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記得老頭子說的,鬼頭林那條唯一的路,一定不是正確的路。正確的路,在那些木頭樁子的間隙裏。當你的腳踩上那條小路時,林中殺招將至。那怎麽辦?提燈問。走。老頭子說,硬走。這便是給偷盜者設置的關卡,是四階刃該使的本事。阮玉山設這一重,目的不在確保能把人攔下,而在確保通過關卡的人,就是我們中的一個。尋常三階玄者早被攔在第一關之外,四階的除了他阮玉山,隻剩我們幾個。屆時寶貝一旦失竊,紅州城就能有正大光明的理由,把麻煩找到謝九樓頭上去。隻是阮玉山千算萬算,沒算到白楚謝三人之外,還有一個提燈。提燈邁步踏上第一塊石板,左右兩方四支飛箭穿林呼嘯而來。他後仰倒下,雙腳踏地,脊背即將貼到石板那一刻再打挺而起,向前翻轉一圈後,躲過了再次自六個方位襲來的冷箭。兩側林立的人頭麵中對望,有的已是殘骨骷髏,有的頭顱尚且掛著森森白肉,而離他最近的那兩列,當是才死不久,慘烈扭曲的五官下還淌著行行鮮血。一個個空洞的眼眶如幽靈般注視著他,寂靜之下是無數死亡的喧囂。提燈玄場盡開,閃身翻騰,十八年如履薄冰的蝣人生活使眼下這點機巧之術對他而言如家常便飯,很快他便麻利地穿梭到道路末端。他繁忙地奔跑著,漸漸地,速度在兩側人麵的注視下越來越慢。他漸漸從那些木樁上的人頭裏認出一些熟悉的麵孔,那是過去遙遠的記憶中,他年紀尚小時,在籠子裏親眼目睹被買走的同族。提燈徹底慢下步子,遲緩地辨認著或近或遠的人頭。那是一種種族之間如絲如縷的拉扯與默契:即便這裏許多麵孔提燈不曾見過,他依舊能敏銳地感覺到那一個個頭骨下曾經鮮活過的蝣族血脈。這是蝣族散落世間的一隅陵墓,紅州城在饕餮穀購入無數蝣人完成他們自古以來的祭祀。如果沒有三姑娘,興許一年之後的他,也將是這片林子中的一員。提燈潛入那座流光溢彩的石窟,裏頭珍寶遍地,琳琅滿目,鈴鼓就在最盡頭的一張檀木桌,猶如被供奉一般放置於那個兩頭樹杈形的木架上。他步步逼近,目光卻被牆壁一副淡雅的丹青所吸引。畫中人倚坐在一把楠木太師椅中,手執書卷,儀容瘦削,眉眼明秀,雙目間卻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病態慵倦之氣。落筆者應當對此作品極其上心,畫上人的衣褶青絲,一寸一毫都很細致。抬眼望去,每刻都宛如將從畫中款步而出。丹青左側留白處落有雙款,又言簡意賅,上方以黑筆書“夫阿四”,下方再用朱紅小字寫“夫玉山贈”。提燈眉頭緊鎖,凝視畫中無比熟悉的人,心如擂鼓。就在他停步桌前,伸手觸碰那副丹青之時,房中左側,層層帷幔裏,傳來微弱的咳嗽聲。提燈驀地轉頭,喉間發緊,有一個人的麵龐已在腦海中躍然浮現。他將腳步放得極輕,越靠近幔帳,指尖越發顫抖。直到他撩開最後一層帷幔,從一掌寬的縫隙裏見到床榻上昏迷不醒,麵色蒼白的故人。提燈呼吸猛然一頓。是九十四。在兩年前被買走,於幼時的百十八而言如兄如父的同伴,此時早該死去的九十四。第72章 7272.沙地上,篝火照得夜空亮如白晝。阮玉山窄頜鳳眼,端坐主位,目光略過右側的謝九樓,帶上點促狹的笑意:“瑤刀月鬼……你的刀呢?”旁邊白楚二人臉色微變。世人皆知謝九樓的這外號是他五年前為父報仇所得,結果再大快人心,終究是歸根在他喪失雙親的痛苦之上。這就好比兩百年前蝣人獨霸一方,一來中原猶如蝗蟲過境,燒殺搶奪無惡不作,方才得了“蝣蠻子”這一稱呼。誰又敢在那個時候跑到蝣人麵前來一句:“聽說你叫蝣蠻子,請問到底蠻在哪?”阮玉山這話,問得不客氣。謝九樓啜了口酒:“送給家裏孩子當玩具了。”“謝九爺年紀輕輕,就有孩子了?”阮玉山哂了一聲,“也是,大祁戰神,又豈是靠一把刀來立足的。”謝九樓淡淡翻過:“都是天子伏臣,哪裏來的鬼神。”“九爺不信鬼神之說?”阮玉山追問。謝九樓並不言語。“阮家不伏天子,伏的隻是大祁。”阮玉山冷笑,話裏話外都是刺頭,“倘或天子害民,阮氏便起兵換主,絕不愚忠。”遠處篝火縮成一團倒影浮在杯中殘酒上方,謝九樓把玩杯盞的指尖一頓。