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忘掉的事情是什麽?”


    “這個嘛,就是之前那個意外啊,先前發生的車禍。”


    “這樣啊……”江島盯著慎介,“難道你完全忘掉了嗎?”


    “隻記得其中一部分而已。像是車禍之後與保險公司的人討論、警察對我做筆錄之類的。可是,一旦我試著要去回想最關鍵的部分,也就是車禍當時的狀況,腦海裏仿佛就像是蒙上一層薄霧,相關記憶變得曖昧不明,各種情景的片段猶如拚圖般地一片片浮現,卻無法拚得完整。”


    “這樣真的會讓人心煩,你應該覺得很焦躁吧。”


    “我焦躁到幾乎想把自己的大腦挖出來了。”


    慎介的玩笑話逗得江島哈哈大笑。笑完之後他喝了一口萊姆伏特加。


    “可是這樣也不錯吧。對你來說,那起車禍是一件不愉快的事情。這一類的回憶最好能忘就忘。和失戀不一樣,這一類回憶是永遠無法美化的。如果這種記憶能徹底消失,不也是一件很幸運的事嗎?”江島說。他的笑臉一改為嚴肅。


    “我也是這麽想,可是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也有許多情況想不透。”


    “有哪些是你想不透的呢。”


    “有很多。好比為什麽我會在那條路上開得那麽快?為什麽我明明發現前方有人騎著腳踏車,卻還是撞上了去?”


    江島聽完慎介說的話,感到有些意外。“你說你注意到有人騎著腳踏車?”


    “是的。”


    “你有這個印象嗎?也就是說,你有看到腳踏車的記憶片段?”


    “嗯,在印象之中,我看到一個女人在夜路上搖搖晃晃騎著車的背影。”


    “嗯……”江島皺著眉頭,視線落在慎介後方的酒櫃上喝著酒。過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又回到慎介身上。“從車禍當時的情況來看,似乎單純隻是車速過快。不過原來還有這回事呀,你看到對方騎腳踏車的樣子了嗎?可是,如果車速太快,也有可能當你確認前方有人時,就已經來不及閃開了吧?你的狀況應該是這麽一回事吧?”


    慎介聽了江島的解釋之後,心裏仍舊無法釋懷。由於他曾親眼目睹朋友發生車禍,自此之後,他開車就相當謹慎。那麽,為什麽他當天晚上又會那麽不小心呢?


    “我想去警局找負責車禍事件的警察,問問看當時的狀況究竟如何。”


    慎介一說完,江島就皺起眉頭,揮了揮手。


    “你別做這種無聊的事情啦。刻意去回想車禍當時的狀況,對你一點益處也沒有。比起這種事,你應該還有很多其他更需要考慮的事吧?例如你的將來之類的?”


    “將來?”


    “你打算什麽時候自己開店呢?你不是曾經說過這件事嗎?”


    “啊啊,如果可以自己開店當然好啊。”


    “說這什麽話啊,你可真悠哉呢。”江島傾斜酒杯露出苦笑。


    將來——


    慎介發覺自己好長一段時間沒去思考這個問題了。自從這次的事件發生之後,他從沒再想過未來的問題。換作是從前,他應該會更加頻繁地去思考這個問題。他甚至曾經思考過該是時候尋找店麵了,也曾設定預算,算出營業額要多少店才撐得下去。


    預算?


    慎介的心好像被什麽東西牽引著。但他卻搞不清楚。所以他決定更深入地思考預算這件事。自己目前有多少積蓄,該跟銀行借多少錢呢——


    慎介的腦袋又一片混亂了,他無法想起自己到底有多少錢,銀行存款還剩多少?自己有定存嗎?


    “喂,你怎麽了?身體不舒服嗎?”江島叫了他一下。


    “沒什麽,我沒事。”慎介搖了搖頭,然後開始擦拭洗好的酒杯。然而,一堆疑問如烏雲般在他心裏逐漸擴大。


    此時玄關的門無聲開啟。慎介反射性地望了過去。現在時間接近十二點。他的腦海裏浮現幾個可能會在這時間出現的熟客臉孔。


    開門進來的卻不是他料想中的人。那個人慎介完全不認識。媽媽桑、女孩子們、客人,以及江島,看到這個人頓時都沉默下來。


    這個慎介未曾謀麵的客人,是個女人,看上去年齡不到三十歲。一頭俏麗的短髮,可能剛參加完葬禮,身上還穿著黑色天鵝絨洋裝,手上則戴著黑色蕾絲手套。


    女人一踏入店裏,沒先看店裏周遭,直接朝著吧檯的最角落走了過去,簡直就像一開始就決定好了似的。直到她坐到高腳椅上,現場都是鴉雀無聲。


    “歡迎光臨!”慎介對她說。“您想點什麽呢?”


    女人緩緩抬起頭,凝視著慎介。在一個瞬間,他感覺某種情感在體內爆發出來。


    慎介有一種直覺——我愛上這個女人了。


    7


    穿著一襲黑色洋裝的女人,在店裏待了一個小時之久。在一小時之內,她喝下了三杯白蘭地。喝完一杯的速度大約二十分鍾,就像用碼錶計時般精確。除此之外,連喝酒的動作也幾乎完全一致。她先是把手伸向酒杯,然後輕輕舉起,凝視杯裏的酒幾秒之後,唇瓣碰觸杯緣,讓酒從口腔流入體內。這時她會閉起雙眸。酒流入喉嚨的同時,喉頭微微蠕動,然後再拿開酒杯,輕聲嘆氣——就這樣不斷完美地重複著動作。


