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後,那些不良少年陸續被家人領走了,熱鬧鬧的警局裏就剩下了我一個,因為阿帥沒打電話聯絡福利院的人來領我,說不能半夜給人家添麻煩,而且我還需要等驗尿結果,如果我真是清白的,明早會放我出去。


    當時我很想問,假如我是清白的,那我這一夜豈不是白關了?


    不過想了想,我沒去反駁――反正他覺得我是黑的,那就黑了吧,因為我也沒辦法解釋我一個小孩為什麽半夜去泡酒吧,總不能說去叫魂吧,那大概會被直接送去精神病院的。


    雖然那時我還小,不過在跟各種主顧的接觸中,我弄懂了一個道理――有些事,如果對方相信,那不管你說什麽他都信;反之,就算你把真相放在他眼前,他也不會信。


    所以我放棄了磨嘴皮的時問,就幾個小時而已,在拘留所住一晚也挺好的,你們要知道深夜坐計程車有多貴。


    就這樣,我被帶去了拘留室。


    這還是我生平頭一次進這種地方,裏麵出乎意料的幹淨――我的意思是,在中元節這個大好的日子裏,警局裏居然找不到什麽髒東西,看來鬼也怕惡人這個說法是正確的。


    拘留室裏黑幽幽的,裏麵好像沒人,阿帥開了門,把我推進去,臨走時還丟下一句話讓我好好反省,我靠在鐵柵欄上看著他走遠,很想說我現在隻擔心叫魂這事要是耽擱了的話,僱主會不會扣我的錢。


    阿帥走遠了,我轉過頭,正準備觀察一下拘留室的構造,誰知先看到了一對大大的眼珠子,我最討厭飄飄這種不打招呼就出現的方式,本能之下一拳頭揮了過去,正中他的一隻眼睛。


    痛呼傳來,那人捂著眼蹲在了地上,我這才發現原來那不是好兄弟,而是人――拘留室太黑,我沒看到這裏還有別人,並且看個頭長相,還是個膀大腰圓,麵相很兇的男人。


    糟糕,打錯了。


    他沒理我,而是就近爬到前麵,抓著柵欄沖外麵叫道:“警官警官,我要自首!我殺了人!”


    人家警察早走遠了,根本沒理他,他叫了兩聲,發現沒反應,頭一轉,目光冷冷地看向我。


    那是雙充滿野獸般暴戾氣息的眼眸,再看看他那大塊頭,我情急之下,急忙捂住自己的眼睛蹲下來,又質問他。


    “哎喲!好痛!你為什麽打我?”


    他咕噥了一句很鄉土的方言,我沒聽懂,指著他叫:“你不要再打我哦,我還未成年的,打我!你的罪行會加倍!”


    他站了起來,又沖我說了兩句,這次我仗著早年跟隨師父走南闖北的經驗,勉強聽懂了他說的是潮汕話,他在解釋他沒打我。


    我也操著自認為還不錯的潮汕話回他。


    “我也沒有打你啊,你看我也被打了,難道這裏還有其他人嗎?”


    “沒有,就隻有我們兩個。”


    “不是你也不是我,難道是鬼啊?啊,現在是中元,說不定百鬼夜行,來這裏串門了。”


    他不說話,木木地盯著我看。


    他站直身子後,塊頭顯得更大了,以我當時的身高,必須得仰頭看他。


    男人的左臉頰上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一邊嘴角還稍微翹起來,用現代流行的話來說,做這種表情也是要看臉的――英俊的人做起來,那叫邪魅,而這位牢友這樣做,我覺得完全可以直接給他臉上貼個罪犯的標籤了。


    真要命,一不小心就被關在了這麽可怕的地方。


    我一邊小心翼翼地往後退邊打量周圍的環境。


    拘留室很小,就關了我們兩個人,沒有窗戶跟通氣口,空氣潮濕,再加上光線陰,導致這裏的氣息很壓抑,也妨礙了我的感應能力,所以我無法確定這裏有沒有髒東西。


    為了好不容易才叫到的魂魄不被嚇跑,我將紅繩又繫緊一些,再用多餘的髮絲蓋,正忙活著,那大漢突然又湊到了我麵前,嘿嘿笑著問:“你說鬼跟人,哪個更可怕?”


    我覺得他的潮汕話說得非常不標準,所以我需要連聽帶猜,才能明白他想表達的意思。


    “都可怕,嘿嘿……”


    看看那對渾濁的眼珠,其實我很想說現在你最可怕。


    他把頭轉開了,看向拘留室外,嘟嚷:“我想出去。”


    “嗯,如果可以,沒人想進來· ”


    “你知道我是怎麽被關進來的?”


    “我現在隻想睡覺。”


    我打了個哈欠,開始尋覓可供睡覺的地方。


    白天我要上課,所以隻能趁著晚上賺點小外快,沒想到被抓進了警察局,唉,為了過好生活,我也是滿拚的。


    牆角上擺著床鋪,一邊一個,我選了其中一個,走過去躺下,那大叔卻還是不依不饒,跟過來,放低聲音笑道:“其實我是拉皮條的,一不小心被條子逮著,就進來了。”


    這次他說話的腔調有點奇怪,不是潮汕話,當然也不是普通話,總之發音很奇特。


    我豎著耳朵聽,勉強聽懂了,不過原諒當時我太小太純情,聽是聽懂了,卻不明白意思,好奇地問:“是牛皮還是羊皮,賺錢嗎?”


