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開始滔滔不絕:“蜀中有趣的何止是竹熊呢?表妹總該讀過李白的《蜀道難》,那風景之壯麗奇詭,一如形容。蜀錦蜀繡表妹也聽過的吧?我聽說蜀中成都號稱天府之國,那天府原是天上掌管人間珍寶的官職,以天府為名,可見蜀中物產如何豐富了。那竹熊自是蜀地特有之物,可我還聽說,蜀地還有一種猴子,皮毛竟是金紅色的,極其好看,也是別處沒有的。”


    四川的動物的確很多啊,單是一級國家保護動物就有大熊貓、金絲猴,扭角羚、白唇鹿等等,另外還有小熊貓、雪豹、紅腹角雉、綠尾虹雉,簡直一時都數不過來。許碧隨便撿幾樣說了說,就聽得連玉翹心往神馳:“表嫂真是見多識廣!”


    許碧笑道:“我也隻是在書中看過,這天下之大,新鮮有趣的東西不知有多少,多讀些書便能看到,若是將來有機會能去彼處,那就更好了。”


    連玉翹小聲道:“這些書……表嫂家裏都讓讀嗎?”


    “自然。”許碧麵不改色,淡定地把許良圃給拎出來頂在槍頭上了,“家父也好遊曆,隻是自己沒有許多機會,便買了不少遊記回來,都是許我們讀的。除了這些,還有《山海經》之類,也是極有趣的。我瞧著你表兄的書房裏都有,表妹若是喜歡,等回了府我叫人給你挑幾本慢慢看。抄一抄書,也正好練字。”


    連玉翹這會兒早忘記了她練字的本意是要能抄出漂亮的佛經的,不知不覺就點頭道:“那就多謝表嫂了。”


    許碧話音一轉:“說起來,我平常無事,一個人也覺得有些寂寞,表妹若有空,來陪陪我一起拉弓如何?”


    連玉翹聽見拉弓心裏就有些畏怯。但許碧那麽慷慨地拿書給她看,還給她講了那麽多有趣的事,現在說讓她去陪一陪,難道能拒絕不成?於是猶豫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小聲道:“隻要表嫂不嫌我愚笨……”


    青螺剛才在旁邊聽許碧講話都聽住了,這會兒才反應過來,不由得向許碧投去了又感激又敬佩的目光。這幾天饒她怎麽勸,姑娘都不敢出院子,結果表少奶奶不過幾句話的工夫,就把人給弄到她院裏去了,這,這實在是太厲害了。


    許碧把人忽悠完,也滿意了。一口吃不成個胖子,連玉翹被書裏描寫的東西勾起了興趣就行,慢慢來,她總會發現生活是很有趣的。


    沈夫人既是要做給整個杭州城看,自然是選了香火極旺盛的靈隱寺。


    這靈隱寺在五代吳越國時曾兩次擴建,雖然本朝初曾經失火一次,但重修之後仍舊是個十分氣派的寺廟。


    似沈家這樣的人家來上香,雖說不能封閉寺廟隻接待一家,但導引的僧人也會將普通香客稍稍阻擋一下,好讓沈家女眷不必與旁人擠在一起上香。而那些普通百姓一般也都會避開,免得三不知地招惹了什麽貴人,給自家帶來麻煩。


    隻是這回,沈夫人剛燒香到藥師殿,就聽外頭有動靜,不由得看了知客僧人一眼。僧人連忙出去,外頭的動靜卻並不曾消失,反而更高了些。


    紅羅忙跑去殿門口看了一眼,撇著嘴回來:“是有一家人要來給藥師菩薩上香,僧人將他們攔在外頭,他們不忿呢。也不知是哪裏來的……”看見僧人這般,都猜不出殿內燒香的是高官顯宦嗎?


