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是一場持久未散的幻覺。因為等待的時間太久遠,真正實現的時候便不敢相信是真的:“可是,為什麽?”


    他笑著看我,抓住我的小手指,在掌心裏輕輕彎了兩下:“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的為什麽?”


    我一隻手緊緊抓住他的袖子,不肯鬆手。


    窗外有雨點敲打房簷,眼前的這個人他懷抱溫暖。我的手指被他握在手掌心,有細膩溫和的觸感。我的嘴唇上還仿佛留有他方才親吻過的柔軟感覺。我眨了眨眼睛,聽到他輕聲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終於確認這是真實的。


    有一半的心放進肚子裏,我抬起頭,認真地跟他說:“可是,你要提前知道,我還有很多的缺點啊。比如我經常犯迷糊,丟三落四的毛病很嚴重,嫉妒心可能也很強,也不如葉尋尋那種女生那麽有思想有主見,我就是一個很普通的人啊,其實我也不果敢,如果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會想著做什麽決定。而且我也不懂得處理你們大人的事情,另外,對了,我的數學學得也不是很好,上次模擬考我數學考了年級七百八十名唔…”


    喋喋不休因為一個沒有預兆的唇齒糾纏的吻而中斷。再分開的時候,我捂住胸口喘息不能,聽到他閑閑地問:“再來一次?”


    我立刻緊緊捂住嘴。瞪視著他不敢眨眼,憤怒的聲音嗡嗡地從手掌後麵傳出來:“你,你怎麽能這樣!”


    他說:“否則要怎樣?抱著你哄你睡覺嗎?也可以。”


    “…”


    他低下頭瞧著我,目光流連在我捂住嘴的手背上:“還想要說下去?”


    “…你怎麽,怎麽能這麽,”我嗡嗡地說,“你簡直令人發指!”


    他低低笑一聲,拿我當麵團一樣上下揉搓了兩下,慢條斯理地開口:“你說的這些難道不都是我該操心的事,你有什麽好煩惱的?”說完兩根手指伸過來,挑起我的下巴,輕微地前後晃了兩晃,又說,“至於現在,你該做的,難道不是向我老實交代,為什麽要撒謊李相南是你男朋友這回事麽?”


    我啞然半晌,低聲嚷:“你是怎麽知道的!”


    “本來還有點不確定,你這樣一嚷,不就確定了。”他的手在我後背逡巡,摸到腰後的一點地方,在那裏拿小手指勾了一下,我渾身一僵,整個人無聲無息像水一樣軟下去。聽到他不緊不慢地開口,還存著一點好笑的意味,“這裏這麽敏感?那這裏呢?”


    “等,等等。”我在匆忙之間按住他的手,臉漲得通紅,“你究竟怎麽知道的!”


    說話間,之前被丟在不遠處桌幾上的電話嗡嗡響了兩下。我放棄質問,立刻伸手去抓,被顧衍之握住手腕直接按回去,聽到他慢吞吞地說:“我覺得,有人轉移話題的功底比較差?”


    我看了他一會兒。然後誠懇說:“我忽然覺得我好像有點困…”


    “…”


    我慢慢閉上眼,喃喃地,聲音越來越低:“我睡著了啊。”


    “…”


    從我的十一歲時初遇顧衍之,到我的十八歲時遠遠超出預計的驚喜,這七年的時間,以我二十二歲的如今往前回憶,隻覺得一切事物都美好得簡直過分。我仍然牢記那一天的傍晚時光。從窗外輕輕敲扣的雨滴,到客廳中盛開的紅色海棠,以及那時我麵前的人,他眼角最溫柔的笑意。


    我足以確信,直至我的生命在四個月之後終結的時候,這些記憶都仍是鮮活耀眼的。


    正如葉尋尋所說,時間擁有一種魔力,在你覺得幸福的時候,它能把以前的東西都變得浪漫無比。


    在我被確診為骨癌之前的每一天,我都擁有明晰可辨的幸福。有個人他一直在你身邊陪伴,他可以輕鬆解決你的所有難題。他把你的每一個細節都妥帖安放。他總是有一點小捉弄,卻足以依賴和信任。在你麵前,他始終笑容溫柔,從容沉靜。


