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聽車裏頭那老頭兒沉聲一咳,嘆道:“如此沒大沒小,哪裏有半分為人徒兒的模樣,我怎麽就收了你這麽個不長進的東西?”


    “嘻嘻,您老瞎了眼唄。”


    彼時李然正藏身在那人衣擺下的衣袋中,隔著車皮將他二人的對話聽了個一清二楚,下意識皺一皺眉,暗忖那二人也真是無聊得可以,一個勁瞎扯,說的全是些不著邊的廢話,苦了他窩在裏頭連喘氣都難。


    正兀自憋悶,冷不防覺得周身一晃,他暗自舒了口氣,一步一顛地由那紀大夫帶下車去。


    如此一路向前,有家畜鳴叫之聲不絕於耳,片刻後隻聽“吱呀”一聲門響,又往裏進了十幾步,老頭兒才打住不前,一鬆衣袋,將他放了出來。


    李然順勢一個起身,拍了怕衣服上的灰塵,抬頭一看,頓時被唬得一愣,隻因眼前這兩位紀姓“兄弟”實在太過相像,無異於一卵同胞的雙生子,且一個賽一個的憨然,如此並排站著,視覺震撼著實不小。


    正靜默著,身後一幹人等已盡數屈膝跪下,齊齊道一聲參見殿下,十分有組織有紀律,甚至連神情都控製得近乎統一。


    他揮了揮手,示意眾人起來,繼而側臉望向那假“聞人”,盯著對方上上下下地瞧了一通,挑眉問道:“你是誰?”


    那人也不多言,逕自伸手一扯,將臉上的偽裝盡數除去,李然一看,見是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公子,除去“妝容”後,與身旁那個圓滾滾的真“聞人”已是相去甚遠。


    他正要開口詢問對方姓名,卻見那趕車的小子一個蹦躂上前來,半是好奇半是欣賞地貼近他瞧了又瞧,末了無良嘆道:“難怪陛下如此性急,原來竟是這樣的美人兒!難怪!難怪!”


    此話一說,眾人均尷尬不已,那假聞人倒也淡定,隻微一皺眉,似乎也沒有喝止的意思,一看就是個隻掃自家門前雪的冷情之人,其餘眾人或尷尬或淡漠,一時間竟無人圓場,終是那真聞人嗬嗬一笑,道:“殿下莫怪,小子粗鄙!粗鄙!”


    李然訕訕一笑,朝那小子挑一挑眉,湊近他輕笑道:“我也沒想到,你小子居然是個眼殘,男女不分。”


    趕車的小子麵上一窒,全沒料到對方會如此嗆他,跳戰著正欲反駁,卻聽他師傅清了清嗓子,沉聲問:“都備妥了?”


    這話自然是對他身旁的那位真聞人說的,老頭兒神色一斂,躬身應了聲是,一掃方才的憨然之態,眸露精明之色,年輕公子微微頷首,邊理袖子邊道:“那就照計劃行事,日後誰都不必通傳行蹤,走至一處算一處,各自留心。”


    眾人紛紛應下,李然沉默,邊聽邊想:不通傳行蹤,就不會留下蛛絲馬跡,敵人找不到,自己人也沒法接應,這種因噎廢食的辦法,也虧了他們敢用。


    隻不過,翠鈴那丫頭一向心細,偷天換日的事應該瞞不過她,紀聞人既然是唯一一個進出永安殿的人,蘇沫一旦收到消息,必定會下令追捕,隻要那老頭兒還在西平境內,就插翅也飛不出五指山。


    如此,無異於活生生成了他的替死鬼。


    他皺眉,一臉無法苟同地問:“你要用他們做餌?”


    “胡說八道!我師傅有絕頂妙計,你一個外行人問這麽多幹嘛?乖乖聽令就是!”那駕車的小子跳上來,張牙舞爪地朝他揮了揮肘子。


    李然不耐,也不欲跟他個毛頭小鬼爭高下,傳出去未免說他以大欺小,遂二話不說,一伸手將那張潑皮猴子似的臉推開,直直望向他身後那年輕公子,沉聲道:“這不是擺明了讓他去送死?”


