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紛紛從花海中抬頭,閨閣少女們麵色嬌羞,儼然沒想到眾人口中懼怕的蕭太師,生的並非虎目熊腰,也並非一條粗臂就能揮死人,相反,太師是他們見過最有氣度,看起來溫柔如雪又冷漠威儀的男人。燕都主城人潮洶湧,這日起多了許多飄蕩的春心。蕭猊進入圍場,在座的天潢貴胄無一不迎笑攀談。蕭太師神色始終淡若雪霜,傳進耳中的話連續不停,隻看心情回應。秋時山中出沒的林獸增多,都在為入冬屯糧。小皇帝笑著宣告今日拔得頭籌者的獎賞,眾官迎笑,彼此心照不宣。圍獵是假,站隊是真。先前傳言太師被身邊的人暗算,回燕都後自是開始一番洗牌。朝廷以蕭猊為首的勢力獨大,其他王侯,武將,相士幾派,有的默不作聲看不清陣營,有的收起爪子隱忍,有的表麵中立實則早就納進太師手裏。起初小皇帝年幼登位,想要架空他瓜分去勢力的派係聯合施壓。蕭猊已一人之力壓製那些曾經鼓動過的王室,又讓他們縮回尾巴,手段和權勢無人可擋。蕭猊回燕都後閉門不見,那些被拒之太師府邸門外的權貴今日匯集,就為借此時機以表立場。小皇帝設下秋獵,也不過是要聲張蕭太師的勢力,鞏固他的地位。小皇帝還是挺能認清朝廷形勢和自己的實力的,他沒本事權衡管束一群想奪他權的人,剛好有個手段厲害的人物。雖然大部分權勢都不在自己手裏,但皇帝無需做那傀儡皇帝,蕭猊還給他保江山,小皇帝何樂不為,權當自己背後有個穩固的大靠山也罷。秋獵不僅是燕朝官員向蕭猊示好的時機,同時也是小皇帝向蕭猊示好的表現。此場狩獵蕭猊參與興致不高,武將一派的新貴子弟拔得頭籌。秋色灰暗,萬物蕭疏,他有些氣悶頭痛。眾人隻覺太師麵若寒雪,以為他不耐了,因此蕭猊離場時無人再去攀談,小皇帝差了護衛軍送行,無人出聲阻攔,怕惹蕭猊不快。太師府清冷慣了,靜思院更甚。蕭猊自秋獵後再次閉門不見,劉總管心思敏銳,直覺主子心情不好。除了吩咐後廚時刻備些養胃調身的食糧點心,吩咐人幹活時所有動作放到最輕,不許打擾到主子。幾個太師府的心腹短短兩日內在出府中書閣出入過幾次,深秋寒冷,書閣裏淺煙縈繞,暖氣融融,蕭猊靠在太師椅上。自蕭猊離都的兩月,朝內跳出了幾隻急著向小皇帝逼權的老狐狸。蕭猊把朝內看得見的,急不可耐亮出爪子的老狐狸支配出燕都,人雖然走了,但遠在邊城接應的人還沒停歇動靜。那幾個都是早年在皇帝幼時被蕭猊以權勢強硬趕走的,如今走的幾個,還算保留了一點體麵。當初發配去邊城的,是蕭猊當著全朝官員的麵兒讓護衛軍攆走,可謂顏麵盡失,對蕭猊自然記恨多年。他們走得早,心裏的仇恨足,再貧瘠的地方,因邊境偏遠,朝廷放管,那僅留下的一點官位也比當地的人高。十餘年過來,竟在暗中盤踞了邊城沿帶的經濟脈絡,而今成為燕朝為數不多難啃的寡頭。繚繞的煙霧朦朧,心腹們看不清蕭猊的神色。現下邊沿一帶的所有城邑以此寡頭為首,老賴似的拖欠朝廷兩年賦稅。蕭猊離燕都中毒期間正值三夏,他不在都城,城裏動靜大。入了孟秋,那頭的所有城邑拖繳賦稅就罷,連同進獻到宮裏的貢奉,經由清查,悉數皆是假貨。趁蕭猊這尊鎮朝老虎不在,他們借此耀武揚威,想拔去小皇帝的毛。小皇帝為此向蕭猊求助過幾次,時下未頒聖詔,此聞已在朝中私下傳遍,想表忠心的,有野心的,紛紛主動請求皇帝派遣。皇帝的旨意遲遲沒出,在等蕭猊推舉人過去。蕭猊過濾一番名冊,最後以表歸心的,想大展手腳的他都沒用,提筆飄逸,落下一個名字。給小皇帝舉薦了人,他把名冊丟給心腹,讓他們沒事就離開。心腹接了冊子,遲疑。蕭猊瞥他:“還有何事。”心腹訕訕:“太師,秋獵一事結束,燕都滿朝多了不少青睞您的小娘子,朝臣有人拿此事做文章,念您如今尚未娶妻納妾,紛紛向皇帝起了奏折,想往您身邊送人。”若蕭猊枕邊有他們府中的人,跟太師府關係可就不一般了。這兩日,引薦府中閨女的,送嫡堂千金的,應有盡有,一刻都沒消停。小皇帝怕消息傳給蕭猊惹他不悅,就一直攬著沒讓人說。心腹謹慎地觀察主子臉色,輕聲道:“還、還有人念您是否不喜歡女子,給您送夫郎的都有。”