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武真人稱讚了幾句,又遇見了赤魄神君的坐騎——白虎錦紋,青年手捧禮盒,笑容溫潤謙和:“主人有要事上天宮,遣我來代送賀禮。”


    神武真人性子直爽,素來跟赤魄神君相熟,掀開來偷眼一看,大笑道:“赤魄神君好大的手筆!現在果然是年輕人愛同年輕人玩到一處,老夫討這琥珀弓討了大半年他也沒鬆口,轉手送了一個小丫頭。”


    錦紋也笑起來,禦文仙君扯了扯神武的袖子,笑道:“師弟注意言語,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丫頭,是紫檀殿君上的遺孤,重華夫人的骨肉,如今花界的主人。”


    提起這樁往事,兩個老頭便觸景生情,搖頭歎息。當年妖仙大戰,三界生靈塗炭,紫檀殿君上以己身破妖陣,落得魂飛魄散,那時其妻重華夫人悲慟之下,身懷六甲替夫上陣,與眾仙一起合力收拾戰局,換得大勝。


    此戰過後,重華夫人傷勢過重,這一胎本是保不下來的,奈何重華夫人對這個孩子心中有愧,耗盡修為將這孩子的元神保出,不知用了何種秘法,足足將養了五百年,將涼玉誕下,帶著孩子閉門不出,百般寵愛。


    這孩子生平格外坎坷。好容易平安長到一百歲,在天宮青鳳台遊玩,不小心碰到了星盤,得了個“日後必主花神位”的讖言。當時的花神還是女仙淺修,聽聞此事十分生氣,差點追到天宮上來。


    重華夫人無法,帶著涼玉躲到人間重蓮山避禍,從此任何人都沒再見過她們母女二人。


    淺修平安無事地又當了兩百年花神,到了第兩百零一年,她手下掌管戒律的男仙私通妖女,尋了個機會意圖行刺,淺修拖著一身重傷逃到人間,命斷重蓮山涼玉麵前。


    淺修死前,心知天命難違,亦覺愧疚,將花神印和華蓉劍都交給了這個追殺了許多年的假想敵。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講得繪聲繪色,少年疏風卻如同聽戲折子一樣,麵上的表情忽喜忽悲,兩眼癡癡,十分入戲。


    一行人說笑著進了花神的地界,前麵已經有很多人到來,三三兩兩聚在一處,也有年長的神仙也在回憶千年前那一場大戰,整個星寸台嘈嘈雜雜,熱鬧不已。


    遠處一群侍女都換上了流光溢彩的彩色羽衣,歡笑著清點禮物。花界十二仙還在大殿中梳妝打扮,遠遠地能聽見殿中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神武真人笑道:“可惜玉郎閉關,不能來赴這盛會,這丫頭怎麽也算是他的半個徒弟了。”


    禦文仙君笑著提醒:“師弟,有誌不在年高,如今站在人家的地盤上,莫要再叫人家小丫頭了。”


    錦紋去呈了禮便告辭,剩下禦文、神武並疏風三人繼續在原地閑談。過了半刻鍾,人群忽然騷動了一下,隨後又安靜了。禦文向遠處望了望,拿手中的扇子顫巍巍地碰了一下神武的肩:“瞧,這便來了。”


    話音未落,隻聽見清淩淩的聲音響起:“小神涼玉見過禦文世伯,神武世伯。”


    回頭一看,隻見一個略顯嬌小的少女躬身行禮,身著月白束腰道袍,腳踩小巧的登雲靴子,通身樸素,唯獨腰帶上用銀線繡了一幅月出東海圖,浪花繪製得惟妙惟肖,月亮是金線繡的,被祥雲半掩著,極溫潤的一團。


    少女粉黛不施,臉龐稚氣未脫,卻難掩五官俊俏,一雙眼睛黑得發亮,仿佛裏頭有一頭小鹿東張西望。黑發挽了個利落的發髻,額上墜了一隻晶瑩剔透的月石,算是唯一彰顯身份的物件。