    他對其他人都漫不經心。他把你一人捧在心上。他是你一個人的阿拉丁神燈。


    我恰恰擁有這樣一個人。他給我從十一歲到二十二歲的所有喜怒哀樂。


    我不可以否認,即使是罹患骨癌的如今,我仍然覺得心腔中滿滿當當。假如我的這一生一定要以這樣的病痛結束,若是以我自己來說,其實也未嚐不可。


    第二十三章 這樣強大的幸福(三)


    我在第二天午餐過後,端了兩杯奶茶,去高二部的教學樓裏找葉尋尋。她正倚在教室外麵的欄杆上托腮發呆。


    這個姿態對於葉尋尋來說十分常見,常見到葉尋尋的追求者們一致認為這就是葉尋尋的標誌性代表姿態。而葉尋尋自己也很喜歡做這個動作。不過倒是與那些所謂的追求者無關,而是她單純認為這個姿態很符合她自詡為思考者的身份。


    而她之所以自詡為思考者,其實跟李炫耀的“也沒什麽就年級第一啊”那句話也沒什麽差別,我認為她寫了那麽多本語錄之後,其實更蠢蠢欲動地想封自己為哲學家。然而哲學界那邊的大佬實在很多,她再自我滿意也不方便直接與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偉人媲美,隻好委委屈屈地封自己一個思考者。然後有一天我跟她說你也可以被稱為哲學家,葉尋尋頓時兩眼發光地問我怎樣做,我說,你就這樣,你隻要在哲學家前麵加兩個字就可以了。她很快問是加哪兩個字,我說,你可以自封為美女哲學家。這樣你就是美女裏的哲學家,哲學裏的美女專家,你看怎麽樣?


    為此招致了葉尋尋的好一頓毒打。


    隻是葉尋尋今天的樣子與平時有些不太一樣。她在這陰涼透氣的教學樓裏站著,鼻梁上卻架了一幅寬大的太陽眼鏡,遮住她的大半個臉龐。其餘部分冰冷,沒有表情。她又穿得一身黑,皮膚又極白,頭發又是長長的黑,這樣的組合乍一看上去,很像是剛從水裏爬上來的陰冷女鬼。難怪教學樓裏來來往往的人經過的時候都要看她兩眼。我還沒有走過去,有個長得挺好看的男生先我兩步靠近過去,跟著倚在欄杆上,笑意盎然地跟她說:“尋尋,你又在思考什麽啊?”


    葉尋尋轉過臉來,麵無表情地吐出兩個字:“滾開。”


    “…”


    我跟著那個男生一起僵硬在原地。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恢複邦交的日子改期。然而葉尋尋已經順著她眼前的男生看見了男生身後的我,並且很快朝著我揚了揚下巴,有些矜貴傲慢地:“你來做什麽?我們不是已經絕交了嗎?”


    我啊了一聲:“絕交隻是你說的啊,我又沒答應。喝奶茶麽?珍珠奶茶,你最喜歡的口味,有人專門從河西路那家店買了帶過來的。還很熱。”


    葉尋尋從太陽眼鏡後麵瞥我一眼:“是顧衍之就說顧衍之,講什麽有人。”說完把奶茶毫不客氣地奪了過去。


    “你在教學樓裏戴著副太陽眼鏡做什麽?”


    “哦,前兩天眼睛出了點問題,這幾天都得戴著眼鏡避光,不準摘下來。我都跟班主任提過這回事了,她同意了啊。這是我新買的眼鏡,好看麽?”


    我跟她對視一會兒,忽然伸出手,把她的眼鏡以迅雷之勢敏捷拽了下來。


    葉尋尋啊了一聲,立刻伸手過來搶,一不留神我的手背被她抓了一把,生疼。再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把眼鏡戴上,然而我還是已經看清楚她的眼睛,啞然了一會兒:“…你究竟怎麽了居然能哭成這樣。”在她開口之前又補充,“我跟你講你不要再跟我說什麽你眼睛出了問題啊,我不信。”


    葉尋尋推了推眼鏡,看著遠處,若無其事地說:“也沒什麽啊,就是我失戀了嘛。”


    “…”我張了張口,“這次是鄢玉把你給甩了?”


