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楊尚有些驚訝雪鳶這一問,他笑道,“身為一方父母官哪能想去哪裏就去哪裏,我若走了,何人守著陵呢?雖然南陽殺豬宴安州聞名,陵許是沒什麽特色能比得過,但若是一年到頭不能和百姓一起擺宴相聚,原先有的一點溫情也會沒了吧,如此更不能離開了。”雪鳶不知為何有些難過,她低落片刻又欣喜道:“雖然陵在大人眼裏無新,在我眼裏卻是處處新,我今年去過南陽,明年也要體會陵的年,屆時楊大人可要也像今年一樣好好操辦!”“好,”楊尚含笑點頭,“定不負姑娘期望。”這年年無新的陵哪裏有新呢,又是新在何處,是山水,是天地,還是人家,叫人多心牽腸。南陽的殺豬宴驚奇,豬下水被端上餐桌時辰厭麵有菜色,他拿著筷子幾次想動又放下,糾結得眉毛打結。常鴻遠自小在黃沙關,人家是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他是確確實實連豬跑都少見的。哪裏管下水不下水的,況且這味道處理得好,一點臭味沒有,燉得時軟糯可口,軍中禁酒,他難得能暢飲,拉著辰厭舉杯不止,趁人不備將一塊下水塞進辰厭嘴裏。初次的難以下咽被口感徹底打敗,兩個人瞬間淪為殺豬宴頭號狂熱追捧著,誇下海口和百姓說明年再來。楚晟對這些肉類是自小就不感興趣,他被楚瑾嫌棄一腳踢到小孩那桌,被迫和一群孩子幹瞪眼盯著桌上的糖,誰也不好意思先下手。最後還是阿虎忍著一桌人的眼光艱難伸出第一隻手,這一步過去便有數十雙小手飛快伸過來。待楚晟秉持著尊老愛幼的想法打算伸手時,桌上隻剩下一個空盤,他歎了口氣,有些憂愁地發呆。正是歎氣時,桌前神奇地突然冒出一盤花生糖,楚晟抬頭,見張清英眉目溫柔望著自己。他心下一跳,聽到剛坐在自己身旁的人說:“就知道你每次都吃不到,這些是我特意向後廚的幾個阿娘學的。”“你要不要試試?”張清英側眸看向楚晟,隱隱有著期待之意。入口的花生糖幹脆,裹著的糖衣薄透,一口一個讓人停不下來,楚晟意猶未盡停手時盤中隻剩下兩三個,他忍不住小聲打了個嗝,見張清英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紅著臉道:“不是,就是今晚沒吃什麽,有些餓了。”“嗯,”張清英點頭笑笑,忽而伸手摸向楚晟嘴邊,“有渣子。”“噢。”楚晟尷尬得想將自己埋進坑裏,他感受到那手在自己臉頰旁停頓良久,忍不住問道,“好了嗎?”“好了。”張清英收回手默不作聲良久,見楚晟目光又放到別桌上的時候莞爾一笑。楚晟的臉上沒有渣子,隻是張清英突然想碰一碰那張紅透的臉。很想很想。想到,他甚至為此說了個謊。祝石林和楚瑾聊得極好,他倆像是忘年交,一個白胡子老頭興興頭頭大講特講養生之道,一個滿頭青絲的青年津津有味聽著,說不出的詭異,莫坐在一旁被冷落,隻能低頭喝悶酒。忽的被楚瑾握住手腕,湊到他耳邊說:“小孩子不許多喝酒。”“誰是小孩?”莫挑眉反握住楚瑾的手,他的指尖滾燙,觸及微涼的皮膚時引起一陣輕顫。楚瑾嘖嘖不滿,心道這孩子越發不聽管教,這樣下去怎麽能行,於是再次道:“今天天王老子來了,你也是小孩。”祝石林秉持著夫妻吵架不插嘴的良好品德,一言不發喝著養生酒,心裏可惜正是講到最關鍵一步的溫腎壯陽時被莫打斷。他恨鐵不成鋼搖頭,可歎自己的小友身為男子竟甘願雌伏於下,心下決意要幫楚瑾一把,打算明日就將別人千金不換的秘方全部交給楚瑾。後來是不知為何被退了回來,並一封信,楚瑾說是自己昨日夜宴受了風寒,不小心摔了腰,要一些養腰的良藥。祝石林百思不得其解為何風寒會傷到腰,最後還是認真寫了幾封藥方寄過去。第90章 夜宴未盡楚晟就先一步溜走,在那坐著的氣氛尷尬,他哪能看不懂張清英的眼神在看哪。隻是說破讓人難堪,若是自己多想,怕又是一份自作多情。