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合攏手掌,將手裏的珠花攥住,“所以,你還得告訴我你姓甚名誰,家住哪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甄珠“噗”地笑了,笑過後道:“我叫甄珠,住在柳樹胡同,院裏有棵很高的棗樹,張捕快家右邊的宅子就是了。記住了麽,鐵匠?”“鐵匠”兩個字被她含在喉嚨裏一般含混地吐出來,聲音又粘又膩,蛛網一樣碰上了便甩不掉。


    男人點頭,眼珠沉沉地看著她:“記住了,原來張老三的那宅子吧。原來新來的住戶是你。”


    “還有,我不叫鐵匠,我叫何山。”


    柳樹胡同裏,阿朗在棗樹下又練了會兒招式,直到把那幾招練得滾瓜爛熟了,甄珠卻還沒回來。他用中午甄珠打了沒用完的水洗了把臉,看了看日頭,躊躇一下,還是出了門。


    出胡同時遇上一個瘦長臉抹白粉的女人,瞟了他一眼,叫住他:“哎哎,小哥兒!你——你就是甄珠妹子家的那個?”


    阿朗停住腳,淡淡地看著她,點了點頭。


    女人細長的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忽地吃吃笑了起來,伸手就想往阿朗肩膀摸:“小哥兒長得挺快哈,多大了呀?”


    阿朗猛地往後一退,她的手便落空了。


    女人若無其事地收回手,捂嘴笑:“喲,還害羞呀?小屁孩子還知道害羞,姐姐就是好心看看你長肉了沒,嘖嘖,我還記得剛見你那會兒的可憐樣兒呢,跟個竹竿似的,那身子,看著都咯手。甄珠妹子把你養的不錯哈,你們什麽關係呀?姐弟?你們長得也不像呀?”


    阿朗秀氣的眉狠狠地皺了起來,隻覺得這女人莫名其妙,又聒噪極了。


    不想再搭理她,向右錯了一步,繞開她便大步往前走。


    “哎哎別走呀!”女人在後麵喊著,阿朗皺著眉,卻走得更快了。


    女人悻悻地甩了甩手帕。


    “哼,小屁孩子,又瘸又瘦的,當老娘看得上你啊!要不是那何山不識趣兒……”想起鐵匠那壯碩的身板,有力的臂膀,女人的眼神又迷蒙起來,渾身都燥地不行,腳底沒根似的軟如浮萍,可看看空無一人的胡同,和不遠處自家空蕩蕩的大門,她掐著腰,一路哀怨地回了家。


    終於擺脫了那莫名其妙的女人,阿朗跑到了銅駝大街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好鱗次櫛比的商鋪,一時間也不知道去哪兒找甄珠,隻得用笨辦法,兩眼搜索著街上的行人,又往每個鋪子裏看。


    好在,鐵匠鋪離街頭不遠,阿朗沒找多久,就看到站在鐵匠鋪門口的甄珠。


    她正跟一個男人說話,兩人離得並不近,約莫有快一丈的距離,但從阿朗的角度看過去,兩人的身影幾乎重疊,甄珠嬌小的身子被男人壯碩的身軀完全包裹著,兩人說著話,離得遠阿朗聽不清,但他看到那男人的目光。


    那目光有些奇怪,阿朗有些形容不上來,就覺得,那目光……似乎把他對麵的甄珠當做什麽好吃的美味,想要一口將她吞掉似的。


    “姐姐!”他叫了一聲。


    甄珠轉身,看到他,“阿朗!”


    “那便說定了,五天後我來取。”她又對男人說了一句,男人點了點頭,她才跟男人告辭,朝阿朗走來。


    “你怎麽來了?”她笑著問他,略帶薄紅的臉頰生氣勃勃,有種鮮活生動的美麗,像含苞待放的花蕾,全然不像下午在家時那樣頹廢。


    阿朗看她,有些奇怪她怎麽狀態突然變好了,看了看鐵匠鋪裏那若無其事地整理著鋪子的男人,不知為何,胸口有些悶悶地。


    他悶聲道:“你總不回來,我怕你出事。”


    甄珠笑笑摸摸他腦袋:“阿朗真貼心。放心,沒你在身邊保護,我不會走遠的。”


    這話說的……阿朗胸口的悶突然就全消了,他小小地抿起嘴,微微地笑了起來,一笑,兩頰便露出淺淺的酒窩。


    甄珠瞪大眼睛:“阿朗你居然有酒窩,好可愛啊!”


