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午後,葉家那邊也派人送了信,說是葉家的七姑娘葉棠嫿也被選中了,今日忙亂不能過來敘話,改日一定來。


    顧家這邊也是忙成一團。顧澤行本來在外麵訪友,得了消息立刻趕回來,去老太太那裏說了半天話,又安撫柳氏許久。


    晚間時候擺了宴席,清沅和玉苓一下子與眾人被隔開一樣,她們走到哪裏都是賀喜聲。清沅房中的丫鬟也是說笑個不停。


    到了夜深時候,玉苓才回自己房中。丫鬟為她穿上大氅,她忽而轉過頭,向清沅說:“姐姐,我總覺得這像場美夢一樣……心裏不踏實。”


    清沅溫柔道:“去吧,好好睡一覺,明天醒了就踏實了。”


    玉苓的臉色看起來仍是有些受驚模樣,她看著清沅,清沅也看著她,說:“好妹妹……”


    清沅伸手為她理了理鬢邊的碎發,手指能碰到她柔軟的肌膚。清沅一瞬間想起許多。葉太妃說過玉苓的命也不好。因為嫁了良人,卻死於難產。


    葉太妃說這話的時候不知道玉苓的良人,也沒能長久。玉苓嫁的,正是燕王。入宮之後不久,玉苓就與燕王兩情相悅,之後皇帝將玉苓指給了燕王。


    就在清沅嫁入國公府的那一年,玉苓死於難產。之後燕王沒有再娶,京中說起來,都說燕王深情,王妃福薄。


    “姐姐……”此刻玉苓還不知道自己入宮之後會遇到所愛,隻是擔憂。


    清沅向她說:“別怕,我們會互相照應。”


    她說得沉穩篤定。


    第7章


    接下來幾日,顧家,葉家,還有許家等幾家女孩兒被選入宮的,府上都是一片忙碌,正好又臨近過年,從臘月到正月,三天兩頭幾乎小聚宴請不斷。


    西顧這邊因有清沅,還有借住的玉苓,兩個姑娘都被選入,更是熱鬧異常。親朋好友紛紛上門道喜。


    入宮伴隨公主,做公主伴讀,本身就是莫大的榮耀。留在宮中做女官也好,將來出宮嫁人也好,完全不用愁婚配,青年才俊或是世家公子閉著眼睛隨便挑。


    更何況這次的情形又不同,幾位皇子都到了訂婚的年紀。皇後點頭,宮中精心挑選的少女,若是在宮中侍奉,得了皇後的歡心,那嫁入皇家也未可知。


    大家都這麽想著,柳氏也這麽想,但明麵上總不好說出來。詩書之家,講究矜持,來道賀的親眷誰要是暗示到了嫁皇子做太子妃的意思,柳氏總是自謙,隻說清沅能入宮長長見識,養養氣度就是她的造化了。


    清沅舅媽白氏也來了,她向來喜歡清沅,之前還想過說給自己家的侄子。如今清沅進了宮也隻能作罷了。


    白氏在柳氏麵前說話沒遮攔,隻說清沅命好福氣大,入了宮一定招皇後喜歡。柳氏忙截了白氏的話。清沅隻是笑嘻嘻聽著,回頭又給舅媽白氏行了禮道謝。


    東顧那邊也來了人來道喜。


    月芸和月霞都來了。自從知道入選宮中的是清沅,而不是月芸之後,月霞又對月芸親熱起來。大家一起聚在清沅那裏茶會,把葉棠嫿也請來了。正好院子裏梅花開了,大家一起畫了梅花,又剪了梅花形狀的花子貼在臉上。


    月芸挨著清沅坐,她冬天怕生痰,不敢吃幹果仁,清沅親手挑兩塊山楂糕給她,道:“這裏麵用的是紅糖,顏色好看些,味道也好。”


