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相南插卡進入房間的時候,我還維持著大睜著眼仰頭望天花板的姿勢一動不動。這個樣子在他眼中大概有些驚悚,他先是靜止了一下,然後猛地撲過來床邊,一把攥住我手腕:“杜綰?杜綰!杜綰你不要嚇我!杜綰你說句話!”


    “我說什麽?”我看他一眼,“我不會現在就死掉的,你不要這麽害怕。”


    李相南的臉色還是煞白,顯然驚魂甫定尚未回神。過了半晌才說:“我來問問你早飯吃什麽,然後再看著你把藥吃下去。”


    我說:“我還不餓。”


    他說:“不餓也得吃。”


    “我不吃你預備怎麽辦?”


    李相南還未回答,沒有關嚴的房間門突然被重重推開,下一刻響起葉尋尋中氣十足的憤怒聲音:“杜綰你出來給我好好說清楚,為什麽會跟顧衍之離婚!”


    我抬起頭,葉尋尋已經蹬蹬蹬踏至床前:“我找你找了這麽些天,我還以為你那天說離婚是鬧著玩的,敢情你根本就是當真的!你腦子犯抽了吧居然做出這樣的事,你知不知道你會遭…”話音戛然而止,看了看我打著石膏不能動彈的腳踝,緩緩抬起頭來,“腳怎麽了?”


    我簡單回答:“骨折。如你所說,離婚會遭天譴,這就是我遭天譴的後果。”


    葉尋尋啞然半晌。盯著我看了半晌,在床邊坐下來,完全無視一旁的李相南:“為什麽離婚。”


    我說:“不是和你說過,感情不和,都覺得膩了。”


    葉尋尋說:“你覺得我會信?”說著指頭一拐,直直戳向一旁的李相南,“你喜歡上這小子了?放著大好一個顧衍之不要你要他?杜綰你蒙我呢吧?你知不知道葉矜昨天晚上跟著顧衍之去了拍賣宴會,顧衍之幫她拍走的是壓軸那串鑽石項鏈?他們兩個這幾天簡直天天都是出雙入對,報紙媒體全是他倆,都已經晃花人的眼了你知不知道?”


    我說:“所以蘭時沒幫你拍到那串項鏈你嫉妒了?”


    “這跟我有什麽關係。你不要試圖轉移重點。一個月前你還跟顧衍之蜜裏調油讓人看著都討厭,現在你們兩個突然都移情別戀,還鬧離婚。”葉尋尋盯著我,“你老實告訴我,這其中原因究竟是什麽?你要是真喜歡這小子,你在我麵前親他一個試試,我不信你親得下去。”


    我說:“我想不想親跟你沒關係。還有,這個人叫李相南,不叫這小子。以後再這麽講話,葉尋尋我們就絕交。”


    葉尋尋微微睜大眼,滿臉的不可置信:“你為了李相南要跟我絕交?”


    我有些無所謂的語氣:“啊,絕交。我沒在開玩笑。”


    葉尋尋的目光瞪在我臉上半晌。最終起身憤然而去。李相南在一邊張了張口,小聲說:“你剛才是不是說得有點過分了?”


    我低頭閉了閉眼,抬起頭:“我不說得過分一點,葉尋尋怎麽可能會相信。難道還要真的親你不成?我才不做呢。”


    “…杜綰。”隔了半晌,李相南有些艱難地開口,“我這麽勤勞地照顧你,你這話其實有點傷人你知道嗎…”


    一周之後,畢業答辯。我在李相南的攙扶下踮腳去了答辯的研究室,一路受到眾人側目。答辯之後再過兩天,就是我徹底離開t城的時間。李相南訂了兩張機票,告訴我航班起飛的時間是在中午。他說這話的時候手裏還托著一小碗藥片,我朝著那碗藥片定定看了一會兒,垂死掙紮:“不行我有點想吐…”


    李相南根本不為所動:“這次肯定不能再讓你玩衝下水道的戲碼。我看你吃完了扶你去吐。”


    “你真的要跟我去大山?”


    “我說了,就當去支教。”李相南幫我扶正背後的軟墊,說得輕描淡寫而又語氣堅定,“再者我們現在不是被輿論綁在一起麽。這種情況下你一個人回去大山算什麽事呢?”


    我琢磨了一會兒,還是開口:“我想去找一趟顧衍之。”


    “做什麽?”


    我認真說:“告個別。”


    李相南看了我一會兒:“有這個必要麽?”


