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墨細細咀嚼著,蹙眉道:“有點苦。”


    剝給他吃還挑三揀四的,真是大少爺派頭!楚瑜指了指嘴裏銜著的一團軟肉,取笑道:“這一粒倒很甜呢,你要不要?”


    臉上笑容還未消退,朱墨就猛地湊近來,也沒見他怎麽張口,楚瑜嘴裏的物事就被他咬去一半,跟用匕首劃開似的,整齊而迅速。


    朱墨含笑看著她,“不錯,果然很甜。”


    楚瑜臉上紅得能滴出血來,不曉得是被熊熊火光照的,還是真的血都湧到頭上。


    她勉強咽下半枚栗子,險些將喉嚨嗆住,還是朱墨體貼的為她拍了拍背,又喂她喝了半盞茶,才使她不至於命喪今年的最後一晚。


    經曆種種變故,盼春望秋等都覺得沒眼看了,一個個知趣的別過頭去。


    守至半宿,朱墨又命廚房端了火肉白菜餡的煮餃子來,搪一搪饑寒。但是楚瑜吃飽喝足之後,身子一暖和就更困了,頭也一下一下的點著,跟胃一般沉重敦實。


    再度醒來不曉得是什麽時候,隻聽得外頭鞭炮聲大作,楚瑜才揉了揉惺忪的睡顏,睜眼一瞧,隻見窗格中已透出晨曦的微亮,她不由大驚,忙推了朱墨一把,“你怎麽也不叫醒我?”


    “我看你睡得正香,怎忍心擾人清夢?”朱墨又擺出那副實誠且體貼的麵孔。


    每逢他這樣正正經經的,楚瑜總拿他沒辦法。她見朱墨肩頭的衣裳微微陷下去,不由得訝道:“我在你肩上靠了一夜?”


    朱墨沒有否認。


    楚瑜這下可羞愧極了,她自己倒是補足了好眠,可是朱墨連合眼的機會都沒有呢,而楚瑜也是知道的,進入冬季之後,她食欲更好,身子沒準也比以前重了些。


    楚瑜有些羞恥的問道:“你……要不要先回房去睡一睡?”


    雖然是好意,朱墨卻忍不住發笑,“馬上就要給人拜年了,再躺一躺,豈不這一年都要睡過去了?”


    誰都想在新年博個好意頭。


    楚瑜忙道:“那、你快去忙吧,我來放咱家的鞭炮。”


    她嘴上勇猛無比,等真把火-藥引線掛到樹梢上,便又束手束腳起來了。末了還是朱墨劈手奪過她手裏燃著的線香頭,但聞炮竹聲響,劈裏啪啦的聲音響徹了整條街。


    楚瑜聞著有些刺鼻的火-藥氣味,並未像往常那樣表示嫌惡,反倒十分高興,覺得新年新氣象,這炮竹響動真是洪亮且悅耳。爆竹聲中一歲除,春風送暖入屠蘇,大約便是這樣的光景。


    就連庭院中彌漫的那陣白煙也未引起她的反感,反而饒有意趣的看著,覺得它們好似山間嫋嫋升起的晨霧。


    這比喻在她看來十分美妙,她自己也覺得很滿意。


    正如朱墨所言,辰時過後,陸續有親朋故舊過來串門子,美其名曰為拜年。南明侯世子鍾墾也來了,因著他常常將朱墨拉出去吃酒閑逛,楚瑜見了他便沒好臉色,鍾墾大約也清楚這一點,致祝詞的時候亦是扭扭捏捏的,跟個新媳婦一般。


    楚瑜於是撲哧一笑,念在開年第一天,不便太難為人家,還是給了紅封賞錢,不過在送客的時候,很有技巧的擠兌了他一通,問起他怎麽還不討媳婦的話來——天知道,鍾墾在家裏聽那些三姑六婆絮叨已經夠傷神的了,不想拜個年還能聽見這些話。他決定以後少往朱家來,朱墨這位夫人實在太可怕了。


    應酬完一上午的客人,楚瑜饒是穿著薄薄的對襟小褂子,也出了一身汗。兩個丫頭卻好像不知冷熱,遊神野鬼一般的搖頭晃腦。


    楚瑜嗔道:“怎麽這樣沒精神,讓別人家裏看見了成什麽樣子?”


    二人吐了吐舌頭,齊齊說道:“小姐你當然睡了個好覺,咱們姊妹可是整整守了一宿呢!”又故意唉聲歎氣,“哎,也難怪,誰叫咱們都是些孤家寡人,沒有肩膀可以倚靠呢?”


    兩個丫頭真是越來越會作怪了,嘴裏出來的話沒有一句好聽的。楚瑜佯裝嗔怒,“看你們的舌頭這樣壞,我非撕爛你們的嘴不可!”