    兩個老頭趁著觀禮的過程仔細地打量了一番,神武壓低聲音對禦文笑道:“到底是玉郎帶出來的孩子,禮數十分周全。”這邊涼玉還未聽清,一旁的疏風先紅了臉。


    一番寒暄,涼玉向前一步,躬身行禮:“見過這位仙友。”疏風滿臉通紅,慌慌張張地也彎下身去,“小、小仙疏風見過殿下。”涼玉本來抬了頭,見他行如此大禮,急忙還了個對禮,也彎下身來,“涼玉慚愧。”疏風的臉更紅,剛直起來的身子又彎了下去,他甚至還閉上了眼:“疏風不敢。”


    他二人這樣你拜我我拜你折騰了半晌,涼玉實在忍不住,噗地笑出了聲。


    疏風一抬頭,便見著眼前的少女正兩眼含笑地看著他,也不知是不是她額前那隻月石晃花了他的眼,他覺得她的笑容分外明媚,她的聲音如山間的清風拂過溪水叮咚叮咚:“疏風仙友真有趣。”


    ****


    涼玉將各路神仙長輩拜了個遍,距嗣位禮開始還有三刻鍾,便匆匆回到清章殿迎客廳內。那邊梳妝打扮完畢的十二位花仙從偏殿出來,鶯鶯燕燕地排成一隊來與涼玉見禮:“殿下安好。”


    說是見禮,眼神卻都瞟著迎客廳內的兩個男子,爭奇鬥豔,磨磨蹭蹭地不肯走。


    季北辰坐在塌邊,臉側正是一扇窗,明亮的光投過窗戶打在少年臉上,他半張臉在清澈的晨曦中恍若玉砌,睫毛投下淺淺的陰影。


    大約是在病中未愈,他披了一件厚重的狐裘,柔軟的細毛給他冷清的麵容添了一絲奇異溫柔,他覺察到落在身上的目光,緩緩回過頭來。


    涼玉衝他笑了笑,聲音很歡喜:“北辰。”


    往常時候,季北辰肯定是裝作沒看見的。


    大約是因為父親肅謹真人的關係,他總比別人要更冷淡、更小心。在外人麵前,她衝他笑,衝他示好,他多半不肯回應半分,可是若隻有他們兩個在的時候,沒有人看見的時候,他對她是非常好的,他會對她笑,會輕柔地哄她,會忍受她的脾氣。


    他在大石溪陪著她戲水,為此甚至得了風寒。


    她摘花的時候,他在一旁看著她。大石溪的水寒氣嫋嫋,她將手浸入溪水裏去摸花的根部,足下一滑,噗通一下栽進溪水裏,他急忙伸手來拉她。那時她突然起了促狹的壞心思,牽住他的袖子不肯放手,於是兩個人一起栽到了溪水中。他似乎有些生氣,卻隻是慢慢掙紮起來,抹了一把麵上的水:“別鬧了。”


    她頭發上全是亮晶晶的水珠,在陽光下像是戴了滿頭珠翠,顧不得渾身的寒氣,伸手撩了水,笑著潑他,他拿手去擋,那些水珠還是飛到他臉上,鬢發上,她哈哈大笑。他被逼得急了,便也舀了水開始回潑她,他們互相潑到睜不開眼睛,氣喘籲籲,筋疲力盡。他們的氣息交織在一起,仿佛溪水都被暖熱了。


    她看見他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這時他忽然靠近,抬起她的臉吻了上去。


    這是他們之間的第一個吻。


    她很害怕,又很歡喜,她悄悄睜開了眼睛,發現他還閉著眼睛,他的睫毛那樣纖長。


    他離開她的唇,在她耳邊低聲喚:“玉兒。”她有些驚疑,他竟然這樣叫她,但更多的確是眩暈般的幸福感。


    他真的是喜歡她。


    就算讓她落得個自作多情的名聲又如何,她知道就可以了,她知道他是喜歡她的。


    但這一次,塌上坐的北辰君衝她微笑,那笑容溫柔寵溺,讓她有些受寵若驚。他的麵色蒼白,淺淺笑著喚她:“殿下。”


    她忍不住幾步上前。


    一旁坐著的另一個人從頭到尾看戲,此刻嗤笑一聲,喚醒了她:“小時候還不吃美人計,長大了竟然這樣沒出息。”