    你不屬於死神1


    第四十五章 你不屬於死神(一)


    我說:“有。”


    我說得這樣堅定,李相南便沒有再說什麽。他除了每天盯著我把藥吞下去之外,其餘事情一律秉承“你說什麽都是對的”這一思想。仔細回想一下的話這些年來他其實都是這樣。這種無限寬諒原則讓人覺得沒有拘束,但同時又覺得深深對不住。


    我這麽想,便很快十足誠懇地同李相南說我覺得我挺對不住你的,他正在桌邊折騰果泥,聞言頭也不抬來了一句:“沒什麽。反正你最近已經對不住很多人了不是麽?”


    我說:“…”


    我在當天傍晚的時候去了顧宅。去之前花了一個下午的時間準備穿戴和精神麵貌。李相南說我瘦了不少,我自己也這樣認為,因為每件以前合身的衣服現在穿起來都有些寬鬆。這樣一來就不得不去店裏重新買了衣服。又在美容院逗留了一陣,因為整個現在看起來很像是霜打的蔬菜,脫下去了一層的水潤。直至將臉上化到素淡看不出憔悴的樣子我才從美容院出來。李相南任我折騰,始終默不作聲。


    我雖然口頭上說有必要,但若是真正要我講出非見顧衍之不可的理由,我卻又講不出來。我隻是即將離開t城,想到接下來三個月時間裏再也見不著這個人,就強烈地想最後見他一次。至於見麵的結果是好是壞,他對我是冷淡還是一如往常,皆不在我考慮的範圍之內。


    我在去之前也不確定顧衍之究竟在不在宅子中。以前這個時候他總是盡量回家,然而離婚之後,說不定就跟葉矜去了某個宴會聚會或者慈善晚會。我懷著這些亂七八糟的心情離顧宅越來越近,心裏也跟著不由自主越來越忐忑。遠遠看到庭院前那棵銀杏樹,傘形的葉子們泛著柔和的溫潤綠色,在有些悶熱的天氣瑞安安靜靜。等下了出租車,走近看見樹下的土地有些幹涸。對著地麵發怔了一會兒,掏出包裏一口未喝的礦泉水,擰了瓶蓋澆在樹下。最後一滴水堪堪澆完的時候,聽到大門有響動。抬起頭看到管家那張有些蒼老的麵孔。


    我跟他對視了一會兒。他的目光在我的拐杖上停了停。我說:“胡叔叔,顧衍之在家嗎?”


    他停頓了一下,說:“在。”


    我說:“我有東西忘在宅子裏要拿走。我能進去一趟嗎?”


    我臉不紅心不跳地找了這麽個拙劣借口。他又看了我一會兒:“請稍等。”


    五分鍾後,我站在顧宅客廳中。不遠處沙發上坐著一道修長人影。身邊一本雜誌,手指隨意搭在交疊的腿上,米灰色家居服穿在他身上的感覺格外好看。看過來的目光平靜,不動聲色。


    我盡量把他之前說過的那句“希望以後我們不要再見麵”拋到腦後麵,清了清嗓子,開口:“我來拿點東西。”


    “拿什麽?”


    我說:“我的學生證還在書房裏。畢業的時候要拿去注銷的。”


    他看了看我,片刻後低頭去翻雜誌。我站在那裏一時沒有動,半開的窗子上有黃昏溫柔的影子。顧衍之的睫毛深長交錯,側麵線條行雲流水,籠在清淡的光暈裏,每一分一毫都是完美。


    他沒有動,我便看得愈發肆無忌憚。想到接下來三個月都要不見不聞,大概眼神裏還慢慢帶上一點貪婪。周圍這樣靜謐。我的眼睛一眨不眨。想要把他的每一寸都雕鑿鑲刻進腦海裏。直到他將雜誌漫不經心翻過去一頁,有輕輕響動,我才猛然一醒。


    訕訕地抬腳去了書房。明知道學生證在第一格的抽屜裏,偏偏彎下腰,從離它最遠的地方開始找起。很快地將一本相冊揣進了包裏。又掃走一本顧衍之的素描本。那個素描本我記得很清楚,裏麵都是顧衍之閑暇無事時畫的我的頭像,每一頁上還寫著繪畫的時間。如今被他塵封在最底下的抽屜裏,可見若非我打開,將永遠不見天日。這樣一來還是我搜羅走為好。