    阿朗立馬繃住了臉,酒窩也消失不見。


    跟甄珠相處多了,他也弄明白她許多常用語的意思,比如這個“可愛”,她便經常用來形容小孩子。他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吧……之前隻是長的小而已。


    看他不笑了,甄珠還歎息,說:“為什麽不笑了?你應該多笑笑,笑起來多可愛呀。”


    阿朗悶悶地點了頭。


    心裏卻想著,才不笑。


    除非她不再說他可愛。


    甄珠的“苦夏”症狀似乎全好了,每日也不像之前那樣懶洋洋毫無生氣的樣子,反而興致勃勃,甚至還跟著阿朗學了幾個招式,說是萬一阿朗不在身邊,她也能稍微保護下自己。


    隻是正如阿朗沒繪畫天分一樣,甄珠的武學天分也是零,她打起拳,動作看著對了,然而阿朗怎麽看怎麽像跳舞,招式軟綿綿地完全沒有一絲力道。


    不過,她練地高興,他也就不說什麽。反正他會好好學武,好好保護她的。


    除了學武,甄珠還又開始畫畫,隻是依舊是躲在西廂房裏,畫的什麽阿朗都不知道,他也習慣了她這樣時不時就把自己關屋裏,而且自動為她找到了理由——教他練武的鏢師說了許多江湖故事,據說真正的武林高手練武時是需要閉關的,雖然甄珠是畫師,但應該也需要閉關創作吧。


    這樣關在房裏畫了幾天,甄珠發現,她積存的不純潔畫作似乎有些多了。


    之前無聊畫的,加上這幾天畫的,足足幾十張,摞起來都很厚一摞。


    正好,錢快花光了。


    甄珠留下幾張自己滿意的,其餘的統統打包,帶著再次去了悅心堂。


    天氣炎熱,街上行人都少了些,悅心堂的生意也越發清淡,半天沒一個客人,夥計閑得無聊打蒼蠅,方朝清則照舊在櫃台後看書,他看地入神,甄珠進來都沒察覺。


    待得聽到那柔柔細細的嗓子忽然又在耳邊響起,他猛地抬頭,就見那張宜喜宜嗔的臉趴在櫃台上,主人揮手,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


    “方老板。”


    方朝清淡淡地笑:“你來了。”


    “嗯,我又來賣畫了,方老板還收麽?”她笑嘻嘻地問道。


    她趴在櫃台上,他坐在櫃台裏,她居高臨下,便有一股若有若無的香氣仿佛將方朝清籠罩了一般。許是天熱,她的臉粉撲撲的,不如以往雪白,但卻更鮮活,仿佛十七八歲的青春少女一般,渾身都洋溢著快活的氣息。


    是遇到什麽開心的事了麽?他想著,井水般波瀾不興的心情,也不由被她感染地快活起來。


    “當然,你的畫,有多少都收。”


    第11章 生活啊


    進了內室,甄珠將帶來的畫一股腦兒全拿出來,方朝清便嚇了一跳。


    “這次……挺多啊。”


    甄珠抿嘴笑:“嗯,最近比較勤快。”


    當著甄珠的麵,方朝清也不好一張張地仔細看,隻草草翻了下,數了數數量,“共四十八張,可對?”他說道。


    甄珠渾不在意地點點頭,事實上她根本沒查過究竟多少張。


    方朝清將圖小心收好,放到靠近櫃台的書架上,轉身見甄珠依舊趴在櫃台上,雙手托腮,眼神清澈如水,讓人無法想象,這樣一個姑娘會是能畫出那些春宮圖的。


    她的動作舉止大膽隨意,與男人交談毫不羞怯扭捏,還敢主動兜售春宮圖,與他討價還價,這讓他起初以為她是個精明成熟的人,然而幾次接觸下來,卻發現她骨子裏有種稚子般的天真與淳樸,除了第一次與他討價還價爭取了四六分成外,之後的合作,她完全信任他,對銀錢也不在意。


    得虧是遇上他,不然換個良心壞的,不知怎麽坑她呢。


    不過,也許正因為是他,她才這樣放心呢?