    “你想再次絕交吧杜綰!我怎麽可能是被甩的那一個!”葉尋尋忽然暴跳如雷,“是我甩了鄢玉才對!你給我聽清楚,不管談多少次戀愛,都得我甩別人!上次是我甩了他,這次也還是我甩他!我才不會是被甩的那一個!你給我牢牢記住這一點!再敢說這種話咱倆就真的絕交吧!”


    我說:“那你有什麽好哭的?”


    葉尋尋在一刹那裏又安靜了下來,哦了一聲,隨意的模樣:“想哭就隨便哭一哭啊,也沒有哪個人規定說我不能哭啊。對了,你今天來找我做什麽,就為給我送杯奶茶?以前顧衍之也給你送過吧,我也沒見你特地跑來送給我啊?”


    我看看她,也哦了一聲,倚在欄杆上,輕描淡寫的語氣:“就從昨天開始,我隨便談了場戀愛啊,然後覺得這個消息應該跟你提一下,所以今天就過來了啊。”


    葉尋尋被奶茶重重嗆了一聲,嗆完抬起頭來盯著我:“跟誰?”


    我啊了一聲,故作鎮定道,“就是從河西路開車過來送這杯奶茶的人啊。”


    “…”


    我們的談話談到這裏,因預備上課鈴聲的敲響而告一段落。再和葉尋尋見麵是在下午放學的時候,她很早就等在了高三部的教學樓前麵,在我邁出來的第一時間抓住了我的手臂:“你給我講清楚,你真的和顧衍之談戀愛了?”


    葉尋尋難得能這麽不顧形象地在公共場合這般如此地大聲講話。立刻刷刷吸引了一眾目光。我的耳根在頃刻間燒得通紅,拽著她往校門口一路小跑,身後一堆人裏首先回過神來的是李相南:“喂杜綰,你給我等一下!剛才葉尋尋說的什麽!”


    我不停歇地快走了五十米,還是被李相南給堵住。一雙眼睛盯著我,比中午時候葉尋尋的目光還要緊張:“杜綰,葉尋尋剛才講的什麽?你和顧衍之談戀愛了?是真的?”


    我身後傳來一個聲音,語氣一脈悠然清朗:“是真的。”


    我立刻扭頭。


    顧衍之站在我們身後,穿一件淺米色的休閑衫。兩管袖口挽起來,閑適隨意的模樣。我張了張口,小聲說:“你怎麽會在這裏?”


    “找你們校長有點事。”他一麵說,一麵將我肩上的書包拎在手裏,“你們在做什麽?在校園裏麵一溜小跑,我在那邊喊你都沒聽見。”


    我還沒有講話,顧衍之的身後跟上來一位中年男子,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笑嗬嗬的模樣:“這個小姑娘就是杜綰了?”


    我睜大眼,直直地看他片刻,猛地一鞠躬:“校長好!”


    “好好。”圓墩墩的校長笑得慈眉善目,轉頭跟顧衍之說,“我突然給想起來了,很多年前好像有回t城晚報上登尋人啟事,結果差點兒給登了整整一個版麵的事,後來傳說是給登的一個小姑娘,好像就姓杜,是杜綰吧?”


    我給他說得滿臉通紅。腳下往顧衍之身後一縮,隨即被顧衍之環住肩頭摟住。聽到他的聲音裏有點笑意:“是有這麽回事。是我家杜綰的第一次輝煌成績。”


    我一隻手揪住他的一點衣角,望著天上。腳下挨到他的鞋子,抬起,狠狠踩了上去。


    顧衍之紋風不動。指了指一邊的葉尋尋,語氣慢條斯理地介紹:“這是葉正醇的小女兒,葉尋尋。”


    葉尋尋兩手交叉搭在身前,矜持地微微一頷首:“校長好。我的眼睛這兩天有點毛病,不能摘墨鏡。您別介意。”


    校長噢了一聲,依然和顏悅色:“讀幾年級了?”


