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直身體,如此就跟他分開幾十公分的距離。說:“肉。”


    我在剛從顧宅中搬出來的一段時間,曾經十分後悔自己的這個決定。覺得一定是神經短路了才會做出這種釜底抽薪毀於一旦的事。一旦想到從此以後我再也不能跟顧衍之朝夕相處,他做了什麽與誰交往我也無法及時了解,他身上的許多隱性好處我也沒有辦法再獲得挖取,就覺得人生慘淡得簡直沒有陽光,提議我長痛不如短痛的葉尋尋簡直是最該天殺的人才是。


    為此葉尋尋在接下來長達半年的時間裏都沒能看到我的好臉色。終於有一天她受不了,掐著我的脖子朝我大聲喊:“我怎麽就不覺得你能從顧衍之身上得到什麽好處啊!你這分明是失戀後遺症不肯承認栽贓嫁禍到我頭上才對吧杜綰!你以前不是挺溫柔乖巧的嗎現在怎麽變得和我一樣凶悍了!你這人怎麽這樣啊!”


    最後一句話已經成為葉尋尋的口頭禪。我看著她,平靜開口:“怎麽可能沒有好處。比如說顧衍之的煎牛排堪稱一絕,你不知道嗎?”


    我仍然記得,在我還在顧宅的時候,一度有長達半個月的時間,天天晚餐時分顧宅的廚房都會飄出一股煎牛排的味道。這主要在於我每天晚上固定不變的要求,而顧衍之始終配合。有天晚上我們把牛排吃得隻剩骨頭,忽然聽到門外有車子開進來,不久就見江燕南從外麵走進餐廳,看到桌上的餐盤,愣了一下,轉眼看向顧衍之:“這牛排你煎的?”


    顧衍之把餐巾摘下放在一邊,慢條斯理說:“是啊。”


    江燕南怒聲說:“你煎牛排怎麽不順便多煎一塊給我吃!你知道我為了給你拿這份文件跑了多遠的路嗎!我晚飯現在還沒吃呢你知道嗎!我們是發小好不好,你這樣做有多不厚道你知道嗎!”


    顧衍之唔了一聲:“辛苦了。那份文件也不是很急。”


    “那你還在電話裏說得心急火燎好像跟十萬火急一樣!”


    顧衍之慢吞吞抬起眼皮:“因為想讓你看看我們吃牛排而你沒吃到的模樣,好提升一下我們用餐的優越感和幸福感啊。”


    江燕南:“…”


    我們最終去了附近的一家川菜館。


    這家川菜館是以前我和顧衍之經常光顧的地方。然而有段時間我曾堅持抵製來這家店吃飯。因為我暗暗觀察得出,顧衍之平素一般喜歡喝粥,並不愛吃辣。於是一度我在他麵前也假裝我不再喜歡吃辣,隻喜歡喝粥。並且在顧衍之第三次要將我帶入這家川菜館的時候,我鼓足勇氣跟他說:“我已經不是很喜歡吃辣的東西了,我們換去那邊那家的粥店好嗎?”


    彼時店裏的服務生已經迎出來,聽我說完,笑了一下:“這麽巧,小朋友,我們又見麵了。上個周末你不是還拉了另外一個小女孩一起來吃泡椒鳳爪的嗎?那個小女孩一直喝果汁,你一直吃菜吃得很歡快。這麽快你就不喜歡吃辣了嗎?”


    “…”


    謊言被不按常理出牌的人拆穿。我的臉在一瞬間漲得通紅。覺得再丟人不過。在顧衍之和服務生的雙重矚目下扭頭就走。被顧衍之一把拽住拖回身邊,我聽到頭頂上的聲音猶有笑意:“我覺得有人是考慮到我不太喜歡吃辣,才說要去粥店。對不對?”


    “…”我掙脫不能,恨恨地踢了他一腳,大聲說,“才不是呢!”


