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拍拍楚晟的肩,輕聲道:“開城破門,屆時和玉衡二人到後去,他身弱,你亦不善武,隻有辰厭在我還是不放心。”秩序井然的軍隊悄無聲息從城牆防守最弱的幾個垛口架上雲梯,守城士兵發現雲梯的鉤子後大聲呼叫,舉起了點燃信號用的火把。在黑色的夜裏無聲豎起一個鮮明的靶子。數隻利箭瞬間就穿過他的身體,守衛死前瞪大眼珠,舉著火把雙腿僵直地倒了下去。“敵軍來犯!敵軍來犯!”號角聲淒厲傳遍城牆。張清英將長弓拉滿對準那個口中吹號的士兵,縱然沒有火把隻憑借聲音也可確定敵方的位置,隻是他一箭射去,一簇火光突然亮了起來。他的箭飛速射向一個雙臂被捆的女子正是張清漪。張清英渾身的血一涼,電光火石之間來不及思索,便當機立斷抬手抽箭,長弓眨眼間被連續拉開兩次。兩隻利箭一支推著另一支,搶在第一支箭洞穿張清漪心髒前擊碎了它。“好箭法。”高牆之上傳來不合時宜的掌聲,攀爬在雲梯之上的士兵猝不及防被淋上一桶水,有人聞著自己濕漉漉的手,驚恐大叫道:“是油,快撤,快撤!”輕飄飄落下一粒火星,火光迅速燃燒蔓延到整座雲梯,身穿細甲的將士被火衣鎖住,紛紛痛苦地從雲梯上掙紮掉落到地上,翻來覆去用草灰撲滅身上的火。“皇弟,再用箭對著朕,可就要與河晏兄成仇敵了。”莫南喬施施然從張清漪身後站出來,莫看著他,默默放下弓箭。莫如深指揮著人滅火,他死死盯著莫南喬道:“十日不投降,在京中滋味如何,本王封地大軍亦在來路,莫南喬,本王勸你早日自戕,莫帶著百姓白白受苦。”莫南喬大笑道:“皇叔,你看看城牆之上的傑作,又怎麽好風光月霽說這些呢。”他憐憫地看著莫如深道:“可憐,欺壓一輩子,到頭來複仇還要打著大義旗號,皇叔,你是真可悲啊。”“宵小逆賊,”莫如深緊緊握拳,他鷹目炯炯恨意無遮,“本王定會斬你頭顱!”“王爺,不必一時之氣,”莫按住莫如深的手示意此刻攻城失敗不必急,他望向莫南喬,“陛下如此封城,終究抵不過被圍剿,耗下去不僅對北軍不利,也會苦絕百姓,不如就此一戰論成敗。”“陛、下……”莫南喬輕念著這二字緩緩一笑,他剛要說什麽,一直在身旁安安靜靜的張清漪突然趁人不備掙脫桎梏,就此縱身越下城牆。“清漪”張清漪雙目欲裂差點崩潰,撐著理智見妹妹身後還有一根繩索。這繩索將她吊在城牆之上未能墜落,張清英這才後怕地喘了幾口氣。“哥哥……”張清漪抬起滿是淚水的臉,看著張清英道,“殺了我,攻城。”“不行,不行,清漪,”張清英鬆開弓搖頭,他雙目逼紅看著張清漪溫聲道,“清漪,哥哥再也不走了,你別動,乖乖的,好不好……”“哥哥,”張清漪的淚劃盡力漾出笑的唇角,“殺了我。”“殺了我!”吊墜在城牆之上的女子雙臂已經勒出血來,她一遍一遍祈求道,“求求你哥哥,殺了我……”“曹恒不在了,哥哥,”她閉上眼火光映著滿臉清淚,“殺了我,攻城救下城中百姓吧。”第95章 張清英再次抬起手。十七之後,他的手這一生再未在拿弓時發過抖。隻是這一次箭頭偏斜抖動,在風中如同雨打落的葉在水麵起起伏伏。不知要向哪裏飄零。隻不過半生皆飄零,也該習慣才是。“清漪,”他看向城牆上對他笑的妹妹,也撐起一個溫柔的笑,他的箭對準那根繩索,“閉上眼,你自小就怕高。”