    月芸笑道:“以後你進了宮,怕是沒人這麽用心伺候我了。”她忽而又想到之前清沅打趣她的話,說她若是進了宮,說不定就稀罕上太子了,這會兒正好拿來回敬給清沅。


    “這下是你要去見他了,看看你會不會一見就稀罕?”月芸在她耳邊低聲說。


    清沅耳朵不可遏製地發燙。她一顆心多少年沒這樣跳過了,月芸纖細又略有些涼的指尖捏住她的耳垂,越發使她清楚感到她的耳朵燙得多厲害。


    她向月芸低聲道:“我心裏擔不到底,若是稀罕又如何,還不如不稀罕的好。”她說的是真心話。


    月芸這才收斂了玩笑神色,囑咐她在宮中一定要小心。


    葉棠嫿在一旁道:“你們兩個說什麽悄悄話呢?也不理我們。”她手巧,已經剪出了一個極細的重瓣梅花花子,要給清沅貼上。眾人又一起笑鬧一番才散了。


    葉棠嫿晚間時候就留宿在顧家,睡在清沅那裏。兩個人並排坐在床邊,一邊看丫鬟收拾東西,一邊說話。


    因清沅入宮,家中臨時備了好多東西,房中所有的衣物,用具,全部都重新整理一遍。葉棠嫿看著就有些傷感,她家中也是如此忙碌。


    “其實好多東西都不許帶進宮,又帶不了那麽多東西。母親每天都在煩惱。”葉棠嫿眉間有了倦意,語調也有幾分傷感。入宮意味著榮華唾手可得,但付出的代價又要有多少,至少從此遠離至親。


    清沅身邊伺候的丫鬟也是依依不舍。清沅入宮,她們這些貼身丫鬟都不能帶進去。雖然清沅已經和柳氏仔細說了,安排好了她們的前程,但是這麽些年的朝夕相伴,還是舍不得。


    聽到葉家姑娘的感慨,織雲也忍不住紅了眼睛。清沅就又安慰她幾句,又將自己的許多舊衣服都分給幾個丫鬟。


    葉棠嫿傷感一陣,躺下夜談時候,又與清沅說起入宮的事情,盡是好奇。清沅心中默默感慨,十幾年了,她都快要忘記葉棠嫿這時候是多天真了。


    此時的葉棠嫿哪有後來挑戰皇後的半分氣焰。那段時間宮中都以為葉棠嫿瘋了,仗著有孕,霸住皇帝不放,天天要皇帝留在自己宮中。


    清沅那時候去勸過她一次,勸她不要與皇後作對。她是封了妃,有身孕;可皇後畢竟已經穩坐後位多年,有太子和朝臣的支持,怎是皇後的對手。


    可葉棠嫿不聽。她在孕中仍是美貌,甚至有一種詭異的豔麗,後來清沅回想起來,才察覺到,那是因瘋狂和絕望才令人心顫的美。


    聽到清沅的勸說,葉棠嫿隻是問:“是皇後派你來的?”


    清沅搖搖頭:“她不知道,我偷空來你這裏一趟。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就聽我的勸吧,收斂著點。”


    葉棠嫿冷笑一聲,她的臉色雪白,眼睛黑而亮,像冰在閃,又像火在燒,她笑著說:“清沅,你還是顧好你自己吧!”


    從此清沅沒有再踏入過玉澹宮。


    不久之後清沅的父親就出了事,清沅沒了關心他人的心思。


    又過一段時間葉棠嫿生下了一個死嬰,宮中盛傳這是皇後所為——皇後不允許葉棠嫿生下健康的男孩。然而這個傳聞沒有動搖皇後的地位,皇帝漸漸不再去安慰傷心的葉棠嫿,又回到了皇後身邊。葉棠嫿失寵後,葉家的運勢也很快到了頭,玉澹宮再沒了氣勢,隻剩下淒淒切切。


    似乎每個朝代,每個皇帝,都會有幾個這樣悲慘的妃子,她們的故事在宮中流傳,用來警告那些不知世事的小姑娘,不要不自量力,妄想一步登天。


    承平朝的這個例子就是葉棠嫿。


    清沅看著眼前的葉棠嫿。她一會兒問,不知道公主是什麽樣,一會兒問,不知道宮中每日的功課重不重,眼神清澈。


    清沅這時候還不能告訴葉棠嫿太多,畢竟她這會兒和葉棠嫿一樣,從沒有進過宮,怎麽能知道太多。等進了宮,她和葉棠嫿還有相處的時間,還可以慢慢拉住她。


    “宮裏一定藏了許多古書字畫……看也看不完……數不清的寶貝,看著就賞心悅目……”清沅像隨口猜測一樣說道,“還有來來往往的名人,大師,都為宮中效力……”


