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然雖然不想承認,卻也沒辦法不贊同。


    趙妍是何等精明的角色,尋常人一動心思,哪怕隻轉一轉眼珠子,都逃不過她的雙眼,這小子的師傅卻連她都能算計在內,豈是“厲害”二字能形容?


    那猴崽子見他難得默認,耀武揚威地晃了晃腦袋,手下動作不停,繼續神氣活現地說:“隻說這脫身的時辰,就得拿捏得恰到好處,不能過早也不能過晚。早一日,尹謙還在半路,倘若他及時收到消息,咱們鐵定插翅難飛。晚一日,你則已經成了趙妍的刀下亡魂,更不必提那丫頭了,嘿嘿。”


    “總而言之,你這條小命是我師傅救的,其中自然也有我一分功勞。所以,往後記得對我客氣些,明白了?”


    他嘴上說得有種,手下伺候得卻是殷勤之極,李然卻沒有漏聽那句“更不必提那丫頭了”,眉眼一凝,頗有些不敢置信地問:“哪個丫頭?”


    卻聽那猴崽子嘻嘻一笑,頗曖昧地掃他一眼,道:“還能有哪個丫頭?我師傅日日為你看診,隻須一眼便能瞧出她的心思,是以總會以淨麵為藉口,偷偷在她身上一點點地下那暖情香。果然,終是水到渠成,人人得償所願。”


    暖情香!


    李然大驚,卻聽那小子繼續得意洋洋地說:“若非如此,那丫頭豈能輕易被支開?不支開她,你又如何脫身?”


    他說到此,打住不再多言,李然心中卻早已明了。


    紀聞人既然是趙妍的心腹,想必已經在去永安殿前,將那晚的事透露給了趙妍,趙妍早已覺察到那丫頭神色有異,聽他一席話,一氣之下必定按捺不住,宣了翠鈴去問,這才給了他們最好的脫身機會。


    李然在想明白過來的那一刻,也不知道究竟是喜多些,還是悲更甚。


    原來,撕開那一層單薄的假象,竟是這樣一個事實。


    他靠在桌沿,長久地靜默,再不言語。


    少頃,卻聽那聒噪的小子滿臉無趣地問:“想什麽呢?這麽入神?”


    李然擺手示意自己已無事,起身幾個跨步過去上床躺下,闔眼再不多言,卻聽那小子一臉不甘心地跟在後頭嚷嚷:“喂!喂!喂!我說了這麽多,你還沒告訴我,昨晚究竟跟紀聞人說了什麽?”


    對方不應,那小子又鍥而不捨地問來。


    李然皺一皺眉,涼涼問:“你真想知道?”


    “自然!否則我今晚如何睡得著?”


    他一臉的理所當然兼理直氣壯,卻聽對方冷冷撂下一句“那就別睡了”,翻身過去再不多言。


    翌日一早,當那駕車的小子頂著兩隻熊貓眼出現時,任憑他師傅再如何問來,他也沒好意思明說,隻因昨晚當了一回捏腳小弟,又被氣得半死,才有了今日這副德行。


    風起雲湧第二十章


    三人擇管道東行,倒也隨順。


    西平地處西北,境內多沙丘,這一路走來,竟別有風光,李然問曲烈要了張地圖,沿途標標記記,順便打發時光,那猴崽子憋了一整個晌午,無聊之極,終是探身過來,半氣半惱地問:“你不好好歇著,研究這破玩意兒作甚?”


    “以後有用。”


    他神色肅然,那小子嘿嘿一陣賊笑,道“你那犯暈的毛病都好了?”


    李然不應,也懶得跟他閑扯,隻凝眸幹正事。


    “嘻嘻,挺有氣勢啊,改明兒我也學學你這樣。”


    語畢,還學著他的樣子皺了皺眉頭。


    李然淡淡掃他一眼,想了片刻,問道:“你……想不想帶兵打仗?”


    他倒是好心,卻見那猴崽子一臉嫌惡地搖了搖頭,道:“那事不適合我!再說了,我還得跟著師傅他老人家混日子不是?”


    “隨你便。”


    他撇了撇嘴,暗忖你小子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這麽一想,也沒戳破,倒是那猴崽子被他猜中心事,欲言又止地憋了半天,愣是一根象牙也沒能吐出來。


    李然看不過,將手頭東西放下,雙手環胸盯著他瞧了片刻,道:“他就在外麵,想說什麽就說。”


    那猴崽子麵上一紅,一個探身過去伸手捂住他的嘴,一臉氣急敗壞地說:“噓!你小聲點!我師傅耳聰目明!讓他聽了去,該如何是好?”


    李然暗自翻了個白眼,揮手在他後腦勺上又拍了一記,猴崽子“哎呦”痛喊一聲,齜牙列齒地望著他,恨道:“說了不許敲頭!還敲!”


    說著,雙手抱頭滿臉控訴地望過來,嘴上還一個個勁地唧唧歪歪,也不知道究竟在念叨些什麽,李然一臉嫌惡地擦了擦嘴角,道了聲懶得管你,卻聽那小子壓低了聲音頗不敢置信地問:“你!你怎麽知道的?”


    “是人都看得出來。”


    他淡淡說來,卻見那猴崽子一個振奮,眼巴巴道:“那依你看,師傅他對我……”


    李然抿唇不語,對方本就生了一張娃娃臉,如今睜著一雙無辜之極的眸子望過來,竟讓他無端想起了江逸。


    這念頭一動,就莫名生了些親近感,遂安慰似地拍了拍他的肩,神色間有鼓舞之色,卻並不是那猴崽子樂意見的。


    “我就知道!就知道!”


    聽語氣,也不曉得是憤懣多些,還是委屈更重?


