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終他還甚至……為此而喪了命。


    裴清殊沒辦法不去回想裴欽墨的好,也沒辦法不去自責。


    他極其緩慢地從皇帝寶座上站了起來,邁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向躺在棺材裏的裴欽墨。


    “四哥……”他聲音顫抖著喚了一句,當然沒有回應,也永遠都不會再有人回應。


    “四哥,四哥你回來……”


    裴清殊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有流過眼淚了。上一次哭是什麽時候?五年前?十年前?還是更久?


    裴清殊本以為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坐了這麽久,已經漸漸脫離了尋常人的七情六欲,變得冷漠起來。可是直到看到裴欽墨的屍體擺在自己眼前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還可以這樣心痛。


    “四哥,對不起……是我對不起你!”裴清殊死死地握住棺沿,看著裴欽墨冰冷的屍體痛苦地說道:“你快點醒過來,不要嚇我!算我求你……回來!”


    第138章


    容漾見他這般模樣,不由皺起了眉頭, 提醒他說:“皇上, 您失態了。人死不能複生, 還請您節哀順便。”


    裴清殊聞言下意識地看向容漾, 或者說是紅著眼睛瞪向容漾:“你……!”


    許是被悲傷的情緒籠罩了心頭,裴清殊突然間感到非常憤怒,無名的憤怒。


    他突然很想咒罵容漾幾句——他早就交待過容漾,務必要護裴欽墨周全。


    可容漾卻一個人回來了……


    然而事到如今,他能怪容漾嗎?


    當然不能。


    易位而處的話,裴清殊也想象不到在當時的情景之下,自己該怎麽救回四哥的命。


    要怪就怪他自己, 怪他當初因為懼怕亡國, 同意了四哥的提議, 任由他去冒險。


    是他害死了四哥!


    想到這裏,裴清殊頓時不敢直視棺材中的男子,情不自禁地退後了兩步。


    由於情緒太過激動,他差點沒有站穩。


    是容漾扶住了他。


    “皇上, 臣知道您心裏難過。隻是安郡王一個人的死, 換回了大齊幾年、甚至幾十年的太平,這種犧牲是值得的!”


    “別再說了!朕想一個人靜一靜。”裴清殊現在實在不想和別人說話,更不想聽那些大道理,“你先下去吧。”


    容漾聞言麵無表情,向裴清殊端端正正地行了一個禮,這才依言退下。


    容漾走後, 裴清殊靠坐在裴欽墨的棺木旁,望著容漾離去的方向發了許久的呆。


    長久以來,他一直都被困在滅國屠城的陰影裏,日日夜夜擔驚受怕,沒有一刻真真正正放鬆下來的時候。


    現在匈奴大敗,短時間內不成氣候,他終於可以稍微鬆一口氣了。


    可是他的哥哥卻不在了。


    如果四哥還在……該有多好呢?


    裴清殊控製不住地這樣去想。


    屏退所有閑雜人等之後,他便對著裴欽墨的屍體說話。從二十多年前說到不久之前,從前生……說到今世。


    “四哥,我不記得前世的你是怎樣的結局。被全貴妃母子陷害之後,你應當是被廢黜了親王之位,一直幽居在家中吧?嗬,我可真是可笑。之前重新啟用你的時候,我還自鳴得意,覺得自己給了你一個重新開始的機會。卻沒想到,讓你重新出山的代價,竟然是你的命……早知如此,我又何須自作聰明?”


    他一個人自言自語般地說了許久,卻得不到任何回應。裴清殊不禁淚流滿麵,一邊撞著自己的頭一邊念叨:“四哥,四哥,四哥……”


    他就這般把自己關在仁智殿裏好長時間,直到公孫明前來求見,說是榮貴太妃那邊出事了,裴清殊才擦幹眼淚,從悲傷中回過神來。


    “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公孫明臉色不大好看地說道:“榮貴太妃得知安王爺的死訊之後,大哭了一場,還一度暈死過去。太後娘娘聽說之後,便前去慎刑司探望她,想要安慰榮貴太妃一番。誰知……榮貴太妃醒來之後,竟對太後惡語相向,還親口承認當年是她害得太後滑胎,然後嫁禍給純妃的……”


    裴清殊心中一驚,忙問:“那母後現在怎麽樣了?”


    “太後娘娘聽說之後,一直不肯接受這個現實,現在正把自己關在慈安宮裏。臣是外男,不便多言,隻能稟告給皇上了。”


    裴清殊聽完之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公孫明覷著裴清殊的臉色說道:“皇上,現在榮貴太妃已經招供了,您打算……怎麽處置她?”


    “既然她主動承認,便說明她已是心如死灰,主動求死。朕若在這個時候殺了她,豈不是遂了她的願嗎?更何況,四哥現在屍骨未寒,朕怎可下旨殺他生母?”


    裴清殊麵露倦色,對一旁的福貴說道:“起駕,回乾元殿。另外派人傳內閣學士陳起覲見。”


    福貴見裴清殊終於肯離開這間屋子了,不由大喜。


    不過他麵上並未表現出來,仍舊是波瀾不驚地說道:“皇上,那安王爺的屍身……該怎麽辦?”