便尋個由頭出來隨處走走,避開了那些光亮。往日他少去瀨溪河,今日不知為何也想去瞧瞧,月色下水麵浮光躍金,清淩淩像有碎銀鋪底,他分明未沾酒,此刻自有一種溺於金波玉液的醉意。月掠晚風催,催去潮生聲,楚晟望過長河煙波,往日想的是秦淮連天燈火,如今竟也能靜下心看一處寂寞。楚晟捫心自問,自己最是貪慕富貴,拚命活在一層上流裏,活得努力又忘情。可是,他所作所為又並非隻是為了富貴,常有人貪錢,因為貪賭貪歡貪色貪食,要用錢去替補。楚晟偏偏不,他手握銀兩金票,心下卻空空一片,若是食能飽,便更不想用錢做什麽。他少有欲望,隻是習慣性地想要積攢錢,得到卻不知要用去何處,思來想去,他才明白錢對於自己是什麽。他是個怕寂寞的人,不想再窮困潦倒,隻身一人。便不惜一切,要擠進這一場人間最盛大奢華的煙火。隻是心裏終究格格不入。“夜風涼,你雖不似楚瑾體弱,可別把自己當什麽銅骨鐵臂。”終究是跟來了,楚晟無奈一笑回頭,見張清英一身月白衣袍眉眼如初,忽而道:“想起兩年前那出了。”“兩年前?”張清英尋了個避風處將外袍脫下鋪在地上,他坐下來向楚晟招招手。楚晟坐下後看著張清英,雙手托著下巴笑道:“那時我去漢良談生意,你非也要跟著去。”“我哪裏是非要?”張清英挑眉,那時玉京有一大盜出逃漢良,他領命前去捉拿,去漢良水路最快,去時隻有那一趟船隻,還被楚晟包下了,他無法,隻得上門討個人情同去。見楚晟瞪自己一眼,張清英偷偷翹起嘴角改口:“好,是我非要與你同去。”“那時船隻走到半途歇息,你我下岸買些補給,”楚晟眸色一暗,他垂下眼道,“就那時候……”“堤壩衝毀,橫河決堤,”張清英仔細回憶,那時他和楚晟眼睜睜看著船隻傾覆,幸而同行者皆下船,正當他心下慶幸時,河對岸傳來一聲驚哭,“那時三小兒被急流衝走,最小不過六歲。”楚晟點點頭,抬眼看著他勾起笑:“那時也不知你這腦袋想得什麽,竟然就這樣跳進橫河,波濤千丈,像能吞人一樣。”“你有在擔心嗎?”張清英問,楚晟輕笑一聲:“自然擔心,我那時,就覺得你是個傻的。”三個小兒一人之力如何救得下,他站在岸邊目瞪口呆張清英雙臂緊緊抱著兩小兒,另一個死死扒著他的脖頸大聲哭喊。見人將三小兒送至岸邊時已精疲力盡,楚晟想伸手拉過張清英,一個大浪卻將張清英重新卷回河中。巨浪衝撞著張清英的頭,楚晟伸出的手還在空中,那人已被卷去河中央的漩渦,似河浪底下的巨獸張口,怨恨張清英奪走吃食,要拿他拿命去賠。身邊的幾個船夫都是胡子斑白的老人,哪裏指望得上,楚晟也不知自己想什麽,他本最為惜命,卻想起剛剛張清英奮不顧身的一幕,動作比腦子快一步地跳進了河裏。他剛下來就後悔,後悔自己要賠上一條命,可回頭路走不得,楚晟望著已經漸漸不掙紮的張清英,咬牙往那裏遊去。或許張清英這般人就是命不該絕,楚晟費力遊到張清英身側時河裏的浪開始逐漸平息,他伸手拽住張清英的胳膊,不斷將灌進口中的河水嘔吐出去。楚晟臉色發白,念頭卻是自己死了便罷了,背上的人不該死去。這大好的青年有太多的事要去做,不該就此沉睡在江底。而他自己,若是死了,也隻對不起楚瑾多年栽培,要讓楚瑾難過了。他滿身欲望的銅臭,抵不得一株清白的玉蘭。幸好岸邊的漁夫將長長的繩子扔了過來,楚晟將繩子掛在腰間,靠著岸上人的拉力一點點回到岸邊。他半死不活喘著粗氣,背上的張清英已經被浪打暈,經驗老道的漁夫將人平躺後按壓吐出水,試探過鼻息和脈搏都正常才停下。被幾個人攙扶著去了客棧,楚晟夜裏總是不安,起身去張清英房內守著。他握住張清英的手腕,感知到脈搏在動才放心,隻是靠在床柱之上,最終熬不過才闔眼。翌日張清英醒來,見楚晟握著自己的手腕靠著床柱淺寐,他輕輕將手抽出來將人抱起放到床上,後將被子掖好才退出去叫人端些早點。“那時你怎麽想,若說我傻,你也跳下來了。”