    我在書房磨蹭了很久,往包袋裏搜刮了不少東西。乃至還包括顧衍之常用的一支筆。最後捏著那張藍色學生證出來時像個小偷一樣心虛。卻發現顧衍之已經撐著額角在沙發上睡著。呼吸清淺,手搭在膝蓋上,壓著雜誌插頁的一角。


    有涼風微微吹拂進來。我在原地停了一會兒,盡量不發出聲音地把一邊毯子抱過來,動作輕緩地搭在他身上。卻突然被一把握住手腕。


    我心裏一驚,立刻抽手。卻被攥得更緊,往對麵用力一拽。瘸了一隻腳,身體平衡本來就不好,顧衍之這樣故意,我很快失去準頭,不受控製地扒進對麵的懷抱裏。


    鼻間是一陣再熟悉不過的淡淡清爽味道。顧衍之的聲音在頭頂沉沉響起:“腳怎麽了?”


    我想不著痕跡地站起來,卻被他按住後背,掙紮的效果事倍功半。最後維持著這個姿勢開口:“前幾天下樓梯的時候摔到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今天為什麽來?”


    “來拿東西。”


    “我要聽真話。”


    “確實是來拿東西啊。”我說,“你是覺得學生證不夠重要嗎?”


    顧衍之淡淡開口:“我確實覺得學生證不怎麽重要。”


    我說:“可我覺得它挺重要的。”


    他不回應,也不放手。就這樣保持這個姿勢。我開始覺得有些支撐不住。頭暈想吐。最近這樣的症狀偶爾會犯一犯,然而全身上下輪流都不舒服,這隻是其中之一,大概是晚期的另一症狀,這麽想著就連大驚小怪給鄢玉打電話報告都懶得。隻是現在的情景不同。我揪住衣襟的這個人他很特別。特別到此刻給他抱著,那些強行包裹上的若無其事頃刻間土崩瓦解,隻想到我已經給這個人添麻煩添了那麽多年,為什麽不可以再多添一次麻煩。他一直那麽包容,他無所不能。


    我病得這麽痛苦,隻想找人哭一哭。為什麽一定要堅持,我為什麽不可以再軟弱一次。眼眶因此而有些發酸,心底一直死死壓抑的話驟然奔湧而出:“我有些事要…”


    他平靜的聲音與我一同發出:“李相南對你不好麽?”


    我張了張口,剛才的話全部啞在嘴邊,莫名地再也說不出口。過了一會兒,說:“葉矜對你好不好呢?”


    他的眼神定在我臉上很久。沒有講話。我說:“我今天來,找學生證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還有就是,”頓了頓,說下去,“祝你和葉矜幸福。以及,我明天就要和李相南去a城了。今天順便來這裏向你道個別。”


    他扶在後背上的手慢慢鬆開。我撿回自己的平衡,試著站起來。聽見他緩緩平淡開口:“綰綰,幾天不見,你講話的功底很有進步。”


    我說:“我希望你以後可以過得好。”這句是真話。


    他看了我一會兒。眼睛聚起一片漆黑,低緩回答:“好。”


    第二天離開t城時,天空一吐這些天的陰霾之氣,晴朗燦爛到一塌糊塗。李相南夾著兩隻行李箱,還拎著一個我,一起登飛機。我以病號的權利輕裝上陣,懷中隻抱著從顧宅偷出來的厚厚一本素描本和薄薄一本相冊。一麵後悔昨天應該拿走得更多一些才對。這樣想著一邊把顧衍之的素描本打開。我在第一次發現這個本子的時候,顧衍之曾說這裏麵每張圖都是他在有點想念某個人的時候隨手畫的。每一次是一張。每張都是同一個人。說這些話的時候他眼角有點笑容。我曾經為此很不爭氣地偷偷數過頁數,當時還沒數完身後就傳來好笑的聲音:“你沒發現有些頁碼右下角是有數字的嗎?乘以十就是了。”


    我說:“…”


    顧衍之隨性而起的素描更確切一些來說,應當叫做簡筆畫。因為每張畫像都是寥寥幾筆。但我每每又都很自戀地覺得他畫得很傳神。素描本前麵的大部分我基本都看過,有些是我自己沒有覺察過的樣子。比如說小時候睡覺時緊緊扒住枕頭不肯鬆手的姿態。我曾堅稱顧衍之這是誹謗,我絕不可能睡成這樣,直到後來發覺每次醒來的確都是緊緊扒住顧衍之雙手雙腳的模樣,從此再無言以對。