    他方問完,隻聽曲烈冷聲一嗤,道:“若能如此,也算是死得其所。”


    這一句無喜無憂,無波無瀾,平靜淡然得仿佛是在談論二月的天氣,既無悲天憫人之感,亦無激盪感慨之情,唯有理所當然的淡漠。


    李然正皺眉盯著他,冷不防又見那趕車的小子插上來,一臉義憤填膺地指著他的鼻子,斥道:“你個不知好歹的小子!你可知曉為救你一人,此番傷亡有多慘重?倘若不是有我英明神武的師傅在,你如今還不定有命沒命!”頓了頓,歇了口氣,繼續連珠炮似地說,“想逞英雄是吧?也不睜大眼睛瞧瞧你如今身在何處,此地乃是西平,能什麽都由你說了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語畢,又鮮活之極地轉臉過去,一臉討好地問:“師傅,您老都聽見了,徒兒說得可在理呢?”


    曲烈皺眉,似乎真拿他沒轍,李然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陽穴,忍不住給了那小子一後腦勺,隻聽“哎呦”一聲痛喊,那小猴子眉眼一齜,齜牙列齒地問:“你敢打我?”


    李然冷哼不語,暗忖老子打的就是你,也不跟他糾纏,逕自望向曲烈,問道:“就沒有別的辦法?”


    “殿下若有更好的法子,自可提出來。”


    “哈哈!哈哈!你倒是說啊!倒是說啊!”


    那潑皮猴子一聽就來了勁頭,吱吱喳喳地鬧騰不休,李然也不理他,垂眸深思片刻後瞭然一點頭,繼而在所有人詫異的神色裏,幾個跨步走至紀聞人跟前,拍了拍他的肩,道:“不管成不成功,保命要緊。”


    語畢,還湊到老頭兒耳邊低聲嘀咕一二。


    待他說完,紀聞人目中一晃,繼而躬身往後退了兩步,帶了惶恐之色道:“此事萬萬不可,臣的性命無關緊要,若能助殿下安然脫身,縱使粉身碎骨亦無憾。”


    “別動不動就粉身碎骨,總之走投無路的時候,記得照我剛才說的去做,必定能保你一命。”


    曲烈倒也不在意他二人究竟說了什麽,隻以眼神示意一幹人等開始行動,眾人頷首應下,紛紛變裝,李然在一旁看著,正暗自稱嘆,卻見那跳蚤似的混小子躍到紀老頭身旁,一手撫著他圓滾滾的肚子,一手捏著他肉嘟嘟的臉,賊似地逼問:“他方才究竟跟你說了什麽?”


    紀聞人一臉為難地訕笑一聲,又掃了眼對麵那尊貴之人,愛莫能助地嘆一口氣,道:“此事殿下既然隻告知老臣一人,就不好說予旁人聽了,對否?”


    那混小子自然不肯罷休,正要纏問,卻見曲烈一揮手,大半人馬齊刷刷動身離去,速度之快簡直令人眼暈,紀聞人走在最後頭,臨轉身時朝李然躬身行了一禮,道了聲殿下珍重,繼而一步三顛地挪了出去。


    駕車的小子見人都走空了,無趣地嘖了嘖舌,湊近他問:“你方才究竟與他說了什麽,說來聽聽唄?”