他看著妹妹笑著點頭,然後閉上眼。終究舍不得這支箭穿過妹妹的心,張清英選擇射斷那繩索。繩索一斷,張清漪便要如斷翅飛鴻。一地血汙,好過屍身被收回去繼續折磨。他自己也閉上眼。箭離弦,便如一把劍,要親手斬斷這世間最後一把親緣的枷鎖和牽掛。耳畔沒有重物墜落的聲音,張清英抬眼,城牆之上卻有一滴滴血流下。隻不過,並不是張清漪。“林溪岩!”莫如深看著緊握繩索用手臂擋住剛剛一箭的人,又見他與莫南喬如此親昵,心下大怒。莫如深指著林休思道:“你!枉讀聖賢,當年教你的道義,你是丟到狗肚子裏去了!”“夠了!”莫南喬身後的護衛立刻將張清漪拉拽回地麵,他護住林休思受傷的手臂,冷冷看向莫如深,“朕不殺皇叔,皆因先生自小教導的儒家五常,皇叔該常懷感念之心,不然您當年封地豢養軍兵之事,朕早就將其報給父皇。”“陛下。”林休思避開莫如深的眼神,輕輕扯了扯莫南喬的袖子,但莫南喬仍是冷笑道:“否則哪來皇叔今日,還能對著先生大喊大叫。”“你知道?”莫如深錯愕一瞬,望著莫南喬的眼神越發複雜。莫南喬懶得回答莫如深的問題,他看著癱軟在地上的張清漪低聲說了一句話。本一心尋死的人不可置信抬頭,來不及多問便被護衛拖了下去。今夜的攻城失敗也在楚瑾意料之中,左右主動在他們手上。被動的守衛不知何時才會有敵軍來襲,隻能整日整夜的緊張守備,而城中儲備消耗極快,軍隊的狀態隻會一日不如一日。這是一個顯而易見的必死局,楚瑾想不通莫南喬還不肯開城一戰的心思,他在夜裏四處走走,偶爾聞著百姓低聲抽泣,不知是牆裏還是牆外在哭。‘裏麵,是餓死人了嗎?’楚瑾不忍問係統。‘北軍手下的將領不顧莫南喬的指令劫掠了百姓,餓出人命也是時間問題。’係統答。高牆之上的守衛仍然站立著,不知道心裏是否也祈禱戰爭快些結束。楚瑾查看著自己近日剩餘下來的三十屬性點,突然問道:‘這些屬性點,到底是什麽?’‘人乃至世間萬物都是由能量組成,不過一些成了星辰砂礫,一些成了擁有思維的生物,一切物質的本質是能量,而屬性點就是最原始的,不可再分解的能量。’‘能量?’楚瑾拂過冰藍色的麵板,突發奇想道,“那能量來自何處?”‘物質,從物質中收集,一切行為都伴隨著能量的損耗,損耗的能量可以被係統收集轉化為最純質的能量,也就是給宿主的屬性點,’係統一五一十答複,它頓了一下道,‘宿主想將能量用到到城中百姓身上?’‘能夠保住城中百姓的能量,需要多少?’楚瑾直接問道。係統掃描城中所有處於危機的百姓,精密計算道:‘若十日不能破城,需要六十屬性點。’‘六十?’楚瑾頭疼扶額,又狠心問,‘已經加在我身上的屬性點,能否提取出來?’係統沒有回答,楚瑾知道這是可以的意思,他心情明朗起來,笑道:‘還剩十點,這個狀態,在旁人眼裏是什麽狀況?’‘病危。’係統道。‘要嚇他一跳了,’楚瑾同係統揶揄,‘每日扣除六點,看來我還能活蹦亂跳幾天,若是莫成功登基,我會得到多少?’‘不是會得到多少,係統會給你想要的一切,’係統這一次的聲音褪去了初次的誘惑,機械音一字一句透露出莊嚴,‘感謝宿主提供的所有,本係統模擬實驗下子星球從文明時代起,已安然渡過了七百年。’回營帳時楚瑾心情極好,莫自然瞧得見他嘴角帶笑,他今夜想了許久,牽過楚瑾的手道:“十日後,恐怕我們不必再攻城。”