    他不跟我辯駁,隻牽著我的手往裏走,服務生卻意猶未盡,在身後笑道:“小妹妹這麽貼心,又長這麽漂亮,長大以後真是不知有多少人會喜歡。”


    我簡直惱羞成怒,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跟著甩開顧衍之,怒氣騰騰地往裏麵走。聽到身後響起慢慢悠悠的聲音:“她麽,現在就已經有人很喜歡了。”


    我和顧衍之坐下點餐。座位是以前經常光臨的落地窗邊。燈光下有他好看的眉眼。我看著他,是真的不知道,顧衍之究竟知不知曉他帶我來這個地方,可以勾起我再多不過的回憶。


    我還是敵不過他的境界。他說吃飯,我便跟他一起出門。他帶我來了這家川菜館,我就和他一起坐下。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到他的想法。


    我仍然被他的言語左右。就算隔了三年。


    冷盤很快被端上來。他推來我這邊。有些漫不經心地問:“最近課業重不重?”


    “還可以。”我說,“聽說你的公司最近出了麻煩。是不是這樣?”


    他微微一挑眉,抬起眼皮看我,有點笑容的模樣:“隻是一點。”


    “很嚴重嗎?”


    他又說了一遍:“隻是一點。”


    我說:“所以你可以解決得很快,是嗎?”


    他隨口嗯了一聲:“要不要再加一道藍莓山藥?”


    我看看他,終於把徘徊許久的問題問了出來:“你和葉矜要訂婚了嗎?”


    他頭也沒有抬,淡淡地說:“不會。”


    第二十章 這世上最熱烈的事物不過三種。伏暑的日光,盛放的牡丹,以及剛開始濃蜜的愛情。皆是轉瞬即逝罷了。(六)


    隔了兩秒鍾,我哦了一聲。


    我其實還有問題埋在心底說不出口。比如,如果你不跟葉矜訂婚,那麽是否會和別人訂婚呢?或者,既然不訂婚,那是不是還有和葉矜直接結婚的可能呢?以及,你和葉矜最近交往頻繁的原因是什麽?你是又喜歡上她了嗎?還是喜歡上了別人呢?


    以及沉在最底處,卻在不安分地蠢蠢欲動,讓我覺得說出來就瞬間丟掉氣節,卻無法抑製不去想的一句話——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啊,你可以試著喜歡喜歡我嗎?


    可是這樣的話,我終究再說不出第二遍。


    我的思路被眼前的人溫和打斷:“有沒有想過高考之後報哪裏的學校?”


    “還沒想好。”我小聲回答,一麵看著他不緊不緩的布菜動作,想了想,過了一會兒又補充,“不過李相南倒是說過他想去a城那邊讀大學。我也覺得那邊還不錯。”


    李相南一次說我的演技有時候很差,很差的表現就是一旦說話的聲音很小聲,就必定意味著我在口是心非。這種經驗被他屢試不爽。葉尋尋為此恨鐵不成鋼地勸我注意並加以改正,然而後來她發現這就是我的本能之一,根本改不動。隻有放棄。


    我不想報a城的大學。那裏隻是李相南的向往之地。並不是我的。我甚至不覺得a城有哪裏好。但我總不可以和顧衍之說,我隻想呆在t城。更不可能直接跟他說,t城有你在這裏。


    這樣看的話,人心隔肚皮有時未免不是好事。至少讓我在他麵前,保有住我一點可憐的隱私與尊嚴。


    一頓飯吃了一個小時的時間。我隻覺得短暫。站在門外等著顧衍之開車過來。不過片刻,不遠處有車燈閃了兩閃,黑色流線型的車子緩緩駛過來。我漸漸看清楚前麵的車牌號,後五位是dw001.


    ——五年前的一個仲夏時節,院中芍藥開得正好。我午睡惺忪醒來,便看到顧衍之站在床邊,微微彎身,看著我的眼中有一點微笑。接著他把一隻手心在我眼前攤開,上麵三隻白色小紙球,對我說:“挑一個。”


    “這是什麽?”


