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北辰一時噎住,竟讓她鑽了法理的空子去。


    “丫頭,我可沒說願意給你當見證人!”應龍鼻子裏哼了一聲。季北辰眼神忽忽一明:“既然如此,今日時辰已晚,想必各位仙友早已走得遠了,不好召回,不如延期一日……”


    司墨雖然不知司矩為何如此著急,但見她神色,心中已有幾分焦急:“應龍殿下,兩族雖有舊怨,但不至牽連無辜,還請……”


    “大哥,不必求他。”


    司矩巋然不動, “小妹本以為應龍殿下雖我行我素,但深明大義,才願意請他當個見證,他卻因私怨遷怒於我,這般剛愎自用之人,想必也做不到不偏不倚。”


    “你說什麽!”應龍大怒,“我何時剛愎自用?告訴你,今日這個見證人,我做定了!就讓你們這兩個小崽子瞧瞧,我是不是不偏不倚!”


    司墨一怔,明白妹妹存心激將,唇角彎了彎:“多謝應龍殿下。”


    季北辰麵色發白:“陛下,花神臥病,當事人不在,此刻主審,大有不妥。”


    “陛下。”司矩抬首,忽然間淚盈於睫:“懇請陛下速速決斷,臣今日一定要說出冤情,絕不肯就範天牢,因為……因為……臣說不定就會死於天牢。”


    她眼淚和著懇求一出,四座皆驚。


    司矩幾百年來一直剛硬倔強,此刻竟然流露這等女兒家軟弱神色,十分反常。


    應龍蹙眉道:“臭丫頭,胡說!”


    司墨神色複雜,心中已然有個大膽猜測,驚天動地,可是單憑他和幼妹,別無旁證,這樣翻案,成功的幾率又有多大呢……他不禁哀歎,攥緊了拳頭。


    一塊木牌自紗帳中穿出,金光閃閃懸於空中,流光溢彩,乃是一個“審”字:“好,寡人親命,應龍見證,重審此案。”


    “嘭——”


    一聲巨響後,火紅的鞭炮炸出白煙四起,嗩呐聲起,滿府掛了紅綢,貼了喜字。


    門吱呀一聲開了,一道小旋風嘩地刮了進來,一頭紮進涼玉懷裏,是滿臉興奮的撥月,她兩隻小手緊緊捂著耳朵,笑得燦爛如菊:“奶奶——外麵放炮呐——好吵哎——”


    第53章 重審(中)


    年畫兒捂著自己的耳朵,不清楚音量有多大,滿屋的人都讓她的呐喊吸引了注意。涼玉將她兩隻小手放下來,禁不住笑:“你呀,怎麽把衣裳穿成這樣?”


    年畫兒身上喜慶的緋紅襯裙有些長了,裙邊踩在她腳下,外頭跨的黃色馬甲,拿金線繡著翩飛的蝴蝶,紐扣開了,半邊膀子已經露在外頭,她全然不管,襟口還別著一朵有點蔫萎打卷的玉簪花。她看著大家,歪頭傻笑。


    妝台前的拂月回過頭來,黑發紅妝,細細篦好的頭發挽了個複雜的發髻,粉頰紅唇,眼也不禁笑彎,胸前的紅衣垂下一周細密的流蘇。


    涼玉將年畫扯到跟前:“快看,你二姊美不美?”


    撥月吮著手指,認了半晌,忽然驚喜得猛拍巴掌:“美!美!”


    這下又將周圍的人笑得人仰馬翻,拂月笑中帶淚,將小妹妹扯進了懷裏,“姐姐最不放心的就是你。”


    撥月無感於出閣前後的差別,從她懷裏掙了出來,從襟口扯下那朵玉簪花,塞到拂月臉前,喜滋滋道:“姐姐,送給你!”


    拂月接過花來,用手背沾了沾臉上的淚痕,鳴夏嗔道:“二小姐不能再哭了,將胭脂衝掉,新娘子就不美了。”


    涼玉接過鳴夏手中的篦子,將她遊移在外的幾根發絲別好,拂月從鏡中看著自己的朱顏,伸手將頭上的鑲金發釵卸了下來。


    涼玉會意,接過那有些蔫萎的玉簪花,為她別在鬢邊。她的手指觸到花瓣的瞬間,花須伸展,花瓣上的黃色痕跡慢慢淡去,疲軟的花瓣挺立起來,竟然宛如新生。


    誰都沒有注意這一幕,唯獨年畫兒瞪大了眼睛:“咦?”