    沈夫人不悅地微微皺眉,但還是道:“罷了,菩薩麵前眾生平等,讓他們進來吧。”雖然不知是哪裏來的鄉下人如此不識相,但倘若鬧大了,傳出去可對沈大將軍的名聲不利。


    紅羅點頭出去了,可半晌也不見外頭有人進來,反而似乎是引來了一些香客,喧嘩聲更大了。


    正好沈夫人已然上完了香,眾人往殿外走,便見台階之下果然有不少人,方才為沈家知客的僧人雙手合什站在那裏,額頭上似乎有些冒汗。他對麵是一家三口,一個中年婦人帶著一兒一女,衣著都甚是普通,瞧著便像是普通小戶人家。


    沈夫人走出去,正好聽到那少女朗聲道:“菩薩麵前眾生平等,你等僧人卻要將香客也分成三六九等,竟是不許我們進去上香,是何道理?”


    紅羅在一旁,便駁道:“這位姑娘,方才我家夫人叫我出來,就是請三位進去上香的。你不肯進去,卻在這裏喧嘩鬧事,又是什麽道理?”


    那少女卻冷笑道:“你出來先問我是哪家的。我倒想問問,若我家是個一貧如洗的鄉下人家,難道你就不許我進殿不成?這裏這許多香客,都不是什麽高官顯貴,難道就不能進殿燒香了?我倒要問問,令主人是哪一家,竟這般跋扈囂張,莫非這靈隱寺是你家開的,還是將菩薩也算做了你家的?”


    許碧站在台階上,循聲往下一看,頓時就歎了口氣。好嘛,她就說誰會這麽較真,原來是熟人呐——這不就是司秀文嗎?她身邊那男子就是司敬文,那中年婦人,估計就是司夫人了。


    她低聲跟沈夫人一說,沈夫人麵色就微變了:“是欽差夫人?”沒聽說司儼帶著家眷來的啊?再說這三個的衣著,哪能叫寺裏和尚看出是欽差家的女眷呢?


    許碧走下台階,柔聲細氣地湊過去:“原來是司姑娘。不知道司姑娘什麽時候來的杭州?這位——是司禦史夫人吧?真是對不住,家裏下人不認得幾位,失禮了。”


    司秀文輕笑一聲:“我道是誰這麽大手筆,占了藥師殿不許別人進去上香,原來是沈大將軍的家眷哪。真是得罪了,我們這就退出去,可不敢跟沈大將軍家的人相爭。”


    她說著反話,卻是下巴抬起,目光鋒利,一副滿身風骨不畏強權的模樣,引得旁邊有些香客就悄悄點起頭來。


    他們中有不少人都聽說了新來的欽差身份,加上司儼的名氣實在大,他們一聽說司禦史夫人,就猜出了這一家三口的身份,有人甚至還在小聲說:“真不愧是禦史大人的女兒……”


    許碧很明白仇富心理這種東西。司秀文雖然也是官家女,可她穿得這麽樸素,這些平常百姓自然會把她劃做“自己人”,從而對沈家同仇敵愾起來。哪怕沈家並不像有些勳貴人家一般,出行就會封了整個寺廟,帶來更多的不便。但沈家既然是“富貴人家”,那就是天然會引起他們反感了。


    “司姑娘怎麽這麽說……”許碧拿手帕往眼睛上一抹,眼圈就紅了,“我夫君剛剛與海匪激戰受傷,一家人都擔心得不得了,才來寺裏上香求菩薩保佑。寺裏的師傅們也是體諒我,行個方便讓我在菩薩麵前多磕幾個頭,才攔了一攔姑娘。後頭我家夫人聽了外頭的聲音,就覺得這樣不好,立時叫人出來請姑娘一家進去。若是我有什麽不是的地方,在這裏給姑娘一家賠罪了,還請司姑娘嘴下超生。我們武人家裏頭,隻知道拿著刀槍上陣殺敵,忠君報國,守護百姓,實在是不會說話。司姑娘家裏與袁大將軍府上交好,想必也是知道武人不擅言辭,我若是說錯了什麽,還請姑娘別跟我計較,容我今日把香好好上完,替我夫君求了平安,回頭我親自去給姑娘賠禮可好?”


