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見到溫子清的時候,是在白永旺的包子鋪前。


    饑腸轆轆的馮亦徹循著肉包子的香味過來, 卻意外的聞到了一股熟悉的玉蘭花的香味。他抬起頭, 就看到一個戴著冪籬的纖麗女子從包子鋪裏走出來。他不禁啞然失笑, 打扮得如此講究的女子也會到街邊的包子鋪吃東西?他駐足回頭看她,她卻是目不斜視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後來他無數次想到,如果那一天他不是著急去吃包子, 可能就不會有後來那麽多的波折。


    第二次見到溫子清的時候是在城門口。


    那時候白澤出事,沐縈之執意要去北疆找人。他和蘇頤當然要去。溫子清仍舊是坐著馬車而來, 隻是這一次她沒有戴冪籬。一開始他並未留意到她, 直到聞到了一股若有似無的玉蘭花香氣。他四處張望,這才看到站在沐縈之旁邊的她。蘇頤見他在發呆,笑嘻嘻地問他是不是被京城第一醜女醜到了。


    蘇頤這廝聲音極大, 她聽到了, 抬眼看了過來,眼神很是淡漠, 似乎對這種言語羞辱習以為常, 隻是掃了一眼就將目光收了回去。馮亦徹忽然有點心疼, 為她身上的玉蘭花香味,也為她的習以為常。他頭一次對蘇頤黑了臉,狠狠瞪他一眼就不再搭理他。


    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沒再見過他,當然也沒有想起過她。他有太多事要做, 書院的事, 沐縈之無暇管, 蘇頤無心管, 方文倒是願意幫忙,可他在朝為官,平時就已經忙得腳不沾地,隻能休沐時搭把手。


    他一個人被書院事務折騰得團團轉的時候,她突然出現了。


    她沒有戴冪籬,梳著婦人頭,站在書院門口。她生的不好看,但她總是把自己拾掇得幹淨清爽,就像一朵玉蘭花,不是枝頭開得最好的那一朵,而是開在角落裏,無人留意,卻依舊默默吐著芬芳。


    “馮公子。”她喊了他一聲,打斷了他的遐思。


    他意識到自己的打量令她有些不適,立即收回了目光。


    “裴夫人。”他朝她行了一禮。


    “我已經與裴雲修和離了,如今雖無人知道,但我不想聽別人叫我裴夫人。”她的聲音很淡,聽不出什麽喜怒,像是在說別人的事。


    他馬上改口:“溫夫人。”心緒卻又因為她的一句話飄遠了。


    和離?


    裴雲修對她不好嗎?馮亦徹自然知道裴雲修曾經心儀沐縈之的事,定是他對沐縈之無法忘懷。可他既然無法忘懷沐縈之,為什麽又要娶她?馮亦徹的心裏忽然有了一絲憤怒。


    “早就聽縈姐姐說起她的書院,一直想請她帶我過來瞧瞧,隻如今縈姐姐有身孕在身,又去了外地養胎,我便自己貿然前來,不知道是不是太過唐突?”


    “不唐突,溫夫人請進。”


    他連忙讓她進來,帶著她在書院裏轉悠了一圈。她一邊問些書院的事,一邊又問起馮亦徹在外遊曆的事。他是名聞天下的大才子,每每有人知曉他的大名,都會對他刨根問底的盤問。但他喜歡被她問,她說話總是讓人很舒服,和她走在一起,馮亦徹總覺得回到了江南煙雨間,他披著蓑衣坐在舟頭,漫天小雨輕柔地落在他的臉上,既溫柔又動人。


    “這本馮公子的詩集?”


    “嗯,以前都是寫過便罷,隨處扔著,後來方文說我暴殄天物,平時他從行署回來就幫我把以前散放的詩稿都謄抄到一起。”


    她拿著詩集,認真地看了幾首,“以前京中閨秀都喜歡傳讀公子的詩集,我也看過,可那些大多是些花間閨怨之作,雖寫得好,可我不喜歡讀。”


    馮亦徹有些赧顏。


    從前他落魄之時,受過秦樓楚館中姑娘們的接濟,與她們相熟之後,知道她們都是苦命人,因此並不輕賤她們,而是與她們為友,寫些詩贈與她們,她們都歡喜得緊,人人爭著要他寫詩,競相傳頌他的才情。在外人看來,自是將他當做尋花問柳之輩。


    他是狂傲不羈的性子,哪裏會去跟人解釋什麽?但聽到溫子清這麽說,他忽然想要解釋清楚,他跟那些姑娘,不是旁人想的那種關係。


    還沒想好怎麽開口,她便往下繼續翻著,眼中盡是驚喜,“你還寫了這麽多邊塞詩?”


