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楚空遙頂著一雙赤紅的眼睛朝鶴頂紅舉劍刺去,卻在劍鋒離鶴頂紅不過咫尺時驟然收勢,一把插入地中一尺來深。劍魂的聲音在他體內咆哮,連同三百年裏那個被他埋葬在心底的另一個楚空遙。“小鳥……跑……跑!”他一膝猛然跪地,抬頭時竟是目眥欲裂,失態地咆哮,“跑啊!”鶴頂紅如夢初醒,往後退了兩步,踉踉蹌蹌轉身奔逃。電光火石間,楚氏劍破空之聲直逼鶴頂紅的後腦,森冷的殺意與他後背不過毫厘,鶴頂紅甫一側身,劍刃便擦過他的胳膊,劃出一條見骨的口子。周遭忽地寂靜下來,鶴頂紅順著劍氣所來看去,楚空遙單手執劍,凜然站在他的對麵,雙目眼角血痕未幹,神色卻冷漠得出奇。“跑什麽?”楚空遙眸光如芒,聲音毫無波瀾,“我要祭劍,你也別苟活。”鶴頂紅失神。他鬆弛了緊繃的後背,木然對著楚空遙道:“這才是你。”楚空遙不為所動。“楚二……這才是你,對不對?”他看見楚空遙舉劍而來時眼底那抹譏諷的笑意:“我一直是我。”鶴頂紅不跑了。他閉上眼,等著那一劍刺穿心髒。耳邊風鳴尖銳,似穿梭過他肩頭又指天翻轉,鶴頂紅在一聲皮肉破開的響動中睜眼。前方一丈遠處,楚氏劍斜斜插入泥土,暗淡無光,再無片刻前的半分鋒利。劍魂的殺業終結了。楚空遙跪在他身前,衣領處約莫小臂長的洞口,胸背竟被血淋淋捅了個對穿。他眉眼間戾氣未消,仍一副厭煩模樣,低低垂著頭顱,埋怨鶴頂紅道:“不是……叫你跑麽?”一語未畢,便支撐不住往一側傾倒下去。“楚二!”鶴頂紅撲跪在地,把楚空遙摟進懷裏。楚空遙叫不醒了。他昏昏沉沉睡在鶴頂紅懷中,時不時呢喃著囈語,斷斷續續,說不清楚,念不明白。楚空遙在臨死時的這場昏迷中一直皺著眉頭。他便是這樣,平生不解笑,臨終不展眉地走完一程。提燈和謝九樓察覺動靜趕到時他將醒未醒,睡夢中一把攥住鶴頂紅的手掌,死死攥著,那是回光返照的死態。他緊閉著著眼,分不清夢境與現世,忽喊:“哥……哥!”楚空遙喊時,身體都快抬起來,像大哥就要來接他一般。他喊完這一聲,又脫力躺了回去,躺在鶴頂紅的臂彎,低吟幾個來回,側頭輕聲問:“西園的白鶴……今冬可曾來了?”無人應答。鶴頂紅獨對眼前人,早已哽咽說不出話。最後楚空遙悠悠轉醒,並沒去看謝九樓。他三百三十年,要對謝九樓交代的話,早已在上一世交代完了。他揚目凝望著鶴頂紅,像兩個人第一次在床上醒來時那樣,眼裏有一條溫緩的河流。“小鳥……”楚空遙瞥見自己把鶴頂紅的手抓破了皮,便鬆開了。他笑道:“我要去見我大哥啦。”-楚空遙的骨珠是朦朧的水色,當年白斷雨為他剖珠時就對著他的屍體笑:“乖孩子,差點就成神了。”做神有什麽好。十幾歲的楚空遙說這句話時還吃了白斷雨一記悶棍。“你先給老子成了神,再有資格說他好不好。”到底還是沒成神。謝九樓把他的骨灰埋在楚氏劍之上。“楚二,下輩子,來去如風。”第99章 9999.提燈在鶴頂紅轉身離開時側目:“要去哪?”“枯天穀。”鶴頂紅麵如槁木,語調已平複得波瀾無驚,“我要去填填不平的望蒼海,讓該回來的人回來。”提燈說:“你會累死的。”“我本就是累死的。”鶴頂紅忽然問提燈:“望蒼海填得平嗎?”提燈說:“填不平。”“那他不能回來了?”“他會回來的。”提燈告訴鶴頂紅,“沒有望蒼海,該回來的人,也會一個不少地回來。”和笙達成和解的那個晚上,他從鮫人身上取走通天魚骨,回了一趟永淨世。