    即使在接待其他客人時,慎介也一直注意著她。不,似乎不是隻有慎介如此而已。當那個女人進來店裏的時候,坐在吧檯的江島以他愛用的鋼筆在杯墊上寫了些字,默默推往慎介的方向。慎介隨即把杯墊拿了起來。


    是你認識的客人嗎?——杯墊上寫著這句話。慎介把杯墊握在手中,對著江島搖頭。江島麵露驚訝神色,不過,他自然不會露骨地對陌生女客投以好奇的目光。


    千都子也對這個謎樣的女人耿耿於懷。她走到吧檯輕聲問慎介:“你認識這位客人嗎?”慎介又搖了搖頭。如果是麵對男性客人,媽媽桑還能巧妙地問出身份,然而當對象是穿著喪服的女性時,她也束手無策。


    在最初二十分鍾內,女人隻說了“可以給我來一杯軒尼詩嗎?”“麻煩再給我一杯。”兩句話。相較於身材的窈窕,她低沉的聲音成為強烈對比。猶如橫笛般低沉的嗓音,餘韻仍在慎介的耳畔縈繞。


    當女人的第二杯一飲而盡時,慎介衷心盼望可再次聽到她橫笛般的低沉嗓音。可是她卻沉默不語,隻對著慎介舉起空酒杯,臉上露出了微笑。女人的表情隻有妖艷兩字可以形容。她那雙淺咖啡色虹膜的瞳孔,緊緊地捉住了慎介的目光。女人從微張的唇瓣fèng隙中,吐出宛如濃鬱花香的氣息。


    “跟剛才一樣的嗎?”慎介問,聲音有些發顫。


    女人沉默地輕輕點頭。店內微弱光線從側麵照到她的臉上,她的肌膚猶如陶瓷般雪白、光滑。


    慎介期待著女人主動開口跟他聊天。一般來說,獨自來酒吧的客人,多半是為了找人聊天。不過,慎介認為這女人恐怕不是如此。她多半是為了能像現在這樣一個人喝酒才會到店裏來。想獨自喝上幾杯的人,身上通常都會散發出特有的寂寞,可是這個女人身上並不存在這種感覺。身穿一襲黑色洋裝的她,仿佛靜靜地融入了略暗的燈光之中,流露出輕鬆愜意的氣質。


    女人喝完第三杯酒後,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戴在她纖細手腕上的,是一隻有著黑色窄版錶帶的表。慎介的目光受到吸引,視線落在她的手腕上。她手上還戴著黑色蕾絲手套。


    時間將近淩晨一點。店裏還有二名客人在坐席上,那兩人渾身散發企業精英的氣息。他們來到店裏之後,對坐在吧檯的女人也注視了好一陣子,現在則是在千都子那裏,一起熱烈地談論著賽馬的話題。


    “謝謝招待。”女人說出第三句話。


    “您要回去了嗎?”慎介問。


    女人微微點頭。她目不轉睛地盯著慎介看。慎介雖然也想正麵接受她的視線,但總覺得自己的內心會被那女人看穿,氣勢完全被對方壓倒,於是立刻別開了目光。


    慎介把收據遞給那女人。女人把手伸入黑色手提包裏,拿出了陳舊的深棕色皮包,皮革表麵已經磨損。那皮包與她散發出的氣質完全不搭,這一點讓慎介頗感意外。


    女人付完錢收好皮包,從高腳椅下來。和來的時候一樣,她目不斜視筆直地朝玄關的方向走去。


    “謝謝惠顧。”慎介對著女人的背影說。


    女人一離開,千都子隨即走了過來。


    “那個客人是誰呀?感覺有點可怕呢。”她在慎介耳邊悄聲說。


    “她之前曾被哪個客人帶來過嗎?”


    “沒有吧。如果有的話我會記得的。小慎,你沒跟她聊什麽嗎?”


    “沒有。總覺得很難跟她搭上話。”


    “畢竟她身上穿著喪服嘛。她到底是何方人物呢?”千都子從女人走出去的方向望著玄關,歪著頭思索起來。


    一到了淩晨二點,慎介他們把剩下的客人趕走,關店打烊。打工的女孩子們趕在末班電車前回家,之後的收拾整理便是慎介的工作。千都子把車子停在距離店裏有點遠的地方,為了開車過來所以早一步離開。


    慎介收拾完後走出店裏,把門給鎖好。走廊上滯悶的空氣裏滿是塵埃。他不禁心想,夜晚的世界就是這樣,自己終於又回來了。


    慎介站在電梯前按下按鈕。自己獨自站在那裏,果然又讓他回想起那天夜裏的事。悄無聲息從背後逼近的黑色人影、由上往下砍過來的兇器、猛烈的衝擊、以及感到那種劇痛時意識飄散的感覺。


    某個地方傳來聲響。慎介吃了一驚,轉向身後看了過去,可是他身後卻沒有人影。不久之後,樓梯方向傳來一群人的笑談聲。大概是從樓上店裏離開的客人吧,慎介鬆了一口氣。當他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全身寒毛直豎,腋下已經汗水淋漓。


    電梯抵達慎介所在樓層之後,電梯門無聲開啟。慎介祈禱著沒人在電梯裏麵,但事與願違,電梯裏有個男人在。那是個嘴巴周圍長滿鬍鬚,年齡約莫三十出頭的矮個兒男人。


    雖然慎介極為不願和陌生人兩人待在密閉空間內,卻又非搭不可。慎介一走進電梯,立刻按下“關”的按鈕。他不想背對男人,便將身體貼著電梯內壁,直盯著表示樓層的燈號。抵達一樓雖然隻花了十幾秒,慎介卻覺得時間久得讓人害怕,他感到自己全身都僵硬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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