥計。


    那小伍忙搗蒜似的點頭。


    方朝清蒼白的臉沒有一絲表情,鳳眼定定地看著那夥計,一直看著,不說話。


    被他這麽盯著,那夥計再油滑也不由有些心慌,顫顫地叫:“東、東、東家?”


    方朝清長舒了一口氣:“來結算下工錢,以後——你們不用再來悅心堂了。”


    “東、東家!”那年紀大的夥計登時驚叫起來。


    年紀小的也嚇地瞪大了眼。


    在悅心堂做夥計可以說個非常好的差事,客少活少人清閑不說,方朝清為人很是溫和,幾乎從沒訓斥過夥計,甚至還教他們識字,最重要的是哪怕鋪子沒掙錢的時候,方朝清也從不拖欠他們工錢。


    可以說找遍這整條銅駝大街,也找不著比這更好的差事了。


    可這會兒,方朝清突然要趕他們走?


    小伍嚇得說不出話來,那年紀大心知不好,方才的話恐怕是真被他聽到了,眼珠一轉,忽然抱住方朝清的腿,噗通一下跪下來,然後哭天抹淚地說著自己有多不容易,上有老母下有妻兒的,丟了這份工就活不成了雲雲。


    一邊哭,一邊拉著小伍也跪下,兩個大男人齊齊跪在方朝清跟前,抱著他的腿哭求。


    方朝清搖搖頭,眉頭緊蹙,道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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