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得隻剩下幾個人的驚魂未定的喘息聲。


    紅珠抬眸看著少年,眼中含淚,朗月也看著她,眉頭蹙緊,呼吸都有些顫抖:“快把簪子放下,你這是做什麽?”


    紅珠輕輕道:“紅珠之罪,萬死不辭。臣妾從未求過世子。今次紅珠用自己求您一次,放殿下和神君走吧。”


    ****


    巍因上神坐在廢墟之前,光華的琉璃寶塔籠罩著整個閣子,裏麵隻能看到昏暗的人影。巍因斂袖,口中念訣,忽然伸掌,昊天塔漸漸縮小,落入巍因掌心。


    涼玉剛向前一步,忽見水中形成巨大的漩渦,倏忽間直噴向水麵,顛沛流離中,一道閃電將周遭照得亮如白晝,轟隆一道雷聲——


    她眼前一黑,縱身飛撲過去,被巍因上神一把抱住,“不能去!乖乖,這可是天罰!”眼看她掙紮得太厲害,他手一指,便將她一把推上了水麵,“給我拉住!”


    赤魄神君和火蓮子兩個將幾乎背過氣去的涼玉死死拽住,臉色蒼白地看著天際——剛逆天道,又挨天罰,鳳桐神君這次就算是有九條命,能不能留一口氣也難說。


    若非二人用力架著,涼玉早坐在了地上,兩人靜默地等著下文。


    不幸中的萬幸是,天罰隻有一道雷,比早上溫玉的下場輕得多。


    照巍因上神的說法,天道自有規則,對於鳳桐這種愛以一力揣測天道、控製天道的,天道少不得要給點教訓,但因為終歸不是什麽大錯,因此這懲罰也不會太重。


    不過,所謂的“不會太重”,隻是指不會把人劈成一道焦灰罷了。


    雲開霧散,水麵平靜下來,亮晶晶如同一麵光潔的鏡,涼玉跌跌撞撞地走到銀蛟河邊,死死地盯著水麵。


    “嘩啦”水花飛濺,巍因上神架著一個人上來,那人的止水咒都不頂用了,黑發全部披散在肩頭,衣裳濕淋淋地貼在身上,遠遠地看到她,怔了一怔,輕輕推開了巍因的攙扶,然後盡量平穩地、一步一步地走過來。


    水麵如鏡,倒映著漫天雲彩,他走得比平日慢了許多。


    涼玉向前兩步,一把死死抱住他的腰際。


    鳳桐掙了一下,沒能掙開,萬般無奈地低下頭去,用指腹輕柔地擦去了她臉上的眼淚。


    他的睫毛纖長,垂目看著她,深深的全是不能言的憐惜,臉色白得看不出一絲血色,連呼吸中極力克製著顫抖。


    涼玉的眼淚倒灌進嗓子眼裏,聲音都啞了:“我實在討厭鳳君這個性子。”


    她感覺到他幾乎整個身子倚著她,便直直站立不敢動彈。他勾起嘴角,卻沒有反駁。


    眼淚是越擦越多了,他的眉頭輕輕蹙起來,眸中有些恍惚。


    涼玉自己抹了一把臉,握住了他的手,慍怒中帶著淚:“我好不容易跟人決戰一場,誰讓你來給我放水?”


    風桐怔了片刻,倏忽笑了,順手捏了一把她的臉,慢慢地俯下身來,附在她耳邊。他的聲音輕得幾乎像在吹氣:“站不住了,讓我坐坐。”


    話音落了半晌,便倒在涼玉懷裏,幾個人七手八腳架起他來,他一張口,那遲來的烏血便止不住地從口中湧出,片刻便沾滿了衣袍。涼玉滿手的血,她自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陣仗,整個人仿佛浸在冰水裏,手腳都失去知覺了:“鳳君……”


    她的頭扭向巍因,臉色白得可怕,一雙漆黑的眸子空冥冥的,仿佛在印證一個無法承受的猜想:“還能行嗎?”