    涼玉這才清醒,怔怔看著右手邊的鳳桐。


    這又是另一重絕色:如若說季北辰借了窗外的三分陽光而愈加清朗,這位半倚在塌上、毫無坐相的美人便是自帶三分清暉。黑發如墨,瞳如點漆,麵白唇紅,下頜尖尖。


    男生女相,這樣一張精致的臉,又總是掛著風流笑意,本來會顯得過於妖氣,可是他有一雙頗為古典的鳳目,眼角微微上挑,眉眼之間有一股冷冽的高傲,衝破了一邊倒的陰柔。


    實在是個頗有韻味的美人。


    他身著數層靛青的素紗中單,外麵一絲不苟地罩了一層白色的紗衣,以手撐頭,饒有趣味地看過來。


    涼玉笑了:“鳳君今天穿得十分齊整。”


    美人的笑容便有些僵住了,坐直身子整了整外袍:“我便當你是在誇我。”


    涼玉覺得很委屈,鳳桐的穿衣風格,斷斷不能以俗禮約束,時常是敞開衣領,露出大片如玉的肌膚,讓人見之臉紅。加上他那美貌和做派,認識他的知道這廝真身是隻鳳凰,不知道的絕對以為是條狐狸。


    迫於涼玉的淫威,小仙們多半是不敢覬覦季北辰的,而對於鳳桐確是可以肆意肖想。說來奇怪,鳳桐這天人之貌本來應該招妒忌的,不知怎麽卻非常受女仙的喜歡,肖想著他、盼望跟他一夜風流的女仙數不勝數,而鳳桐多半是來者不拒,懷裏常抱著一兩個美人,不分時間、不分場合便開始調情。


    這種行為本來應該是十分不堪的,可由他來做卻非常優雅,非常魅惑,使人目不轉睛,猶如賞畫,曾“有幸”被他從外頭調戲到青瓦洞裏頭寵幸的女仙們,後來提起他竟還是滿臉酡紅,一臉的幸福滿足,難怪天上的老神仙們都十分恨他,稱他“傷風敗俗”,猶如天界的一顆毒瘤。


    但他們拿他沒有辦法,他已經是個謫仙了,從天宮貶到地下,貶到花界的小小青瓦洞,勉勉強強稱個散仙,還能如何?


    季北辰今日似乎心情很不錯,竟還溫和地主動和涼玉搭話:“涼玉,聽聞錦繡原來是青瓦洞的侍女,有梳頭的好手藝,今日司矩病重不起,不若由她來為你梳妝?”


    他的聲音清冽溫和,如同春風拂麵。


    原來北辰君細心起來,竟然如此溫柔……涼玉隻覺恍若身在夢中,隻知道訥訥點頭,生怕一出聲就打破了這個夢境。


    鳳桐看她癡癡的眼神半晌,滿臉“沒救了”的表情,搖搖頭抿一口茶:“錦繡確是很會冠發,指給你以後,我的頭發隻能這樣了。”


    他指的是不冠發,任由青絲披在身後。但因為對象是他,這樣竟然也有種風流慵懶的魅力。


    涼玉忍不住笑了一下。她望向窗外,天氣晴好,陽光金燦燦的,她環顧四周,惋惜道:“這樣的大日子,溫玉、司矩竟然都病倒了,吃不了席上的點心。”


    季北辰麵色微變,卻並沒有立即接話。他頓了頓,才道:“難怪到現在還沒見到溫玉,她怎麽了?”


    涼玉呼了口氣,跑進內室藏劍閣,拿來個很精致的劍穗,這劍穗引月光編成,飾以六顆錯落的東珠,銀光璀璨。她將劍穗指給季北辰看,黑亮的眼裏全是愧疚:“溫玉實在是傻,為了贈我這件劍穗,竟然叫華蓉劍劍氣打成重傷。”


    約摸一個月前,溫玉被夢靨籠罩,不能安睡,整個人迅速消瘦。錦繡說,這是溫玉身上陰氣太重,才會遭到邪物侵擾,應拿陽剛之氣鎮壓。


    錦繡原來是鳳桐身邊的婢女,後來見溫玉孤苦無依,涼玉便指了她去照顧。涼玉十分信任錦繡,因為鳳桐身邊的人是在天宮待過的,懂得比別的侍女多一些。


    她不放心將溫玉放在男仙殿中,忽然想起自己的華蓉劍正是純陽之物,於是一拍腦門,便將溫玉挪到藏劍閣去了。


    靠近氣息剛烈的華蓉劍後,溫玉的病果真一日日好起來了,誰知道那一日涼玉手上的手釧生異,她趕回去才知道,原來這幾日溫玉忍著頭痛,親手編了個劍穗給她,本想拴在劍上給她做賀禮,卻不知道那華蓉劍認主,旁人是不能碰的,溫玉拴劍穗的時候,猛地叫那劍氣打得內傷,竟然躺到現在也不見好。