    李然不應,拍開他走至曲烈跟前,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他方問完,就覺得手中多了個沉甸甸的東西,低頭一瞧,見是個皂色包袱,卻聽對方低聲道:“盡快離開此地。”


    “也好,以免夜長夢多。”


    曲烈見他如此明白事理,眼中添了層淡薄的笑意,道:“換身行頭再走也不遲。”


    如此,也不待那二人應答,自顧自忙活起來,換了衣服鞋帽,粘上長須,搖身一變成了個儒雅老者,繼而撚了鬍鬚道:“你我乃是父子,此番是去往句瞀販賣藥材。”


    “句瞀?那不是在東邊?” 李然不解,頭也不回地問來,那混小子見他犯了糊塗,得意一笑,插嘴道:“嘿嘿,不明白了吧?我師傅的能耐,你這等凡夫俗子豈猜得透?”語畢,轉而笑嘻嘻地對曲烈說:“師傅,他這人實在無知,您老不必理會,咱們走咱們的,他愛跟不跟。”


    曲烈揉了揉略有些糾結的眉眼,漠然道:“如此囉嗦,還不快行動?”


    那小子見他並不配合自己做戲,臉一垮,裝模作樣地嘆一口氣,道了句師傅還是之前那樣好玩,撇了撇嘴,逕自去“穿衣打扮”。


    李然倒也迅速,廢話不多說,三下五除二將衣服換了個遍,正要戴帽子,猛地一轉身,冷不防撞上一人,竟是個女的,他四下一掃,見那趕車的小子已消失無影,額上青筋一跳,指著他問曲烈:“你讓他裝女人?”


    對方的回答倒也簡單,淡淡道了句他自己中意,那小潑皮朝他挑了挑眉又眨了眨杏眼,嗲聲喊了句相公,李然渾身一顫,按著太陽穴將對方上上下下瞧了一通,末了扯嘴一笑,皮笑肉不笑地說:“女人我見多了,醜成這樣的,還真是頭一回看到,嘖嘖。”嘆畢,又湊近對方低聲道,“別說哥哥我沒提醒你,你那兒也塞得太大了點,裝得這麽辣,就不怕被人劫色?”


    此話一說,那“妙齡女子”立馬氣紅了一張猴臉,抖著手指,炸了毛似地喊:“師傅,他怎的如此粗鄙!”


    老師傅不應,全當沒聽見也沒瞧見,事不關已地道了聲走,率先踏出門去,身後十數個黑衣勁裝之人也於瞬間閃得沒了人影。


    三人從角門出了小院,冷不防聽到遠處有馬蹄聲傳來,曲烈打了個響指,一人應聲而去,片刻後去而復返,湊到他耳邊低語一番,他頷首應下,眉眼間全不見憂色。


    李然在一旁瞧了片刻,凝眸問:“有人追來了?”


    對方點一點頭,手上一示意,身後一幹人等紛紛散得沒了人影,他三人則擇小道上了路。


    這麽一路走來,天將大白時分,三人到了安都城,城門口並沒戒嚴,進得倒也順暢,進城後買了輛馬車,又購了點藥材,一路向東行去。


    逃離西平皇宮後的第二個夜晚,離西平京師要地已去了百裏,天色將黑之時,來到了下一個城鎮,三人也不急著趕路,找了家客棧住下。


    李然在馬車裏呆了一天,雖然服了曲烈給的“清心定神”丸,一路昏昏欲睡過來,卻依舊暈得臉如菜色。


    進了店,正想好好睡一覺,客房一分,他就不快了,卻原來竟是他與那潑皮猴子一間,遂忍著胸口憋悶,指著那“醜女”問:“我能不跟他一間嗎?”


    曲烈一臉淡然地搖了搖頭,道:“有他在,方保安全。”


    聽這話的意思,顯然沒有商量的餘地,他隻得無奈地撇了撇嘴,領著那假媳婦兒進了屋。


    少頃,曲烈跟著進屋來,將裏裏外外檢查一通,這才安心坐下喝茶,喝前也不忘用銀針試毒,謹慎得近乎兢兢戰戰,李然倒沒見怪,他前幾次吃過大虧,如今已深刻明白小心駛得萬年船的道理。


    三人在桌邊坐定,曲烈將往後幾日的行程細說一番,其餘二人點頭應下。


    李然凝眸出了會神,低聲問:“昨晚那些是趙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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