    二人連忙閃躲,主仆三人嬉鬧做一團。


    南嬤嬤在庭後的丫杈間打掃積雪,偶然瞧見,不由微微皺眉,“夫人雖然年輕,可是也太不穩重了。”


    朱墨負手站在廊下,遠遠地望著,含笑說道:“讓她去吧,橫豎也不見外人。”


    反正他喜歡的,正是這樣無拘無束、而又任性自在的她。他寧願楚瑜一輩子這樣高高興興的。


    第63章


    自從四姑娘楚璃被送去杭州, 國公府就隻剩下五小姐楚珝這麽一個未嫁的女兒。楚珝臉上的創痕早已平複, 而她與安王蕭啟的婚事也已定下,正月底便要出閣了。


    楚瑜身為新王妃的親妹,又頂著個正三品誥命夫人的名號,自然得親去送嫁。不過她很難讓臉上展露出真心實意的笑容,當然,楚珝也未必在乎——此刻她躊躇滿誌的端坐在朱紅花轎中, 喜帕蓋著,看不清底下的形容, 可以想見是沉靜而美麗的, 因為等待她的是輝煌燦爛的人生。


    一直到花轎離開了國公府,穿過了街市, 楚瑜仍覺得胸口悶悶的,仿佛腔子裏塞了一大團豬鬃般,透不過氣來。楚珝在這樁婚事中所做的種種“努力”, 楚瑜未向任何人明示, 為的是怕橫生波折;但是不說, 折磨的卻是她自己。


    朱墨一眼看出她情緒有異, 執起她的手溫聲問道:“什麽事讓你不痛快?”


    不知怎的, 楚瑜對任何人都覺難以啟齒,但在朱墨這種溫言細語的安撫下, 她反倒竹筒倒豆子一般什麽都說出來了, 說完又有些自惱:畢竟不是什麽光榮的事,白讓別人看笑話。


    朱墨並沒有笑, 隻靜靜地想了想,說道:“你覺得她做得不對,因此良心不安麽?”


    “我沒有這麽說。”楚瑜別扭的想將手指從他掌心裏抽回,可惜沒有成功。


    要說為楚璃打抱不平,也不見得。論起來,楚璃和她的關係更要壞些,楚珝至少還能維持表麵上的和氣。楚瑜隻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憋屈滋味。


    朱墨心平氣和的看著她,“各人有各人的活法,我並不覺得你五姐有什麽錯的。她一心想要嫁入安王府,如今便是得償所願,縱然你四姐中了旁人的算計,那也是她自己沉不住氣在先。安王妃的作為或許有損道義,但換了下次,她還是會這麽做的。”


    “我也沒想怪她,隻是……”楚瑜悶悶說道,猶豫該如何措辭,“為了蕭啟這樣的男人,實在太不值得。”


    朱墨笑了,“你覺得不值,那隻是你以為,但是在安王妃看來,或許卻是她所能得到最好的選擇,她不過求仁得仁而已。況且各人的品味各不相同,焉知她不是對於安王暗生情愫,才費盡心思想要成為那人的妻室?要拿我來說,我若不是對你一見鍾情,也不會貿貿然到你家提親了。”


    楚瑜瞥了他一眼,她對於這件事本就是存疑的,虧朱墨還有臉拿來說嘴。楚瑜從來不相信什麽一見鍾情的鬼話,但是她與朱墨在那之前確實隻見過一麵而已,莫非朱墨暗地裏竟一直注意著她麽?若真如此,楚瑜倒覺得一陣惡寒。


    此時討論的並不是她自己的問題,楚瑜隻得先將心事撇開,歎了一聲道:“我隻是惋惜世態炎涼,即便親如姊妹,背地裏也有許多不能對人言說之處,委實令人心寒,竟不知天底下有誰是可以真心相信。”


    “你還有我呢。”朱墨肅容說道,緊緊抓著她的手,“阿瑜,請你無論有什麽心事,都不要隱瞞我。無論你說什麽,我都會認真聽的。”


    他慣會此類哄人的伎倆,但楚瑜這回聽著,心裏卻有些微妙的觸動。她模糊覺得朱墨並沒有說假話,無論朱墨平時的態度多麽輕佻,至少他從未忽略楚瑜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微的動作。在他那看似不可靠的外表下,卻是極為可靠的,讓人可以放心大膽的吐露不快。


    楚瑜下意識望向朱墨的眼,見他雙眸澄澈,且暗含著鼓勵意味,讓人不能推脫。鬼神神差般的,楚瑜輕輕點了點頭,“好。”


    二月裏的一個清晨,楚瑜隨意穿了件淡綠褙子,在廚房跟著新來的廚娘學做梅花酥。揉好的麵團整整齊齊碼放在案板上,需等它“醒一醒”,這樣發好的麵皮才能鬆軟可口。


    楚瑜抹了把額上的汗,覺得這廚房熱得和蒸籠一般,透不過氣。怪道何氏說廚藝隻是小姐們的點綴,技多不壓身而已,真要認真研習這門技藝,再美的臉也得蒸成發麵饅頭,如何能見人呢?