    司秀文眼睛都瞪圓了:“你——”這許氏在京城那回是如何咄咄逼人的?怎麽今兒又裝出這麽一副柔弱模樣了!


    司敬文臉色有些陰沉:“妹妹,不要說了。”這位沈少奶奶話說得刁鑽,人卻是一副柔弱可欺的模樣,跟自己那抬著下巴的妹妹站在一起,看起來仗勢欺人的倒好像是司秀文了。


    而且聽她說了些什麽?先挑明沈雲殊剿滅海匪還受了傷,這事兒已經傳遍杭州城了,單憑他挑了盤踞海上的匪幫,靈隱寺裏的和尚給她特殊待遇也就算不上趨炎附勢,反倒成了慈悲為懷了。


    這寺裏的和尚真的都能將眾生一視同仁嗎?不可能的!不要說和尚們終究還是紅塵中人,仍舊要對權勢富貴有所妥協,單說經文裏頭,那布施了的跟沒布施的,在佛陀那裏的待遇還不同呢。如果真是眾生一視同仁,又何必有極樂世界呢?


    這道理其實大家都知道,且多年來也都接受了,若不是司秀文方才質疑,一般人也就在心裏略有幾分不平罷了。


    司秀文以此事質疑沈家,做得是很漂亮的,不管沈家如何辯解,都抹不掉他們將其餘香客攔在殿外的事實。然而許碧這麽一解釋,隻要是受過海匪荼毒的百姓,或者家中有人受傷,也曾經這般提心吊膽的人,就會覺得這也有情可原。說到底,這藥師殿也並沒有封起來,隻是要他們在外頭多等一會兒罷了。


    且這沈少奶奶到了最後,還要把他們司家與袁家交好的事兒揪出來說。裏頭更還有一層意思——袁沈兩家同是武將,自然都該是訥於言而敏於行之人,若是兩家都不會說話,那司家就是有所偏向;可若說袁家會說話——一個武將能言善辯,怎麽聽,都不免讓人覺得是靠嘴皮子出頭的……


    司敬文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一下許碧。在京城茶樓裏那一次,他的注意力大都放在了沈雲殊身上,對許碧隻覺得是個普通婦人,哪怕很會順著夫君的意思說話,也不過就是那般罷了。


    但這次,他忽然覺得,妹妹在園子裏被這個許氏駁得話都說不出來,恐怕不是偶然。


    不過他攔得已經有點晚了,司秀文狠狠瞪著許碧,脫口而出:“殺良冒功,還裝什麽守護百姓!”


    “秀文!”司敬文臉色大變。秀文這個毛病還是沒改,此事父親也隻是剛剛得了點消息,正在暗中調查,為了避嫌連袁家都不曾告訴,秀文怎麽就說出來了!


    許碧本來已經打算見好就收,柔柔弱再謝一謝司敬文的體諒,就可以跟著沈夫人往下一處殿裏去了。碰到司秀文雖然惹了點麻煩,可也算借機把沈雲殊剿匪受傷的事宣揚出去,結果並不算壞。


    誰知她還沒說話呢,司秀文就蹦出這麽一句來,讓她猛地站定,緊緊盯著司秀文:“司姑娘說什麽?”


    第70章 教導


    殺良冒功, 這可是個大罪名!這個罪名一出來,沈雲殊不但剿匪的功勞全部被抹了,還得背上罪名, 被殺頭都是應該的!