    赤魄神君和火蓮子聞言對視一眼,都僵在原地,一時間手足無措。巍因上神似乎有些不忍看她,急急擺手:“快,快回青瓦洞去,放到寒玉床上,還……能保一時半刻。”


    “鳳君,我們這就回家了。”她鎮靜地轉過了頭,看向懷裏,眼淚順著臉頰無聲落下,“馬上就回去。”


    她的手忽然被他攥住,隻是輕輕的一下,又立即鬆了力氣。風桐的睫毛垂著,麵無血色,他的指尖在她血跡斑斑的掌心上輕輕遊走,慢慢地畫了個不甚圓滿的圓。


    涼玉猛地怔住,淚水像兩條淺淺的溪流,蜿蜒過冬日桑丘。


    應雙神君召喚,五色雲頭慢慢漂浮到跟前,赤魄神君和火蓮子將風桐架起來,招呼著涼玉回天宮。


    巍因上神跟在他們背後,歎一口氣,掌心是兩片斷劍,熟悉的劍鞘上還繪有遊龍戲鳳的碧色鸞鳥,昂首擺尾,如青霞一片。


    “可惜了一把好劍,從此青鸞盛景成絕唱。”


    ****


    花界無主十餘日,一切依靠司矩艱難支撐。新晉花神涼玉隻簡單地辦理了交接,拿走了花神印,卻沒有理政,也不曾上天,盡管各式各樣的通傳和邀請多得如雪花飛來,好言好語不厭其煩地一遍又一遍,她也未曾回應。


    傳聞此女力壓邛戾之女,各項指標直逼當年的紫檀殿君上,如此厲害,桀驁一些倒也沒什麽錯。更何況,被冤枉暗害兩百年,那紫荊花仙流觴上天宮作證後,四麵八方的仙人,都為這顛倒是非、欺負忠良、指鹿為馬的行為口誅筆伐,覺得涼玉沒有痛罵天宮、一腳踹翻南天門,已經是十足客氣了。


    事實上,繼那一場大戰後,幾乎沒有人再見過涼玉的麵,隻是有人偶爾在深夜裏的雷刑台上,見到她被一道道雷劈得滿地打滾,嗚咽微弱。躺許久之後,又慢慢自己爬起來,斂了外衣步履虛浮地離開。


    眾仙不禁大膽猜測,難道是大魔頭一死,這位頗覺天下無敵,心中寂寞,特意跟天雷過不去,沒事劈著玩,磨練一下自己的意誌?


    唉,鴻鵠之誌,燕雀安知。


    涼玉在案頭備藥,巍因上神見她精神不振,臉色白得嚇人,像是剛放了十幾碗血一般,調侃道:“也不見花神殿下您鞠躬盡瘁理政,怎麽如此憔悴,難不成昨天半夜又捉兔子去了?”


    鳳桐在這張寒玉床上昏迷不醒已經十日,一次沒有睜過眼睛,但也沒有死,還可進仙藥,維持著一種非常微妙的無意識的狀態。即使這樣,涼玉也一直黏在他身邊,日日看他一萬次。看得巍因上神涼涼地諷刺:“別看了,看能把他看醒嗎?”


    涼玉眯眼一笑,卻不搭腔,將手放在鳳桐額頭上試了試,又吹了吹藥,以勺子嫻熟地撬開他牙關,小心翼翼地喂了他。


    巍因上神替睡美人風桐掖了掖被角,定定地看著涼玉,狀似隨意:“那日回來時他經脈全斷,隻剩一口氣,現在斷掉的部分全部接起,氣息潤澤得不似個垂死的人,丫頭,你老實告訴我,世上有這樣的妙手神醫,本上神怎麽不認得?”


    涼玉往湯藥裏丟了一塊方糖,咕嚕嚕地攪化了,自己嚐了一口,才小心翼翼地喂下去,漫不經心道:“沒什麽,我將花神印切下來一個角,給鳳君塑了血脈。”


    巍因上神如遭雷劈,一口氣差點上不來,指著她的腦門:“你、你當花神印是塊發糕,說切就切嗎?!”


    涼玉舔了舔嘴唇,似乎想到了什麽,漆黑的眼眸活轉過來:“噯,我還真有些餓了。”


    “你……”巍因上神簡直受不了這兩個人天大地大都不當回事的樣子,一個隨隨便便以自己的小命幹涉天道,一個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官印當發糕切,世上怎麽會生出兩個這樣的怪胎……


    涼玉完美繼承了風桐的輕狂,十分不滿意地看了他一眼,“那又如何,不過是一千道雷,每天十道,總有領完的一天。”


    也隻有紫檀殿的女兒敢跟天道討價還價,連受刑也能按揭——巍因揮了揮手讓她閉嘴,徹底沒了脾氣。


    大戰後十五日,花神涼玉行正式嗣位禮,頭戴百花星冠,中橫一道簪,左右各垂下閃閃爍爍的流蘇,銀線墜著破碎的星子,埋在烏黑的發間,朱唇似血,眼眸漆黑,麵無表情地走完了全程。


    她踏足之處,繁花盛放,長長裙擺拖過,彤雲一般,無人敢抬頭逼視。與二百年前相比,這位花神容顏分毫未變,可是,好像哪裏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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