    幸好她今日學的隻是一樣。


    盼春輕輕為她打著扇子,笑盈盈的道:“小姐這樣用心,等會兒姑爺嚐起來一定分外可口。”


    楚瑜斜了她一眼,“我又不是做給他吃的。”說完,又專注的擀起麵皮來。


    盼春在心裏暗笑,誰不知道朱大人最愛吃梅花酥,隻自家小姐凡事偏愛端著,總不肯明說,扭扭捏捏的,大約也是他們夫妻間的情趣。


    灶中的油燒得滾熱,楚瑜正要將裹好餡的麵塊扔下去,就見望秋慌慌張張的進來,嘴裏喊著:“不好了,姑爺今早上被人押進大理寺了。”


    楚瑜手上一鬆,那麵塊便墜下去,險些濺了她一身熱油。她也顧不得揩抹圍腰上的汙漬,倉促問道:“怎麽回事?”


    望秋急得都快哭了,“婢子也不知怎麽回事,是方才鍾世子派人過來傳的信,說禦史台有人參了姑爺一本,陛下震怒,命將人提交大理寺審訊查看,還不曉得如何收場。”


    楚瑜麵上呆了呆,怎麽會這樣呢?她急問道:“就沒有一點風聲傳出來嗎?”


    望秋抽抽噎噎的抹淚,“仿佛說是……侵吞軍餉之事。”


    楚瑜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原以為是霸占了哪處的房產,搜刮了些民脂民膏之類的,這一類的官司朱墨也沒少接,不都輕輕鬆鬆避過去了麽?但事涉軍餉就不好辦了,軍心不穩則國力難安,尤其朱墨初掌兵權,皇帝陛下更會猜疑他的圖謀,稍有不慎便會惹來殺身之禍。


    楚瑜隻覺得額上冷汗涔涔而下,方才是熱的,這會兒汗珠卻都冷卻了。她抓住望秋的胳膊,艱難吩咐下去,“成柱在那兒?你讓他速來見我,我須仔細問一問他。”


    “好。”望秋惶然無措的應道。


    等她在南明侯府尋找了成柱的蹤跡,將人帶了回來,楚瑜就細細的審問起來。可是成柱知道的亦不多,隻是顛三倒四的道:“……小的也不知怎會扯出這樁事,仿佛是禦史中丞常進常大人遞的奏章,他素來耿介,朝內外頗有威信,陛下因此聽他的意思嚴查此案……”


    楚瑜沉吟不語,她仿佛記得朱墨曾同他說起,常進是蕭啟的人,但卻是枚暗子,並無沾染太多安王府的機密私隱,正因如此,他的話落在外人耳裏才是真切可信的。楚瑜隨口問道:“安王那邊可有何動靜?”


    成柱搖頭,“說也奇怪,這回安王殿下卻是安安靜靜的,並未跟著落井下石。”


    看來蕭啟是打算置身事外,借旁人的手來除掉眼中釘。他大概籌謀已久,此時方能一擊即中,不過……令楚瑜奇怪的是景清帝的態度問題,先時予文官以兵權,分明是要抬舉朱墨,如今卻偏聽偏信,二話不說將其押進了大理寺,任誰都摸不清老皇帝心裏是怎麽想的。


    想不清楚就別想了,楚瑜整衣起身,“來人,為我備轎。”


    “夫人您要去哪兒?”成柱揩了揩紅腫的眼皮詫道。


    “去安王府。”楚瑜語調沉沉。


    要是蕭啟願意假惺惺的做一回好人,她或許可以試著說服他。更別提兩家如今沾了姻親關係,連襟之間總是得彼此扶持的。正好楚珝才將出嫁,借著探望五姐的名義,倒也並不會十分突兀。


    第64章


    楚瑜來時就沒報充足的希望, 等到了安王府門前, 更是驗證了先前的想法。


    她甚至沒得到允準進門。


    楚珝站在青石階下,臉上的笑容如瓷器一般精美無可挑剔,但卻是毫無生機的。她盈盈說道:“六妹你為何突然造訪?可惜王爺有事出門去了,不然我倒想留你喝杯茶,姊妹間說些閑話。”


    這話說的,難道蕭啟不在, 她們就連契闊的權利都沒了?楚瑜冷笑,“那麽可否請姐姐為我帶句話?不會耽擱你太多功夫。”