    葉棠嫿聽著她低低的絮語,微笑著閉上眼睛睡了。


    到除夕之前,清沅要帶的隨身用物已經整理齊全了。柳氏打聽了,知道入宮之後,清沅這樣的伴讀,每個月宮中會發十兩銀子,吃穿用度不愁。但柳氏還是怕清沅錢不夠使,又給清沅備了一筆銀子,要她自己保管好。


    正月裏大家齊聚一堂。在清沅記憶裏,這就是他們一家過的最後一個團圓年。她親手給父母弟妹都繡了衣服和一些貼身用物,寫了副好對聯,看了焰火,還約了姐妹逛了燈節。


    她好久沒過這麽痛快開心的年了。她做國公府夫人,每年過年要操持一大家子的事情,還要應酬,見了那些妯娌嬸娘,都是問她孩子的事情。後來她領著庶子庶女見人,臉上還要笑,還要笑得自然,好像發自內心。


    每當這時候,她都會想,若當年父親不被人陷害,若當年她做了太子妃,又會是怎麽樣一番情形。


    她想天讓她回來,就是要圓她這番念想的。


    作者有話要說:  天:我不是,我沒有…


    第8章


    上元節過去不久,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入宮的日子。


    在這之前,清沅已經把家中一切她能想到的事情都安排妥當了。


    先是趁著過年的當兒處理了偷父親財物對父親下黑手的奸仆。清沅不好直接動父親身邊的仆人,但她知道這個人的妻子也在院子裏伺候。


    於是清沅就先給柳氏吹了幾天的風,又要柳氏趁著給她準備行囊,整理箱子的機會,對家裏的庫房財物仔細清點一番。


    這一檢查果然查出這個婆子手腳不幹淨。院子裏伺候的下人揩點小油,柳氏知道都是睜隻眼閉隻眼,但若是偷了東西就容不得了。又正好趕上清沅要進宮的時候,柳氏立刻把這夫妻兩個審了一遍,任他們伺候再久也不能留了。


    雖然還沒有徹底掃清父親身邊的危險,但拔掉一根討厭的倒刺心裏也痛快些。


    清沅又給正在讀書的大弟顧晟安排了新老師。清沅建議顧澤行去找李修致,讓顧晟拜李修致為師。


    李修致是當世才俊,學識淵深,但受祖輩的案情牽連,所以不能入朝為官,此時還鬱鬱不得誌,但幾年之後,李家的案子翻案,李修致的朋友向皇帝舉薦了李修致,皇帝對李修致的著述大加讚賞。從此李修致可以說是飛黃騰達,隻要待之時日,必定是文壇領袖。


    若顧晟有這樣得勢的老師,那也算是一招後手。


    顧澤行沒想到清沅會這樣熱心弟弟顧晟的學業,他其實正在考慮要給顧晟找個更好的老師,有幾個人選。清沅提出的李修致,他是有些猶豫的,雖然李修致確實淵博,但前途晦暗不明,作為老師,對顧晟將來的助力不大。


    清沅激將父親,說為人師表,言傳身教,品德和學識最重要,何必盯著老師的仕途看,指望著將來攀附關係。若顧澤行都要低看李修致,與其他俗人有何不同?這話可戳中了顧澤行的死穴。


    於是顧澤行走訪了一趟李修致,之後便將兒子的學業托付給他。


    清沅聽到這個消息,隻是笑笑。在心裏對顧澤行道了聲對不住,他女兒早就是個不折不扣的俗人啦!