張清英向後靠在樹上,他目光溫柔裏帶著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熱。楚晟低頭一笑錯過那神色,隻是小聲道:“我自不怕河晏笑話,我是個俗人,比不得你大義,若是叫我縱身去救那三小兒,我定不會去。”“那你為何又跳下河?”張清英不解問。“若是別人,我定不會如此,”楚晟移開眼看著江麵,月色下情愫隱沒於眼底,“隻是,那是你。”故而願意舍生相去。“今夜,你不曾喝一點酒?”張清英沒頭沒尾說了這樣一句,楚晟聽著不對,他仔細看才發現張清英臉色薄紅,竟然眼中有醉意,他稀奇道:“你竟然喝上了?”“原是不想喝,隻是你今夜不肯和我多說,聽聞借酒澆愁,我想效仿試試。”張清英低眉,莫名看起來委屈。楚晟笑道:“愁可去了?”醉酒的人抬眸,伸手握住楚晟的手腕,兩廂無話,楚晟垂下眼,隻覺得臉頰發燙,張清英搖搖頭,眼中困惑道:“去了,可不是因為酒。”“是見著你又肯同我說話,”他似醉得過頭,說話露骨幹脆比平常更甚,“這才去愁。”樹下的人閉眸借著酒意睡了過去,楚晟湊近瞧著張清英安靜下來的眉眼。這懸掛在青空的月不曾屬於他,隻是此刻,他妄想瘋長,偷了一杯月色。一個情難自禁的吻,輕得像風一樣,在夜裏逃逸,除了罪人無人知曉。在安州的日子相比之前也叫過得清貧,不知不覺就過去數月,楊尚一日支支吾吾邀約楚瑾,叫莫警鈴大作。他偷著跟上二人,見他們在一家酒樓裏進了包間,他包下隔壁的雅間在其牆上開了一個洞。掌櫃的眼睜睜看著他的動作,捧著莫給他的銀子心頭不知該笑還是哭。“你走吧。”莫瞥一眼他揮揮手,示意別留在這礙事,掌櫃拿著的銀子比這牆壁貴得多,也不貪便宜,把酒樓裏最好的菜都送了進來。莫耳朵貼著那洞,見時不時有人進來,眉毛都凝成一團,他忍無可忍道:“可以了,不要再進來了。”嚇得上菜的小夥趕忙關上門,啪地一聲讓莫錯過一兩句話,他心下鬱悶,又低下頭去聽,隻聽道楊尚口中求娶和愛慕幾個字。登時一股血直接衝上腦子,莫黑著臉忍下怒火,他繼續固執地聽,卻不想楚瑾沒有立刻拒絕,隻是道:“這得同陳叔商量商量。”他不再聽,隻是坐在桌旁生氣,門外傳來敲門聲,他不應,那人還一直敲,莫憋著氣過去一把打開門,見來人頓時僵住了臉色。“將軍火氣不小啊。”楚瑾哼笑一聲,他身後的楊尚盯著腳下,一副什麽也聽不到的樣子,隻是耳根微紅,莫拉過楚瑾進屋嘴上道:“楊大人先走一步,我和楚大人有政事相討。”門被用力關上,被關在外的楊尚麵有赧然整理番衣袍往樓外走,屋內楚瑾好整以暇看著臉上憋著話的莫,忍不住捏捏他的臉柔聲道:“你小子,偷聽的事最是熟稔。”“你也背著我出去,我一刻不見你便和別人走了,”莫語氣幽怨,他伸手把楚瑾抱緊在懷,低聲道,“總是這樣,看來以後寸步都不能離了。”“好了,”楚瑾手搭在莫肩頭,他眉眼含笑道,“你明知我們在說什麽,不許再自己給自己灌醋,屆時又要我買單哄著,好算盤。”莫輕哼幾聲道:“那你也不跟我提就和他出來了,我還是生氣。”臉上傳來濡濕的溫潤觸感,楚瑾用唇輕輕碰了碰莫的臉,他笑道:“再哄不好,我就走咯?”“好了,”莫自然不肯放他走,笑著回吻了楚瑾的臉頰,才提起剛剛的事,“他想求娶雪鳶?”見楚瑾點頭,莫心下炸開了花,他克製住笑,麵色如常點頭:“問問那丫頭心意再決定,楊尚是個可托付的。”一下送走兩個喜歡往楚瑾身旁湊的人,莫心情格外的好,他拖著楚瑾坐到仍溫熱的菜旁,殷勤挑揀著對方最喜歡的口味。見莫渾身都透著喜色,楚瑾剛好和楊尚談話時未吃什麽,現下正好餓了,便提起筷子細嚼慢咽起來。時不時看著隻盯著他笑得傻兮兮的莫,楚瑾會笑著瞥他一眼:“從刺史府出來時也沒用過飯,不和我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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