    旋即方朝清搖搖頭,甩去這樣的想法。


    放好畫,甩去腦海中不該有的心思,方朝清正色問了甄珠一個問題:“甄姑娘,您畫……這種圖,是為解一時之難,還是想做成長久的生意?”


    甄珠眨眨眼,有些疑惑:“嗯?”


    方朝清道:“若你隻是暫時需要銀錢,待銀錢夠了便不再畫,後麵的話我也不必說了。但若你想一直畫下去,我倒有一個提議。”


    甄珠“哦”了聲,旋即興致勃勃地問:“什麽提議,說來聽聽?”


    方朝清仔細跟她分析。


    “這些天,我走訪了洛城許多有賣這種圖的書畫鋪子,也大致探清了這種圖的價位,如悅心堂一般,普通畫匠的畫作不過千文上下,再低劣些的還有數百文的;而畫技精湛些的畫師,他們的畫作則可以賣到數兩銀子;再往上,超過十兩的,要麽畫作水平遠超尋常,要麽畫師薄有名聲,但一般都是後者,甄姑娘,如今你的畫作便是在這一檔,且是前者。”


    方朝清頓了頓,甄珠看著他,認真等他繼續說下去。


    方朝清便又道:“再往上,便是大家之作,當世有名的,例如吳中畫師仇十洲,仇十洲善畫人物,尤長仕女,其書畫頗受追捧,便是普通畫作也是絕不低於十兩一幅的,而他又好畫春宮,除親友間饋贈外,也有些流向書畫鋪子,他的春宮圖,最低也能賣出五十兩的高價,且常常是有錢難買,因仇十洲並不以繪春宮圖為生。”


    方朝清頓了頓,似乎有些猶豫,但終究還是鼓起勇氣,說出自己的見解:“以朝清薄見,單論春宮,甄姑娘的畫完全不遜色於仇大家,且甄姑娘畫法新穎別致,是當今乃至過往曆朝曆代從未有過的畫法,甚至——甄姑娘便是想借此名留青史,也不是沒可能。”


    這樣的評價可謂相當之高,若是被外人聽到,恐怕會被嘲笑他不知深淺,一個書畫鋪子老板,拿一個毫無名氣的女人與仇大家相提並論便罷了,還說出“名留青史”這樣的話?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


    或許也是因為這樣,方朝清起初的語氣有些猶豫和不自信,但說到後麵,看著甄珠的眼睛,他話裏的不自信已經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從容自信的娓娓道來。


    他雖然一事無成,才華耗盡,但,眼光應該還是在的。


    甄珠的畫是獨一無二的,也是難以被如今接受的,但一旦接受,她必將名留畫壇,成為一脈宗師般的人物。


    而這邊廂,甄珠聽了方朝清的話,卻沒有太大感受。


    工筆寫意上她不敢與古代大家相比,但在她擅長的人物寫實上,她還是很有自信的,且方朝清說的一點沒錯,她所用的畫法,是完全迥異於傳統國畫技法的,方朝清隻說個新穎別致,都算是保守的了,事實上兩種畫法迥然不同,中間隔的是天塹般的鴻溝。


    因此聽了方朝清的話,她也沒有不好意思,隻好奇地接道:“所以?”


    她這反應,也給了方朝清一定程度的認同,讓他更有了信心。


    他微微揚起下巴,笑著反問:“所以,甄姑娘是想做籍籍無名的畫匠,還是名傳天下的畫師?”