    涼玉手指抵住唇,笑著做了個“噓”的手勢。


    拂月看著鏡子,撫向發鬢,微笑道:“真好看。”


    “拂月,你爹還有禮物給你。”涼玉從袖中拿出一方手帕,小心地展開,裏麵有一隻潔白小巧的瓷娃娃,兩頰處用顏料抹了紅,托腮趴在地上,十分可愛。


    她一怔:“父親……”


    二月,拂月大婚,鄭雲兩家聯姻,朝堂上也出了大事。北方遊牧民族頻擾中原,皇帝派十萬大軍前去征討,這十萬大軍均來源於異姓王侯,恰好是應侯雲戟和忠勇侯鄭閬麾下人馬,應侯為主帥,忠勇侯為副帥,另有王四弟平昌王監軍,浩浩蕩蕩北上了。


    說來湊巧,鄭雲兩家這場喜宴,兩位當家老爺,竟然都沒趕上。


    此行匆忙,收拾甲胄細軟前,涼玉這個暴躁又窩囊的兒子站在東廂之外,十分羞赧地將這個手帕包著的小瓷娃娃交給她,甕聲甕氣道:“這是兒子買給老二的,煩勞母親到時候送給她。”


    涼玉接過來打開一看,噗嗤一聲笑出聲來:“戟兒,這個玩意與你的風格大相徑庭。”


    他苦笑:“母親別再取笑孩兒了。”他抬眼望著天上的月亮,滿臉虯枝般的胡須輕輕顫動,嘴角下撇,竟是個十分悲戚的神色,“那年老二還小,帶著她到嫣然娘家。途中經過了集市,拂月看見這個娃娃,喜歡得不得了。可我一摸身上,帶來的錢袋不知道被誰偷去了,行李裏頭的錢隻夠坐船,我便硬拉著她走。老二一直是個安分聽話的孩子,一聲不吭被我拉著,我走了半晌,一回頭,看見她拿小手悄悄抹眼淚,眼睛跟兔子一樣……”


    他笑了,眼圈卻發紅,“我當時急了,直罵她‘孬種’,嚇得她不敢放聲哭。這件事我一直忘不了——一個大老爺們,竟然拿孩子撒氣,真是羞。”


    涼玉看著手裏的娃娃。


    “後來回了府,我想這小丫頭,為了一個小玩意,哭得眼睛都紅了,便悄悄去了集市。這個娃娃隻要三塊銅錢,倘若我當時放下身段問一問,是不是就不會惹她哭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撫了撫瓷娃娃的臉蛋,“我對著月光仔細地看,這個娃娃有點像老二,白白的小臉,紅紅的臉蛋……”他笑了,眼中泛著淚光,“我有蠻橫一股力氣,誰都不能欺負我雲戟的孩子,可是我還是讓她被別人欺負了去,好像是白活了這四十年似的……”


    涼玉輕輕道:“老二明白是非,她不會怪你。”


    “可是我怪自己,遇到這種事情,我心裏過不去,越愧疚,越變著法地傷害她,現在想想,大概最不可饒恕的,是我這個父親。”


    涼玉與他對視:“這些話,待老二成婚,你自己給她說去。”


    高大的應侯像孩子一樣漲紅了臉:“母親,兒子要是有臉麵對她,這個娃娃,早在幾年前便送出去了。”


    涼玉一撇嘴,作勢要還給他,他緊緊握住涼玉的手,那隻瓷娃娃硬硬地硌痛了她的手心:“孩兒知錯了!”她望見他眼睛裏深重的不舍,“雲戟一生剛愎自用,胸無大誌,隻會用別人撒氣,卻不肯聽人奉勸,心中多少話,自嫣然去世後,再也沒人可說。”


    涼玉蹙眉:“你是我兒子,為什麽不跟我說?”應侯苦笑,“母親一生為應侯府而活,為兒子而活,怎能還要母親掛心?”


    他咧嘴一笑:“多謝母親攔住兒子,沒讓老二錯嫁那韓荔。”笑容漸收,“戰場上刀劍無眼,倘若能好好地回來,兒子便卸甲歸田,奉養母親。”


    涼玉將瓷娃娃緊握在掌心,他的手也慢慢鬆開,月光如霜鋪了滿地,晚風送來絲絲涼意,隻往人衣袖裏鑽。她道:“好好地回來,我等你給我養老送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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