    李然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靠回軟墊上,道:“女人多的是,別想不開。”


    這話實在不具備什麽安慰效果,但見對方癟了一張猴臉搖了搖頭,道:“我對女人沒興趣。”


    “你……還真是……與眾不同。”


    “哼!你還有嘴說我?”


    “我跟你不同,我喜歡……”


    女人二字還未說出口,但見他神色一怔,仿似被雷劈了一般,瞧神色竟有些心驚肉跳的感覺。


    在他前半生僅有的二十七個年頭裏,他李然絕對能拍著胸脯對世人說:老子中意的是凹凸有致的女人!男人?哥壓根一點兒興趣都沒有!


    然而,方才那一瞬間劃過腦際的畫麵,又該如何解釋?


    他黑著臉,正兀自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卻聽那猴崽子自怨自艾地悲嘆一聲,道:“我知道你與陛下鶼鰈情深,你無須向我炫耀,我乃失意人,無人愛亦無人憐。”


    話方說完,車廂內再次傳出“哎呦”一陣痛喊,趕車的老頭兒一臉事不關己地抖了抖眉毛,卻聽那猴崽子低聲喊道,“你竟拿我出氣!你可知道我是誰?”


    車內許久不聞應答之聲,片刻後,又聽他尖了嗓子喊:“拆夥!拆夥!老子要拆夥!”


    老頭兒終是不耐,伸手敲了敲車皮,漠然道:“也好,下個路口我自會將你放下。”


    此話一說,那聒噪小子再沒了聲音,恰恰應徵了那句--一物降一物。


    如此一路向東趕路,馬不停蹄,約莫過了十數日,就到了邊城句瞀(mao四聲)境內。


    這一路走來,關卡日益見嚴,一打聽下,才知曉是天子令已至,要捉拿敵國jian細,城中告示張貼得比比皆是,紀聞人的畫像也處處可見。


    三人俱驚,算算時日,紀老頭應該還沒能趕到盤龍踞,真是大大不妙。


    這一日夜半時分,曲烈獨自一人駕著馬車回來,神色間有少見的凝重,待他進了屋來,李然壓低聲音問:“出了什麽事?”


    “西平國令已下,邊城一律戒嚴,無通關令牌不得出城。”


    對方邊理袖子邊沉聲道來,李然暗自罵了聲fuck,負手在屋內踱了兩個來回,末了一個站定,問道:“哪裏能弄到令牌?”


    曲烈皺眉,道:“將軍府。”


    語畢,無聲一嘆,卻聽那猴崽子嘿嘿一笑,道:“想這麽多做什麽?索性翻出城去。”


    “不可!城內外均有重兵把守,不日還有大軍趕至。貿然出城,恐怕會有埋伏。”


    曲烈凝眸以眼神警告他不可輕舉妄動,但見那猴崽子撅了撅嘴,很不甘心地低頭繼續嗑瓜子,李然點頭,道:“確實,不能輕舉妄動。”


    曲烈凝眸想了片刻,道:“怕隻怕,老紀一旦落網,聲東擊西的計謀必破,到時候我等再想出城,就會難上加難。”


    李然不語,眉眼皺得糾結。


    誠然,對方說得沒錯,在此地多呆一天,他們就會有多一天的危險。


    句瞀乃西平通往丹豐要道,曲烈當初之所以選擇棄盤龍踞而走此地,其實是想借戰亂之故,乘亂潛出。


    未曾想,隻不過十數日時光,此地竟已嚴守至此,殺了他三人一個措手不及,可見西平軍令下達之快,確實不容小覷。


    猴崽子見他二人沉默不語,撓了撓眉毛,道:“沒令牌,造一個假的不就成了?”


    李然挑眉,似乎也覺得可行,卻見曲烈搖了搖頭,道:“我已在城門口觀察了兩日,出城者寥寥無幾,可見那令牌並不好得。”頓了頓,又道,“而普通商賈,還未見有能出城者。”


    此話一說,他二人均愣。


    李然揉了揉糾結難分的眉眼,暗道姓蘇的的確夠絕,邊城一鎖,晾他插翅也難飛。


    [西平永安殿]


    夕陽餘暉下,永安殿金碧輝煌的瓴宇如此絢爛,在那艷陽紅日的落暉中,閃耀著刺目的奢華與粲然。


    殿內,一切如舊。


    鎏金大理石地麵依然光可鑑人,外殿的青銅獸爐中,依然香菸裊繞,遮陽的輕紗帳幔上,依然是那一縷縷刻鳳繡百子的鮮活紋路。


    然而,卻終究是空蕩難掩,寥落自生。


    蘇沫站在殿外軒窗旁,兀自出神,有晚春傍晚的暖風襲來,拂過他如秋水般的黑眸,吹起層層漣漪,碎成了滿眸的斑駁。


    是否所有美好的東西都會轉瞬即逝?


    他不明白,也想不明白,隻如往日那般,靜靜站在殿外長廊下,隔著鏤窗的菱格子,駐足凝望。


    恭槐安候在三步遠處,大氣也不敢出。


    這位天子自祭天回來後,便一直如此,日日來望,一朝不落,


    少頃,但見那明黃的身影慢慢進了殿去,刻金絲的明黃龍靴一步步踏在那墨色大理石磚麵上,在那夕陽的餘暉裏,隻留下一抹空洞得沒有任何內容的背影。


    恭槐安目有大駭,垂首不敢再望。


    一如往日那般,落地朱漆扇門應聲而闔,擋住了這落日艷陽裏的無邊榮光,也隔斷了一殿的無邊冷清。


    蘇沫在外殿軒窗下的那張美人榻前站定,盯著榻首望了片刻,繼而在榻上坐定,以指摩挲著手下那條明黃刻鳳紋薄裘,神色飄忽而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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