    每一張都能勾纏出一段過去。我一頁頁翻到後麵,發現一張紙上很少見地隻在上方畫了一雙眼睛,卻比之前的那些都要來得精致,瞳孔的深深淺淺,睫毛的長短粗細,還有眼尾微微上翹的樣子,都清晰準確得宛若真人。最右下角有小字落款時間,我仔細回想,正是那天他去酒店找我,說出和好請求的第二天。


    我定了定神,往後翻,後麵的每一頁都沒有重複,眼眉鼻唇,耳朵,最後一張是輪廓與頭發,每一筆線條勾勒得都像他做任何事,完美得恰到好處。一共六張。六張最後簡潔標注著落款時間,是我去大樓找顧衍之的前一天。從這一頁後麵的紙張就都是空白。


    我對著素描本發呆了一會兒,冷不防一隻手伸過來,把本子拿過去,翻到眼睛那一張,把空白的地方刷拉一下撕了下來。我怒聲說:“你做什麽?”


    “你等一下,先看著。”


    他把前五張絕大部分的空白都扯掉,壓在第六張上麵,慢慢便顯出一張臉的五官來。然後把素描本往我耳朵旁邊一豎,正逢空乘小姐收走空杯,微微一偏頭,稍稍一停,低聲微笑:“這張素描跟這位小姐像極了。乍一看還讓人以為是一比一放大的黑白照片呢。”


    李相南說:“這些都是顧衍之拿尺子量完照著你畫的?”


    “你看清楚落款時間。”


    他瞥了一眼,接下來沉默了半晌。輕聲開口:“實話而客觀地說啊,我之前其實一直覺得你是不該做到強迫顧衍之被心理控製這種份上的。”


    “但是現在呢?”


    李相南認真說:“我覺得顧衍之能隔空把你分毫不差畫到這地步,基本就是跟你一樣極端頑固的程度了。你對他做心理控製是對的,真的。”


    因為骨折的緣故,回去山中的過程比我想象中要稍微麻煩一些。然而隔了一天,終究還是回到山中。燕燕家門前依然是蒼翠而生機的模樣。我拄著拐杖下車的同一時間她扶住我,看了看旁邊的李相南,又看了看我,如此循環了兩次,說:“怎麽回事你這是?”


    我看了看天上,緩緩說:“你這句話真是一語問破天機啊。”


    晚上和燕燕促膝而談。這些天所有不能講的話終於找到突破口,意猶未盡絮叨到後麵,已有霞光通過窗簾縫隙擠進房間。燕燕沉吟良久,說:“可是你做完這些以後,沒有覺得顧衍之哪裏做得比較特別嗎?”


    第四十六章 你不屬於死神(二)


    我睜著茫然一雙眼睛看著她:“啊?”


    燕燕翻了個身,看著我:“我也說不出究竟是什麽。我隻是直覺覺得不太好。顧衍之反反複複這麽多次,我覺得他好像最後也不怎麽討厭你。他看著就不像是容易妥協動搖的人,萬一以後哪一天覺出哪裏不對勁,來找你,到那時候怎麽辦呢?”


    我說:“哎,人家都說癌症晚期的病人身上有股味道。你聞到我身上有嗎?”


    燕燕說:“沒有。你別妄想轉移話題啊。”


    “這也沒什麽好轉移話題的。我拜托鄢玉,也隻是因為時間不多,隻能讓他幫忙,讓顧衍之快速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如果時間夠長,我也不必這樣。自己就能讓他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這個事的結果很簡單,就是讓顧衍之相信我是變心出軌的。他能有什麽不對勁呢?鄢玉的故事滴水不漏,我的話又講得那麽狠,他那麽驕傲,背叛了他變了心的人,他來找我做什麽?”


    燕燕定定看我一會兒。我摸了摸臉,轉移話題:“我現在是不是變得挺醜的了?人家說骨腫瘤這個東西到最後會變成皮包骨頭。體重可能不會超過五十斤。”


    燕燕歎了口氣,坐起身來:“你再躺一會兒。我今天去山上挖些藥草,給你燉了吃。”


    我說:“不會有什麽用的。你不要白費力氣了好嗎?”


    燕燕說:“外麵那些西醫才沒用。他們就知道打針吃藥,怎麽比得上我們山中。小孩大人一發燒不管什麽就給吃藥輸液打針,那些東西副作用多了去了。有咱們的銀子滾雞蛋管用嗎?說不定你吃吃藥草,什麽亂七八糟的腫瘤癌症就全沒了。你等著,我去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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