能仁與一眾天神早已在神殿等候多時。提燈取了真身與歸墟便要走。能仁座下,不知又是哪位天神見風使舵,在他前道撒下裂天驚雷。他等著天雷打到自己腳邊停下後,賞了後方一個側臉:“這次又放什麽屁?”天神震怒。“無相!”雷霆之聲四壁振響,“如此乖僻狂妄,永淨世豈能容你!”“當受天罰!”“二十八響應咒鍾,還沒讓你長記性!”“稟性難改!愚昧!愚昧!”提燈等聲波過去了,方道:“永淨世,隻有我容不容它的份。哪裏輪得到你們多嘴?”殿中忽靜,未等他們發難,提燈又笑:“隨便說說而已。”他正正轉過身,對著最前方那座無量金身道:“能仁,你總愛走這些過場。”“無相”能仁佛音終於入殿,“真身下界,有違世法。”“世法?”提燈眉梢微揚,“你要論世法,我便與你講講世法。”他緩步往前,邊走邊道:“你與笙,同出怒火悲湯,為兩團淨氣所化這是所有先天神誕生的伊始。神影之說從何而來?笙元靈至純至淨,心無他欲,隻視自己為天地一生靈。可你不是。你想當神。既要當神,便須有凡人,有塵泥,有螻蟻,方能托起你的無上永淨極樂世界。若無凡靈,便無‘天神’一說。你生出萬物分階、神佛最高的邪念,卻找不到創造策分萬物之法。可惜的是,你的執念化作心魔,比你的想出辦法來得要快。”殿中霎時死寂。“你怕你的神影被笙發現,便趁她不慎,偷襲了她。又因她太過強大,你隻能將她分屍處置。抽骨扒皮,割肉取血,用她的真身壓製你的煞氣。不成想陰差陽錯,她對你心生怨懟,天神正氣與她的怨煞交纏相生,竟創出了一個萬象眾生的混沌娑婆。”提燈停下腳,環視神殿三千壁龕,還是那樣金翠輝煌,祥雲彩帶,一片朝氣,“有了眾生,你仍不滿意,你一個人高居永淨,需要旁者臣服擁簇,於是你創造登鏡台,廣告蒼靈,人做到極致,就能登鏡台比試,百裏挑一勝出者,方可成神當然,那樣的神,隻配當次你一等的後天神。”壁龕中諸神各有各的法相,綠麵紅發,各執神器,還是那般凶神惡煞,間中卻嘈嘈切切起了聲音。提燈一眼橫過去:“你們裝什麽裝!神也分三六九等,先天神瞧不起後天神,後天神先來的瞧不起晚來的,這不是你們一貫秉承的規矩?怎麽我明麵兒一說,一個個就跟沒做過似的?平日奉上踩下那一套,難不成也是他能仁偷偷摸摸教你們的?一群雜碎,飛升成了神,就以為好大的排麵。天天站在牆裏,跟死了入棺材又有什麽區別?”諸神麵目更猙獰了起來。提燈望回能仁金身:“後天神說完了,再來說說先天神。”“笙被你壓在下界,起初你得意,以為萬無一失,漸漸地,你發現天地失衡,原來怒火悲湯創造兩位創世佛並非隨意來的。”提燈解開自己手上綁帶,露出刻滿佛經的一手白骨,“你開始從怒火悲湯中取淨氣,每次都是成雙成對地取。把能同你製衡天地的那一團煉化成神,而另一團,你便喂給你的神影。“隨著你的欲望越來越強,煞氣越來越重,以笙原身的力量可以將你的神影全全壓製但是你從一開始就把她分了屍,削弱了她的力量。你的神影越強,你也越強,你既害怕他過強讓你失控,又貪心地不停用淨氣煉化出的未成形的天神去喂他,終於,他強大到能脫離你的掌控時,你親自刮骨,把他做成了一口棺材。這樣,他既無法逃脫,又能隨你心意吞噬天神,讓你愈發強大,高不可攀。”“可你越強大,你所創造的那些先天神越難以和你達成平衡,你最終明白,誰都比不過笙。但你不敢放了她,就拿著她的皮肉,重新送入怒火悲湯,於是有了我。”提燈把自己那一隻白骨翻來覆去地看,每每蜷指,便能聽見骨節擦動的聲音。