……蕭猊輕笑,俊美眉眼看似柔和,不懂的人估計會為此迷花了眼睛。幾個心腹縮了縮脖子,早知不說,把太師惹得不悅了。蕭猊似無心,卻有意說道:“誰說本官沒有婚配,放點消息出去,讓他們死了那份心。”心腹:“啊?”太師何時婚配,他們長年跟在太師身邊,聞所未聞。察覺失態,便又連忙低頭,沒敢問。行吧,太師說有那就有,沒有他們也會憑空編排出來。蕭猊笑意溫和:“你們不信?”心腹麵麵覬覦,點頭:“信!”蕭猊垂眸,似有感慨,叫人聽不出語氣。“若無意外,你們本該能見到他。”心腹陷入疑惑,太師真有婚配了啊?膽大的心腹忍不住好奇,問道:“主子,敢問主子婚配的小娘子,何許人也,是、是和模樣啊……”話音方落,寂靜無聲。幾個猶如做錯事的心腹不安忐忑,以為準備落得個像賀柒那般被主子發配去疆西種棉花的下場,卻聽主子低聲說了一句。“仙姿玉色,舉世無雙。”心腹齊齊呆住。蕭猊抬眼,眉間隱忍幾分陰鬱:“都下去。”劉總管杵在靜思院外,憂心。太師從書閣出來,心情就不好了,他還聽到幾次悶低的咳嗽。劉總管知曉太師夜裏偶有咳血,他請來梅大夫看診,太師見都沒見,直接讓他將人原地送返回去。他苦口婆心的勸,太師朝他笑笑,那笑劉總管看不明白。夜色環罩,靜思院的回廊悄然寂靜,風吹得廊道紗幔飄飛。守在門口的小奴才跑到院子的石拱門外看門去了,太師不讓人出現在院子裏。門開,靡黃的光線下走出一道煙青色的影子,男人背影看起來有些蕭瑟。蕭猊走到鎖起來的小樓前,用鑰匙打開,入目的赫然是一處布置好的喜堂。他將紅燭燃燒,眸光虛空地落在兩件支展起來,一大一小的喜服上。蕭猊已經適應並且習慣了心髒湧起的一陣陣細密疼痛,每一次的痛楚都會讓他想起在霧清山上要與他成親的小藥人。他拿起放在一旁晾幹的草葉,垂眸,神色平靜地照著記憶中編過的靈芝編弄。約莫一刻鍾,傘蓋飽滿,模樣憨掬,有點胖的靈芝靜靜躺在蕭猊的掌心。像這樣的靈芝他已經編了不止一個,蕭猊捧著看了片刻,將它置進堂內一處櫃中,裏麵擺著十餘個形態肖似的草編靈芝。蕭猊自言自語道:“今日不疼了嗎。”他睡了一段時辰,專門等入睡。可惜沒能如願,懷裏沒有擁滿那人纖小溫熱的身子的感覺,更沒聽到那陣委屈難過的聲音。蕭猊無眠,索性就在這方小小的喜堂坐會兒,俊美深邃的眉眼在映著嫣紅的喜堂的光線下,顯出幾分森冷的柔和。太師府一連幾日閉門不開,連同那些要給他身邊送人的消息,都消失得無影無蹤。蕭猊的身體看似好轉,可總有疼痛斷斷續續地伴隨著,他覺得這應該是自己拿了那株靈芝的命的報應,把一個那麽單純的人欺負得那樣狠。是報應吧,蕭猊無聲放任這樣的報應,講不出緣由。但他確實會很想他,尤其到了夜裏。入冬時,蕭猊病了一場。小雪剛過,靜思院外覆蓋著一層薄白的雪花。蕭猊蒼白的麵色浮起幾分淺淡的紅,劉總管早起送靈芝給太師看時,多心問了一句,蕭猊沒怎麽理會。深夜,燒熱高了起來,平日仿佛被壓製的綿密痛楚格外清晰。蕭猊麵無改色地用綢帕擦去嘴角的血漬,餘光落在跪在門外不起的劉總管以及一眾奴才,隱去眉間厭色,冷道:“起來。”劉總管一把老骨頭跪地不起,難得強起脾氣:“太師,您還是讓梅大夫為您看診吧。”老總管到了如今,還是有些疑惑的。他拳拳之忱:“您一向惜命,比誰都愛惜身體,為何……為何自回燕都,卻任由惡態不管不顧,主子,您是燕朝的蕭太師啊……”淩駕於九五之尊的太師,如何能這般罔顧自己的身子。讓老總管最憂心的是,太師病時一日不落的服藥,可也就僅是喝了那些藥湯,除此以外,絕無半點康複的姿態。已經年過六旬的劉總管長跪不起。蕭猊神色莫測。他讓劉總管退走所有下人,單獨看著這位侍奉在府多年的老人。蕭猊鮮少與人敞心,憶起在霧清山,一切雖然簡陋,他攻於心計,可那個時候少有的,真正擁有過一段清閑舒適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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