    司秀文話一出口, 自己也後悔了。這事兒是來給司儼治傷的王禦醫偷偷跟司儼說的, 說是他在外頭醫館裏看人治病的時候,聽人說起的。


    這話司儼是不信的。這王禦醫的來曆他也清楚,知道他在袁家住了有小半年呢。再說這樣大的事,怎麽他沒事去醫館站站就能聽見了?若是那樣, 早該傳得滿城風雨才對。這分明是袁家得了消息,借王禦醫之口來告訴他罷了。


    殺良冒功是極大的事, 司儼最恨的就是這個!一得了消息,他立刻就叫人去查了。


    他才出京城沒多遠就身子不適,硬挺著趕路到杭州, 就病得更重了。他又不要袁家派人來伺候, 袁家沒辦法,隻得悄悄通知了司夫人,於是司夫人留下長子在家中,帶著次子和女兒就趕了過來。


    人過來, 司儼是打算給攆走的,但司夫人看他這一路斷斷續續腹瀉, 雖然王禦醫說不是什麽大病,可人仍舊瘦了一大圈,那是根本就不肯走的。一邊在驛站裏住下來給他熬藥燉湯, 一邊還惦記著往寺裏來拜藥師菩薩,求菩薩保佑他的病快些好。


    司儼攆不走她,隻得罷了。他確是吃不慣杭州這邊的口味,司夫人來了,按他的家鄉口味給他做飯,他吃了就覺得受用好些,連水土不服的症狀都輕多了。究竟是為了避免閑話而把夫人趕回去,從而繼續病得起不了身耽誤巡查;還是寧可叫別人議論他帶著妻兒出行,卻能趕緊好起來辦差?司儼在這種問題上,從來不猶豫。


    何況子女也素來是他的臂膀,兒子能幫他在外頭應酬一二,女兒則能幫他整理些東西。所以沈家殺良冒功的事兒,司敬文和司秀文也就都知道了。


    原本這種大事,在未有實證之前誰也不該往外透露一個字。不說別的,萬一沈家曉得事情暴露,抹去了痕跡,這事兒不就查不出來了嗎?


    司敬文狠狠瞪了司秀文一眼。這個妹妹自幼聰慧,有些事上反應比他還快,父親一直引以為傲,說她若是男子也能做個出色的禦史。可到這會兒他才發現,或許父親真不該這麽說的,妹妹畢竟是妹妹,她或許有做禦史的才能,但做禦史還需要很多東西,父親卻並沒有教過她。


    當然這也不是司儼的錯。司秀文一個女子,怎麽也不可能真的出仕為官,所以父親沒有教她那些——有些東西也是教不會的,必須是自己出外與人交際,慢慢摸索而來,可司秀文一個女子,除了在家中與父兄談說之外,又哪裏能與別的男子隨意來往,自然就更不必說別的了。


    所以妹妹是個閨中禦史。這是父親的原話。妹妹當時聽了很高興,但閨中,就是閨中。妹妹脫不了閨中女子的習氣,比如說眼下,就為了在沈少奶奶麵前落了下風,她就忍不住把自己認為最鋒利、最能打擊沈家氣焰的武器搬了出來,卻沒想到這消息是不能現在說的。


    “司姑娘方才說什麽?”許碧緊盯著司秀文,又問了一句。


    司敬文額頭上微微滲出了汗,司秀文也訥訥不知如何回答。


    司夫人一直在那裏站著,一句話都沒說過。這會兒忽然抬手按住額頭,一言不發地就往後倒了下去。


    幸好司敬文就在她身側,後頭還有丫鬟跟著,連忙七手八腳扶住了,連聲呼喚。


    司秀文的聲音不算大,聽到的人也不算多,但知客的僧人就站在一側,當然是聽見了的。此刻也是額頭上有些冒汗,不知該如何收場,一見司夫人倒了,如釋重負,連忙道:“這位夫人怕是在日光下站得久了,快送到禪房去歇一歇罷,小僧這就著人送一壺涼茶過去。”


    這都八月初了,哪還需要喝什麽涼茶。但司敬文哪裏會反駁,反而順著便道:“家母的確身弱怯熱,多謝師傅了。”


    司夫人這會兒才慢慢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有氣無力地道了一聲謝,被兒女扶著往後頭禪房去了。


    似靈隱寺這樣香火旺盛的寺廟,那禪房要進來都是需要香油錢的。隻是今日情形不同,知客僧人聽見是欽差大人的妻女,哪還要提什麽香油錢,忙忙地尋了一處僻靜禪房,將人送了進去。


    僧人才走,司敬文就忍不住斥責司秀文:“你方才說的是什麽?父親平日裏是怎麽教我們的呢?《太公金匱》你不曾讀過?”