    他笑了,露出黃黃的牙齒。


    “那要看貨正不正點,我也介紹過你這種的,很賺的,如果……”


    我抬起腳,一腳把他踢了出去。


    雖然不明白他的意思,但我聽得出那不是什麽好話。


    而且他的眼神不對頭,說不上哪裏有問題,就是讓人不舒服,可能是這裏太陰,造成他氣運低吧,反正當時他給我的感覺就是――他將在牢裏待很久很久。


    既然沒錢賺,我可不想跟氣運低的人多聯絡。


    他沒防備,被我踢了個仰麵朝天,卻沒生氣,又爬起來嘿嘿地笑。


    昏暗的燈光下,他的臉皮因為發笑皺到了一起,乍看像是四十多歲,但從氣色跟精神來看,感覺歲數還要更大,背佝樓著,狀態很糟糕。


    更糟糕的是一瞬間,我居然看不清他的長相,他的臉似乎被什麽模糊到了,我還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急忙用力搓眼,等再看過去,發現他已經恢復了正常――還是那一副貼了犯罪標籤的臉孔。


    “小鬼,”他繼續用奇怪的腔調說:“其實我殺了人,殺了好多,我跟那幫條子交代了好幾次,但沒人理我。”


    “喔……”


    “你相信我,我真殺過人,我要自首,可沒人信,你來幫我吧,我知道你看得到的……”


    他說得語無倫次,導致我更困了―― 這世上隻有殺了人抵死不認的,還從來沒有自己跑來供認不諱的,我打了個哈欠,隨口嘟嚷,“隻要你不殺我就行了。”


    “可是我要自首的,我不要整天跟那些人……啊不,跟那些鬼一起生活……”


    他的口音又變了,像溺水者抓稻糙似的抓住我的胳膊用力搖,我隻好勉為其難地瞇起眼打量他。


    他顫顫驚驚地左看右看,像是周圍真有好多好兄弟似的,但是據我的觀察,我們周圍一個都沒有――這是當然,我再怎麽說也是正宗天師傳人,除非那鬼有眼無珠,否則不會靠近我周身五步以內的。


    雖然男人的眼神裏透著恐懼,但那對眼珠太渾濁了,所以我無法肯定他現在的狀況,於是我做出結論――他失心瘋了。


    “天很晚了,洗洗睡吧哈。”


    我隨口敷衍完,翻了個身繼續睡。


    他又在我床邊吵了很久,見我不理他,隻好回到自己的床上,嘴裏還嘟嚷個不停。


    我聽了一會兒,覺得接近四川話,小時候師父教過我的,不過他說得很快,我聽不太懂,總之應該是一些罵人的話。


    那晚我睡得非常非常不好,我這人從來沒有失眠的毛病,那應該是我記憶中唯一一次因為睡不著,煩躁得想揍人。


    諸君都玩過麻將吧?請試想下幾個賭品很差卻又喜歡吆喝的傢夥一起搓麻將的狀況,偏偏這些人的口音還不盡相同,天南海北的什麽腔調都有,可以說趕集都沒這麽熱鬧了。


    如果我不是太懶,一定會起來揍人的,事後想想,我會不想動,可能是因為頭上頂著抓來的魂魄,所以導致一整晚我都在吵鬧聲中度過。


    好不容易挨到清晨,四周終於安靜下來了,我正想趁機補覺,討厭的阿帥警察來找我,說我的監護人來領我了,我的尿檢也過關了,確定沒問題,去簽個字就可以走了。


    我迷糊著爬起來,跟著警察離開,那個男人也起來了,坐在床邊直勾勾地看我們,臉色不是一般的難看,感覺就像半隻腳踏進了棺材裏,不知內情的還以為整夜在吵鬧的那個是我呢。


    當時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抽風了,竟然指著阿帥問他。


    “你不是說要自首嗎?現在警察來了。”


    聽到我的話,大漢全身一抖,眼珠呆板地轉了轉,惡狠狠地看向我,說了兩句罵人的土話。


    跟他待了一晚上,就這兩句我聽得最清楚,因為這是當地方言,我們學校有些壞同學罵人時也喜歡講這種土話。


    “小孩子不學好,一晚上又交到壞朋友了。”阿帥拍了我後腦勺一下,把我拍出了拘留室。


    開什麽玩笑?像我這種未來十大傑出青年的預備軍怎麽可能跟罪犯交朋友?


    我覺得阿帥看人的眼力有待提高,再說就算我真跟罪犯交朋友了,造成這種狀況的人也是他們警察好吧。


    出於好奇的心理,跟隨他去辦公室的路上,我問:“那位老大爺犯了什麽錯?他會被關很久嗎?”


    “咳!”阿帥被口水嗆到了,斜瞥我,“在你們這些小孩眼中,四十就叫老大爺了,那我呢?”


    “大叔唄。”


    事後我很後悔自己的信口開河,因為這稱呼戳痛了阿帥脆弱的心靈,他不僅沒解答我的疑問,還把我罵了一頓,說再在警局看到我,一定好好修理我。


    我就這樣灰溜溜地跟著自己的監護人離開了警察局,路上我找了個去看病的藉口,讓她幫我跟學校請半天假,然後無視她的勸阻,跳上了經過的巴士。


    我坐車來到僱主家,把叫來的魂魄順利放回去了,又跟他約好等他確定女兒沒事後,把餘下的酬勞匯進我的戶頭,這才匆匆離開――我的課程不能落下太多,假如成績太糟糕需要補考的話,也是要掏錢的。


    唉,作為一個窮學生,生活在這個凡事看錢的世界裏,也是很無奈的。


    感謝監護人的周旋,學校不知道我被警察叔叔請去喝茶這件事,兩天後,請我招魂的僱主也將餘款匯到了我的帳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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