    對家中的事情一一安排妥當之後,清沅心中安定許多。她還記得自己上輩子臨到快入宮時候十分激動,時常整夜整夜的做夢,夢到的全是天極宮。白天起床時候,人都像是飄的。


    這一次她冷靜多了。有時候連柳氏都有些奇怪。


    “我聽說玉苓這幾日都是和她母親一起睡,抱著她母親哭了好幾回了。你這孩子倒心大,也不知道害怕。”


    柳氏坐在繡架前,她在給清沅繡一條帕子。東西都備好了,年過完了,她終於也空閑了些,能騰出手來做這些了。


    清沅笑道:“我不哭不好麽?免得母親憂心。”


    柳氏抬眼看了她一眼說:“你呀!你果然與旁人不一樣!”她語氣嗔怪,卻又滿是自得。


    隻有清沅自己知道,她明麵上是更平靜了,但隨著入宮的日子臨近,她心中像是有海浪撞在礁石上,撞擊聲隻在她單薄的身體裏回響。她的表麵越堅固平靜,那波浪就在礁石上撞得越高,浪花轟然如白色煙花一般散開,然後一次又一次卷上來,永不停歇。


    她知道她進宮之後會遇到什麽,也知道預知世事,並不就等同於能掌控一切。


    但她喜歡聽心中的海潮聲,比一潭死水強百倍千倍。


    進宮前一晚,清沅在老太太房裏,眾人一起吃了晚飯。大家都識趣地早早退下,留老太太和清沅單獨說話。


    老太太性情剛毅,從不在人麵前提與顧皇後的事情,即便是至親也是如此。但今日,老太太難得對清沅開了口。


    這個故事其實上輩子時候清沅已經聽祖母說過了,但這會兒清沅還是乖巧坐在老人麵前,靠在她身邊,聽她再說一遍。


    “外麵有傳我對顧皇後有恩。其實我從來也沒想過,我對她有什麽恩,不過是家裏長輩,對小輩照應一些罷了,算什麽恩?老太婆看到阿貓阿狗受傷了,也會救的,何況是家中小輩。


    那時候你父親還小。顧皇後自幼喪父,她母親帶著她,孤兒寡母住在東顧,東顧不算苛待她們,還給她定過一門不錯的親事……”


    清沅記得上一世自己聽到這裏的時候十分驚訝。此事從來沒有人提起過,她不知道顧皇後竟然定過親。


    “本來那年顧皇後就要嫁過去了,沒想到顧皇後突然生了病,她夫家就退了婚。東顧對她照顧也不周到,竟是越病越重了。我與她母親還有些來往,見她可憐,就做主將她接到了西顧來,照顧了一陣子,她命不該絕,漸漸好了起來。”


    “她病好之後,我帶她去過一次京郊的普渡寺,去燒香還原。不少人說顧皇後是在普渡寺養病的時候遇上了後來的皇帝。其實並不是,她沒在普渡寺住過,隻是燒香而已。其實連我都不知道她什麽時候認識了當時的太子,以至於一進東宮就備受寵愛——或許她在去東宮之前根本就不認識太子。這都是編造出來的故事。”


    “後來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東顧也好,西顧也好,得罪過顧皇後的人都滾回老家了。能留在京中的,都是當年照拂過她的,大家還是得了好處的。所以不少顧氏族人都覺得顧皇後還是很不錯的,做人不忘本。”


    清沅輕聲問:“祖母不覺得嗎?”


    老太太閉了閉眼,說:“她不是個安分女子。女子青春少艾時候心裏想的那點東西,其實都差不多。但是大家都是想得多,做得少。有幾個敢像她那樣?她是運氣好,賭贏了。”


    清沅沒有吭聲。


    老太太警告清沅說:“你以為宮中全是花團錦簇嗎?顧皇後這個人……”她頓了頓,說:“顧家也許因她而盛,但早晚有一天,也會因她而敗。清沅,你不能學她,不能做一個賭徒。”


    清沅給老太太磕了頭,退了出來。


    晚間時候,她獨自盤腿坐在自己床上,閉目凝神,她靜靜的,隻是整理思緒。老太太的話,在上輩子對她來說無疑十分震撼。這一世再聽一遍,仍是一記重錘砸在心上。


    但她已經下定了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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