莫麵色猶豫,將營帳的門簾放下,待屋內隻剩他二人時才鬆口氣。他抱緊楚瑾道:“我想,莫南喬並不想開戰。”最後一句話莫在肚子裏嚼了許久,才呐呐吐出來:“他好似,也並不想做皇帝。”楚瑾倚著莫輕嗯一聲,道:“不管他想做什麽,如今都由不得他活了,宸王一心要拿莫南喬的命複仇,恩怨不隻糾葛於二人,而是上任皇位,另無數世家。”末了楚瑾才回味過來莫的話,他抬眸,眉頭戲謔一挑,笑道:“莫不是心軟你那好哥哥了?”“倒不是心軟,”莫湊近楚瑾頸窩蹭了蹭,“隻是,覺得我和他都可憐。”“他做的事,你都知道吧?”楚瑾側目看向莫,沒有油燈的營帳裏,他隻能看見莫虛虛的影子。楚瑾比莫了解知道莫南喬更多,他從係統那裏曾經專門買過有關莫南喬的情報,一時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恨。“我大概知道他是想要幹嘛,即便他傷害過你,你願意留他一條性命?”莫沉默良久,小心翼翼問道:“若是我說是,主人會不會覺得我不堪大用?”“若是要徹底對太子趕盡殺絕,自然又要剪去他那些黨羽和舊部,一樁連著一樁,不得不要牽連多少,按照宸王目前的想法,京城又要血流成河。”莫細聲慢慢講,將懷裏的人抱得越發緊。“如今宸王勢大,又被仇恨蒙蔽,或許也會將當年的世族一並拔起,他若想推我為帝,不過也是找個名正言順的繼位者,隨後動用權力複仇,可莫南喬定已清洗過宮廷,這一遭難道又要讓一批官員和宮婢送命?”“宸王想抓住一隻惱人的鳥,可是他實際將要做的,恐怕是焚燒一片林。”“你說這些,除了想用莫南喬製衡宸王,有沒有一點私念?”楚瑾摸上莫的側頰,在他耳邊傾吐一口溫熱。“……自然。”莫低笑一聲,俯身親了親楚瑾的唇。這私念有二。一是莫知道楚瑾並不喜歡流血死人。二是莫認定自己遇見楚瑾定是前世修的功德。他想著,這輩子再多積攢一些,在黃泉路上等三千年,求閻王也好月老孟婆也好,肯讓他與楚瑾來世再見。莫也恨莫南喬曾經幾次三番的針對,可他從張清英處知道鬱憐香和張蘭芝的恩怨後。除了恨,莫對莫南喬也有一種難言的容忍。大概像,若是見過那少年曾經模樣,便能對此時眼前的他多幾分諒解。張蘭芝與莫宏結發夫妻二十餘年,從莫宏被莫如深死死壓著時便過了門。那時張家嬌娥初及笄,賞雪宴時一眼對湖心亭煮酒論詩的落魄皇子傾心,百般求著磨著父親,這才如願八抬大轎進了時為勤王的莫宏府上。郎才女貌,也曾青梅發間插,西窗共剪燭,也曾琴瑟和鳴,恩愛兩不疑。要恨什麽,去恨誰。色衰而愛馳,愛弛而恩絕。一千遍一萬遍,聲聲唱罷,戲裏戲外還是酒家,都唱著最是無情帝王家。他聽說,那位張皇後崩前,飲下那杯毒酒,在鸞鳳宮的黃金台上跳了一支舞。金鳳釵銜著串串珍珠,金鏤衣九鳳啼鳴,明明正是四月,鸞鳳宮卻來了一陣倒春寒。黃金台旁曾由帝後二人親手植下的一顆梅樹就那樣枯死在春寒裏。皇後就死在樹下,珠光寶翠,蔻丹赤華。鬱憐香確實是個無辜的女子,隻是她除卻無辜,更多與身份不匹配的不諳世事,甚至純真,才是害了自己和莫的直接原因。時太子未立,愉貴妃寵冠六宮,莫宏愛她這般單純無知,與張蘭芝從年少時殺來的滿身算計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