“你知道笙的恨意多麽沉重,所以我才成型時,你便把自己苦心經營出的一殿後天神全部送進池子裏成全我後天神麽,源源不斷,沒了一殿再從底下選一殿。我拿他們所有人的骨灰做成了自己的骨頭,你終於創造出一個與笙旗鼓相當的天神。同時你怕,你怕我記得笙的記憶對你進行報複,便拿萬字佛經鎮住我體內的怨氣,塵封屬於笙的記憶。我整日厭世憎世,卻從不知究竟為何如此。如此,才有了無悲無喜,嗜血嗜殺的無相觀音。”“笙死了,你掌握了一切,造了萬神手記。你說她產魔胎,說她自願抽皮剝骨,說我冷漠無情,殺神造骨,受你點化才再造慈悲。你說任何話,都沒人反駁。後來你授意我去混沌斬妖除魔,確保娑婆世的穩定。直到你察覺笙在逐漸蘇醒,有了複仇的傾向。”提燈對著自己的白骨歎了口氣,“於是你創造了謝九。”他驀地抬眼:“你把一顆塵泥送到我身邊,給他靈氣,澆築他的元神,讓他有了意識,與我生愛生恨。他跳入凡塵,我自心甘情願被你打下去受萬物生死之苦。你不是想讓我生出慈悲,你讓我與他終有一遇,讓他成為我的執念。笙在找我,你知道。隻要我遇上觀音血,想起一切,就會縱身入火,助她找回真身複仇。於是你讓謝九成為我的牽絆。”“你把謝九的死安排在笙點燃那場大火時,等我回來,便讓我知曉救他的法子你刻在我骨上的佛經,讓我能在扭轉怒火悲湯時不至於被焚毀真身。於是我倒轉時間,永遠不讓謝九的死期到來。這個五百年過完,我便再倒轉一個五百年。謝九的死期永遠不到,笙便永遠無法燒毀娑婆。”提燈死死盯著那座真身,“能仁,這些我都能當做不知道。可是你怎麽敢拿謝九的性命做犧牲?“你要我在一次次扭轉怒火悲湯後耗盡真身,屆時笙徹底無法燒毀娑婆,我也無法再扭轉時間。謝九的死活,便沒人管了。”“我不允許。”提燈道,“你的天地容不下一個謝九,那就別要這個天地。既然我的真身注定將亡,成全你們,不如成全娑婆蒼生,成全謝九,讓他長長久久地活。”他轉身要走,才不過兩步,又回頭:“對了,還有長不輕。你當年某次從怒火悲湯取出淨氣,卻不慎遺漏下界,為了防止笙發現其中一味淨氣的力量,不惜化身長不輕下界想要帶走。但在娑婆,那是笙的地界,你不敢輕舉妄動。眼見帶不走,你留下消息,指了你的雷音道,又暗示了觀音,總之千防萬防,不願讓那淨氣找到笙。結果你還是沒防住。”提燈把自己的真身和歸墟收進胸前扳指:“能仁,你捅的窟窿越來越大,遲早自食惡果。”他甫一抬腳,一道天雷打在身前。能仁如此示意,諸天神見狀更奏起轟轟壁動。“攔住他!”“無相!你今天走不出去!”“收了無相!”提燈倏地笑出聲。諸神問:“你笑什麽?”“我笑你們身陷死局不自知。”提燈麵色一冷,森森然指著壁龕,觀音念力滲在神殿,振聾發聵,“以能仁之意,我毀了,笙廢了,屆時天地失衡,他再造一個觀音,用的是誰的骨頭?!”此問一出,滿殿寂寂。自然是再把諸天神送入怒火悲湯造一個觀音罷了。“我死,你們被送入怒火悲湯,凝成觀音骨,不得超生;能仁死,諸天神佛共入怒火悲湯,以我一具真身換一處黃泉,誰能轉世,各憑本事。”提燈一步步往後退,看著左右高不見頂的金壁,“在座諸位,想怎麽死?”這次沒有辯駁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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