    “我比杜綰矮一屆,讀高中二年級。”


    這樣強大的幸福 2


    校長笑容滿麵地點頭,目光重又轉向顧衍之,然後看了李相南一眼。有片刻靜默的沉寂。我和葉尋尋一起抬頭去看顧衍之,他仿佛突然才想起來還有李相南這個人,唔了一聲,慢吞吞開口:“這是杜綰的同學,姓李。”


    李相南看他一眼,麵無表情,扭過頭來給校長微微一鞠躬:“校長好。我是李相南,讀高三年級。”


    等到校長離開,葉尋尋盯著顧衍之摟住我肩膀的手,幽幽開口:“我可真是要真誠地祝你們一句百年好合啊。”


    我覺得臉上有點燒,低頭看著地麵,腳尖一點點挪動,想不動聲色地退出顧衍之的臂彎範圍。終於自以為不著痕跡地挪出去一點,然而被顧衍之微微用力一摟,又跌回原地。聽到頭頂上不緊不慢的聲音:“你放心。我們一定朝著這個方麵努力。”


    我說:“…”


    葉尋尋沉默而嚴肅地看著他,李相南突然在一邊開口:“杜綰,明天我生日,家裏會開一個小型聚會。你也一起來吧?”


    頭頂上的聲音依然不緊不慢:“杜綰明天跟我去打球,沒有時間。”


    李相南對我說:“那後天我給你補一個。”


    頭頂上的聲音接著不緊不慢:“謝謝你啊,我家綰綰不需要這個。”


    李相南說:“…”


    我說:“…”


    葉尋尋陰森森的聲音響起來:“顧衍之,你真不要臉啊。”


    顧衍之臉色有點笑容:“是麽。比起十二歲就把葉同學初吻奪走的鄢某人呢。”


    葉尋尋說:“…”


    第二十四章 這樣強大的幸福(四)


    隔著太陽眼鏡,我都能感覺到葉尋尋眼中所迸發的強烈仇視光芒。


    就我所知,在葉尋尋的臥室裏,放有兩個外表樸素卻極其重要的小本子。其中一本裏麵記錄了本市所有名人的所有重要八卦和隱私。這其中既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奮鬥史,又包含名人不為人所知的情史以及私生子等等。據葉尋尋介紹,這個本子價值連城。她曾經利用裏麵的消息賺到過不少心愛的翡翠,其中甚至還包括一隻翠綠欲滴的玻璃種手鐲。而另一本裏則記錄了她對接觸到的人的仇視程度,以十顆星劃分,零星為仇視程度最輕,往上依次積累。葉尋尋每天對這個本子進行一次不厭其煩的更改。這其中鄢玉的指數常年高達十顆星,我偶爾也會列在三到四顆星的範圍裏,而至於顧衍之,我在一次翻本子的時候看到他的十顆星指數沒有標記,遂問向葉尋尋,後者哦了一聲,雲淡風輕回答說:“他早就爆表了。”


    我說:“…”


    在今天以前,我一直覺得葉尋尋對顧衍之的仇視程度有些莫名。然而葉尋尋一直態度極其不耐煩地拒絕告訴我原因,我就一直想象不能。當然我也不可以跑去問顧衍之說葉尋尋對你極端仇恨,你知道不知道原因之類的蠢問題。所以結局隻有是憋在心裏。然而在今天以後,我突然理解了葉尋尋。


    要是把我換作葉尋尋,在經曆了一係列總是秒殺人從未被超越的所向披靡的舌尖勝績之後,再遇到顧衍之這麽一塊說什麽都被反彈得更痛更狠的鐵板,我在咬著牙屢敗屢戰,卻仍然屢戰屢敗之後,我也願意把顧衍之列在我的極端仇視目錄第一名。


    那天我們驅車回去顧宅的時候,已然華燈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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