    “先送回安王府吧。”


    關於四哥的後事該如何處置,裴清殊打算一會兒讓陳起擬旨的時候一並說明,於是便沒有多言。


    ……


    因為剛剛在仁智殿的時候頗有幾分狼狽,回到乾元殿之後,裴清殊先重新梳洗了一番,換了一身衣服,這才出來見陳起。


    雖然已經重新淨過了臉,不過裴清殊方才哭得太狠,眼睛鼻子現在還是有一些紅。


    陳起事君多年,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於是對於裴清殊臉上的異樣,他完全視而不見,隻是按照裴清殊的吩咐規規矩矩地擬起聖旨來。


    “安郡王為國捐軀,忠敬誠直,追封為安親王。其嫡長子敬霄襲爵,封……”


    按理來說,世子繼承爵位的時候都會沿用其父親的封號。不過裴清殊私心裏頭,其實很不想把這個字轉封給別人,所以不由地停頓了一下。


    不過最終他還是按照慣例,封了敬霄為安郡王。


    這些年來,安王府所受到的非議已經夠多的了。他就不要再多此一舉,給別人一些茶餘飯後關於安王府的談資了。


    交待完安王府的事情之後,裴清殊繼續說起了關於榮貴太妃的處置:“貴太妃容氏,毒殺皇嗣,謀害後妃,勾結外賊,其罪當誅。念其子乃大齊忠良之故,免其一死。廢黜其貴妃封號,貶為庶人。打入冷宮,終生不可踏出寒香殿大門一步。”


    裴清殊知道,對於榮貴太妃來說,她全部的希望都傾注在了自己唯一的兒子身上。


    現在裴欽墨死了,榮貴太妃已然生無可戀。


    活著,才是對她最大的折磨。


    除了榮貴太妃之外,還有其餘一些人也需要處置。


    “裴欽辰、向文昌等人,勾結匈奴,罪不可赦,皆於秋後處斬。原兵部侍郎容漾,破敵有功,特晉其為兵部尚書,兼輔國將軍銜。原兵部尚書禮親王,調至宗正寺,任寺丞……”


    處置了內賊、給這次戰役的有功之臣一一進行了封賞之後,裴清殊還特意將承恩公長女左逍封為端儀縣主,以防旁人因為她曾經被俘的經曆而對她輕視。


    陳起一一記下之後,見裴清殊似乎遺漏了最關鍵的一個人,不禁低聲問道:“皇上,那個呼韓邪……?”


    “處以剮刑。”


    陳起聽了,不由微微吃了一驚。


    他知道裴清殊恨呼韓邪,卻沒想到裴清殊竟然這麽恨他。


    雖說按照大齊律例,謀逆者皆可處以剮刑,不過淩遲一向被視為一項極為殘忍的懲罰。大齊這近幾十年來,除了延和年間的天道會行刺案之外,都很少真正施行過剮刑。


    不過裴清殊堅持要這麽做的話,也沒有人能說出他的什麽不是來。畢竟這是按照律法行事,而且呼韓邪的確十分可恨。大齊不知道有多少受匈奴所擾的百姓,都恨不得親手將他千刀萬剮。


    交待完這些事情之後,裴清殊便讓陳起先去起草聖旨。他自己則是打起精神來,去往慈安宮看望傅太後。


    沒成想卻是吃了個閉門羹。


    和他一起吃了閉門羹的還有另外一個人,就是傅太後的親生女兒令儀長公主。


    裴清殊不由問道:“皇姐,你怎麽來了?”


    “榮貴太妃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令儀一臉擔憂地說道:“我剛才問了玉盤姑姑,姑姑說母後從慎刑司回來之後,就一直把自己關在屋裏誰都不讓靠近……這可怎麽辦啊!”


    裴清殊想起自己剛剛見到四哥屍體時的狀態,其實很能理解傅太後現在的心情。


    “罷了,皇姐,我們再等一等,給母後一些獨處的時間吧。如果明日母後還是沒有解開心結,咱們再來勸她也不遲。”


    令儀想了想,頷首道:“也隻能如此了。”


    ……


    次日一早,裴清殊剛睜眼不久就聽福貴告訴他說,太上皇剛才來了。不過隻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就走了,說是不讓人驚動裴清殊休息。


    “奴才方才問太上皇可有事情要同皇上商量,可太上皇吞吞吐吐了半天都沒有說。皇上可要親自問一問太上皇?”


    裴清殊搖搖頭:“不必了。”


    太上皇來找他是為了什麽,裴清殊很清楚——無外乎是想保住裴欽辰的性命罷了。


    不過太上皇自己也清楚,裴欽辰犯的是叛國通敵的大罪,讓他免受淩遲之苦,已是格外開恩,斷沒有再留下他這條命的道理了。


    正因如此,太上皇才會在還沒有見到裴清殊的情況下就離開。


    因為他,無話可說。


    裴清殊心裏其實也能理解太上皇的感受,畢竟他現在也是一個父親。


    如果將來皇子們長大之後,也做出像裴欽辰這等糊塗之舉,裴清殊生氣的同時,心裏肯定還是不舍的。


    畢竟血濃於水,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好在太上皇隻是自己糾結了一會兒便回去了,沒有進來給裴清殊添麻煩,或是讓他為難。


    對此,裴清殊心裏自然是感激的。


    ……


    雖說裴清殊一時還沉浸在裴欽墨去世的悲傷之中,沒有徹底從他的死中擺脫出來,不過現在戰事剛平,昨日的論功行賞都還隻是一個開始而已。裴清殊一刻都沒有停歇,起身之後便立馬投身於朝政之中。


    直到正午時分,慈安宮宮人來報,道是傅太後生了病,已經整整一日水米未進了。


    裴清殊的心,一下子便揪了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趕往慈安宮的路上,裴清殊忽然感覺心底很慌,有一種十分不好的預感。


    他現在已經沒有了四哥,不能再沒有母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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