    涼玉麵含愧疚:“我那華蓉劍凶得很,應該多跟溫玉強調幾遍的。”季北辰怔怔地看著那劍穗,竟然走神了。


    鳳桐聽著聽著,臉色一變,眉頭蹙起:“溫玉碰過華蓉劍?可是在前日黃昏時?”


    旁邊的季北辰忽然咳了起來,一口血噴在雪白的狐裘上,涼玉嚇了一跳,立即飛身上前:“都是我不好,你明明就沒好全,卻強要你來……”兩手握住他的狐裘,用力緊了緊。


    季北辰忽然將她的手指攥在手裏,涼玉抬頭看他,少年的眸子仿佛有一片劇烈顫動的星河,在她專注的注視中,慢慢地平靜下來。


    “玉兒,”他在她耳邊輕聲喚道,一如在大石溪的那一天,一樣的狼狽,和纏綿,他顫抖的手過於用力,攥得她手指有些生疼,可是她卻舍不得他放開。


    “那日你也受了風寒,我子時起來熬了參湯,你不要著涼。”


    他的聲音很低,她才注意到他桌上還擺著一碗參湯,隻是她從沒想過,竟然是給她準備的。


    他碰了碰碗壁,睫毛溫柔地垂著,“嗯,還熱著。”她兩手顫顫地端起碗,看著他的眉眼,聲音有些幹澀:“北辰,待我……待我繼了花神位,你可以……可以光明正大地待我好麽?”


    每天都這樣溫柔,這樣對她笑。


    紅珠說的實在太對,有一日就想有十日,有十日就想要千千萬萬年。


    因為……實在是太幸福了啊。


    季北辰猛地一愣,她甚至覺得他的掌心在迅速失去溫度,她心慌意亂,急忙端起碗來:“不要緊的,不答應也不要緊。”她含糊不清地說著,咕咕咚咚地喝掉了,中途還嗆了一下。


    握著她左手手指的季北辰,隨著碗底參湯的漸少,慢慢地鬆開了手,她才發現,兩人的手都被汗水浸濕了。


    她將空碗放在桌上,舔舔嘴唇,調笑道:“北辰君連參湯都比別人做得好喝呢。”


    少年的臉色有些蒼白,凝視她半晌,緩緩地綻開一個笑:“以後我會光明正大地待你好。”


    這一刻的涼玉恍然生出了錯覺,這個對著她說出承諾的北辰君,有些不像她記憶中的少年。


    ****


    鏡中人紅衣紅唇,頭頂是錦繡的平靜婉麗的半張臉。涼玉對錦繡說:“今天鳳君帶著玲瓏來了,你很想念玲瓏吧,等慶典結束以後安排你們見一麵可好?”錦繡靈巧梳著頭發的手忽然頓住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嘴唇開始痙攣。涼玉覺得奇怪,從鏡子裏望去,隻看見錦繡腮邊有兩行清淚。


    “呀,錦繡,怎麽哭了呢?”


    她喉中咯咯作響,好像含混地叫了一聲殿下,卻立即緘默無聲。涼玉腦後的頭發被她整個抓在手裏,隻能歪著頭,疑惑地叫道:“錦繡?”


    “殿下怎麽了?”回答她的是錦繡溫柔的聲音,鏡子中侍女的唇角上翹,顯得很歡愉,“殿下,現在要簪花冠,可能會有些疼,且忍一忍。”


    作者有話要說:


    首更1.5w字。存稿已經很多,後續日更5千,絕不會斷。相當緊髒,希望大家喜歡。


    第4章 嗣位禮(中)


    禦文和神武兩個最晚入席,其餘大大小小共一百零二位神仙皆落了座,麵對著桌上盛情款待的珍饈,一麵讚歎著花界的精巧大方,一麵相互閑談。禦文坐得安適,疏風卻有些坐立不安,時常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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