    楚珝歎了一聲, 帶著金臂釧的胳膊抵在門框上, “妹妹博聞強識,為何連這點道理都不明白?殿下知道你要來求他, 老早的便躲出去了,你費再多口舌也是無用。他這人本非好管閑事,且如今軍餉一案牽涉恁大, 殿下再能幹, 也須顧著一家子性命不是?各人自掃門前雪, 莫管他家瓦上霜, 妹妹你別太難為咱們了。”


    楚瑜看了她一眼, 見她氣色極好,臉龐兒也光潔豐潤多了, 渾不似家中那副弱不禁風的模樣, 當下冷笑一聲,轉身大步離開。


    繞過那兩頭石獅子, 望秋便大聲抱怨起來,“安王妃可真厲害,一朝飛上枝頭便忘了根本了,她怕是不記得從前在楚家做庶女的光景,若非您和三夫人時時照拂,隻怕早就被人踩到牆角去了,如今倒學會拿著雞毛當令箭,她以為她是誰呀?不過是個繼室而已。”


    楚瑜淡淡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隨她去吧。”


    許是經過朱墨先前那般開導,此時楚瑜心裏並沒有多少難過的感受,倒不如說經此一役,正好使她認清楚珝的為人,既然楚珝無意將她當妹妹,那麽楚瑜也就不必真心將她當做姐姐了。


    盼春則是憂心忡忡的,“連安王妃都不肯幫忙,咱們還能找誰商量去?”


    楚瑜在拐彎的地方站定腳步,感受著迎麵吹來的浩浩蕩蕩的風,似是下定決心般,堅定的說道:“總會有的,一個一個的試去,我就不信個個都是鐵石心腸。”


    朱墨的那些同僚、故交,素日來往的知己好友,即便是不怎麽相熟的,楚瑜也決定上前拜訪一番。這十幾年來她都生存在別人的羽翼之下,在家有父母兄弟,出嫁了更是有朱墨這個無所不能的,如今,也該她嚐試著保護別人了。


    還未等楚瑜擬出一份走訪的名冊,宮裏卻下來了旨意,是張皇後要召見她。


    後宮雖說不能幹政,但枕頭風這種東西向來玄妙得很,隻是在宮中,張皇後並不及鬱貴妃得寵,這枕頭風的分量能有幾何,就很值得思量了。


    無論如何,試一試總比沒有好。楚瑜叮囑道:“記得讓鍾世子那邊多留意大理寺中近況,有什麽消息立刻讓我知道。”


    成柱嚴肅的答應著。


    楚瑜這才讓盼春替她更衣,按品大妝之後,坐上馬車來到宮中。


    椒房殿中卻不見張皇後身影,隻有四公主工整的端坐著,她掩唇笑道:“朱夫人且稍坐一坐,母後她往寶華殿參拜去了,想必再過半個時辰就會回來。”


    楚瑜心下不禁有幾分狐疑,張皇後明知她要來,何以會選在今日參拜,何況有半個時辰之久,這未免太說不過去了。


    不過諒來蕭寶寧也不敢假傳皇後懿旨,因此楚瑜隻微微欠了欠身,“那便勞煩公主了。”


    蕭寶寧命侍兒奉上茶來,是上好的明前龍井,楚瑜致謝接過,聞著茶香嫋嫋,沁人心脾,心胸仿佛舒暢了好些。


    她靜靜打量殿中的陳設,和她去年來時並無二致,還是一樣的尊貴富麗,至於蕭寶寧……楚瑜用餘光悄悄瞟著,隻見她身著一件櫻粉色襦裙,係著淡綠絲絛,整個人如山茶花一般清新俏麗,過了一年,麵龐又張開了些,真真是個大姑娘了。隻是在她秀氣的眉宇間,意外的籠罩上一抹愁緒,是懷春少女常有的姿態——堂堂公主自不可能恨嫁,隻可能沒挑著好的罷了。


    楚瑜暗地打量對麵時,卻發現蕭寶寧也在打量她,兩人目光偶然對視,各自都有幾分窘迫。楚瑜驀地想起,傳言裏蕭寶寧似乎對朱墨極為傾慕,那一回在淑寧長公主府的壽宴上,二人比賽畫藝,結果堪堪平手,且是楚瑜略勝一籌,蕭寶寧似乎極為不甘心——她那樣恬淡的性子,為了一幅畫還不至於,極大的可能,是因為主持評比的人是朱墨。


    就算沒聽過這樁流言,楚瑜也能隱隱感知到蕭寶寧對她的戒備,女人之間往往有著天生的判斷力,誰是好意,誰是敵意,那是一目了然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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