    《太公金匱》裏說:武王問:“五帝之戒,可得聞乎?”太公曰:“黃帝雲:‘予在民上,搖搖恐夕不至朝,故金人三緘其口,慎言語也。’”


    司儼教兒女們讀書時,就曾拿著《太公金匱》給他們重點講過這句話,便是說言語出口無法收回,因此必須謹慎開口。此刻司敬文拿出這《太公金匱》來問,司秀文就知道他問的是這一句,不由得滿麵羞慚:“二哥,我,我錯了……隻是那許氏實在是太會裝相,我——”


    司夫人進了禪房就再沒半點病相,一直倚著禪床床頭默坐,這會兒才忽然道:“你這時再□□又有何用,還是趕緊回去告知你父親,看後頭要如何行事才好。”


    司敬文隻得將未說完的話咽了回去,先扶著母親出了靈隱寺,趕回驛站。


    誰知進了驛站,卻聽說司儼正在與同來的人議事,關起門來不許打擾。司敬文雖是他的兒子,身上卻並沒個一官半職,自不能隨意進去,便先扶了母親回房,等司秀文告退回了自己房裏,才埋怨道:“母親也不能這般袒護她,她這次實是犯了大錯。”


    司夫人卻冷笑了一聲:“我袒護她做什麽?隻是她這錯是怎麽犯的?你以為你就無錯,你父親就無錯?”


    司敬文被她說得怔住了。司夫人冷冷道:“當時在藥師殿前,她聽說裏頭是沈家人在上香,就在殿外吵鬧,你為何不阻止?”


    “沈家人攔著不許別人入殿——”


    司敬文一句話還未說完,司夫人就打斷了他:“若在京中,多有勳貴為家中女眷上香而令寺廟閉門謝客,你可見你父親上奏折彈劾過?又或者皇上駕臨大相國寺,必封閉全寺,方圓數裏之內不許人靠近,你何不去問皇上為何不許百姓同去燒香?”


    司敬文啞巴了。司夫人淡淡道:“無非是你們看沈家不順眼罷了。若是袁家女眷在殿內,必然也要先攔一攔外頭的香客,那你們可也要去吵鬧?還說什麽菩薩麵前眾生平等,在你們心中,沈家與袁家可平等?”


    “兒子,兒子——”司敬文隻覺得明明是涼爽的天氣,後背上的汗卻在一層層地往外冒,頭都抬不起來,“兒子錯了。隻是,隻是沈家無恥……”


    “沈家無恥無行,欺瞞聖上,殺良冒功,自有你父親查清實情,上本彈劾。”司夫人仍舊是淡淡地道,“到時自有國法裁處,該殺該流,自有定論。如今你父親還在著人四下打探消息,不得實證都未敢具折參奏,你們卻怎麽就先給沈家判了罪?”


    “父親也說沈家——”司敬文不自覺地吐出這句話來,說到一半就覺得不對,趕緊咽了回去。


    說到司儼,司夫人就默然了片刻,才淡淡地道:“你父親也隻是禦史。”


    禦史有彈劾之權,卻並沒有判罪之權,那是刑部和大理寺的事兒。


    司敬文雖未出仕,但那是因為司儼覺得他學問還不夠紮實,壓著他不許他現在就去春闈。但朝廷諸事他卻是都知曉的,一聽司夫人這話就明白了,低頭道:“兒子——錯了。”


    這句話說得倒是真心實意。司夫人卻並未就此停下,反而接下去道:“何止你錯了,你父親也是錯了。”


    司敬文嚇了一跳。他從未聽母親這般明確地說過父親有錯,不由道:“母親——父親……錯在何處?”