阮玉山卻又把話頭轉到了白斷雨身上。“聽聞毓秀閣閣主,娑婆半神,一副穿骨手,能醫死人,肉白骨?”“老子再是半神,那也還是人。”白斷雨瞥他一眼,“死人都硬了,要怎麽醫?我又不是菩薩,灑兩滴水就能白骨生花。”阮玉山眼中一黯,又揚眉道:“那將死之人呢?”“看離死多遠吧。”白斷雨嚼完嘴裏的羊肉,擦擦嘴,放下帕子,屈起一條腿踩在坐墊上,“差一口咽氣那種,也還是懸。”阮玉山還要開口,就見前頭急急跑來一個阮家的侍衛,人還沒到跟前,已經連滾帶爬跪了下來,嘴裏掰扯著謝九樓他們聽不懂的紅州話,像是很急。阮玉山隻當鈴鼓出了動靜,斜眼盯著謝九樓,抬手示意對方:“你慢慢說,鬼林石窟,怎麽了?”那人往石窟方向指著,說了短短幾個字。謝九樓還沒聽明白,隻見阮玉山忽地起身:“阿四?!”話沒說完,抬腳就往外趕,走出沙地幾步,才意識到身後一堆人還看著,又轉過身來,正好謝九樓借機道別:“阮城主若有事,我等也就先行告退。”興是事發突然,阮玉山慌了神,隻略朝謝九樓點了點頭便連步奔走,不過半刻,再瞧不著人了。謝九樓望著他離去時帶飛的沉沙兀自出神,隻有楚空遙和白斷雨暗暗對了個眼色。昨日楚空遙找到謝九樓,商議著今天再進紅州城,先按耐下鈴鼓之事,隻進來打探打探阮玉山的態度,謝九樓便誠心坐下和阮玉山吃這頓飯,是以方才那侍衛來報時,他也隻有疑惑,並無慌張,這些阮玉山亦看在眼裏。夜裏回營,提燈早早地坐在帳前木階上,撐著下巴悶悶不樂。以至於有人到跟前了都還沒反應。謝九樓背著手,慢慢彎下腰,突然出聲:“在想什麽?”提燈一愣,直著眼對視過去,方才遲鈍地搖了搖頭。謝九樓把他拉起來:“今日都做了哪些活?”提燈回憶著白斷雨教他的:“練功。”謝九樓“唔”了一聲,拉著他往帳子裏走,身後跟著白楚二人,提燈看見白斷雨朝他比了個大拇指。“還有呢?”謝九樓問。提燈又說:“喂馬。”四個人進了帳子裏,提燈桌上擺著幾遝宣紙,上頭工工整整寫著謝九樓早前要他熟記的詩詞。“這是你寫的?”謝九樓沒有回頭,問完便徑自走過去隨手翻了翻。提燈又望向白斷雨,對方正拚命示意。“嗯。”他點點頭。屋子裏沉默一瞬,聽謝九樓道:“你今日在軍中,練了功,喂了馬……還做完了功課?”提燈又應一聲。“……”一邊的楚空遙默默閉上眼,吸了口氣,轉頭便鑽出帳子。白斷雨見狀也跟著鑽出去。才走出不遠,楚空遙冷冷問道:“那些都是你教他這麽說的?”白斷雨尚得意:“除了老子還能有誰。”想了想,又道:“不過那些事兒不是他幹的,我找人幫忙的。”楚空遙:……楚空遙歎道:“我本念著,教唆提燈偷鈴鼓之事,阿九他吃飯的時候隻能察覺端倪,但頂多過了今晚就會反應過來。如今看,不用等了。”“你意思他已經發現了?”白斷雨微怔,“不會吧?”-夜半昏明,營地悄然。提燈睜眼,偏頭靜靜凝視著謝九樓,見人呼吸勻暢,便掀開被子,無聲出了帳。白斷雨早等在營地後那片林子裏,一覷著提燈現身,便急急招手:“這兒!提燈……這兒!”提燈跑到他麵前,白斷雨攤手:“鼓呢?”一麵說,一麵就等提燈把鼓從懷裏掏出來。那鼓不過巴掌大,卻很精致,側邊漆麵還綴著各色瑪瑙寶石,白斷雨琢磨著,取下來給楚二編點好看的。“那什麽……”他朝提燈擠擠眼,“沒發現吧?”提燈搖頭。白斷雨咧嘴一笑,抬頭摸摸提燈頭頂:“好孩子”話音未落,提燈身後出現一道頎長的身影。謝九樓抱著胳膊,斜斜倚靠在一棵老鬆邊。月光打在他肩頭,他臂彎處掛著一件披風,身後葳蕤火光使謝九樓神色晦暗不明,隻叫人道他正定定望著這裏。白斷雨嘴角的笑僵在臉上,見謝九樓衝他偏了偏頭,趕緊抱著鼓一溜煙跑了。提燈不明所以跟著轉過去,正對上謝九樓的眼睛。兩人對望不久,提燈隻攥著褲子邊不動,謝九樓踩進草叢裏,一步步過去,給提燈披上披風:“冷不冷?”提燈搖頭搖到一半,又點點頭:“冷的。”謝九樓摸到提燈的手,一如既往熱乎得像剛從火爐子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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