    “嗯,這些都是我在北疆遊曆的時候寫的。”


    “沒想到你寫了那麽多閨怨詩詞,還能寫這麽大氣蒼涼的邊塞詩。”


    “我寫詩向來都是有感而發,看到什麽就寫下來,並不是自己喜好寫什麽。”他忽然間像是回來了從前在家塾裏開蒙的日子,麵對先生的考問,緊張得不得了,生怕自己說錯了什麽。


    她卻沒有再看他,自顧自地往下翻著,“這首《過江南》也好,行經白雲間,輕醉臥酣眠。”


    “江南風光便是如此。”


    “我沒去過,最遠到過京郊西山的溫泉莊。”說完,她低頭笑了笑,“我真的很羨慕縈姐姐,她去過北疆那麽遠的地方,還有這家書院。”


    “書院你可以常來。”他脫口道。


    她微微一愣,立即讓他不知所措,“我是說……你可以跟白夫人……跟她一樣過來……”


    “可以嗎?”她輕輕咬了咬唇,像是在自問自答,“如今沒什麽人能管著我,確是想做什麽都可以,隻是……”


    “隻是什麽?”


    “我來書院……做什麽?總不能當先生講課吧?”


    原來她是擔心這個,他忙說,“能做的可多了,你瞧著那邊那堆文章吧,都是學生們寫,白夫人都讓我寄過去讓她批閱,她遠在文成縣,如今月份也大了,一來一回要一個多月,我一個人根本看不完,你若是願意,幫著我一起看。”


    “那我拿回去看,看完了再拿過來。”她小聲說,說完像是又悔了,“可我的才學比不過縈姐姐。罷了,我先拿回去,試試看,若是不信,往後就不給你添亂了。”


    他聽著她這番自言自語顛來倒去的話語,心裏漸漸長出了一朵花。


    她在那一疊文章裏拿了十份,臨走時忽然又回過頭指了指桌上的詩集,“我的學問不好,但小楷寫得不錯,方大人既然沒空做這個,你若是放心,把你的詩稿都交給我。”


    她居然想幫他做詩集。


    “好,當然好!”他飛快將所有詩稿都裝起來交給她,“有一些詩稿寫得潦草,你若是看不清楚,可以來問我。”


    “嗯。”她提著詩稿和文章走了。


    他滿懷希望地等著她再來,卻在半個月後等來了她的丫鬟。


    她寫了一張簡短的條子,講了詩稿的進度,帶回去的十篇文章也全都批閱過了。她改的多是文法和用詞,十分用心,白紙黑字上用簪花小楷寫了許多批注。


    他既開心又失落。


    他心裏清楚,她跟沐縈之雖然都是相府嫡女,又意氣相投,可她們倆的個性完全不一樣,沐縈之敢冒天下之大不韙,她卻是循規蹈矩的人。


    他隻能等。


    坐在書院裏老老實實的等,等著她派人送來隻言片語。


    這一等就是兩年,兩年裏他沒有出過京城,馮亦倩說他變了,蘇頤說他瘋了。他知道蘇頤又想拿她相貌取笑,狠狠揍了那家夥一拳。


    那一天沐縈之送了信來,要他帶著天成書院的人去文成縣聽名士的指點。


    他走遍了天下,沒聽過文成縣出過什麽名士,他去找白珍求證,得知沐縈之說白秀英生了重病,要白家一家子立即去文成縣侍疾。


    他知道其中必有異,近來北桀和新琉一起作亂,莫非沐縈之收到了什麽消息,京城會發生變故?他立即去找了她。


    她見到他上門,驚訝萬分,他直言京城有變要她盡快出城避開。


    她低下頭,“我實在無處可去。”


    他心裏明白,他這麽不明不白的上門要她離京,她定然以為自己是要她私奔,怎麽都不會走的。


    他無奈,隻好讓蘇頤先把大長公主和馮亦倩都安排出京,盡量多帶人手。


    至於他自己,她不走,他當然也不走。


    聽到北桀騎兵進城的消息時,他正在畫畫,本想畫幅美人圖,卻莫名其妙地畫了她。


    他扔下筆,提著劍就朝南安侯府衝了過去。


    趕過去的時候,府裏已經有了十幾個北桀兵,地上全是奴仆婢女的屍體。他懂一點北桀話,依稀聽到他們在說什麽要殺光姓溫的人。他拔劍上前,殺了個痛快。在他終於殺死最後一個騎兵的時候,她牽著孩子出現在他眼前。


    “子清,跟我走!”