    司夫人瞥他一眼:“朝廷上的事我不懂,也不打算摻言,我說的,都是後宅兒女之事。你父親錯就錯在,不該讓秀文做什麽‘閨中禦史’,更不該在她麵前談論什麽朝堂之事。一個女兒家,若真有心讓她知政事,就該下狠手教導。你與你哥哥,小時候你父親是怎麽教導的?”


    司敬文立刻記起了一句話說得不對就在手心裏挨戒尺、小腿上挨竹鞭,甚至屁股上挨板子的日子,喃喃道:“可秀文終究是個女孩兒……”女孩兒,哪能那般下手去打呢?


    司夫人嗤笑道:“既知道她是個女孩兒,又做什麽‘閨中禦史’呢?豈不是笑話!如今她倒是養成了禦史的一張利嘴,卻還是閨中女孩兒使氣鬥勝的眼界,又豈能不出亂子?”


    司敬文呆了半晌,才道:“母親怎麽——”怎麽從前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呢?


    “我為何從前不說?”司夫人輕輕一笑,不無諷刺,“連你兄長反對你尚且不滿,何況我是嫡母……”


    司敬文隻覺得臉上仿佛被人狠狠抽了一巴掌,火辣辣地作痛,撲通一聲就跪下了:“兒子錯了……”


    他知道司秀文在母親眼裏其實是一根刺。父親與母親少年夫妻,身邊並無他人,唯是生他之後,母親傷了身子,有幾年都在家中養病。恰巧那時父親換了任上,母親不能跟隨,等父親任滿歸來,身邊便多了個妾,以及才降生不久的庶女。


    母親不曾問過那妾的來曆,甚至在那妾病死之後,還痛快地答應了父親,將司秀文記在自己名下。但她對司秀文最多也不過是時時叮囑丫鬟奶娘們好生伺候,與她親自對兩個兒子噓寒問暖是不同的。尤其司秀文開始讀書識字,司夫人就立刻給她單獨安排了一處院子。


    司敬文知道此事,但總覺得男人家三妻四妾也是尋常,司儼官至右僉都禦史,隻在孤身上任時有過一妾,數遍朝堂也是數得上的,實在算不得負心。何況稚兒無辜,司秀文又是尚未記事便死了生母,隻將司夫人當做親生母親一般,便是有什麽氣也不該撒在她身上。


    故而當初司秀文十二歲時,司夫人提出不讓她再跟著父兄讀書,他便不同意。母親那裏他自是不敢頂撞,卻因為兄長讚同母親而與兄長口角了幾句。


    最終司秀文當然是繼續在前院書房裏念書了,而且還得了父親的誇讚。他自以為是替母親周全了這件事,卻不想原來母親的意思竟在這裏。


    司夫人歎了口氣,伸手把兒子拉了起來:“起來罷。其實你也沒什麽錯。我雖不曾存心想著壞秀文的前程,卻也不能拿她當親生女兒看待。我隻說了我該說的話,聽與不聽,隨你父親。至於你,你是我兒子,我卻是不能怨你的。”


    司敬文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司夫人歎道:“不用這般模樣。秀文如今犯錯,比將來嫁了出去再犯錯要好得多。去與你父親說,既是還拿她當女孩兒養,就叫她安份過女孩兒該過的日子。如今扳回來,為時未晚。”


    司敬文有些恍惚地答應著,從司夫人房裏走了出去。他走到司儼房外,就見司秀文帶著個丫鬟站在廊下,滿麵不安之色。


    “你怎麽在這裏?”司敬文下意識地問了一句,微微皺起了眉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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