    他說:“備選的幾個車牌號。”


    那時我隨便挑了一個,顧衍之叫我自己打開來看。展平的小小紙張上,寫著的便是dw001。曾經的我膽子尚大,看到前兩個字母,仰臉望向他,若無其事地:“這是我的名字縮寫嗎?你是要把這個車牌號貼在你的新車上麵嗎?”


    他唇角含笑地看著我:“是啊。可以嗎?”


    車子緩緩在大堂門口停下。我看看麵前這輛車的車身,與五年前那輛分明不一樣。然而車牌號卻是相同。我站在那裏停頓了一會兒,駕駛位的車窗緩緩搖下來,露出顧衍之那雙好看的眉眼:“在發什麽呆?”


    我回過神,鑽進副駕駛,把安全帶係上。車子緩緩啟動,過了片刻,聽到我的手機響。李相南的一條短消息鑽進來:“班主任太無恥,居然還是把今天下午的事告訴了我爸。我爸一連串說了我七個逆子,還差點就拔鞭子。你說班主任這人怎麽這樣啊?還有,明天天晴,氣溫二十二度。你可不可以考慮再穿一下去年開學那會兒穿的那件袖口有點碎花的長袖短款白襯衫,那件衣服你從去年秋天到現在隻穿過一次啊,可是我覺得那件襯衫也就你穿著才比較好看。”


    我回:“已閱。”


    很快李相南的短消息又回過來:“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隻打兩個字啊?!”


    我說:“加上句號明明是三個字好嗎?”


    接著李相南的短消息又發過來:“可我要是說三個字,你不就不發我上一條這麽長的消息了?”


    我說:“…”


    我正要回他一句“去死”,聽到旁邊有人喚我的名字:“綰綰。”


    我回過頭,顧衍之的手指按在方向盤上,視線看著前方,語氣有幾分漫不經心的意味:“幫你收拾房間的王阿姨在你放學前告訴我,她的女兒今天被查診出懷孕,需要她照顧。她剛才回了家,現在估計還沒有趕回來。”


    我將這個消息消化了一下,說:“所以說我今天要一個人在家裏睡了,是嗎?”


    正值紅燈,車子緩緩停下來。他偏過頭看看我:“或者,你也可以跟我回去顧宅。”


    “…”


    “王阿姨的女兒懷孕,今天聽她口氣有些著急,說是有點流產先兆。你還有一個半月就要高考,接下來王阿姨如果兩邊跑,就難以兼顧完全。既然這樣,我想,”他停了停,偏過頭來看看我,“你不如搬回顧宅。”


    “…”


    我看著他。他的臉龐隱在暗處,淡然沒有波動。他方才的語氣同樣雲淡風輕。像是在處理一件公務,給出前提,繼而給出建議。再合理不過的邏輯順序。


    過了一會兒,我聽到我自己的聲音:“好。”


    高考前的最後一個半月,殘酷的程度是慘不忍睹的。


    這段時間會覺得時間這個東西極為飄忽和扭曲。有時候會覺得非常短暫,這是在你考場上答題的時候;有時候又覺得特別漫長,這是在你等待每次模擬考成績的時候。因此這個時候的學生產生什麽心理都是正常的。而我的心理表現就是暴躁。這種暴躁表現在每次葉尋尋放學從高中二年級學部跑來找我的時候,都會遭遇我的憐憫,嘲諷和冷暴力。比如有一次她好心好意為了安撫我而跟我說:“我們這兩天也搞考試了呀,大家都一樣。你就淡定一點,高考就是紙老虎,不算什麽事的。”


    我覺得當時我看著她的眼神應該是非常憐憫的:“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


    我能看出她在努力忍耐我的嘲諷,並且最終成功地忍耐了下去,接著勸我說,“上次狀元回校講座不就講過,覺得煩躁的時候就深吸一口氣,然後閉上眼,默念自己的最強的。這就好了呀。”


    我繼續憐憫地看著她:“沒經曆過高三的小孩子就是單純無知啊。”


    葉尋尋終於暴怒:“杜綰,我們絕交!”