    她看著他滿身是血,眼裏全是淚。她打了水,幫他擦了臉和手上的血,他們換上奴仆的衣裳,從後門悄悄離開,進了書院。


    他讓她和孩子住自己的房間。


    一進門就看到他那張沒有畫完的美人圖。


    “娘,這畫上畫的是你嗎?”小世子奶聲奶氣地問,“跟你長得好像啊!”方文正好從旁邊過來,一見屋中情景,便將小世子抓起來往外提著走,“走,方叔叔帶你去旁邊玩遊戲。”


    屋子裏隻剩下兩個人。


    她走過去,愣愣看著畫像上的人。


    “美人才能入畫。這張臉,真是把周遭的景致都毀了。”


    “我並不覺得。”他說。


    她隻是笑,轉身往旁邊走去,不再看那畫,目光卻落在了角落裏的一樣樂器上。


    “你也會吹笙?”


    “我不會。”他說,心裏猛然間升起了一個瘋狂的念想,“你會吹笙?”


    她不解他臉上突然而至的狂喜,輕輕點了點頭:“怎麽了?”


    笙……玉蘭花……


    “城南木樨巷你去過嗎?四年前!”他直截了當的問她。


    “我家在那邊有座小院,種了許多玉蘭花,每年四月花開的時候我都會過去住一陣子,撿玉蘭花做香囊。”


    是她,果真是她!


    那一年他祖父病重,他回家探視,祖父在病榻上罵他不求上進,丟了馮氏的臉麵。他頂撞了祖父幾句離家而去,誰知當夜祖父就沒了。馮家上下的人都說祖父是被他氣死的,他心裏亦是痛苦糾結。若是他不頂撞,或許祖父還能多活幾個月。


    蘇頤把行屍走肉的他扔在木樨巷的小宅子,每天遣人送飯。


    隔壁不知住著什麽人家,院子裏種滿了玉蘭花,正是花季,玉蘭花淡淡的香味從那邊飄過來,他聞著花香,忽然就不想喝手中的苦酒了。


    他站在院牆下,抬頭看著伸過來的花枝,耳邊飄過來仙樂一樣的笙聲。


    淡淡的花香,空靈的樂音,他覺得自己又活過來了。


    一個月後,花期過去,那笙聲再沒響起,他淡淡一笑,也離開了那座小院,重新出門遊曆去了。


    “你怎麽問這個?”她疑惑道。


    “因為我錯過太多事了。”他猛然抓住她的手,“子清,你願不願意做我的娘子?”


    她正在看笙,沒料到他忽然這麽說了一句,驚詫過後,素來平靜的臉龐漲得通紅,“你……你說什麽瘋話?”


    “我沒瘋,子清,我想照顧你,我想保護你,我想娶你!”


    “可是,我這麽醜,你就不討厭這張臉嗎?”她的聲音有些哽咽,臉龐也顯出痛苦。


    從小到大,無數的人,無數的眼光,都在告訴她,你是個醜女。沒有人會愛上她,甚至連她的親娘都厭惡她。


    “不要這麽說自己,”他聲音大得令她嚇了一跳,“從今往後,若有人再敢嘲諷你的容貌,我一定會狠狠教訓他。”


    說完狠話,他又立即柔軟了下來,“子清,你告訴我,你心裏到底有沒有我?”


    她一直驚訝地看著他。


    他對她的關注她不是沒有留意到,可她根本不敢那麽去想。


    馮亦徹喜歡她?怎麽可能?


    馮亦徹是誰?馮亦徹是名滿天下的才子,便是京中的貴女們,也是偷偷傳讀他的詩詞,暗暗仰慕著他。


    這樣的人,怎麽會喜歡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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