    甄珠眼睛微亮。


    方朝清便知她有了興趣,道:“若甄姑娘隻想解一時之難,不欲在此一道上糾纏過多,那麽大可如之前一般,隨意畫些圖在悅心堂寄賣,一幅圖賣價十兩或更多,所獲也是不菲。”


    “但甄姑娘若想出力更少,所獲更多,如仇大家那般,一幅圖賣到幾十上百兩,卻還是有價無市,便需要多花些心思。”


    甄珠笑問:“例如?”


    “例如與悅心堂簽訂契約,悅心堂全力將甄姑娘的畫作打響名氣,使得甄姑娘能成為如仇大家一般的畫師,而作為回報,甄姑娘需給予悅心堂一定保證,比如以後的畫作隻供給悅心堂直接售賣或轉賣,當然,具體條件可以再相商。”


    方朝清娓娓說著,漸漸挺直了背脊,臉上帶淺笑,侃侃而談時自有一股從容不迫、淵渟嶽峙的氣度,這股氣度,使得他完全不像一個小書畫鋪子的老板,那談笑間灰飛煙滅的風流意態,儼然濁世翩翩佳公子,而那雖然精致,但也不算太驚豔的眉目,竟曜如明珠美玉般,晃地人一時移不開眼。


    甄珠便晃了一下神,隨即燦爛地笑道:“好啊。”


    方朝清一說,她便明白了他的意思,甚至比方朝清本人還更明白,因為方朝清所說的,其實就是現代時甄珠早早經曆過的。


    在“墮落”地跑去寫美食旅遊專欄前,甄珠也曾是小有名氣的青年畫家,專業上被業內前輩認可,在商業上她的畫作頗受收藏家和畫廊的歡迎,常常能賣出高價,讓許多同齡青年畫家羨慕不已,。這固然是因為甄珠的確有才華,但還有一個不可或缺的因素,就是甄珠簽了一個好的藝術品經紀人。


    經紀人一詞因娛樂圈為人熟知,但其實各行各業幾乎都有經紀人,藝術圈也不例外,藝術品經紀人推銷、包裝藝術家,是連通藝術家與收藏家的橋梁,是可以讓藝術家專心創作,而不必過度為凡俗瑣事所擾的專業經紀人才。


    這個行當由來已久,事實上很多藝術家、作家的妻子為丈夫打理創作以外的商業、交際事務,便是充當了經紀人這一角色,但這隻是經紀人角色的雛形,現代的專業藝術品經紀人並不是人人都能做的,他們手握大量展會、畫廊、媒體、拍賣行、收藏家、策展人等等一切與藝術品相關的資源,將藝術家和藝術家的作品包裝推銷出去,居間收取經紀費用,藝術家的身價越高,他們所獲便也越多。


    古代其實也有“經紀人”,便是每個城市都有的牙郎,牙行便是經紀場所,隻是牙行更多的是撮合促成具體物品的交易,如房屋、牲畜、奴仆、絲綢等等,所起的隻是一個居間作用,與重視包裝推廣的現代經紀人還是有很大不同。


    但方朝清所說的,便很接近現代經紀人的含義了。


    所以甄珠很有些驚喜。


    穿到這個時代,她之所以沒有產生什麽闖蕩畫壇的想法,一個重要原因便是懶得營銷自己,而不營銷,不包裝,沒有同行的互捧,沒有權威人物的賞識,無論是古代還是現代,藝術家都是難以出頭的,想出頭便要慢慢地熬,運氣好興許熬久了能出頭,運氣不好——就像文森特·梵高那樣,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畫值錢,隻有他自己不知道。


    當然,比起更多的死後仍舊籍籍無名,畫作被當做廢紙扔掉的畫家,其實梵高也可以稱得上幸運了。


    甄珠骨子裏有些清高,又對金錢沒有太大的需求,所以在有了穩定靠譜的收入後,雖然又開始畫自己喜歡的畫,卻並沒有多少雄心,想要憑借那些“正常”的畫在這個古代畫壇闖出什麽名氣,因為她知道那是一條艱難,且勢必會讓她做出許多妥協的路。


    而如果有個經紀人,這一切便將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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