    葉尋尋聲稱絕交的後果就會接下來直到高考的這段時間裏她果然沒有再來找我。取而代之的,每次下午放學後,跟我一起步出校園的人就變成了李相南。這樣的事情過去大概兩三天,直到一天下午放學時毫無預兆地下了大雨。這完全出乎前一天晚上李相南給我推送的短消息裏天氣預報所顯示的天氣範圍。我背著書包被大雨堵在教室門口不能出去,麵無表情地看向李相南。後者在我的眼神底下清了清嗓子,說:“天有不測風雲,天有不測風雲。”


    從教室到校門口還需要一段距離。我等了一會兒不見雨小,咬咬牙,舉著書包跑出去。被李相南一把抓回去,另一隻手他解開自己的外套:“你等等,我跟你一起,舉著我衣服一起跑…”


    我打斷他:“謝謝你啊,不用。”


    我蒙著頭跑出去。一口氣跑到學校門口的崗亭下麵。剛站穩,李相南已經從後麵跟了上來,我看看他:“你知道崗亭下麵這塊地方有多珍貴嗎?一下子被你占去了五分之一的地方啊。”


    李相南說:“我這不是擔心你嗎?”


    “謝謝你啊,我不用你擔心。”


    我說完,看到李相南的視線下移了一點,落在我脖子下麵的某個地方。然後他咳嗽了一聲,快速別開臉。我順著他的視線看下去,才看到我今天穿的格子襯衫已經被雨淋濕大半,露出裏麵隱隱約約的天藍色胸衣來。


    我的臉騰地紅了一大半,立刻拿書包捂在胸前。


    李相南仍然扭著臉看天上,一邊把自己的外套遞過來:“要不你穿這個好了。”


    我說:“謝謝你啊,不…”


    我還未說完,突然覺得肩膀一沉。身上已經被披了一件深色的風衣外套。


    風衣直達小腿。低頭時,仿佛嗅到衣襟上一點清淺的男性香水味道。我扭過臉,肩膀已經被人摟住,微微用力。一個聲音從頭頂淡淡地響起來:“你是李相南?”


    我仰起頭。


    顧衍之一手撐傘,袖口挽起,穿一件淺色襯衫。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眼皮深邃,神情平淡。


    李相南看看他,又看看我。把手裏的外套若無其事地收回去,然後說:“是,我是李相南。”


    我莫名地有些心虛,輕輕咳嗽了一聲。很快下巴被捏了一下,輕輕半抬起來,我對上顧衍之審視的目光:“感冒了?淋雨的緣故?”


    我說:“你今天怎麽有空來…”


    眼前被遞來一方手帕,他說得隨意:“正好路過。車子就在那邊。”一麵抬起眼皮看了看李相南,嘴角露出一點笑容,“李小同學家住得遠不遠?這樣大的雨,如果接下來你是自己回家,不如我順便捎一程。”


    李相南又看了看他,然後又看了看我。最後說:“好啊。謝謝。”


    兩分鍾後,我坐在副駕駛位上,身上裹著的風衣還沒有拿下來,頭上又被丟了一塊毛巾。顧衍之的手指隔著毛巾輕輕按摩我的發頂,我僵硬了一下,在毛巾的空隙裏艱難轉頭,說:“李相南,我記得後麵還有塊毛巾,你找一找,也擦一擦頭發。”


    李相南哦了一聲。我頭上的動作停了停,接著聽到顧衍之同李相南的問話:“你家住在哪個方位?”


    李相南說:“我住城西李家的李宅裏。就是城西李家,你聽說過吧?”


    我麵前的人輕描淡寫地開口:“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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